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声
一种声音出现了。
她不是对声音敏感的人。活到现在,也的确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触得动她。因为能离那个家远些,她选择搬来这座小山下生存。不论在租住的房子,还是在打工的餐馆,稍稍一抬眼,翠柏苍苍的山崖即刻闪现在脑海,是的,脑子里已经深深镌印了每一面山的情境。有时甚至在梦中,她还会被白天见到的远山给吓到,因为是黑的,如同僵卧的野兽。她第一次听到奇怪的声音是在家的山跟,时间大致是盛夏末尾,一群人不停交换手中锤锄连续敲打一种铁,叮叮邦邦,邦邦叮叮,不绝于耳。她以为这不会像上一次搬离陋宅前听到的谶吧——一整个夏季都在震天的打桩声中捱熬,到了秋,眼见一座如同坟茔的建筑生生地挡住了出巷的坡,她和母亲当时还笑说看——像不像是地狱一样,就和与巷子连在一起而没有分隔。她们每天还未走到近前,遥遥地与像在巷尾上长出的楼对视。
她后来知道那果然是她那个世界里的谶。
于是,她起先是有点瞎想,以为又是在吹响下一次的集结号,要离开这里了。眼光随着听觉尽量向相反方向躲蔽,她发现这种声音的频幅很宽,她站的9个平方的晾台都充斥着,她就往西边的后阳台走,一路路过客厅、餐厅、厨房,这种声音仍追她,等到她停止了步子,她很吃惊,这个声音迎面从东传近,这一刻,好像压根就是从东开始的。因为声音不是发浑,是从铁的正面敲击,与前几十秒比,不论从人的数量、干活的速度都在加深,显而易见,后身仍在响的是含混的剩下内瓤的余阵,而没有铁皮的包裹经敲后的清脆。听上去,能想象出有百号人的工地上甩汗如雨的场面。当时她就纳闷,这种上世纪的落后工法怎么还会在如今听到。随后她认为这也可能是在打桩,过段时间,这种声音就会被遥远的不间断的嗡嗡灌浆声取代。因此她也就丢下了。
秋天来临一直进了深秋,将近11月她仍一周里有五天听到这种长脚的声音。她来到厕所,斜冲山会听到单一的击打;她清晨在客厅进餐,声音从所有屋中的窗子四面八方向身边袭来;中午有时会小歇一阵,不久,如果她在西窗望远,清脆的铁梵铃从山后跑到山前,她能清晰分辨出前声与后声之间空余的节拍;傍晚,她看着远方楼顶不舍逝去的紫色晚霞,这种声音的节拍仍没有一点延长或缩短,那时往往是她在朝东的窗子站着。她在节假日的时候曾特地去周边搜寻可能发生声音的源地,结果一无所获。在那惟一有工人活动的大学,施工面积也不过是个杂货铺的体量,且听门卫说已经停工了小半年。她觉得这种声音可能一直会延续到明年。
她为餐馆跑外卖,一天大约送出十几份饮料。成摞算一份的重量,她不嫌沉,每次装车都不需要人帮。业余时间,她一天的伙食都在外边打发,也不在乎饭的质量。省下的钱她花销不多,偶而光顾贴邻的静静的书店是她惟一的爱好。第一次去她只站在有木格的玻璃门外不进屋,小店的老板是位古稀大爷,隔门瞅她好一会儿,她朝他点头致意,扬着擦过汗的毛巾示意浑身是汗。大爷转身喝杯茶后打算开门,她站着的地方剩下了一棵柳树。第二回她进了铺木板的房间,脚底咚咚踩出回音,她十分窘迫,不敢回看窗际微笑的大爷。来者无意,见者有心。大爷每天看着姑娘辛苦一人搬上搬下,还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孤孤单单一人可以忍受而没有怨言。时间一久,大爷看不下去,偷偷找过隔壁的老板娘,旁敲侧击的谈话间听说姑娘其实有心上人,她说她在等一位叫清原翔的少年长大。大爷于是不好再多问,回到自家书堆,忙闲的时候想过这个清原翔。有时在黄昏,常见她守着手中书向门外眺望,大爷朝那看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柳树即将落叶,蝉鸣依旧。后来当这种凝望越来越多,姑娘几乎像为的望而读书的时候,忽然在一个秋雨后的傍晚,从这扇木格门外恍惚感觉到个瘦瘦的身影,像燕子轻轻掠了下水面,飞走了。从这天起,大爷不再当她看书的面问东问西,只管将眼睛朝门外紧盯,念着这也是一种替她着想,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可是在俩人相互交替看不见的目光中,门外那个身影又消失了。有时大爷有些怨恨,几次甚至有尾随他的念头。他不想亲眼见她的头渐渐只能埋在书本,但大爷毕竟老了,有了上一个念想后立即泄气,在每回的叹气中只能自怨年龄,目下惟一能帮她的怕是只有目光,盼着这不打算收回的目光里能捕捉到他。
