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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出门前看表,自己在屋里那么慢慢吃,也只比晚餐开始的时间稍延了半小时。这样说似乎有些别扭,还是从头说来。那顿原本打算在庭院里进行的晚餐,在商为母亲准备章鱼时已经隐隐有些疑心,看到后者几次欣慰地看月亮地下的草坪,马上感到浑身不自在,如同浸泡在粘腻的鱼皮。母亲期间回过一次头,眼神既没显得内疚更没有半点可怜的意思,商对视后没再辩解什么,视线向下走,水盆中褪下的浅褐色粘皮围着章鱼,在浑水里随波荡漾,商下死力戳了个洞。母亲深知商此刻的心情,却没再像从前,爱护小孩子般走近商,抚着肩头打听。她只是在看,商没抬头,不知道等她重将目光转回那轮满月,其实已经明白了身后商纠结什么,手中剥着鲜竹笋,以一种轻轻的口吻只是嘱咐商明早一定别误了妹妹的接机。商一听到妹妹两字,展眼间那些与她玩耍过的巷道,默默的橡皮秋千,抽屉盒子里即使让妹妹哭也不给的洋画片,秋雨后数星星不睡觉的夜都回来了。像是与刚才的商换了时空,想不起妹妹究竟哪天告诉自己怀了孕,她还是个扬高小辫满街跑着买牛奶的小人。于是这会儿商又津津有味地研磨手中的鱼皮。商没问母亲为何在迎接妹妹的前一晚而不是当天选择户外野餐。母亲不喜欢这种说法,但她分明做着料理野餐的步骤——烤鱼的架子已经擦亮,昨天她还怪商怎么拖了一周才找出来;蒜蓉是亲自转遍市场最终买到金乡的,回来商闻见母亲衣袖都沾染气味,后者喋喋不休讲给商注意妹妹喜好在鲍鱼肉上抹平不是散开。酒已经给铺子讲定,保证那天要挑到1847年的红酒而不是1973年。等到松了口气的母亲满意地看有木香藤缭绕的槐园,突然宣布不是今晚而是明天,商对妹妹的恨像越来越黑的夜,浓厚。可转眼见如阵线前夜烦烦燥燥后并无有恙的母亲,还是咽下了这口气。跟着母亲由拿来的路径一一收拾回冰箱。商盯着空无一人的厨房角落,那个直顶天板的冰冷的箱子,像是坟墓。商上里屋看到母亲已经缩到沙发端着盘子吃昨天剩的烤肉,无声地退回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面,端到了卧房。商一边嚼着麦香面,琢磨母亲之所以在今晚扯谎的原因,无非是在欺瞒里让自己帮忙,母亲很懂自己,若不是撒了这么一个谎,把她叫出那个对着竹林的屋,商是万不会为招待妹妹这么兴师动重地劳碌。商心里一直有的是母亲,这当然不包括后者的这次‘预谋’
母亲晚餐开始于近10点钟,商焯起热腾腾的面条是10点半。等商走出温暖的木门,凜冽的北风立刻上脸,商往黄灯影下靠了靠,发现自己还记着这两个点数。商意识到对母亲的欺骗十分在意,便漫无目的走,这是冬仲,商居住在郊区,旁临铁路,行人更是少得可怜,商几次在路途中遥望远方的窗灯,有时以为是梦幻。这种地方,有几家相隔的临街小铺,因为寂寥,门客又不多,冲门的地方往往摆放一个小型电视机,播放的内容千篇一律,都是转向地方的新闻台,有时听着别人的苦事下酒,略有宽慰,店主也有了点闲心往铺子外瞅瞅。他们也可能经常在这个点看到商一个人的身影,但即刻回过头,像从未发生过的时间。商每天晚上都会在此地出现,或早个十分或晚上20分钟,走一遍这条只七个灯的小街,一座干涸了排水沟的老桥,一个像街心花园而不是花园的绿地,然后重新经过飘出标准话报新闻的店回家。
‘此人大约一米八左右,外形清俊,面容严厉。常被目击人盯到一袭黑风衣,迄今为止连同本郊地区共做案12起,受害人皆为孕妇……’。由门缝塞到商家的海报上也有他的形象。报子通常由母亲一人打理丢到仓间,有时看电视的时候,会发现偶而一张居然自己拆了页,散在走廊的地板。小讯经常是前一周的,但人像不随报纸的更新而有丝毫变化。将近一米九的身材可从其轩昂的面相上感觉,中七分油亮的黑发,凌厉如风的眼神,笔挺的西装。母亲曾给商说,这人怎么看怎么像位绅士,然后轻轻一笑。商晚上一人掌灯看书,累了,从床头桌里找奶糖吃,那张单页的传单薄薄的,趟在里边,商不经意再瞥他的时候,好像已经忘记看过了一遍。
