现西哲新编笔记-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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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现代西方哲学新编》(第二版)——赵敦华(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背景
生平: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出生于普鲁士萨克森州(现德国东部)的新教牧师世家,少年丧父,在虔诚与阴柔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早早显露天赋,10岁作曲写诗,1864年以优异成绩进入波恩大学学习神学和古典学(古希腊语和古拉丁文经典),次年转到莱比锡大学学习古典学,尚未毕业就担任瑞士巴塞尔大学的副教授,次年成为教授
1872年,尼采发表第一部重要著作《悲剧的诞生》,不为语文学界同行认可。1979年,尼采因健康问题辞职,在各地疗养,这段时间也是其创作高峰期,同时有精神分裂征兆
1889年尼采在都灵看到一个马夫虐待自己的马,跑去抱住马脖子昏了过去,此后多次出入疯人院,1900年8月死于魏玛
作品分期:
早期:《悲剧的诞生》(1872)、《不合时宜的沉思》(1873-1876)
中期:《人性的,太人性的》(1879)、《朝霞》(1881)、《快乐的科学》(1882)、《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883-1885)
晚期:《善恶的彼岸》(1886)、《论道德的谱系》(1887)、《瓦格纳事件》(1888)、《偶像的黄昏》(1888),去世后出版《敌基督者》《尼采反对瓦格纳》《瞧,这个人》以及以《权力意志》为题编辑出版的笔记
尼采著作和手稿编入30卷的《尼采全集考订版》(KGW)和研究版(KSA)
早期文化批判
古希腊艺术:通常指公元前12-前1世纪希腊及其殖民地的艺术,其雕塑、建筑、绘画、史诗、戏剧、哲学等是西方文明的主要源泉,尼采涉及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希腊神话版本众多,但这两位都属于奥林匹斯众神中的十二主神(中文语境中狭义的古希腊人指爱琴海诸岛、克里特岛和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古代居民,实际上他们是一群从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000年前后逐渐征服并定居在希腊本土和小亚细亚地区的讲希腊语的部落)
狄俄尼索斯(Διόνυσος、Dionysus)(酒、葡萄、狂欢):狄俄尼索斯是第二位被预言为神王的宙斯之子。本身具有双重性格,他能给人带来欢乐和迷醉,但同时又残忍,易怒——正像酒一样(以下以酒神代称)
阿波罗(Απόλλων、Apollo)(光明、预言、艺术、诗歌与医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光明之神、神谕之神、音乐和诗歌之神、迁徙和航海者的保护神、也是畜牧之神。宙斯和勒托之子,宙斯所有子女中的长子,与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是孪生姐弟。是人类文明的保护神之一,拥有预言本领(以下以日神代称)
对希腊文化的解释:尼采生活时流行一种理性主义观点:认为希腊戏剧、哲学等后起的文化形式是在克服早期神话中的非理性因素过程中发展出来的理性文化
尼采试图颠覆这种理性主义观点,他认为希腊神话体现了希腊人健康的生命价值,并将日神和酒神并列考察,以这两者为代表描绘古希腊人对于生命的积极态度,并认为悲剧的灭亡和与苏格拉底辩证法相关联的歌剧的兴起是这种积极态度堕落的标志:
酒神与日神:酒神的性格最初表现为原始的酒神崇拜仪式和庆典,酒神象征生命之流,冲破所有羁绊、不顾一切禁忌,撕破现象世界的面具,沉醉在与大地的原始统一中;日神象征光明、限制,代表着个体化的原则,并通过这一原则构造出美妙的现象和梦幻,用以消解人生的痛苦本书中出现了很多有古典意味的“意向”,如狂欢、节日、大地与星星、掘墓人与最后的人、沉醉与清醒,这些词都必须放在古典的、尼采的语境里才能理解,需注意体会
这里,尼采将酒神和日神并列,但不认为二者对立:
1.酒神精神用音乐表现如痴如醉的艺术
2.日神精神用造型艺术表现梦幻般的仙境
3.希腊艺术既有音乐旋律和曲调中跳动的生命冲动,又有对美的型相的爱和静观
希腊艺术精神的堕落:尼采完全否认了希腊艺术理性化是一种进步,他认为悲剧的灭亡是一个灾难,这个灾难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由此而来的理性乐观精神(他在哲学上的激进观点已经可以预见),以下是尼采对这个过程的再描述:
悲剧最早来自表现酒神精神的歌队合唱,尼采认为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是悲剧真正主角酒神的面具,而酒神一开始是不在场的,第一位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设置了第一个演员,经过发展,欧里庇德斯用演员表演成为悲剧的主要形式,塑造了代表日神“个体化原则”的人的形象
苏格拉底是一个颓废的天才,他把生命的价值归结为对知识的追求,这是对生命的变相否定(观点):
因为只要我们用知识评价生活,就势必把生活看作消极的、被动的东西,把有意义的生活看作沉思而不是行动
尼采总结了苏格拉底命题的三个结论:“知识即美德、邪恶仅仅来源于无知、有德者即幸福者”,尼采认为“悲剧的灭亡已经包含在这三个乐观主义的基本公式之中了”,苏格拉底的乐观主义理性不但于酒神精神格格不入,而且把日神的形象转化为毫无生机的木偶(论证)
与苏格拉底辩证法相适应的艺术形式是歌剧,尼采认为歌剧是悲剧的堕落,而真正能表现希腊文化精神的典型是艺术而不是哲学,是悲剧而不是歌剧
二者之间既有张力又相互补充,共同构成了希腊人对生命价值的积极态度和追求

“渎神的欧里庇得斯呵,当你想迫使这临终者再次欣然为你服务时,你居心何在呢?它死在你粗暴的手掌下,而现在你需要一种伪造的冒牌的神话,它如同赫拉克勒斯的猴子那样,只会用陈旧的铅华涂抹自己”——尼采,《悲剧的诞生》,上海译文出版社
(尼采为我们重构了历史上的酒神和日神,使之成为对立统一的两面,并直接的以这个框架为出发点斥责苏格拉底对于知识即美德的追求,然而古希腊时期的艺术到底有没有以所谓日神、酒神精神为根源,能不能被纳入到这个框架中是有待商榷的。魏凤莲的《论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的关系》一文认为,尼采这里几乎是在为适应时代需求而做一种创造。我们一方面要看到尼采在这里的一种所谓不遵从史实的缺陷,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尼采在其思想早期提出这样激进的看法不是处于艺术史“考据学”的理由的,我们在尼采的作品中可以使用阿尔都塞症候式阅读的方法)
不合时宜的沉思:尼采对悲剧的解释没有得到古典学界的认可,他意识到自己的创造性思维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沉思》由四篇论文组成,前两篇说明他的“不合时宜”恰恰是由于德国教化的自满和贫乏,后两篇涉及到他推崇的叔本华及瓦格纳
第一篇:批判德国知识庸人,以大卫·斯特劳斯为例。尼采在高中时读其《耶稣传》放弃信仰,但是此人之后以“新宗教”创始人自居,鼓吹达尔文主义、唯物主义、爱国主义,尼采尖锐的批判斯特劳斯刻意迎合,企图“与现代科学重合”,这本《耶稣传》内容低劣、文理不通,只是契合了德国知识界的犬儒主义,是一种用“新信仰”保留旧道德的做法(确实就是和马克思一起混“青年黑格尔”的那帮人)
