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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下曲

2019-09-01 15:43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月氏高原上爆发的机械化战争,总会产生历史与时代的撕裂感。高原本身是亘永的象征,瀚海一样静涌了千年的大漠,苍凉天空上孤远的荒云和比荒云更孤远的雄鹰,西南季风裹挟着来自遥远大洋的湿气和水分、年复一年在每一轮夏季如约而至,仿佛从鸿蒙初开到重回混沌都再不会发生什么变化;而战争却象征着剧变,石油和火药的气息沿路呼号着撕裂丝绸之路上的驼铃,数十个世纪以来冷兵器战争形态所振荡出的杀音被阻隔在地平线下,而今却由机翼和炮火具象成肉眼可见的实在光影泼洒于天幕。高爆弹药如铁的暴雨从天空落向地面,防空火力又如燃烧的雹爆从地面冲回天空,在高原的亘永中,你只好产生这样的联想:那漫天炮火并非人为、而果真是自然形成的某种奇绝气象,那盈天遍野的,真是铁一样的暴雨在呼号、火一样的雹暴在咆哮。

        弯腰在战火映照的荒原上探寻,那身影更像一个铁火中耕作的农民。

        从后方寻上他的来人,挂着本地风土生养的深目高鼻黝黑色面孔:“你不叫阿拉丁,这个假名也太显眼了。你到底叫阿里,侯赛因,还是阿布杜拉?”

        “你也不像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联合国派来抢救文物的历史学家。你是本地人,我认得你望向硝烟时的那种眼神,忧患的眼神,几年前那些巴尔干人胸前挂着大红靶心,坐在祖国的最后一批工厂房顶上,等着侵入南联盟的漫天机群把自己炸碎时,也是这种眼神。”那位阿拉丁仍佝着腰作耕地状,“你给自己起假名时也不怎么认真嘛,你叫辛巴达,我叫阿拉丁,咱俩倒是有缘。”

        辛巴达试图从对方的面貌来判断国籍,但阿拉丁那幅与本地人几无二样的面孔,使他放弃了努力。山下一阵喧闹,打断了尴尬的沉默,两人回了头,看见远处的帕萨梁古迹正隐入炮火余晖下。这座破败古城是两路陌生人马共同的落脚点,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和目的。辛巴达和同伴们要来得稍晚一些。

        眼下的喧嚣来自第三拔客人,远道而来的佛教徒,正对着几栋高逾山岭、堆满碎石的神龛状建筑惊呼,甚至有人跪抱残垣号啕大哭。

        “来讲经的佛教徒。每隔一甲子,月氏高原的佛教众会选出最有学问的高僧大德,前来朝拜帕萨梁大佛,各地云集的信众无可计数。”阿拉丁仍旧是无所不知的神态。

        辛巴达浮现出捉摸不定的表情。古城确以恢宏众多的石像著称,但大多数已经毁于战乱,两尊帕萨梁大佛也早被不知哪路响马炸毁了,运气好的话,许是还看得见东边那尊佛像没炸完的脑袋。阿拉丁那一彪人马驻车处的一尊古武士立雕,在建城之初可能是作为护卫宗法的卫士而雕成的,现在却阴差阳错成了被守护的神像们全数崩毁后仍然保全着的唯一一尊石像。

        “纷纷世事无穷尽。”阿拉丁懒洋洋地摇了摇手,“还是土里埋着的玩意更有意思一些。”

        辛巴达注意到,他把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形似照相机的仪器。

        “分光镜。”阿拉丁不打算吊人胃口,主动介绍起来,“宇航员用它遥测外星球的地质构成,可以分析地层元素并转换成影像。”

        辛巴达便老实不客气地凑了过去,呈现在镜头显示屏上的,是一枚清晰的马蹄铁印迹。

        “公元八世纪地层的成像。”阿拉丁移动着镜头,越来越多的足印被探了出来,辛巴达先是看到一串完整的马蹄飞驰的印子,当凌乱在两侧的脚印、车辙和矛头箭镞也纷纷显形时,他突然感到全身毛孔狠狠地一缩。这里是战场,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支军队的战场,通过那些完整保存的遗迹,他看到那匹狂飙的战马正隔着千年的岁月迎头冲来,在即将撞上辛巴达和阿拉丁时突然扭开四蹄,通过一个险些折蹄的惊绝策动避开了后方撞来的驷乘,土下埋着的是被车辙逼偏的一连串蹄印。

