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霍尔特】Le Diable de Dartmoor (1)
看不见的手犯下了谋杀案
半夜十一点半,斯塔普勒佛德村①的教堂的钟楼上,忽然响起了钟声,钟声随后消失在了,广阔而荒蛮的达特穆尔平原上。
①原文为“Stapleford”。
这处斯塔普勒佛德村,是德文郡的一个小村子,村子里的房子,都紧紧地挤靠在漂亮的花岗石建成的教堂周围,此时似乎都陷入了沉睡中。夏天即将过去,夜色清凉。只有为数不多的窗户里,还透出灯光,其中就包括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书房的窗户。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斑白了。他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证明这是一个惯于深思熟虑的老人。他会用蓝色的眼睛,透过那只夹鼻眼镜看着你,决不眨眼——仿佛你并不存在一般。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在塔维斯托克的学府里教授哲学——他在那里深受尊重,因为他博学善教,而且举止得体。斯特维尔教授不仅受到校长的尊重,其他教师、学生以及家长们,也都很喜欢他。能得到这样一致的好评,实在是一项殊荣。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斯塔普勒佛德村的居民们,同样爱戴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绝大多数的村民都认为,斯特维尔教授不仅仅是一个睿智的长者,还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善人。教授的热心肠,似乎永无止境,每当有人陷入困境的时候,教授总是第一个伸出援助之手。
在每个星期天的弥撒活动中,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肯定会往募捐的袋子里,放进去一张十先令的钞票。
这天晚上,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照例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但是与往常不同,他的手边既没有纸张,也没有自来水笔。熟悉斯特维尔教授教授的人,肯定会作出正确的判断:今天的教授,要比往常显得忧虑。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起身,准备去找他的妻子,却听到有人拍打房门的声音。教授瞥了一眼挂钟,不满地挥了一下手。
噢,上帝!是谁这么晚了,还来拜访自己?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心中的不满,迅速转化成了不安。
打开房门之后,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发现,敲门的是村子里的两个年轻男女——约翰和白蒂。两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们因为深夜打扰教授而感到非常局促不安,连声道歉。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把他们领进了书房——他希望这样做,能够让两个年轻人稍稍平静下来。教授的体贴举措达到了效果,但是,两个年轻人还是有所顾忌,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把话说到了正题上。
“维克多·斯特维尔先生,请您一定要理解,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愿意,让我们的父母,知道白蒂和我……我们被迫秘密约会。”约翰小声地嘀咕着,脸窘得通红,“要是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儿,那可不得了。所以……我们不敢告诉他们,不敢说明我们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特别是我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他们……”
“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会明白我和白蒂……我和白蒂……”约翰的说话吞吞吐吐。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作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年轻人安心了一些,接着用稍稍平静的语气说:“我们这一整天都忧心忡忡,犹豫不决……后来,我们想到了您,教授先生!……”约翰冲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点了点头。
“我们知道,教授您总是为别人着想,总是能够体谅别人的难处。”
白蒂接着说道。她抬起头,用信任的目光看着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
“……要不是看到您的窗户,此时还亮着灯光,我们也不敢冒昧地前来敲门,我们……”
“……要是我的父母,知道了我们俩的事情,他们一定会禁止我和约翰见面……”
为了尽快结束两个年轻人不安的解释,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轻轻地干咳了一下,控制住了局面。
“我很理解你们的处境。你们两情相悦,秘密约会,而且,不希望你们的父母知道。”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笑着摇头说,“但是,如果你们把昨天晚上,一起目睹的重大——我猜测是重大的——‘事件’公诸于众,你们之间的恋情,也就会曝光了。我理解对了吗?很好。到目前为止,事情还算清楚明了。别担心,我会尽力保守你们的秘密。现在,我们可以讨论正事儿了——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事件’的性质……”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缓缓地说出了,刚才那一番安抚的话。他满以为两个年轻人,会抬起眼睛看着他,没想到他们都垂下了眼皮。
“您不会相信我们的话的,斯特维尔先生。”约翰小声地嘀咕着。
“我们目睹的事情,绝对难以置信!”白蒂紧接着补充说,“可是……”
“很自然,我们曾经自问,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是不是在做梦……”约翰字斟句酌地说,“可是,我们两个人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同样的景象,幻觉和梦境不可能这么巧……”
“随后我们想到了,本地流传的各种奇闻逸事……其中就包括那个年轻的女人,离奇死亡的故事——那个女人以前,就住在村子外面的大房子里,在普瑞斯通①路上。那座房子叫什么庄园来着……”
①原文为“Route de Princetown”。
“特瑞斯庄园……”维克多·斯特维尔救授打断了年轻人的话。他感到稍许不悦,不愿意回想那段古老的悲剧故事。