第二篇:对德国大学地位显赫的“历史科学”提出“不合时宜”的质疑,区分三种历史:
纪念式的历史学:属于行动者和强者,在过去寻找现在进行的伟大斗争的榜样、导师和慰藉者,可以通过改动、曲解、虚构来效仿过去,“纪念的历史学用类比进行欺骗”
好古式的历史学:属于保存者和敬仰者,把自己置身于祖先时代,景仰过去是对现在存在的感恩,不断收集以致成为会走路的百科全书,“只要有真理,哪怕生活沦亡”
批判式的历史学:指圣经历史批判学派,尼采认为他们的破坏和清除没有为有希望的未来的未来腾出地基建设新的房屋,试图把基督教转化为“完全在科学认识的宗教”,“这条道路的终点就是毁灭”
第三篇:称赞叔本华真诚、快乐和坚韧的德行,最重要的是,叔本华独立于国家和政治之外。由于国家不关心真理,所以国家按照自己的利益区分好哲学家和坏哲学家,造成“一种开玩笑的哲学或假哲学”
第四篇:借拜雷特戏剧节剧院奠基之际祝福瓦格纳,在亚历山大征服而造成希腊化式微的时代,瓦格纳被视为戏剧、精神、文化和整个生活的革新者。但拜雷特上演了瓦格纳最后一部作品《帕西法尔》,尼采认为他“变成腐朽的、绝望的浪漫主义者,突然就束手无策地彻底瘫倒在基督的十字架前”。这里,尼采对瓦格纳的评价发生根本性转变,尼采自身也很快从批判德国的庸俗文化走向更激进、更深刻、更彻底的“重估一切价值”

重估一切价值
概述:
面对的问题:尼采认为,价值评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条件,人是价值评估者。例如:科学家用“真”和“假”评价知识,审美者用“美”和“丑”评价艺术,哲学家用“实在”和“表象”评价世界。问题在于,流行价值观都是用错误的概念和病态的情感评估生命价值,这会造成损害和虚弱
尼采的思路:尼采一方面创造“权力意志”的概念概括全部生命活动的基础,另一方面权力意志就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标准。若按照削弱、损害权力意志的标准,人类迄今所有的价值就是颠倒了好坏、善恶、真假的价值,如考夫曼所说,“‘重新评估’意在进行一场反对现行公认价值的战争”
权力意志:尼采推崇叔本华,权力意志和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有关联,尼采不是一位体系分明、理性主义的哲学家,其中晚期作品多为格言体,不追求逻辑清晰的定义。这里的权力和政治权力无关,其德文Macht也被翻译为“强力”、“力量”
对于尼采来说,“生命本身就是权力意志”,“首先有生命的东西都要释放他的力量”,“每一种本能都是有权力欲的”,尼采为我们描绘了意志在释放冲动本能的过程中各种力量相互斗争、一种动态的生成世界观
海德格尔将尼采界定为“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意志不断地作为同一意志返回到作为相同者的自身那里,存在整体的本质(essential)乃是权力意志”(《林中路》),海德格尔认为尼采自觉地反对西方哲学形而上学地传统,但“权力意志”作为一种存在论本体,“永恒轮回”作为本体/实体存在的整体方式,仍然在形而上学的体系内
“生命本能或权力意志的主动性(Aktivitat)或自发性(Spontaneitat),也就是权力意志向外和向上的自发性的释放与扩张”,有观点如吴增定,试图做一种去主体性形而上学的解释(吴增定,《没有主体的主体性——理解尼采后期哲学的一种新尝试》)
涉及的作品:《人性的、太人性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敌基督者》、《朝霞》、《快乐的科学》、《偶像的黄昏》、《论道德的谱系》
重估科学价值:尼采重估的科学包括物理、化学、心理、生理、医学、社会学乃至数学、逻辑等,这些科学面向不同对象,但尼采总结了它们的六个共同特点,最重要的是,科学是一种快乐的权力意志