 

        唐王朝天宝十年,月氏。

        关山夜似醇。夜色浓郁得像酒,一坛人间最老道的酒师傅都酿不出来的纯黑冽酒,一夜星辰在在酒中漾碎。无数踏步声本身就像是山岭沉却急的喘息,弓刀和甲胄映出的微光,汹涌成一条川流出山的大江。传令兵的坐骑在夜风中荡着体力透支的白沫,并在那隆隆的车轮滚响从后背轧来时,通过一个险些折蹄的惊绝策动向路边避了开去,那辆四马策动的战车便贴着马肚带轰轰驰过。

        那样大的一乘车,豪华得像是贵人们缓驰在长安城中的华盖雕车。除去可容五人的大客舱之外,尾后甚至还能多出一个货舱,载满了各色奇丽的西域珍宝。车副正坐在后厢堆如小丘的宝山上,发疯一般将那些流光溢彩的金块珠砾向后抛洒,仿佛那是一群拥人而噬的斑斓毒虫。弃掷迤逦的珍宝掺进干燥的沙土,又被青布军靴踏入更深处,被硌到脚底的兵士们甚至没有对那些宝藏投以一瞥,至多不过是咧了咧硌痛的嘴角。

        乘厢里,唐帝国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明显能感到,坐乘的速度正随着载货的减少而不断加快。五天前,当这位高丽血统的唐朝大将,率领着安西都护府四镇精锐,翻越满天星斗的帕米尔高原、像一道洪流般冲入阿拉伯世界时,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支军队已经创造了翻越世界屋脊的奇迹。唯一吸引着他的,是前方布成阵列的黑衣大食联军,一望无际的敌军脚下那一望无际的西方辽土,还有位于这两支巨大军阵前沿的怛罗斯。

        而短短五天之后,这位骁将的壮志和唐帝国开疆拓土的野心,已经像那抛洒盈路的西域珍宝一般迅速流逝了。加入唐帝国联军的葛逻禄部盟友突然叛变,使得双方僵持不下的战线如雪崩般向唐军方面倾垮下来,在撤离怛罗斯战场的途中,高仙芝品尝着驰纵安西之后第一次苦涩的失利。

        “收合馀尽,明日再战。”高仙芝牙间蹦出这八个字时,仿佛是夜色透过车帐中的烛火映到了他脸上。

        “馀尽已绝。”敢这样踩着后脚跟去驳斥高仙芝的,整个安西都护府里恐怕只有封常清一人,这个瘦小的跛子即使坐在车帐里,身子也仍然歪得像是瘸着,那双天生斜眇的歪眼则使旁人永远判断不清他所注视的重点,“此次出征大食的三万兵,有近半是由亲附我朝的藩国出兵盟援的,葛逻禄人既叛,其余部没二心的也要生出二心来了,俱不可倚。大食乘胜,我无后援,眼下只能回撤,徐图后计。”

        “撤去哪儿?”高仙芝花了很长时间,才决定问出这个问题。

        而封常清几乎是脱口答上:“白石岭。”

        “白——石——岭——白——石——岭!”传令兵的声音,如反复呼喊的号子般,在黑暗的山谷中穿过。

 

        帕萨梁古城渐入黄昏。谁都没有想到,今天还会有第四拨“客人”。

        远远望见那第四彪“造访者”在大漠上掀起的车尘时,辛巴达就感到大事不妙;鸣枪示警并没有带来太多实质效果,因为他往回赶到半山腰时,便看到同伴们和那些佛教徒并没有按照警告退出古城,而是和不速之客们在城门纠缠作一处,而馆长翼护在满城文物遗迹前的瘦小身影尤其显眼;当他奔回城时,一切都晚了。

        与其说馆长吊在城门石梁上,倒不如说他是飘在那里,生命流逝之后,那具瘦小苍老的身体显得更加脆弱了,连接着脖颈和石梁的那根绳子,凭空划下一道指向颅顶的残硬直线;第四批人,那些全副武装的家伙,长着和身边人一样的面孔,胸腔里跳着的却是野蛮得没有一丝相同的心,正找乐子般把那些完整或残破的文物砸毁在枪托和脚底下,并观光一般对着吊在半空中的馆长拍摄不同角度的照片;辛巴达的同伴们,文物修复员艾迪德正半趴在地上,努力想把尽可能多的文物残件拢到怀里,枪托砸在他背上时可以听到骨骼的脆响,古文字专家萨拉试图把馆长解下来,负责考古挖掘的贾马则被打瘫在地上。

