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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故事

2022-09-26 22:13 作者:博夫塔Borfta  | 我要投稿

写小说的故事

神给了别人无穷的荣誉,

铭文、铸文、纪念碑和历史记载,

至于你,不见经传的朋友,我们

只知道你在一个黄昏听过夜莺。

——《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我的朋友,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曾用并不那么诗意化的语言,给我讲过他一位堂弟的故事。我尽己所能用不可靠的记忆将它复述出来,也许其中有虚构出来的成分——合理的文学加工使它并不像迪尔西一样客观,但也并不是昆丁的疯癫呓语。有朝一日我大概会悉数忘却。当下我仍记得我的诗人朋友似乎是这样说的:

戴思沃斯(也就是他的堂弟)大学毕业以前,每周末都待在市中心的图书馆,在博尔赫斯风格的布设中,如饥似渴地阅读经历年月涤炼的一切伟大的小说、散文、诗歌和戏剧。我常常代替他的父母劝他准时回家,“可是我不愿意离去,这里是天堂的模样”。我只好坐下与他一同在天堂中漫游。他对文学,尤其是对长篇小说的狂热痴迷,令我和他父母的敬畏乃至恐惧油然而生。我每去图书馆探寻他时,总为其面前的厚重著作所莫名震慑——但戴思沃斯很明显不失享受地乐于其中。

我并不惊异于听到戴思沃斯毕业典礼后的宣告:“我要以创作伟大的长篇小说为生。它们将会是福楼拜的构思精巧,又是巴尔扎克的包罗万象。我将依仿托尔斯泰展现世界的广袤,照摹陀思妥耶夫斯基剖析人性的深邃。”我试图抱着反驳的态度劝诫他:“但无可置辩的《奥德修纪》和《圣经》是诗歌体裁。”“《尤利西斯》和《喧哗与骚动》使我更受触动而钟爱。”我仍试着做徒劳的努力:“戴思沃斯,我毕业前也曾幻想以创作史诗为生。我立誓要著就二十世纪的《马丁·菲耶罗》,重塑《波波尔·乌》散佚的部分,甚至自己以三韵体翻译《神曲》。如今呢?我不过是个为晚报供写消遣诗的不入流的诗人罢了。”“可怜的堂兄,你也许是资质庸碌,也许是技艺不精,也许是时运不济。我有充足的信心不再重蹈覆辙。”我深知无法再与他的说辞作论辩,与他在图书馆出口处的六角形回廊处分手道别。

我自此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听闻他的消息,他似乎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蒸发了,如同水消失在水中。一年(对我而言也许是柏拉图年)以后,我照例打开公寓前陈旧的邮箱视察,惊异地发现一封陈旧的信件。他急不可捺地将其拆开,如同信封一般粗糙的内纸使他不自觉想到阿拉伯集市上一个老媪售卖的廉价的布匹。他从潦草的签名中得知来信者正是戴思沃斯。他本想大声朗诵出信的内容,却想起自己并未学习过盎格鲁-撒克逊语的念法,只好在心中将其默念出来:

尽管这封信写于我们在图书馆分别近八个月之时,但我早已在两个月之前完成了我的长篇小说。这六个月中我将自己关在父亲一间闲置废弃的公寓中,托父亲的朋友将门从外面反锁,以获得也许是凝固的空间,这样我就是这坚果壳中无限空间的国王。我独自躺在吊床上盍眼反思自己的沉沦与佯谬,追忆自己的褊狭与执拗。我在暗夜中将自我剖解至深不可测的谷底,落在深红国王的宫殿中醍醐灌顶,狂喜地跳到书桌前摸黑提笔写下第一章。这用去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我终日在无休止的睡梦和写作中度过——这两者对我而言也许没什么不同之处——我从梦境中汲取灵感,并将它们以文字记述下来,佐以适当的幻想与哲思。这项浩瀚纷繁的工作(我自己认为的,但恰如其分)花去了我三个月的时日。作品末尾最后一个字母的落笔使我心生无边的难以言表的愉悦,伴之而来的同样有不可言说的空幻与怅恨。我旋即认为自己是都柏林的鬼魂,倒头躺下进入邈远的梦境。我的眼前是斯蒂芬·德迪勒斯,抑或说我就是斯蒂芬·德迪勒斯本人,而我以上帝视角俯瞰着变成斯蒂芬·德迪勒斯的我的一天(这或许是潜意识中我让自己抛开作者身份的表现)。我在摩莉的喋喋不休中恍然知晓自己是事实意义上的读者,坐到书桌前开始阅读科尔萨·富里塔·戴思沃斯的第一部长篇杰作《奴役与自由》,而我取得了修改定稿的特权。修改到最终稿又花去了两个月,最终我认为这是篇出类拔萃之作,纵使并非如同原先预想般那么完美,仍有许多亟待修正之处。