他们看到的事情,难道和那段悲剧有关系吗?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说一说具体情况吧。”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镇定地提示着。
约翰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孩儿,咽了一口吐沫,然后急匆匆地说:“一个女孩子被推到了悬崖外面……”约翰终于开了口,“可是,她的身后没有任何人。”
在一阵沉重而不安的寂静当中,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接着说。”教授最后发话了。
“昨天,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吧——也就是说午夜附近,我和白蒂都在许愿崖①上。我们已经在那里,待了大概一刻钟了……”
①原文为“Wish Tor”。
许愿崖......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现在渐渐地明白了。两个年轻人刚才吞吞吐吐的态度,一定和许愿崖有关系:他们在午夜的时候,悄悄地出现在许愿崖上,这充分证明了,他们之间恋情发展的程度。
这附近的年轻情侣,都喜欢去许愿崖。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那里都是一个绝佳的约会场所。特别是在晚上,魔幻般的月色和星光笼罩着的许愿崖,看上去非常迷人。许愿崖本身是一个漂亮的、花岗岩质地的石崖,在石崖下面,还有一条小小的急流,湍急的水流“噼啪”作响,顺着岩石流向不到一英里之外的村子。许愿崖的形状很特别,有人会联想到埃及胡夫金字塔旁边的狮身人面像;另一些人则说,许愿崖就像一个蹲坐着的猛兽——通向崖顶的缓坡,就是猛兽的脊梁,崖顶的岩石就是一个狮子头,狮子还有一个凸出的、巨大的鼻子,一直沉到了汹涌的湍急河流当中。
迷恋许愿崖的人,可以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倾听着水流在岩石上不断跳动的声音,欣赏岩石上溅起的乳白色的水花,还有迷人的达特穆尔平原风光作为陪衬。在远处是起伏不定的丘陵,其间散落着橡木和冷杉树,丘陵的顶端往往残缺不全——令人非常疑惑。这种特殊的环境,造成了那里与众不同的氛围:无限的宁静和忧郁的野性,混杂在了一起,往往让人透不过气来。
特别是在日落时分,正在西沉的太阳,被小山和花岗岩的礁石遮挡着,远远地镶嵌在地平线上。在夜间,风景变得模糊不清,令人浮想联翩,但是,那种神奇的魅力,仍然笼罩着许愿崖。湍流的声音就像是一种召唤。
当月亮露出面孔的时候,许愿崖上的情侣,往往都会陷入仙境一般的梦幻感觉之中——很少有人能够抵抗这种魔法。
许愿崖同样是一个许下心愿的好地方;按照流行的传言,在那里许下的心愿,日后应验的可能性非常高。在许愿崖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平台。那个平台的地形相当古怪,四处散布着岩石堆,有一些地方的岩石,还形成了小小的岩洞,非常适宜为情侣们遮风避雨……
约翰正在向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介绍那个岩洞——他用词委婉,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们当时就躲在岩洞里面,我们都听到了脚步声。我们看到那是一个女孩儿,她顺着小路爬上了山崖,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昨天晚上的月光很明亮,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侧影。不过,我们躲避在暗处,她肯定不知道,我们正藏在岩洞里。那个女孩在欢快地哼着曲子,这让我们感到很诡异。您能够明白吗?她是独自一人登上了山崖,但是,她的行为举止却不像是独自一人。她是不是和什么人约好了呢?也许是她先到了?”约翰静悄悄地说着,“当时,我和白蒂都是这种感觉,因为当时山崖上,只有我和白蒂两个人,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自然也没有人等着那个女孩儿。女孩走到了我们附近,然后接着往前走。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看不到她的身影,但是,我们却听见了她喊道:‘喂!你在哪儿?’
“我和白蒂面面相觑。难道有人预先藏在了山崖上?那个女孩儿又喊了好几遍,语调始终很欢快,就好像是在呼唤和她玩捉迷藏,悄悄藏起来的伙伴。我们从岩洞里钻了出来,想要看个究竟。”
约翰转头看着他的朋友,让白蒂继续介绍下去。白蒂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开口说话了。
“那个女孩儿就站在山崖的尽头,距离我们大概有十五米远。那时,月亮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不过,月光足以让我们看得一清二楚……我是说……我们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女孩,当时,她的身边并没有任何人。”白蒂说着,回头朝同伴招呼了一声,“约翰,我没有说错吧?”白蒂问道,继续往下说着,“那个女孩儿又喊了一遍:‘喂!你在哪儿?’接着,她转过身来,朝向平原那个方向,好像是要眺望远方……就在这个时候,她似乎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她的身体突然向前扑,掉到了山崖下面。我尖叫了起来……”
“什么,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但是,你们又没有看到人影?”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惊叹道。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探寻地看着约翰,那个轻人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我知道,这么说难以置信,但是这就是实情,她好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生物,突然推了下去。她绝对不是失足掉下去的。她也不是自己故意跳下去的,不会是自杀。”约翰语气沉重地强调说,“在那一瞬间,女孩儿向前伸出了胳膊,两只手张开,就好像在试图让身体保持平衡,想要避免掉下去——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背后,突然推了她一把。斯特维尔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唯一的问题就是,她的背后根本没有人!”
又是一阵沉默。在约翰和白蒂看来,这段沉默异常持久。
终于,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缓缓地摇了摇头,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我的孩子,你们刚才讲的故事,实在是匪夷所思……你们确定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你们听到受害者的惊叫了吗?你们听到坠落的闷响了吗?”