“科学精神的威力在于局部而不是整体”:科学划分最小研究领域,以至它们能在领域内“以严格方法发现不起眼的小小真理”。尼采举出了生理学的例子,并认为对身体行为的细致观察可以发展成砍到“人的形而上学需要”根上的一把利斧,循此思路,尼采希望建立“一种道德、宗教和审美观念与感激的化学”
科学真理不是一成不变的:科学从混乱的经验材料中选取有用的部分将其固定为真理,但是真理和谬误不是一成不变的,尼采用“三个思想家”比喻说明有多种看法
科学真理本身是多元的:尼采持一种视角主义,“不同的视角满足不同欲望和需求”,多种视角相容互补,一学科不试图支配其它学科,“历史哲学不再抛开自然科学来进行思考”
数学起核心作用:人类生存需要“可计算性”处理极其广泛和复杂的关系,因此数学有广泛作用和高度精确性,当然尼采不认为数学在所有方面应用,如“意识”之于生理活动
所有科学都是人性科学:事物是人的边界,全部科学都是“认识你自己”
科学是权力意志的一种特殊方式——真理意志:尼采认为,权力意志如无阻力就没有快感,但严重的阻力则可扼杀权力意志,“快感乃是在轻微的阻力上引发的权力感”,科学探索过程中遇到的观念的障碍正是可以克服的轻微阻力,科学探索者通过不断战胜轻微阻力而获得新知识“就有超越一切之上的感觉”,这是自由而又快乐的权力意志的整体感
重估哲学价值:尼采将哲学与科学对比,反思哲学脱离生活的虚浮,认为哲学僭越“最高科学”、“科学体系”(反形而上学立场),这种哲学以及严重危害权力意志,体现在下面四个方面
与科学相反,哲学是“整体的一般性的大学问”:尼采讽刺哲学以“气体力学”的方式上升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而上学世界,“把那些‘最高的概念’,就是那些最普遍、最空洞的概念,实现那蒸发着的最后雾气,作为开端”加以崇拜。“低级的东西”被当作虚假的世界,“高级的东西不允许从低级的东西里长出”。尼采把“自因”斥为“迄今构想出来的自相矛盾的最佳例子”,探求第一原因的意志是“暴虐的冲动本身”
哲学家把“人”看作一种永远真实的事物:“缺乏历史感是一切哲学家的遗传缺陷”,哲学家在特定时间、特点社会习俗中凝结的人的形象凝固为永恒不变的人性,把人拔高为“理性人”、“道德人”。相对的,科学对人自身矛盾、变动、无序的体验及人所感受的外在变化是对人活生生的透视,哲学家所说的人性则是“太人性”的抽象
反对体系哲学:“体系意志是正直的一种匮乏”
对于唯心主义,“理念同感官相比,是更具威胁性的蛊惑”,这个“长期隐蔽的吸血鬼,它初始吞噬感官,终则留下白骨一堆”
对于唯物主义,尼采用归谬法:他们说外部世界是我们感官的产物,但又把我们的身体作为外部世界的一部分
对于原子论,他认为原子只是为了计算世界而虚构出来的“永恒不变的东西”
反对哲学和道德与宗教的结合:尼采反对哲学的根本理由不在于哲学的抽象无用,而在于哲学利用理性为颓废的道德服务,建造“道德的宫殿”,尼采以“四大谬误”为例:
混淆原因和结果:指把从感觉抽象出来的概念反过来当作感觉的原因,如“善”是一切好的事物的原因,这是“理性的真正堕落”
内在原因的谬误:把行动的原因归结为自我、意识或动机等“内在事实”
幻想的谬误:指用从未经历过的东西解释熟悉事物,“上帝”、“至善”
自由意志的谬误:中世纪宗教哲学认为人有“自由意志”,所以所有作恶都是人的“罪”,需要上帝的“罚”
重估道德价值:尼采说,他重估道德价值的策略有两条:“一是否认人们所谓道德动机真正推动人们的行动”,“即认为它们只是一些言辞,目的是或巧或拙的人的欺骗(特别是自我欺骗)”;“二是否认道德判断以真理为基础”。《道德的谱系》运用第一种策略,尼采所谓“教士心理学”;第二种策略则是考察从习俗、善恶区分到道德堕落的“道德的自然史”
“道德的自然史”:“道德首先是一种根本上保存集体、防止其毁灭的手段;然后是在某种高度上,是一种保存集体生存质量的手段。”
自我保存的原始习俗:这一阶段没有“善”与“恶”、“利己”与“不利己”的区分,按公平回报的观念判断,凡利于族群生存、促进享乐的都是好的。这时,人们的动机激烈,粗俗又残忍