        “格瑞拉,你们聋了吗?有麻烦了!”辛巴达听到阿拉丁在背后疾呼,显然是在用无线电呼叫他的同伴。但他没功夫注意这些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跑得像是要从腰上断开。

        “这都是异教徒用来玷辱主的邪物!”那些武装分子的首领宣布,并把枪顶在佛教徒长老的额头上,后者被拖出来时不肯下跪,始终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在强迫长老赞美真主并遭到拒绝后,首领扳开了手枪的击锤,这时他看到辛巴达像一匹跑疯了的马一样奔到面前。

        “你是……”首领问了一个开头,后半句随着辛巴达从腰间甩出来的枪响,化作额头上的透明窟窿。

        就在辛巴达把手枪对准下一个目标,而对面数不清的枪口也向他移动时,他听到背后的阿拉丁意义不明地大喊了一声:“霰子!”

        辛巴达没看清那个用沙漠围巾蒙住脸的家伙,是怎么从人群中冲出来的,也没看清他如何从长袍下抽出武器并完成上膛,他唯一看到的,便是三大团黑浓的硝雾,快得像是同时呈放射状喷溅出去,把离得最近的三个持枪身影吞没掉大半,遮住了那三人被霰弹枪近距离击中后的糟糕模样。简直没有任何间隔,拥挤的人群四周像是突然布满了围冲过来的人影,他们从城垣阴影的各个方向冒出来,手中是本地战乱区最为常见的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面孔则如出一辙地用防风沙围脖遮住,这一切都无从透露他们的半点身份信息。他们冲锋,简短地开火,然后在受到反击时迅速卧倒,示意左右两侧的同伴包夹上去,直到前出的战友被压制、需要自己轮换交替上前。武装分子们卧倒或被击倒,重新爬起来的人则越来越少,他们开来的武装汽车就停在凌乱的队伍中央,车载机枪手在扳到双联装苏制KPV重机枪的一刹那,便被来自不同方向的三发子弹同时击穿头部,连同那对14.5mm口径的沉重枪管一同歪斜下去。杂在这一切混乱之中的,是阿拉丁拼了老命在冲着人群嘶吼:“伏低!伏低!”

        这一切结束得和开始时一样突然。看到那些蒙面的家伙穿过武装分子遗体来到面前时,辛巴达发现他们只有六人,而且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刚才是怎么凭借六个人控制住所有方向的火力线的。但麻烦并没有随之结束,第四批“来客”除了那些已经没出气的武装分子之外,还有一群携同而来的无武装穆斯林,他们理所当然般成了佛教众报复的对象。被一个胖僧侣用木棒砸得打滚时,挨打者嘶声分辩道:“我们是附近村子里的!是被他们用枪赶来‘朝圣’的!他们说帕萨梁是本地最古老的清真寺,必须有信众来祭拜!我们没想杀人!”

        “帕萨梁是讲佛经的古庙,哪来的清真寺!”胖僧侣加重力道,那个被阿拉丁叫作“霰子”的人,一枪轰在了他脚边五步远的地面上,吓得他如猴子样跳开。

        阿拉丁那些“无脸示人”的同伴们,持着关了保险的武器隔在两群信仰不同的教众之间,其中一个领袖模样的人站出来喝令道:“再有炸刺,给花生米吃!”他大概就是阿拉丁之前呼叫过的“格瑞拉”,一口月氏语荒腔走板,不得不由阿拉丁翻译成大家都能理解的话:“俺家山大王说,和气生财。谁再敢打人,形同地上的死鬼!”

 

        “我知道你们是谁了。”辛巴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当时他正在阿拉丁的帮助下,把馆长埋进自己发掘和寻索了一生的古城墙基下。

        “我见过你看到那支唐朝军队遗迹时的眼神。”他拾着阿拉丁的牙慧,却有另一种深长的意味,“看到自己的历史、自己的记忆时的眼神,几十年前馆长第一次看到这座美丽的帕萨梁时,也是这幅模样。你的那位朋友,‘格瑞拉’,这个词在英文里是游击队的意思。游击战最为盛行的二战前后,这种战术是谁的标签呢?芬兰人,意大利人,挪威和法国的抵抗组织 ……还有你们,你们是唐军和擅长游击战的红色军队的继承者,你们从帕米尔高原东边来!”