“听到了,其实……我们也不敢肯定……”约翰含含糊糊地说,“在看到那个女孩儿,突然从山崖上坠落的时候,白蒂正在尖叫。白蒂的叫声太尖了,以至于我们无法准确地,分辨出来其他声音。”
“然后呢,你们干了些什么?”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摇了摇头,笑着问道,“我猜想你们当时,应该跑到了许愿崖的下面,去湍急的河流边搜索了?”
“我们离开了许愿崖,但是,并没有走到湍流附近……白蒂吓得要死……另外……我自己也心慌意乱。”约翰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往村子的方向走了。”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耸了一下肩膀。
“没有关系,即使你们走到湍流那里,你们也不会有什么重大发现。我坚持认为,你们都产生了错觉,你们受到了感官的欺骗。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们:村子里没有人失踪,自从……”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说到这里,似乎僵住了般不说话了。他有好几秒钟一动不动。
“先生,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吗?”约翰小心翼翼地问道。
“噢,那个女孩儿……”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们说的那个坠崖的女孩……你们以前见过吗?”
“我不敢肯定。”约翰摇头说,“不过,白蒂认为,那个坠崖的女孩是康斯坦斯。”
“噢,是康斯坦斯·肯特?”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嘟囔了一句。
“我觉得是她。”年轻的女孩子白蒂,用力地点了点下巴。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闭上了眼睛,用苍白的语调说:“老天爷……你们来敲门的时候,我正感到心烦意乱,就是为了康斯坦斯。你们来了之后,我就完全忘记了萦绕在心头的烦恼。我今天晚上去过“红狮子”旅店。在九点钟的时候,康斯坦斯的父亲来到了这家旅店,询问她女儿的情况。康斯坦斯于前一天晚上,正在旅店里帮忙,她的父亲以为天太晚了,康斯坦斯就留宿在了旅店里。而旅店的老板却否定了这种猜测,他没有特别留意康斯坦斯,认为她干完了活儿,就回家去了。”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说完,约翰和白蒂面面相觑。三个人一时间都没吭声。

寻找尸体
凌晨五点半的时候,第一缕晨光穿破云层,照亮了斯塔普勒佛德村,制造了一种虚幻的感觉。晨曦的雾气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只能勉强分辨出教堂的钟楼。
越接近湍流,雾气越发浓重了。在接近村口的位置,距离旅店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石桥横跨在湍流之上。
三个男人正在石桥旁边忙碌着,用手电筒的光芒照着,仔细扫视着湍急的水流。他们刚才从许愿崖出发,一路沿着水流搜寻到了石桥的位置。
三个男人当中,包括托马斯·格兰特医生,他早就已经过了五十岁,同时也是说话最少的一个。是不是因为情绪不佳呢——毕竟任何人在凌晨,被迫从被窝里爬出来,都会牢骚满腹。
但是,托马斯·格兰特医生应该不是,他已经行医三十多年了,经常遇到这样的紧急情况。在这三十多年里,他尽心尽力地为村民们服务!他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待人非常热诚,医德高尚——对于很多病人来说,也许托马斯·格兰特医生的态度,要比他开的处方和真正的医术更加有效。斯塔普勒佛德村——以及周围地区的居民——都会毫不迟疑地告诉您:只要托马斯·格兰特医生一到,只要看到他微胖的身影踏过门槛,只要看到他那和蔼的微笑,病人的高烧就会消退一半。
不是的……托马斯·格兰特医生明亮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悲伤,并不是因为疲惫,而更像是出于沮丧和忧虑。
在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前,当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突然敲响了托马斯·格兰特医生的房门的时候,维克多·斯特维尔对于深夜拜访的解释,就已经让格兰特医生感到忧心忡忡了。
另一个参与搜寻的人是巴斯勒·霍肯斯。他的身材矮壮,只有三十多岁,但是,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他和托马斯·格兰特医生的状况不同,霍肯斯毫不掩饰心中不满的情绪。这也不能完全怪他,要知道,巴斯勒·霍肯斯先生可是没有早起的习惯,他的起床时间绝对不会早过公鸡打鸣——今天可是比鸡叫早很多!
巴斯勒·霍肯斯头上的黑发乱蓬蓬的,满面通红,衣着凌乱,似乎很久没有好好搞个人卫生了;他的外貌完全符合他现在的状态:一个可怜的、毫不顾忌仪表的酒鬼。他把时间花在三件事情上:偷猎、园艺和泡在“红狮子”旅店里——他在这三件事情上,所花费的时间不等,其中多数时间是在“红狮子”旅店里。
巴斯勒·霍肯斯住在一个农夫的家里,拥有一间小破屋和一个玉米叶子制成的草垫子。他能够拥有这个小窝棚,全得靠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的干预——教授毫不犹豫地让巴斯勒·霍肯斯,替代了他原来的园丁。巴斯勒·霍肯斯每天,只须在下午工作几个小时,但是,斯特维尔夫妇似乎都对他的工作很满意。
巴斯勒·霍肯斯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而且,已经没有人想要问这个问题了;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已经成了这个村子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巴斯勒·霍肯斯,天知道“红狮子”旅店会是什么样子!巴斯勒·霍肯斯是“红狮子”旅店的常客,他总是迅速地进入亢奋状态——他会让旅店的气氛热烈。要是巴斯勒·霍肯斯缺席,旅店的气氛就会被削弱——旅店的老板乔治·克劳福特可不愿意,看到那样糟糕的情况。尽管巴斯勒·霍肯斯的生活看起来是一团糟,他却是斯塔普勒佛德村里最快乐的人。
每天晚上,当巴斯勒·霍肯斯回到他的“家”里的时候,他难道不是全村子里,最陶醉和欣喜的人吗?