有天,她没来,也没在窗前的车忙前忙后,大爷像顿时失去俩个熟人,坐在柜台百无聊赖。中午12点一过,大爷犯上困,眼皮渐渐支起的艰难,某刻完全睁开时,那壁她常在的书架前,门外的人来了。
大爷一时激动,甚至想过给她挂个电话。但又转觉不妥,于是静静地看着他,盘算着记住他的特征,等她再来看书他就大着胆子讲给她听,对一对是不是这么个清原翔。他是个薄板体子,齐耳的头发很柴,还是与窗外一个打扮——白衬衣扎在黑裤内,他虽一直不转身,从后推论前边,也是一位清秀的男子。大爷在心底肯定姑娘的眼光,没留心木格门的铃铛,等到意识到有个声音,转眼间,她进来了。大爷立刻看了看表,对着表盘默念今天的好日子,眼睛慰藉地半闭,想记住这个时间,但表情上反而镇定了。装着还要收拾杂书,念叨着一路离开小柜。余光里她刚踏上二层小阶的步子差点跌交,也就不再多看,闪到了后墙的大书架。大爷凭听觉甚至以为这间屋只有他一个人,呼吸、书页的翻动、刚才鸣叫不止的知了都不在了,他感到一时空灵,用本厚大的书挡住脸,头微侧,只用眼镜后的余光斜瞥,此刻,她像个重刑罪人,与他相隔一个架子的后边,在一本砖书上将头几乎擦到了页码,他仍旧平静,学究般看着一页大书而不动。‘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至少说上一句’,大爷手中发颤了,纸僵僵作声,竟打断了专心致志的他。大爷那天很后悔,老是琢磨是不是自己太过急燥,而让她留下了一个开端美好却很糟的午后。记得他像震醒般,阖上了书,从容地走出店铺前都没有四下看一眼。所以姑娘马上揭开留有他体温的书时,大爷也没有跟上来,觉得这点时间也算个小小的赎罪。
那是本波德莱尔的诗全集,这是大爷怎么也想不到的。甚至令她肃然起敬,赶紧像雪片似的放页在眼前翻飞,却有一张卡片似乎不是原纸,她的心跳得快,以为是幻觉,但也不放过,粘动了几次终于揭开浆洗一般的纸,陡然一行秀丽的字映在有秋阳的书间:你好!波德莱尔的读者。
她后来在一种大爷不知情的安慰下陆续回贴,第一次留言她自己事后想起都觉得心惊胆战,没有收者,寄送人是空白,她只在中央的位置竖写‘我一直很仰慕您’后瞬间觉得自己谵妄了,因而没脸写上名字。有了这种偶遇,她的生活并没多大改观,秋天的阳光不刺眼,但她心中始终有处晾着,有时客户发现零要的额外一两瓶饮料常常找不到踪影,但是看着她神思惶惶,又念及多年来她的不易,也就再叮嘱她一回,她这时往往显得不知所措。每天傍晚最后一批货送完,她也不在乎身上的汗滴到书店干爽的地板,不在木门前站够晾透就拐到隔壁,查找她的礼物。自从有了这个隐形的邮箱,她有空来读书时望外的次数渐渐变少,而这种改变带来的慰藉却比以往成倍增加,因为她就像能与一个人面对面交谈而不必空看他消逝的身影,而此人恰恰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望眼欲穿的。
大爷有的时候也有想确定他是不是清原翔的念头。但看着姑娘那么心潮澎湃地揭信,然后心满意足的走出这间屋,他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书白看了,转头庆幸自己最后管住了嘴。随后他想,他只要假装不懂俩人在小铺的奇怪举动,也算得无形中支持了总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初衷。
‘我不胜荣幸,并深感惊慌。我不过是一个初步研究波德莱尔的研究生,但看您的指摘渐渐发现并不如您对诗人的理解痛彻,请问……’
‘您说的话使我感到鄙陋。我是见到您所夹中的页码从而喜欢上波德莱尔的诗句。这怎么能当得理解这么神圣的介定呢?’