我恢复了身为作者的满意与自得,兴致勃勃地准备向市中唯一一家文学刊物投送。我将厚重的六个月规整排列,装在闲置的纸箱中寄给市期刊社。在出乎预料的漫长等待中,我又将《没有个性的人》读了两遍,刚得以初识穆齐尔的端倪,便被不曾产生过的急促敲门声所打断。“老兄,不妨帮忙搭一把手。”敲门的人似乎也意识到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嘟囔着抱怨,拉开尘封已久的、吱嘎作响的木质门,散发出刺鼻发霉的泛黄的气味。我曾阅读过相同气息的《追忆似水年华》,年湮世远的四大卷本繁重艰巨,足以容载一个沉醉的青年,仍由遨游其中。我的小说正是对普鲁斯特的拙劣效仿。“您的包裹。”我不能顾下别的——涵括普鲁斯特和穆齐尔——拆开厚重的纸箱,发现自己的六个月原封不动,堆在原处。从某种意义上,应当将其视作六个月零八天,因为我注意到六个月上另有一封崭新洁净的八天。我酝酿出从未体验过的焦灼拆开并朗读出一周又一日:“尊敬的monsieur,您应当不出意外得知您杰作的退返了。基于您的激情与自信,我敢断言您的著作一定如同《芬尼根守灵夜》般无与伦比而惹人喜爱。不过我并未拜读过您的杰作,这也许只是一堆沾染墨水的废纸,是一部辞不达意而松散凌乱的庸作。我并不愿意选择抽空阅读,因为您的宏大之作显而易见地超出了我们的篇幅限制。谨启。”

我坚持认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一个蹩脚的玩笑,泰然自若转动电话转盘,拨通市期刊社处的号码。“我是给你们寄来长篇小说的戴思沃斯,我的作品被原箱寄回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应当在便笺中已经注明了:您的篇幅过于冗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缺陷。我相信您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歌德!”我并不理睬另一端那人语气中再明显不过的反讽意味,继续提出疑问:“那么规定的篇幅是多少?”“一千词。”我可以设想到那人想象我惊愕反应时那种再厌恶不过的嘲弄神情。“本刊只接收一千词以下的作品。不论您写得多么宏伟壮丽,必须控制在这个数额以内。”我忿忿砸下听筒,意识到自己除屈服外没有可行的对策。我开始思索能将我的长篇压缩至千分之一的举措,但登时知道这是可笑的妄想,鸿篇巨制不可能与片言只语相提并论。

我企图以构思下一部长篇的耐心与热忱重新创作一部微型短篇。我静如朽木卧在吊床中,将眼前的一切尽数擦去,只剩下渺茫的空白和一台转动着胶卷的电影放映机,在眼前放映过去六个月零八天的经历。我边观看边翻过身将我创作《奴役与自由》的经历改写成小说。主人公是拜伦式的反叛高傲,又带有卡夫卡式的孤僻、怪诞,颇具象征意味。叙述是伍尔夫式的意识流,流畅而委婉。构思如科塔萨尔般奇思妙想,内容如博尔赫斯般旁征博引。这篇《青年小说家画像》的作毕占去一周。我将短小的一千词诵读一遍,又倒过来默念三遍,删去五个句子,替换四十二个词语。我自认为它已经无可挑剔。我又将其誊抄一遍,满意地将一页薄纸放在信使手中,方才察觉到两个礼拜的流逝。我回到书桌前闭眼俯瞰奥利维拉在巴黎和阿根廷间求索挣扎,直到又一次被沉重的敲门声震醒。我取过三个星期,展平另附粘贴的五日:“您的作品或许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之作,但可惜我们并未详细拜读。因为您的大作并不符合本期‘赞美邻居’的主题。下一期的主题是歌颂友谊。谨启。”