托马斯·格兰特医生就持这种观点,而且他声称,快乐的情绪是具有感染力的,必须善加利用;医生以此为由,经常和巴斯勒·霍肯斯坐在一起——当然,托马斯·格兰特医生饮酒的习惯,可是要比巴斯勒·霍肯斯有节制得多了。
真正让人称奇的是,巴斯勒·霍肯斯最忠实的酒友,并不是托马斯·格兰特医生,而是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斯特维尔教授几乎每天,都会去“红狮子”旅店一趟,喝上一小杯。刚一开始,“出名的酒鬼”和“村子里的智者”之间的友情,让很多人都感到困惑;但是天长日久,也没有人再感到惊讶了。
另一方面,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和酒鬼做伴的事实,已经得到了村民大家的认可;斯特维尔教授也可以偶尔放纵一下自己,放弃节制和矜持。酒精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会产生不同的效果: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不会狂笑不止,也不会像巴斯勒·霍肯斯那样高声吟唱,而是非常动情地发表演讲。他的话题很繁杂,涉及方方面面——很少有人会去仔细倾听,斯特维尔教授演讲的内容,但是,大家都会习惯性地热烈鼓掌。
可是现在,在湍急的河流边上搜索的三个人可没有心思回忆在“红狮子”旅店里的欢快时光。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的面色疲惫,大衣的领子被翻了起来,他在用手电筒扫视着在石块上飞奔而下的水流。
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打发两个年轻人回家,并且保证,暂时不向任何人透露细节。随后,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坐下来考虑形势。他最后得出了结论:在釆取任何草率的行动之前,最好验证这个故事的可信程度——必须谨慎地暗中尝试寻找尸体。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费了点儿力气,才叫醒了巴斯勒·霍肯斯;巴斯勒满嘴的酒气,这证明他当晚,在“红狮子”旅店里待的时间不短。托马斯·格兰特医生的反应则很迅速,当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按了门铃之后,格兰特医生立刻起身过来开门;教授简要地介绍了他心中的忧虑之后,医生也毫不迟疑地表示愿意协助。
于是,就在凌晨五点钟之前,三个人带好了手电筒,朝着许愿崖的方向进发。他们的行动,最多能够持续两个小时,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引起村民们的注意和怀疑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的搜寻都没有任何成果。尽管光线不佳,他们还是能够确定,许愿崖下面的湍流中,没有发现尸体。他们的确发现了,旋涡中有些古怪,但是后来发现,那只是一根木桩。不过近几天接连降雨,河水高涨,急流完全有可能把尸体冲走。他们沿着小河边的小路,继续朝前搜寻,但是,他们只能粗略地察看,不像在许愿崖下面那么仔细。
他们开始怀疑,这个故事,完全是那两个年轻人脑子里的幻象——尤其是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但是,巴斯勒·霍肯斯的一句话,击碎了教授的期望。
“这么大的水流,尸体可能被冲出很远……”酒鬼低声嘟囔着说,“还记得吗,去年找到艾莉莎·郭德的尸体的地点……要比这里远得多……”
“噢,巴斯勒,你别这么说!……”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生硬地打断了巴斯勒的话,“这两件事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一阵沉默。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抬起了头,发现托马斯·格兰特医生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医生沉吟了一下,然后大声说:“怎么会没有联系?艾莉莎·郭德,我们村子里的小女孩儿,二十岁,也是这样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失踪了……三天之后才找到尸体,她被淹死了,就在这条小河沟里。艾莉莎的尸体被水流沖走了,因为不断地碰撞岩石,尸体上遍布伤痕……现在,地点还是这条河流,时间是不到一年之后,我们同样在寻找尸体……而且,又是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尸体——同样的年纪,同样是在一个夏夜,突然神秘地失踪了。难道您还说毫无联系?”
托马斯·格兰特医生的语调非常强硬,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很少见到,格兰特医生会如此激动。
“请原谅我,维克多。”托马斯·格兰特医生接着说,“但是,您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让我感到吃惊——毕竟您是一位逻辑学家,又已经教了很多年的逻辑和推理。”
“去年就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一个人都没有……”巴斯勒·霍肯斯盯着地平线,小声地嘀咕着。在远方,旭日散射出的金色和粉色的光芒,已经开始在小山的背后闪动。
“马匹……马匹和无头骑士……没有人愿意相信我的话。”巴斯勒·霍肯斯嘟囔着,突然朝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转过身去,用勉强控制住的、颤抖的声音说,“还有纸牌,您还记得那些纸牌吧?有人在艾莉莎的身上,发现了纸牌!……”
巴斯勒·霍肯斯并没有说错。人们在艾莉莎的身上,发现了一盒纸牌——纸牌和尸体一起,在河水里泡了三天,颜色已经完全模糊了。
在艾莉莎失踪的第二天,巴斯勒·霍肯斯同样发表过声明:就在前一天晚上,半夜时分——也就是假定小女孩儿失踪的时间——他看到了一个没有头颅的骑士,正骑着一匹马,升上了天际!