要求人们为自己动机负责的道德戒律:这一阶段尚不要求“惩恶扬善”,相反,“个人对自我享受的唯一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得到满足。人可以如他能够做的那样去做,无论虚荣、复仇、快乐、有用、恶意、狡猾的行为,还是牺牲、同情、知识的”
主奴道德:最初意义上的善恶也不是完全没有界限,尼采最开始借用印度的“种姓”这个词,后来他用著名的“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表示希腊罗马时代的划分
定义:谁有力量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即感恩图报和有仇必报,那他就被称为好人;谁无力进行报答和报复,就被看作是坏人。好人有公共意识,他们通过报答和报复结合,属于“善的”群体,好人是一个种姓集团;坏人没有公共意识,他们卑躬屈膝,属于“恶的”群体,坏人是尘土般的乌合之众
两个集体的关系:尼采认为这两个群体不是敌对的,“强者”或“主人”不把“弱者”或“奴隶”视作仇人,后者按照自己的道德服从于主人的统治
道德的堕落:然而,道德家和宗教家在哲学家的帮助下,用颠倒的善恶标准,掩盖弱者的无能,限制强者的力量。由于道德沦为用弱者的生命意志否定强者的生命意志的手段,那么增强生命意志的道德本源必然被谴责为非道德,这个意义上,尼采甘愿当“非道德主义者”
“从根本上说,我说的非道德主义者这个词,含有两个否定。”
“第一,我否定迄今为止被认为是高尚的那种类型的人,如善良的人,亲善的人,行善的人”
“第二,我否定有影响力的和占统治地位的道德,——颓废的道德,更明确地说,就是基督教道德”
“教士心理学”:尼采批判了奴隶道德压过主人道德而造成的道德的堕落,那么他必须回答三个问题:
基督教为什么要反对主人道德?
主人为什么能够接受奴隶道德?
奴隶道德造成了一种怎样的西方文明?
怨恨:和贵族与骑士相比,教士是低劣和卑贱者的代表,他们出于怨恨,否定他们想要得到而得不到的有价值的东西——权力、财富、享受、强健、智慧
“咬紧了充满深不可测的仇恨(无能的仇恨)的牙关声称‘只有苦难者才是好人,只有贫困者、无能者、卑贱者才是好人……只有他们才能享受天国的幸福——相反,你们这些永久凶恶的人、残酷的人、贪婪的人、不知足的人、不信神的人,你们也将遭受永久的不幸、诅咒,并且被判入地狱!”——尼采:《论道德的谱系》,三联书店
尼采说,基督教的复仇“从无能中生长出来的仇恨,既暴烈又可怕,既最富有才智又最为阴毒”,而这样富有怨恨又有才智的教士彻底改变了历史
坏良心:教士的恐吓是如此奏效的?尼采解释是因为主人屈服于“良心的谴责”
“良心”和“责任”最初起源于债权的契约关系,惩罚只是针对不守契约的行为。强者的惩罚是对外的,从来不知道内心的惩罚。随着公社的瓦解和国家的建立,“外向的发泄受到了限制”,强者的残酷本能转而反对自身,“仇恨、残暴、迫害欲、突袭欲、猎奇欲、破坏欲,所有这一切都反过来对准这些本能的拥有者自己;这就是‘良心谴责’的起源。”
在这种历史境域里,强者如同“渴望又绝望的囚徒”,他们遭遇到基督教从怨恨精神中生长出来的坏良心,基督教关于罪罚、上帝拯救的学说对他们来说是“新奇的、深邃的、前所未闻的、自相矛盾的和前途光明的东西”,强者接受了基督教“良心的谴责”,也脱离了强者的本能
禁欲理想:教士的“禁欲主义理想就是他们的基本教义”,这一理想用谦恭取消差别,用禁欲否定生命意志的冲动。这一价值体系在历史上没有对手,禁欲主义成为反对生命意志的占据统治地位的价值观,这意味着虚无主义的开始。哲学的虚无主义意味着现实世界的消失,只有“自我”的存在
《论道德的谱系》把教士的动机作为奴隶道德能够战胜主人道德的原因,而怨恨、坏良心和禁欲理想分别是尼采对以上三个问题的回答
重估基督教价值:尼采重估的宗教包括希腊神话、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和犹太教,他的主要矛头指向基督教。犹太教发动了弱者反对强者的战争,基督教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并正在“发动了一场针对更高类型的人的殊死战争”,尼采集中反对基督教,发出了“上帝死了”的呼喊