        “你一定也很爱读《一千零一夜》吧?”阿拉丁不着边际地答道,“阿拉丁那个故事的开头是什么样来着?”

        “传说很久以前,中国有个大省,疆土辽阔、物产丰富,很遗憾我已经不记得它的名字了。穷裁缝穆斯塔法的独生子阿拉丁是个惹是生非的坏小子。”辛巴达能把这个著名故事从头到尾背下来,而这次背到开头他就卡住了,他突然意识到,在《一千零一夜》的原著里,大名鼎鼎的阿拉丁居然是被作者描绘为一个中国人。

        带着一种“我早就给过你线索啦”的神气,阿拉丁很得意地面对着辛巴达的惊讶,“在《一千零一夜》辑录成书的那个时代,阿拉伯帝国和唐帝国正各自处于它们最强盛的时期,财富和文化的吸引是相互的,原著作者一定是带着对中原异域风情的好奇,而把阿拉丁的故事背景放到了中国。一个从文化交流中产生的人物,一个有着阿拉伯名字的中国人、顶着中国人名头的阿拉伯人,阿拉丁实在是个美丽的代号。至于格瑞拉,他姓游,真的叫游击。”

        辛巴达回头打量游击,那大胡子依旧和战友们隔在分头歇脚的两群信徒之间,以防他们出于信仰分歧或世俗恩怨再撕巴起来。

        “你们来月氏做什么?”辛巴达突然坚硬了起来,“和你们千年前的前辈一样是不是?那个叫高仙芝的唐国将军,从被征服的小国整车整车地拉珍宝回去,我们挖到过铭史的石碑,上面说他在小勃律的国王献宝投降后,仍然出尔反尔屠杀了王室,把他们的脑袋挂到长安城去炫耀武功。”

        “巧了,我们的《唐书》上也记了这事。”阿拉丁耸了耸肩,“因为那次不地道的欺骗,侥幸逃命的小勃律王子向阿拉伯帝国求助,并把小勃律的遭遇公诸于列国。我时常在想,日后高仙芝与黑衣大食争衡,盟友葛逻禄部突然跳反导致他饮恨怛罗斯之战的时候,葛逻禄人是否也想起了小勃律的惨剧和唐军不光彩的作为呢?为了防止咱们现在的盟友关系破裂,我和游击还是不要学高仙芝为好。”

        辛巴达不大踏实地叹了口气,铲了两铲土:“我原是考古队的学生,打仗了,我就参军。馆长联合了月氏所有的博物馆,组成考古队伍抢救战乱中的文物,我的部队打散了,正好来给他们做保镖。辛巴达这个外号是馆长起的,他希望我们能像那个七海传奇的探险家一样,历经无穷的险阻,把沿途所有华美奇丽的遗迹,漂漂亮亮地保存下来。战乱中的国家什么尊严都谈不上,那些远道而来的国家,捡走、偷走、抢走、毁掉我们的历史遗迹,就像到路边摘花一样简单。”

        看着辛巴达并不友好的表情,阿拉丁也铲上一铲土:“我们曾经失去过整个圆明园,对月氏的痛切很能感同身受。我们不是来捡宝贝的,真的,我们只想回国。我们从大使馆逃出来,有人在追我们。”

        “胡说,你们的大使早就撤回去了。”辛巴达说,“所有国家都在把侨民和大使往外撤,把军队和资本家往里塞。”

        “游击和他的同志们是断后的使馆卫队,所以落下了。至于我,当时在处理一些走不开的事情。”阿拉丁从背包最深处,摸出来一块丝绸包好的陶片。辛巴达好奇但徒劳地辨认着上面三个古文字。

        “斗、醉、客。”阿拉丁向他介绍道,“从甘肃出土的,千八百年前正是安西都护府的地盘。我是乐府的采诗人。”

        采诗官,这个职务的历史,可能与中原地区自有封建政权以来的历史一样久远。有史可考最早的采诗官出现于周朝,负责巡游各地、采集民谣,以体察民俗风情和政治得失,《诗经》大抵便是这些人的采诗成果。