但是,那天晚上,巴斯勒·霍肯斯喝醉了,烂醉如泥——巴斯勒·霍肯斯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他甚至不记得,他当天晚上去过哪里。但是,巴斯勒·霍肯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对没有看错:确实有一匹马匹——那是一匹真正的马,马上面有一个骑士——但是,看不到骑士的头,那匹马从巴斯勒·霍肯斯的面前飞奔而过,最后冲上了天空。当时,巴斯勒·霍肯斯还作出了可悲的预言:他看到的无头骑士,肯定和失踪的小女孩儿有关系;按照他的猜测,那个小女孩找不回来了——至少不可能活着回来。
当巴斯勒·霍肯斯作出这样的声明之后,就有人说,如果在艾莉莎失踪的地方,发现了纸牌的话,那并不稀奇……
两天之后,人们在湍急的河流里,果然发现了艾莉莎·郭德的尸体……她的身上还有一盒纸牌。她的尸体已经在水里泡了三天,这和人们最后一次,见到艾莉莎的时间基本吻合——在三天前的晚上,她在旅店里待到很晚。当天晚上,所有的证人都认为:艾莉莎的情绪很好,这就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她的父母也认为,艾莉莎·郭德不会自杀。
可怜的艾莉莎的尸体上,遍布着青肿、裂口和其他的小伤痕。这并不算出人意料,因为尸体曾经在多石的河床上,不断地滚动下来。验尸官最后认定,艾莉莎是死于意外事故,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某些流言飞语。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宣布说:“保持冷静,朋友们,要冷静……现在可不能陷入慌乱。”他转向了医生说,“托马斯,您说得没错……我当然没有忘记,去年发生的事情,但是,就此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至于那匹马……巴斯勒,你所说的马……嗯,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提了。我并没有下定论,我只是说,现在不要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巴斯勒?”
巴斯勒·霍肯斯茫然地看着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几秒钟之后,他才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托马斯·格兰特医生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刚才把手电筒放到了地上,以便活动手臂,他并没有熄灭手电,眼睛也没有离开手电筒发射出的光芒,所勉强照亮的一部分水域。他看到有一团松散的、橙红色的东西,正在水中摇摆,好像是一缕女性的头发……
几分钟之后,三个男人把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尸体,从湍急的河水里拖上了岸。那具尸体被两块岩石夹住了。
没错,死者就是康斯坦斯·肯特。她的状况和艾莉莎·郭德去年的时候,刚刚被捞上来的时候一样。
三个人都感到沮丧和惊愕;他们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盯着康斯坦斯·肯特那满身伤痕、关节脱离的尸体。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首先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他用手电筒迅速地扫过了周围的地面。
在距离尸体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在湍流岸边的、覆盖着苔藓的岩石中间,手电筒的光束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走了过去,另外两个人也凑了上去。
那是一张纸牌。

命运的安排
当天色暗下来之后,巴斯勒·霍肯斯已经坐在了“红狮子”旅店的一个角落里;此刻时间还早,大厅里只有零散的客人。
当天白天非常炎热,尽管巴斯勒·霍肯斯身后的格子窗户半开着,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巴斯勒·霍肯斯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两个空酒杯,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装饰着花花绿绿的招牌的吧台方向张望。
乔治·克劳福特的身材健壮,蓄着大胡须——他正站在一大排酒瓶后面,平静地擦洗着酒杯。在乔治·克劳福特的面前,是一大排闪亮的黄铜龙头,正等着吐出一大杯又一大杯醇香的啤酒……
巴斯勒·霍肯斯的眼睛突然一亮,因为他看到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推开了门,走进了“红狮子”旅店。不到一分钟之后,斯特维尔教授就坐到了巴斯勒·霍肯斯的对面,把两杯泡沐四溢的啤酒,放到了桌子上。
“您好像心不在焉,斯特维尔先生。”巴斯勒·霍肯斯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抓起了他所中意的饮料。
“心不在焉?是过度狂躁!……我真是搞不懂,时至今日,人类竟然仍旧执迷于自私、凶残和忘恩负义!……”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带着愠气说,“我以前一直很看重麦肯锡一家人!想一想看吧,我为他们帮了多大的忙!如果不是我亲自费心,他们的孩子怎么可能拿到文凭。结果呢,他们就这样报答我:他们的货棚一直闲置着,但是,他们拒绝让茨冈人住在他们的农场里!先是瓦伦家、克梧家、戴维德家,然后又轮到麦肯锡家了……”
“可是……可是茨冈人,他们自己也不一定领情吧?”巴斯勒·霍肯斯摇头笑着说,“我觉得,他们更愿意待在小桥旁边,住在他们的棚车里——他们喜欢自己选地方。”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恼怒地叹了口气。
“巴斯勒,我没有办法推托,我向他们承诺过,说要给他们提供,农场里的舒适和便利。我向他们保证,每天都重复保证,现在……他们明天就要走了。你说说看,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啊!……”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遗憾地摇了摇头,“麦肯锡家,还有其他的那些人……我现在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了!他们都是一帮子自私鬼!……”
“维克多·斯特维尔先生,您要知道,并不是全世界都像您一样……”巴斯勒·霍肯斯微笑着,摇头叹息着说,“别的不说,就光您对我的态度,您对我的照顾,我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别说这个好吗,巴斯勒,到此为止。”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巴斯勒·霍肯斯说,“不管怎么说,我和佛罗伦斯,都很满意你的工作,我们对你的态度,绝对没有什么仁慈的意味。别说这个了。打起精神,我们再来犒劳自己一大杯吧!……”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说着,转身朝吧台的方向喊:“乔治,再给我们来两杯,好吗?”