商比列车时刻表还要准时,妹妹说定12点过半的车,商10点半就坐到碧绿遮棚的侯车大厅。为了迎接妹妹,商特地花光上月积蓄买下件细绒灰衣,却没能如愿,天转凉得迅速,不到11月的光景,只这有围墙的大厅,步履匆匆的人无不裹得如同包子,再没有显身条的衣着了。商看着地面上形形色色的鞋子,想着衣橱里静静的外套,回去时要把大衣好好放到被单上,用搁板上瓷瓶里的刷子理一理短灰绒,然后将脸轻轻地埋进绵绵的织物……商眼前忽然出了对情侣,祭奠的心情再次破灭,低头盯了盯自己的大头鞋,向里缩了缩,就踫上了宽大的棉衣角,有一瞬间,商十分想哭。商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妹妹就是这个时候笑嘻嘻过来的。妹妹的变化太大,舔高7个月的身孕,摇摇蹱蹱像个晃鸭,商有刻想她真是肆无忌惮了,脸上油油的,一副中年妇女完成人生目标的欣慰,虽然直至来到商的跟前没有合拢过笑魇(此为别字,但查不到‘上厌加下面’的那个正确的,姑且存之)却给人无形的压力,商仿佛从妹妹的面相上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只有自己加速变老而毫无变化,妹妹却走在了前面。商感觉世界也远下去,好像从这刻起,只有自己一人被重重抛下。但是商仍像往常,寒暄几句后,俩人相依慢慢离开车站。(事后回忆起这个车站,过去同妹妹一起待过的黄昏都不再有色彩)
母亲因为远方如客的妹妹的到来,整个家务出外的事都交给了商。妹妹的嘴刁钻,母亲却把让商为此不得不跑遍数个商家的代价私下里说成是她的撒娇。‘她不跟我们这样,又能给谁这样呢?’脸上转瞬一种满足的状态,目光凝视商刚刚涮出洗洁精泡沫的一摞盘子。商在而后彼此沉默的这段时间,感觉出母亲没有说出的话。似乎现在的妹妹正在释然自己该嫁而没嫁成的遗憾,她这种自然而然的表现甚至能给外人抹嘴,有不让其发生背后嚼舌自己的丑行的功劳。‘至少这个家并不都是不结婚不生娃的人’。商认为这是母亲早想说的。有时,商想上储藏间拿罐胶水,因为得经过小厨间,无意中听到过母女俩一两次谈话,商不是有意驻足,也不知道是哪天开始的担心,听到家人但有议论的时候,总疑心某种叽叽喳喳里是在说自己。商也总看到她们说一半立即煞口的情况,于是更加怀疑是在讲自己的陈事。商走过像有秘密的房间,回到自己小屋,一刹间非常想看那个人像。为了固定亲手剪下的他,用胶水涂了又涂,再把这粘有那个男人画像的白纸折角,放回床头橱最里边的夹层。倚床尾望着黑糊糊的木格,脑海倏忽浮现撞破母女二人的情景,到底哪桩算是陈事呢。没共同渡过三十几年,躲在深黑里沉默的他,似乎总有种暖力,每当望一回这里,商的心又完整了一点,像是能应付第二天母亲与妹妹假装的笑意。于是常常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更了解自己。
有了这种隔阂,三人之间,想说未说前,总像都有心事。
妹妹有天忽的想秋天的柿子,母亲却怕妹妹自己在家跌着踫着,给商在妹妹上厨房拿热饼时暗暗招手,商听后脸面也没额外的动容,妹妹回来坐商对面却显得拘促不安。母亲像掩饰,在聊妹妹每天的注意事项间提醒商,正宗的秋天柿还是要上集贸市场。商没有在二人欢快的对话中插上一句。午餐过后往布兜丢根香肠匆匆向大门走,母亲叫住商,看着商回头茫然的神情,又不知道说什么,俩人都略略低了低头,商趁机闪出了大门。来到一座铁桥,商觉得像刚刚出门,憋在胸腔的气终于朝蓝色天空呼了出去。商聚光向远方模模糊糊的地方看,如果不是妹妹等着,商恨不得一天待在这桥上。明明是往市集走,很久的时间被四围推销人群裹挟住,等到商发觉,已经到了离家最近的大型超市的广场。空气中弥漫香草面包的独特气味,商脑子空白,一时不知向哪去,脚步停在了展示烘焙的柜台前。商忘了惦记回去的时间,包里的手机也许响过,但商在嘈杂中听不到,也许商事后感谢过这个街心最声噪最繁乱的地方。