“上帝死了”:尼采为此描写了一幅富有冲击力的场景:一个疯子在市场上打着灯笼找上帝,引来“一群不信上帝的人”的嘲笑,“上帝失踪了吗?”他们揶揄道,那帮人又吵又嚷,乱作一团,疯子瞪着双眼,死死盯着他们看,大声道:
“上帝哪里去了?让我们告诉你们吧!是我们把他杀了!是你们和我杀的!咱们大伙儿全是凶手!……在白天是否必须点燃灯笼?我们还没有听到埋葬上帝的掘墓人的吵闹吗?我们难道还没闻到上帝的腐臭吗?上帝也会腐臭啊!上帝死了!永远死了!是咱们把他杀死的!我们,最残忍的凶手,如何自慰呢?”——尼采:《快乐的科学》
尼采的意思是,“上帝死了”是“不信上帝的人”(你们)和自称相信上帝的人(我们)共同谋杀但又不愿承认的事实,尼采不是要杀死上帝,而是要揭露基督教道德已经崩塌,而人们自我蒙蔽,仍然生活在上帝的阴影中
拒绝“爱上帝和爱人”:尼采讨厌“爱上帝和爱人”的教导,“人对自己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人这头野兽从来没有驯服过,罗马斗兽场中的享受,古代基督徒对于殉道的迷恋,工人对于流血革命的向往,相比之下,“不要任何补偿地爱人类只不过是一种愚蠢和残忍行为”
同情导致损害:这里联系了叔本华“爱即同情”地公式,“同情”地德文Mitleid由“同”(mit)和“痛苦”(Leid)组成,同情不但无益而且危险,因为个人地痛苦不能共享,同情也无法缓解他人地痛苦,而且痛苦感本身就是对生命意志地压抑和损害。因此受苦本身通过同情而传染至今为止,不是你们的同情,而是你们的勇敢拯救了遇难者
“上帝的阴影”:即便基督教衰落,“人们也会构筑许多洞穴来展示上帝的阴影”,基督教仍然是现代文化堕落的根源,“法国大革命乃是基督教地女儿和继承者”、“新教本身是德国哲学的原罪”,除此之外,尼采还指责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反犹主义、无政府主义、民主运动、男女平等、商业文化,他们按照“平等”和“过分的同情”造成大多数人统治少数人强者精英的“畜群文化”
虚无主义:从消极到积极
尼采的价值重估不只是对现存所有价值的否定,他认为相比于否定权力意志价值的“消极虚无主义”,增强权力意志的价值是“积极虚无主义”。“上帝死了”对于“我们这些哲学家”和“自由的天才”而言意味着“新的起点”,“开放的海洋”等待我们探索。我们,在这里指“超人”,“开放的海洋”指“永恒轮回”
“超人”:这个概念极易引起误解,超人不是指某种与达尔文主义或科学实证主义结合的超人类主义,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圣人”、某项天赋超群的“天才”,所谓“一个更强大的种类,一个更高级的类型”接近一种修辞,尼采希望用这些描述如何从生命内部的“对立运动”中离析出健康、上升的力量
尼采厌恶形而上的、逻辑清晰的定义体系,他认为传统哲学家从捍卫理性和道德考虑出发,一方面否定变幻生成着的现实世界,把实在虚无化,另一方面虚构“真理”或者“上帝”的彼岸导致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病态道德,他自然不会采用传统哲学体系内的语言描述他追求的超越道路
问题背景:长久以来,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总是将人分成身体和灵魂的对立两极,从一开始,希腊哲人即表现出对身体的深深敌意:柏拉图认为身体“玷污”灵魂;亚里士多德认为身体是被动的质料,具有无可辨驳的动物性。到了近代,笛卡尔的沉思最先排除身体的经验,黑格尔只关注所谓意志的科学,世界历史被完全抽象为精神的自我辩证发展的历史