给他们送来饮料的并不是乔治,而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艾妮·克鲁克其实已经十六岁了,长着一头褐色的头发。乔治和他的妻子,在五年前收养了艾妮。
当他们第一次见到艾妮·克鲁克的时候,她是一个小野孩儿,正惊魂不定地牵着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的手。教授向他们解释说,艾妮·克鲁克是附近农夫的孩子——她刚刚失去了双亲。乔治·克劳福特和艾丽斯一直没有儿女,所以,他们就欣然地接受了小艾妮。
在随后的几年里,他们并没有感到任何懊悔。尽管最初的时候,艾妮·克鲁克的确有些胆小,但是,艾妮很快就成了一个好帮手。刚开始的时候,她尽心尽力、满怀热情地料理马房;后来她开始给艾丽斯·克劳福特帮忙,帮助养母应付星期天格外繁忙的生意——很多游客都会在“红狮子”旅店里落脚,以便第二天前往塔维斯托克①。
①原文为“Tawistock”。
给他们送上啤酒之后,艾妮·克鲁克就走开了。巴斯勒·霍肯斯用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动情地说:“我相信,她也会对您感恩戴德……”
“巴斯勒,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职责……”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得意地笑着说,“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一些感想:似乎有些人,并不这么看待问题,他们不关心身边的人。”
巴斯勒·霍肯斯沉默不语,似乎在盯着一件虚幻的东西。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看了他一眼,顿时皱起了眉头。
“巴斯勒,你在想什么?”
“再过几天,就到九月份了……”巴斯勒·霍肯斯忧伤地低声喃喃着,“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在河里找到了肯特的尸体……您还记得吗?还有周围地上的纸牌……”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根本用不着回想,去年的那幅凄惨景象,已经自动跳到了他的眼前:在湍流中起伏不定的橙红色头发,他们拉上岸的尸体,满身的伤痕……在尸体的附近,就是第一张纸牌……回程的路上,他们又发现了第二张纸牌。
天明时分,他们差不多找到了一整盒的纸牌——全都散落在临近尸体的牧场上。
和艾莉莎·郭德的案子一样,调查的结果是:康斯坦斯·肯特死于意外。
负责调查的警官也是本地人,是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的朋友。教授向警官报告了,两个年轻人所讲的异乎寻常的故事,但是,警官没有把这段故事写进报告,也没有记载草地上的离奇纸牌。
那位警官同样用谨慎的态度,对待另外一个证人的证词——艾妮·克魯克曾经见到死者,就在她走向许愿崖之前。
“她一直忙着招待客人,直到二十三点?”警官当时这样询问艾妮·克魯克。
“是的!……”艾妮·克魯克点头回答,“她差不多每个星期天,都会来帮忙招待客人,因为……”
“我知道,老板已经跟我说过了。”警官微笑着打断了艾妮·克魯克,“我关心的是时间。康斯坦斯·肯特离开旅店的时候,确实是在晚上二十三点吗?”
“是的,嗯,二十三点左右……最多五六分钟的误差,我记不清楚了。”艾妮·克魯克点了点头,“我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当时正好在窗口,看到康斯坦斯离开……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儿。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那天晚上,康斯坦斯·肯特的心情好像特别的好。她朝着溪流的方向走去,然后转上了小路。我看到她在一棵树的附近,稍微停了下来。她在和人说话,但是,我看不清楚和她对话的人——肯定是被树木挡住了……康斯坦斯·肯特在那儿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又沿着小路往前走。她一直在说话,还时不时地发笑……但是,当时,康斯坦斯·肯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我非常确定。”
在警察询问艾妮·克鲁克的时候,维克多·斯特维尔、巴斯勒·霍肯斯和托马斯·格兰特医生都在场。现在,巴斯勒正在回想艾妮的那段话,他也向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吐露了心中的疑虑。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摘下了眼镜,掏出了一块手绢,展开来,擦了擦湿润的额头。他说:“巴斯勒,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我们没有什么办法,来对付那些无法形容的‘东西’。我们最好把这些都拋到脑后。”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摇了摇头说,“好了,我要走了。我还要准备好几份文件。瞧,我们的好人——托马斯来了!”
托马斯·格兰特医生替代了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和巴斯勒·霍肯斯坐在了一起。他又招呼了一声,艾妮·布鲁克立刻送来了两杯啤酒。
“真是女大十八变,小艾妮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了!……”过了一会儿,上了岁数的托马斯·格兰特医生,欢快地评论说,“而且非常规矩……说真的,这个孩子不应该留在这里——这儿的生活太乏味了。从一月一号到十二月三十一号,她整天都要面对,我们这些呆头呆脑的老家伙!……”托马斯·格兰特医生回头招呼巴斯勒·霍肯斯一声,“你怎么看,巴斯勒?”