‘您要不要尝一尝,这是我们自己的产品’。商刚才在像镜子的玻璃中见过他,还往里躲了躲,没想到他端着身后的托盘竟走到了商的近跟,所以商不得不与反光中英俊男子四目相对了。商始终不敢抬头,因为他太高,太美。清清爽爽的帘子头,遮半面,轮廓冷峻,但面相和蔼。为商略微的俯身致意,然后便什么不再多说,甘甜宣腾的面包上边,雪白衬衣贴紧在黑色西裤,一点缭乱的衣折都没有,商怕自己看到不会说话,每个字后更低一下头受罪似的说:哦?是么。刚刚停顿,男子的手上拈了角夹奶油的麦香包递到商的眼下。吓得后者连连后退,头像致歉,不停在摇。男子宽慰商一再请试吃,最后商仿佛为难的样子接过,还没到口,记住了男子缩手的动作。商觉得长这么大头回见美的弧度,可以如此圆滑不带半点涩滞停到盘边,就像根本没有发生一样。男子转身之前,商盯着他的骨节棱棱的手,悄悄嘶咬香气扑鼻的点心。
回到晚餐桌的商,拿出一斤鲜柿后就停住了探兜的手。母亲与妹妹那个晚上,有时也很幸福的在灯下看看与往常极度迥异的姐姐。商看不到灯下自己宛如一朵花的脸色,常常隐着笑意,甚至破天荒每次听母女讲话时目不转睛地望,母亲甚至搞不清过去商一直低着头,眼睛顾左右而不言的梦幻是昨天还是今晚。夜,各归各屋后,商舍不得在灯下拆面包袋,双手托高玻璃纸,在一片透明里,对着鲜嫩的面包闭上眼嗅香气。然后妥妥地摆在床橱,心里盘算等实在干瘪的不成样了再吃掉。
答应第二次为妹妹购书后,商仔细想了想那家书店的位置。如果选择仍能见到那柜展示台的话,商需要先向东走上一条街,绕桩花藤架子,仅这两个拐弯就比直接通往书店的路多上一半。妹妹虽然并不急于看到追忆似水年华,母亲也并没有一次在商晚于该归家的点而有半点不悦。但商在那晚睡下时辗转反侧,思忖为的见他走的这趟到底值不值。商出门前,听妹妹说起待在屋中无聊,妹妹见到由自己亲手给的房间钥匙,吃了一惊,只嘱咐她除了床头橱里的东西外其他随意翻阅,这在以往很是罕见。走到面包柜了,周边尽管不缺人,但惟独没有一个人的身影。商有时间在此停留,但觉得一人伫在对面,等下去也可能是自己的影子,遂只颇为留恋地朝他站过的广场中央方砖地望了望,而后进了商厦。商厦的摆设琳琅满目,商不知朝哪看好,注视各个货架子,越来越想不起自己出来究竟为的什么,迷迷糊糊到了商店最后的一面墙,这里正在展示当季的口红。商向来不化妆,等到意识过来,脚步有了后退的意思,却踫上了一个活物,战战兢兢的商回瞥,在白炽灯光下面对面地,见到高于一个头顶的他。此刻的他手中不再是出炉的点心,他惟一露出的衬衣也和罩大半个身子的围裙一个颜色,除干净的白色之外,商看不到任何色彩。这更使商不敢出气,他仿若个玉人,却托着一碟艳丽的标有各个型号的口红样模。
‘请试6号。我觉得很相配女士的肤色‘
商不知道是如何接过他的口红,听从他的建议买下了平日看都不看的化妆品。商也十分懊悔自己没能略高一下头,以便释然自己心中疑惑,他像会听懂自己心思的人,每次都在最失意的时候出现。(商直到如今也没能完全记住这位留存心底的人的面相)
回到家,妹妹与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门。商听了听动静,心里慰藉地掏出小包里的口红,想放到那个全屋最隐密的地方。进屋一看,满地的碎纸,那都是商书中记下的即时想法,商拾着地上爬满一路的纸条,数年前的字与心情,像是被人给践踏了,不知不觉捡到了床橱,猛然间心戳痛一声,慌乱中打开屉门,见一切安然如初,松了口气,人也就像泄气的球,瘫在地板。手中的口红金属壳一撞地,叮一声震醒了商。吓得像做了坏事的孩子,哈气打磨了个遍,躺进小盒子不放心拆开重看了一次,缓缓地送入木橱。