在尼采的时代,哲学出现了双重的虚构而陷入某种历史虚无主义:一方面否定变幻生成着的现实世界,把实在虚无化,由此将身体贬低到在哲学上不可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虚构一个静止不变的、作为终极原因的世界本体,一个所谓的“真正的世界”,把虚无实在化。由此将人的本质归结为理性,并在彼岸世界中求得其根据,关于形而上世界的理论越精致,相应的人的目的论就越具有强制力,虚伪和虚弱就越大行其道,生命之流的权力意志就越受到压制
无条件的否定:超人是对以往整个西方理性形而上学关于人的理性本质规定及其各种附属价值的无条件否定,也就是说,超人不能作为某种所谓“新道德”的价值悬设,这是超人的庸俗化与倒退
超人并不因在道德上或者某方面效率上“优于”常人而成为超人,超人的超越性是无条件的,“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是一个过渡,也是一个沉沦”,在这种生成的世界观中,永恒和普遍是虚构的彼岸,短暂和消逝的价值被重新重视,而超人就在于无条件的主体自我超越的自发性当中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以象征手法安排了查拉图斯特拉这位超人学说的宣告者在他下山游历的过程中,与代表着西方历史中各种流行过的哲学观念及其衍生或反动形态的人或动物的形象不断碰撞,从一开始的林中圣哲、最后的人、以及后来出场的骆驼、狮子、毒蛛等,这些意向中蕴含复杂的隐喻和曲折的互动,透过格言体的帷幕我们可以看到,尼采认定迄今为止西方人精神的历史是由否定性的力量占据主导的日益趋向虚无主义和反动的历史
在旧的形而上学中,超感性世界曾经作为一切现实性的基础,而在尼采那里,它已经成为非现实的了。那么尼采如何反叛这种超感性的存在论呢,身体是一个关键的维度
身体导向:尼采的哲学批判作为“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其核心首先是为人的身体正名。将肉身从自柏拉图到黑格尔以来的西方哲学发展过程中始终被灵魂或精神所宰制、所鄙视、甚至完全无视和遗忘的卑微处境中解放出来。他的口号是: “要以肉体为出发点,并且以肉体为线索。”尼采认定不是意识而是身体才是最基本的解释性力量
因此,尼采诉诸于身体,身体不再被当作单纯的感性或某种卑下的东西,而是多重力量进行复杂博弈的更为基本的场所,“'身体' (Leib)这个名称指的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统一性,即意愿着生命本身的所有本能、欲望和激情的支配性构成物的别具一格的统一性。由于动物性如其肉身地存在那样生活着,所以,它就是以强力意志的方式存在的”(海德格尔:《尼采》下卷)
“生命就是权力意志”,身体不再作为动物性的载体,而是一个强力意志灌注的生命本体。理性在尼采那里就被贬落为身体生命活动的透视的结果: “理性与逻辑,认识与真理,是我们所谓的人类这个动物受生物学条件限制的现象。”
自我超越:理解了尼采面对的问题,我们就能分明的知晓超人与达尔文主义、种族主义并无关联,这是一条自我超越的道路,也是西方文明两千年以来的理性形而上学传统面临根本转折的一个显眼的路标。“作为完成了的主体性的最高主体,‘超人’是强力意志的纯粹强力运作”,“超人”(übermensch)这个名称中的,超(Uber)包含着一种否定,它意味着对以往的人的“超”离和“超”出
“永恒轮回”:尼采超人哲学的真正意义是完成了对以往形而上学的全面“颠倒”,但尼采也注定为超人设置新的任务“即要求他创造价值”(尼采,《善恶的彼岸》)。永恒轮回是超人活动的“空间”,这不是时间循环的概念,而是生成变化的世界观,永恒轮回同时也带来了新的价值体系
“最惊人的事”:1944年再版的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增加第四卷,讲述查拉图斯特拉第三次“下山-上山”,在山上欢迎一群“高人”和“最丑陋的人”来访,“高人们”相信,崇拜一个死去的上帝总比没有上帝好,他们重新变的虔诚,“根据最虔信者的证言,据说上帝是永恒的”。最后,“发生了一件在那惊人的漫长的一天里最惊人的事”,“最丑陋的人”说:
“碰上今天这一天——我是第一次对我活了这一辈子感到满足了……跟查拉图斯特拉在一起过了一条,过了这一次庆祝活动,教会我爱这个大地。'这就是——人生?'我要对死亡说,‘好吧!再来一次’”——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第四卷和此后的著作中,“超人”和“永恒轮回”成为同一个学说,有以下三个要点:
“大地的意义”:永恒轮回不是时间循环的概念,不是“侏儒”的时间观,“一切成直线的都是骗人的,一切真理都是曲线的,时间本身就是个圆圈”,永恒轮回和超人一样都是“大地的意义”
大地这个意向在尼采作品中反复出现,它相对于星星,相对于“侈谈超脱俗世希望的人”而言的,“上帝死了”,人们必须“忠于大地”,人必须正视他始终生活在其中的生活变化的生命状态,接受生成创造的价值观,人们需要意识到“一种‘总意识’和‘普遍精神’”之间的对立
生成变化:生成变化不是表象。尼采认为,上帝这个存在整体或最高存在者(Sein)是人对某种“定在”(Dasein)的神化,把片面、静止的定在说成“真实世界”,把人们直接感知和生活在其中的生成变化事物当作“虚假世界”
废除“真实世界”即同时废除“虚假世界”,剩下的就是永不凝固的生命意志之流,这让人想到赫拉克利特“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尼采将赫拉克利特循环生成的思想概括为“肯定消逝和毁灭,肯定对立和战争,肯定生成,甚至彻底否定‘存在’这个概念”
超人的价值观:永恒轮回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同一的,然而我们如果从赫拉克利特“生成”的角度看待,这里会有一个悖论:一方面,生成的每一时刻都是常新的,另一方面,生成的意义在每个瞬间都是充实的、完成的。这个悖论的实质是,永恒轮回是超人创造的价值观还是无意志的世界观
尼采秉持积极的虚无主义肯定前者,“世界的总价值不可贬值”,“生成的每个瞬间都是等值的”。这里又涉及到对“超人”的两种解释:
西西弗斯:如果“超人”是离群索居的个人,从个体性出发,永恒轮回是在毁灭中重生的人生价值,例如“最丑陋的人”面对死亡希望“再来一次”。加缪后来用西西弗斯神话解释这种价值观,“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这是对于尼采永恒轮回的生动诠释,如果不是绝妙讽刺的话
种姓制度:第二种解释是“永恒轮回”总价值不变,每一时刻的价值等于其社会政治意义,也就是过去、现在、未来的等级制的永恒化。尼采在《敌基督》中说种姓制度是“最高的统治的律法”,最高等级是完善的等级,“拥有极少数人的特权”,平庸者则是“一个螺丝钉,成为一项职能”
尼采憎恨平庸者的不安分守己,要求平等,破坏永恒的种姓制度,他在《善恶的彼岸》中预言,“小政治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下世纪将发生争夺地球统治权的战争——这是大政治的原动力”,这里的原动力即尼采召唤的哲学家,也就是“超人”
未来哲学家是价值法则的制定者,按照这个法则,强者要用“创造者、雕塑家、铁锤的坚硬”,用“塑造、捣烂、锻冶拉长、烘烤、淬火和精炼”的手段,毫不犹豫地去除人身上地“破布条、无节制、泥土、淤泥、愚蠢、混乱”
一方面,这样的远景令人不安,尼采被贴上法西斯标签或许无辜,但是其政治思想难道不容易被滥用吗;另一方面,我们所处的时代似乎是“末人”的时代,“我们发明了幸福”,走向了没有牧羊人的“畜群文化”,每个人都“平等”,“关注健康”,“离开了生活艰难的地区”,要求其他人理所应当的“同情”,我们成为了“最聪明的人”,不再“走钢丝”,尼采曾声称自己地哲学写给两百年后的人们,那么两百年后的时代难道正潜伏着需要召唤超人的危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