        “你可能很难想象,在我们国度,还保留着乐府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文化机构。我的工作是从考古遗迹中寻找和整理已失传的诗文词赋,这片碎瓷出土时就是残缺的,弧度很大但周径又小,上面的三个汉字很可能是一首诗或一篇骈文的一部分。‘斗醉客’,把跟醉鬼打架当作入诗入文的体裁,当年那个豪放剽悍的安西都护府,实在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地方。为了找全它的原文,我走遍了国内所有曾位于安西都护府治下的考古遗址,都没有结果。而怛罗斯,是安西军到达过的最远之地,我决定来这片旧战场碰碰运气。这片瓷的做工很粗,更像是给军旅使用的量产粗器,如果‘斗醉客’的原文是一篇盛行于军中的文字,那很可能在许多军器上都有刻录。我去过中亚的江布尔,那是古怛罗斯的遗地,然后循着唐军撤退和大食联军追击的蹄印一路向南,最后到了这儿。”

        辛巴达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里闪着光。追寻着一首残诗,从大西北到中亚、再到月氏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在他听来简直就是梦乡最深处一颗由太阳和月光铸造的瑰丽珍宝。

        “一个人做这种事实在困难,这里毕竟是别人家的土地。所以嘛,仗总要打完的,要是你能帮我一把,那我就有了本地的群众基础,说不定能干成这事儿。”阿拉丁冲着这位同伴笑了一下,并顺势夯下去一铲,这回铲头没能在松软的沙土间滞住,而是发出磕到硬物的脆响。

        “师傅!?”辛巴达吓了一跳,“要死啊!你把馆长的老骨头都磕断喽!”

        “一见生财天下太平,老爷子你大人大量千万别夜叫门,我多给你烧两卷纸!”阿拉丁一阵碎碎念,也顾不得月氏魂儿收不收汉家纸,蹲下去用指头小心翼翼地抽铲子,生怕连同铲头翻出一截子断骨来。意外的是,随土而出的却是一圈色泽黯淡的钩环。

        “大刀环!?”阿拉丁把那物件捡起,用丝绸抹两抹,拭过的地方随即发出明亮光泽,这是用来钩挂配刃的带环,多以玉、硬瓷等材质打造,是以往往在金属打造的甲片、兵器氧化之后,还能保留下来,大批看似平和的玉环沉睡在土中,标示的却往往是一片吞陷三军的惨烈战场。

        “比挂横刀的大上一圈,是背带上用来挂陌刀的大环!”阿拉丁一双眼睛瞪得与金鱼相似,目光如地毯一样铺在一方黄沙之上,“他们来过这儿!帕萨梁……白萨梁……帕萨梁……帕石梁……帕萨梁……帕萨岭……天爷砸,这里是白石岭!”

 

        天宝十年,小勃律以西,白石岭。

        唐军将士称此地为白石岭,本地方国则多称之为帕萨梁,至于究竟是白石岭讹读自帕萨梁,还是帕萨梁音译自白石岭,则已无从考据。各种不同的语言,以同样的发音反复号喊传呼着这个地名,使之成为凛冽西风中最为闪亮的一处地标。

        那是通往白石岭的一条山间捷径,最窄处仅容两骑勉强并行,现下却挤入了李唐联军麾下拔汗那部的数百人马。这支刚从断后阵地撤逃而下的藩国队伍,鱼贯急行于咽道,像一条导火线,谁也不知道堵在尾后延烧上来的那颗火星究竟是什么,只能听到钝器击打人马的闷响、伤兵坠入一侧断崖的惨呼。比“导火索”烧得更快的是恐惧和关于溃败的谣言,前队一齐向前疯挤,无数人马军畜像泼水一样被自己人挤出山道、落入无尽的夜崖。

        立马于道口负责接应的别将段秀实,声嘶力竭地命令拔汗那人恢复秩序,简直像在对着一场雪崩发令。惶急无措之际,他终于在无数拔汗那语的嘶吼声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开大道!当者尽死!”

        是他的老战友李嗣业,此次出征的安西军陌刀队偏将。段秀实几乎立马就听出了夜幕后的一切,那是急于撤往白石岭的李嗣业,正抄着一根大梃,把堵住了捷道的拔汗那人一路击打落崖。

        “嗣业!嗣业!何故鄙怯!?”段秀实朝黑暗中怒喝,在数百颗混乱的头颅中,只有一颗会理会自己的声音。对面李嗣业发出的杀戮之声果然停了下来。

        “大食军衔尾而至,尔怯敌而走,是为不勇!拔汗那者,忠谨之众,尔不恤其劳苦,乃加驱戮,是不仁义!”