“嗯,要我说……”
巴斯勒·霍肯斯停下了话头,用目光跟随着艾妮·布鲁克——年轻的女孩儿轻巧而敏捷地,在越来越多的顾客间穿行着。客人们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喧闹,烟斗和香烟所产生的烟雾,也越来越浓重,旅店里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我认为您说得很有道理。”巴斯勒·霍肯斯笑着点了点头。“她总是有点儿忧郁的味道,没错。不过,最近几天,布鲁克好像挺开心的,特别是今天晚上……”
“是啊。”托马斯·格兰特医生点头表示赞同,“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说完之后,格兰特医生就站了起来,向他的朋友道别了。
巴斯勒·霍肯斯不愿意独自一人待着,他走到了吧台边,要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随后,巴斯勒转身看着坐在右手边的戴维德·里恩德。戴维德是一个年轻的牧羊人,长得很英俊,但是比较保守,不爱说话。这个年轻人也在用目光,追随着艾妮·布鲁克的身影。
巴斯勒·霍肯斯摇了摇头,唱起了一首情歌,但是,戴维德没有作出应和。
“笨蛋!……”巴斯勒·霍肯斯暗想,“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那儿,干等着……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巴斯勒·霍肯斯到外面转了一圈,然后,他又回到了原来的桌边。旅店的大厅开始在巴斯勒的眼前摇晃,他被迫靠在椅子的一侧,以便稳住身子。
随后,他又环顾了一下大厅,发现年轻的牧羊人已经不见了。戴维德肯定是回去暗伴他的绵羊了。艾妮·布鲁克却没有走,还在大厅里忙碌着。
“真是奇怪。”巴斯勒·霍肯斯暗想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兴奋……艾妮·布鲁克光彩照人,托着盘子转来转去的时候,还哼着小调……”
巴斯勒·霍肯斯待在“红狮子”旅店里,一直坐到了打烊时分。鉴于他晃晃悠悠,行走困难,乔治·克劳福特把他扶到了旅店外面的路上。在街上,巴斯勒·霍肯斯断然拒绝了乔治的进一步帮助,执意要独自走回去。
巴斯勒·霍肯斯走了一会儿,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在沿着小路,朝许愿崖的方向前进。当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他立刻断然地转过身,结果跌倒在了路旁。他顺着小山的山坡滚下了好几米,最后撞到了一个茂盛的矮树丛上。
巴斯勒·霍肯斯觉得晕头转向,脑袋昏昏沉沉的——等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光华四溢的月亮——似乎比平时大了一倍。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笑声。有人在发出轻轻的、悦耳的笑声。巴斯勒努力地搜索着——尽管他的视线一片模糊;终于,他分辨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的身影——那个女孩儿正沿着小路,慢慢地向许愿崖走去。她正在轻轻地嬉笑着,正在和人聊天……但是,她周围没有任何人。她的身前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身边也没有。
天哪,是艾妮·布鲁克?……对,那是艾妮。可是,她这么晚了,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个恐怖的问题,在巴斯勒·霍肯斯的脑子里盘旋着,但是,他的头脑现在,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一样飘忽不定。艾莉莎·郭德那天晚上的情绪也非常好……没有脑袋的骑士……康斯坦斯·肯特失踪的那天晚上,看起来也很欢快……康斯坦斯似乎在和某个人有说有笑……但是,没有人看到是谁……她最后被“一阵风”推下了悬崖。
现在,小艾妮也在和某个人聊天,而且,她似乎正朝着许愿崖顶的方向走去……
巴斯勒·霍肯斯张开了嘴巴,想要说话,想要招呼艾妮·布鲁克,但是,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他想要大叫大嚷,想要提醒艾妮,前面有致命的危险——她会步前面那两个女孩儿的后尘,坠入湍流……但是,巴斯勒·霍肯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声带完全麻痹了。
艾妮·布鲁克欢快地走远了,朝着许愿崖顶的方向……

恶魔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推开了院门,然后,他不慌不忙地朝里面走着,同时用赞赏的目光,察看着面前漂亮的石头房子。
那所石头房子距离院门,大概有五十步远,上面铺着深灰色的石板屋顶——这绝对是村子里最庞大、最豪华的房子。生机勃勃的篱笆环绕着翠绿的草地,都被修建得干净利落。至于花池里的玫瑰花,无疑也是这一带最漂亮的。还有让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更加感到骄傲的一点:玫瑰花是他亲自动手,像慈父般精心养育出来的。不仅如此,教授还每天都向园丁巴斯勒发出警告(尽管是用开玩笑的口吻):如果他胆敢碰玫瑰花——哪怕是一个花瓣,就会当场解雇他!