我并不恼火,在缄默中将这五日揉作一团掷在一旁,爬回书桌前,在可怖的死寂中奋笔写下了一千词。我虚构了一类只可能存在于幻想中的朋友,其本身的存在便是戏剧性的莎士比亚的安东尼奥。我试图以卡佛的简练笔调呈现,对吉卜林的短篇杰作《野兽的烙印》进行戏仿,但这归根结底不过是篇平庸之作,我自己便是这么认为的(这正是令人难堪之处)。即便如此,我仍抱着尚存的希望将这五个小时和另外的半个钟头(是一封写给亲爱的堂兄的信件)交给邮差。他的离去使我寝食难安,朝思暮想,无法安心再进行阅读。为排解这种焦虑的烦闷,我将后背紧靠在木门上,只做些诸如冥想与祷告的简单工作,不敢轻易离开门口寸步。在忧苦的混沌中,我再次被敲门声震吓到时,急忙从门上跳出来,怀揣满腔怡悦接过苦闷的两日(或许是一个礼拜,又或许是三个月,我认为我已经丧失了“时间”的概念),旁若无人地放声高诵:“您的大作——如同以往一般优秀——甚至略高一筹!臻乎完美的作品!Très bien!但我们——敏锐地注意到——您这篇杰作!并未很好地呈现我们!提供的主题——我的建议是——在每段末尾都以洋溢的热情!高歌伟大的友谊!下一期——没有主题!谨启——!”我顾不上让沮丧或者欣喜或者其他任何别的情绪流现出来趁信使因我的怪异呆立在门外时在阴暗的房间中跳跃翻寻着在墙角堆积的一摞摞稿纸抽出一页薄纸正是我第一部被退回的短篇作品放在他僵硬发白的手上催他赶紧离去尽快将文件送到期刊社不要耽误我的时间笃信这次成功的概率是前几次的总和关上门将后背倚在门上溘然入眠。我脑中清醒地萦绕着那个邮差离去的可笑姿态,盘算以他塑造下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原型——不是因为他的滑稽呆滞,而是他镇定自若的美好品质和无与伦比的职业操守——无一不值得赞颂。我又转而顾虑起我刚寄出的那部作品的稿费金额与褒扬力度,筹划着登载的版目与样式,刊物的销售数量与畅销程度。

我在广袤无垠的原野策马驰骋,不断奔向远处的天际,寻找着通往天堂的阶梯,不慎被连声嘶叫的马颠落下来,猛地摔击在坚硬带霉味的石质地板上。我分辨出自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木门上被推开震在地上,欣喜若狂地从邮差(似乎是另一个,并非一贯为我递送信件的那一个[1])手中一把夺过牛皮袋,以刺耳的声响为代价,胡乱撕去了外部累赘的包装,以大学时学习表演歌剧的高亢语调吟唱:“您的大作!是完美的!以致于!有些似曾相识!但是!这并不违反规定!借鉴他人!或是自己!都是可行的!您可以凭借这一微型短篇!跻身彼得拉克!与柯勒律治之列!您的大作!比索福克勒斯与米南德!犹过之!而无不及!您的哲思!堪比齐泽克!与萧沆!您的惊世骇俗之作!惟有一处微小的缺憾!本期的规定!是写诗歌!下一期!”

戴思沃斯突然发出一声凌厉而尖锐的怪叫,很难说明这其中究竟蕴含着什么。他面目狰狞地将信笺撕作无数的碎片抛向空中,怪笑着将另外两部短篇一同如上处理。但他在解决他最为得意的《奴役与自由》时犯了难:他不可能,也没有精力再逐张撕毁它们。他明智地划着了一根火柴,如同烧毁所多玛和蛾摩拉一般让这六个月化作灰烬,永不归来地消逝。火舌不加分辨地吞噬所触及的一切,使他不自觉联想起过去一年中的种种经历:远处六七条街道外的办公室中,一个人或许也正在如此处理着一箱箱废弃的稿纸,使他、他的诗人堂兄、无数其他青年作者无处遁形,归为尘土。当下他也是这般情形,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并非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接下来的事情我便记不得了。戴思沃斯也许丧命于一场火灾,也许改以专门为市期刊供稿为生——或许最近一期的头版便是他一千词的皇皇巨著——我认为这两样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同。

 

 

 

【1】有人告诉我老实的巴斯德被一个怪异的疯子吓得一病不起,休了半个月的假。

 

初稿,作毕于2022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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