‘哈!越说越不能往下说,我们都实在太客气,如果您不介意,我能否问一下您知道芥川龙之介么?请不要误会,他对波德莱尔来说,是算得上非常可以的研究专家了。’
他再来到书店,只光顾那本书。
她下班后,进了屋,一头扎进波德莱尔,去翻找摞列上去的纸阵。
‘关于日本文学,我先前只喜欢川端康成,也许因为身世。当然最初接触也还是从芥川的罗生门开始,至于波德莱尔,我现在跟你说实话,竟是从芥川后来的名篇一个傻子的一生中的第一段才知道,原来世上也还有这么一个苦人。您不会笑话我的孤陋吧‘
写完抑止不住狂跳的心,她跑回餐堂坐稳在吧台,才想起怎么喊了你而不是您,这究竟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呢?难道已经在心底有了某种认定,就在这匆匆几回的书信之中……她转而害怕了,好几天不到书店,等到她的侥幸心理最终大于忐忑,见到夕阳中的大爷,耳中却听到另外一个故事,他说他在这几天她没来的时间,忽然记起了书架前的人到底使他感到面熟的原因。他曾经在承载她幸福幻像的镜前见到他的颓丧,勾肩拉帮的不是些地道的人。有几次身处其中的人还向窗里的大爷竖过中指。她像躲蔽难以致信的事实,匆匆来到厚书前,慌乱间乱掉心神的翻找,心底一至认定那是大爷的谎言。她手中扬高隐瞒着的过往,摆脱羞涩,力图证明一种虚无的爱情般将纸条递给大爷。后者不但看遍了所有的字迹,甚至反面也仔细地看过后说,这不是他写的。她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颤动的纸飞起翅膀,好多小鸽子飞出她的眼眶。
‘你难道没发现他的口气,是与这本书一脉相承的?’
这时,她发现手中是本陌生的书,每一页的纸色比先前要深,字码的镌刻度要邃,再回看绍介,的确,作者终生,不,确切说是半生都在不遗余力研究波德莱尔的诗,但在他刚好显现成绩的时候,战争来临,他的生命止在了1886年。书中不论叙述抑或注脚的释言,口吻与留言给她让她感到这世上还可以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字高度一致——有一种怕伤着人的遗言般的严谨。
从此以后,她不再去那家书店了。
直到这时,她才想到在那几天没光顾书店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绝了脚迹,这可以从大爷的神情中悟得出来。
她现在又常常听到另一种声音。类似能乐,哨声清伶,单调划一,但不肯消逝。有时她仍还疑惑,于是往外看,在她住居的四面八方,除了一座荒山,几幢简而陋的房舍外,都是野草。她想,在不像有这种雅性的人存在的地方,怎么会接连让她听到似梦非梦的东西。
她也想忘记梦境一般的书店。
其实她该往那本厚书中再夹一次。
一张薄薄的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