屋里很静,窗帘没开,暗黄里透出午后的阳光。商的后背感受到暖意,忽然想到此刻屋中除自己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转而凝视开着的屉门。商打算搽上后在镜中看过立即擦掉,那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可是镜中的自己太美,商看着看着,时间流逝。妹妹进房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商满以为妹妹会吃惊地赞美,非但没有,商耳朵里听到自己都不信的言语,仿佛是从生人口中道出:姐姐的口红抹晚了!是终于也着急了么?‘。而后咬口香肠,打量了一遍商的小屋,并没有致歉前的内疚。商平息着心中的怒火,眼望镜子,不冲镜面的妹妹看一眼,连忙擦口红迹子。妹妹回过神,浅笑着溜了一眼镜中狠狠摆动的手,问着母亲洋葱该放哪边朝仓储间走。
三人在那盏桔黄色灯下吃饭的时候,母亲听妹妹问起买书的事目光转向诧异但不说话的商。见商十分为难,又转回了视线,在某处灯的阴影里以商觉察不出的眼色冲妹妹挤了下,但商低头拾掉落的鱼块抬头时不巧看到了,母亲仍以为那是商在舒一口大气,眼皮半阖着说让商记着改天把那书买回来。第二天,商趁母女俩还未起床的时间,大着胆子给自己涂上了鲜亮的口红,想着买书的回程正巧是他站过的柜台,出门前看镜中的自己,甚至有点感激,却仍感到这似乎就是正在走危险的道。商只打算在那桩小小的面包柜前站一站,不去口红的架子。一路谨记,左等右等,不相识的人潮水般往身边涌,商有时不得不像受欺者躲着,这样的情形多了,使商渐渐有了种感觉,自己当真活的样子,恰恰是平日心底不肯承认的妹妹口中的人——像个孩子。商承受某些天降不便说的原因,来人间走了四十年,面对世道只认结局不论由来的冷漠现状,商早已没有辩驳的心。只是,在青天白日的广场,一米七的个子被陌生人荡来荡去,无论如何不能不让人注意。想到这,商决定问一问店员,如果他今天又不来,那就不再这样丢人现眼。胖嫂别过灶间忙碌的大叔过来说的一席话,直到商失魂落魄回到家仍像空天落降的雪霰,迷离悲凉。她说在这个商目前站立的地方,以前没有将来也没有一个青年的高高帅帅的人出现,如果说推销的人那是一直有,就是身后那位头发见白、神思恍惚的大叔,他倒是始终和蔼可亲的奉行义务,来到柜前,或许曾经给商递过节假日期间打折的刚出炉的面包。
商那天晚上想,也许口红架子前的人也是鬼影。
妹妹几天后话间时不时埋怨过商,一本书怎么费了两三天的功夫仍不见踪影。接着,商感觉到餐桌上母亲与妹妹沉默时似有若无的挖苦。等到开了口,最终又迁扯到该嫁不嫁,妹妹的主意到底有数上面。商也不是不知万事最后都会来到这个结局,但一连几天,一见妹妹的大肚子,莫名来气。
接近妹妹预产期的前半月,姐妹俩人还在一起回到那条儿时躲猫猫的暗巷子。当年的阴水换了二十年后的枯草,商不去看映水纹最深的那面墙上俩人涂的乱鸦。但是妹妹像一开始奔着那戳心尖子的地方去,蹲到近边,(忘记怀孕的人不能到达的环境,也许忘记本身即是假装)使尽力气读上边浸透岁月但仍有余迹的画上话:到……时……,姐姐先结婚,姐姐……哈哈哈哈先……结……婚!
商的回忆到此为止,与案卷上横尸在地的妹妹血淋淋的地狱相简略描写不同,商的记忆仍在绵延,商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一天的口红,确确实实是为他而涂;那一天的水巷,商仍能听到来自遥远日子里的回声,商一直看得到那年的潺潺流水,甚至在妹妹俯身的后边,都一直有。但是当公证人给商一张相片的时候,商平静的世界停止了,商现在才知道,横贯数月残忍杀害孕妇的人,与商朝思暮想送过面包递上口红的人的模样,都是高大清秀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