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自从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娶了佛罗伦斯,住进这栋房子之后,照顾玫瑰花就是教授一个人的特权。佛罗伦斯是一个独生女儿,她不仅继承了父母的房产,还得到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斯特维尔教授随后,对妻子的遗产进行了妥善的投资,获得了丰厚的收益。
满意地巡视过他的地盘之后,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走进了自己的房子。他很快就走进了客厅,和他的妻子一起喝茶——这是一项近乎神圣的惯例。
佛罗伦斯的年纪和教授相仿,但是,看起来她要年轻得多。她脸上的线条非常柔和,而且衣着得体,看起来仍然很有风韵。
“他们还没有找到艾妮·布鲁克的尸体?”佛罗伦斯焦虑地问。
“没有。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很难找了。尸体肯定不在湍流当中了,应该是顺流冲到了塔玛河①里,甚至有可能冲到了海里……”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遗憾地摇着头说,“更糟糕的是,从那天晚上开始,这个区域就不停地雷鸣电闪,骤雨连绵……”
①原文为“Tamar”,英格兰西南部的一条河流。
“今天下午,我和巴斯勒聊天时,谈到了这个话题……”佛罗伦斯笑着说。
“巴斯勒……”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缓缓地点着头,“要是他那天少喝一点儿酒就好了。他喝得肚子鼓鼓的,像一个羊皮水囊。”
“你也知道,他是第一个感到懊悔的人。”斯特维尔夫人遗憾地摇着头说,“他很清楚自己烂醉如泥的恶果:如果当时,巴斯勒还处于清醒的状态,他就能够抓住那个小女孩儿,至少能够警告她。”
“瞧瞧他干的好事!……”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愤愤地说,“巴斯勒试图向艾妮发出警告,但是,自己立刻昏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凌晨才醒过来。”
“好了,维克多,不要再责怪他了。”佛罗伦斯遗憾地说,“不过,对于巴斯勒所说的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想法?我再说一遍,我认为他最好少喝点儿。”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愤愤地说,“我知道巴斯勒不会撤谎——这我很清楚,但是,考虑到他当时的状态,我们很难把他的证词,正经地当作一回事。不过,令我担忧的是那些纸牌——在湍急的河流附近,又出现了散落的纸牌……”
“先是艾莉莎·郭德,去年是康斯坦斯·肯特……”佛罗伦斯计数着,同时偷眼观察着丈夫的表情。
“现在又是小艾妮。自从巴斯勒看到她,走向许愿崖顶之后,就没有人再见到过她。考虑到这种种的因素,我认为不应该怀疑巴斯勒的说法。”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一脸严肃地说,“那天晚上,有人陪着艾妮·布鲁克。去年也曾经有人,陪着康斯坦斯,前年肯定也有人陪着艾莉莎。在这三个案子里面,都有一个人把小女孩儿推下了悬崖。”
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坚定地看着妻子的眼睛。
“有一个人?但是,那是谁?……”斯特维尔教授激动地问,“既然曾经看到的人,都说他是透明的,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那是个什么东西?”
“维克多,我真搞不懂你。”斯特维尔夫人摇头叹息着说,“有时候,你好像愿意接受一些事情,有时候你又拒绝承认——就像今天这样。”
“我亲爱的佛罗伦斯,我并不否认任何东西。”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的意见很简单:鉴于叙述这个故事的人,当时受到了酒精的影响,而且,他所看到的事情,发生在昏暗的环境中,所以,我们必须非常谨慎地,对待他的说法。”
“据我所知,斯泰瑞尔斯庄园里的惨剧,可不是发生在夜间。”
听到佛罗伦斯这么说,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毫不客气地放下了茶杯。
“告诉我,佛罗伦斯,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感觉你话里有话,你的脑子里有什么想法……”
佛罗伦斯垂下了眼睛。几秒钟之后,她又抬眼盯着她的丈夫。
“是的,我有一些想法……或者说,我得出了一些结论。再说,村子里早就在流传着,相似的流言了。”佛罗伦斯望着斯特维尔教授,“维克多,你瞧,当有人提到撒旦……”
“我亲爱的佛罗伦斯!……你知道我不想听到这种东西!……”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一脸厌恶地摆了摆手,“好了,请你发发善心,我们换个话题吧!……”
“好吧……其实,我只是向你转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的话题。”佛罗伦斯苦笑着说,“村民们都在谈论,一个能够隐身的恶魔,有人说他能够变得模糊不清,有人说他能够变得半透明,还有人说他能够完全隐身。我相信在这个村子里,隐藏着一个刚刚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魔,他装扮成了普通人的样子……这些失踪案都有一个共同点:在失踪之前,艾莉莎、康斯坦斯和艾妮,三个受害者都表现得异常愉快而兴奋。有些人忽略了这一点,但是,巴斯勒可不同,他指出了这个共同点。”
“这倒是没错。”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那么,你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今天仔细地盘问了巴斯勒。我发现他自认为,很清楚三个女孩儿兴奋的原因:三个女孩儿的行为、举止,都符合热恋中的女孩儿的特征。”
众人一阵沉默。最后,维克多·斯特维尔教授开口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们每一次的‘恋人’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在村子里有一个年轻而神秘的引诱者……他热心于蠃得年轻女孩儿的芳心,然后再把她们除掉——把她们都推到悬崖下面的湍急水流里。可是,并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表明,这个引诱者是个年轻人。这个可怕的恶魔,到底躲藏在哪张面孔下面?我现在还毫无头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