        趁着李嗣业被喝住,拔汗那人加快了通过的脚步。而黑暗中沉寂了许久,才传回李嗣业争辩的声音:“成公!此战之失,皆赖于葛逻逯等蛮夷,何恤为!?”

        “葛逻逯叛,拔汗那忠,你不惩叛众而拿忠者出气,非大丈夫所为!”段秀实喝退李嗣业,并趁机安抚拔汗那人,“拔汗那人听着,嗣业将军急于布防,误伤尔等,休要怨怅,速速让开路来,我自有银钱牛酒抚恤!”

        三柱香后,李嗣业才倒拖着大梃,跟在惶恐的拔汗那人背后通过山道。白石岭高地在远方巍峨着,已经能遥望见山下的帕萨梁大佛了。

 

        阿拉丁用分光镜看着李嗣业和拔汗那人的脚印从自己面前走过:“兵败后他们无力再一次翻过葱岭,只能向南绕到地势更为平坦的山架返回安西,想不到竟跑了这么远,从中亚盆地撤到南亚高原。白石岭只在李嗣业的列传里记了寥寥几笔,一直没人知道它究竟在哪。”

        就在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夕阳滑到了一个肉眼可见其沉沦速度的位置,空中孤翔的猛禽被投作长长斜影,以翼展盘旋一周的时间为度,反复划过面庞。

        “此地往东,就是小勃律国故地,也许高仙芝想沿着出征勃律的道路回国。”辛巴达补充道,并下意识抬手想挡去拂过面庞的翼影,这会儿它已经拉长得足够遮住整张脸了。

        阿拉丁双手摩着太阳穴,像是隔着头皮驱动天灵盖下的一幅轮子,“高仙芝三路出征的时候,部将赵崇玭走的是北谷,贾崇瓘走赤佛堂,中军过护密国,如果他们从此地撤退,那就是说,从帕萨梁一定可以通往其中一条路回国。”

        鹰影再一次掠过头顶,阿拉丁和辛巴达同时低头凝视着地面发愣,像是突然发现一样显眼无比、但先前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那片影子,已经大得把两人都遮去了。

        霰子从山岩间跃出来,表情狰狞得像是要掏出霰弹枪给他俩一人赏一发算逑。在两人作出反应之前,霰子已将他们扑倒在地使劲往低里摁。

        吃了土的辛巴达想要抗议,却在抬头一刹愣住了。

        那片影子已落下了,雄鹰一样的姿势踞在前方山头上,歼击机一样的翼展,黑黝黝散发着金属光泽。像一只爬到口的井底蛙,辛巴达被这个陌生的世界吓住了,他听到自己心底里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一个绝望而无可辩驳的念头占据着整个身体:我们再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了。

        他一开始以为那是一架歼击机,可无法解释歼击机在自己头顶来回盘旋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儿轰鸣,简直比一片树叶还要安静;更无法解释的是,一架歼击机为什么会有腿。

        那怪物正靠着两条修长钢腿踞在山巅,它的轮廓完全像是一个背生长翅的人形,或者说,像个天使,一个黑天使。那副钢铁身躯顶端尖狭的座舱,像猛禽尖削锐意的头颅一样微微转动着,左臂处则横着一把猎刀模样的长刃,说不清为什么,辛巴达总觉得它的刀刃在微颤,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猎刀周围的空气像受到扰动的水面那样泛出涟漪。这个世界,这个该死而又陌生的世界,竟然已经把战争和武器的形态进化到这样一种无从想象的地步了吗!?

        “不要动。”霰子的声音沉压在身上,“祈祷它的热红外被黄昏干扰、不要发现我们。”

        窒息的数十秒钟过去,那钢铁的猛禽毫无预兆而又无比安静地重新展开铁翼,像蚱蜢那样陡然弹向空中飞远了。

 

        “猛禽”式机动空甲再次触地时,身周已是一片设施齐备的军营。不论是营房还是这里的军人,都没有任何表明身份军籍的标志,就算最有经验的情报机关从他们身上着手调查,最后查到的也只能是一家经过合法注册的私人佣兵公司而已。

        “HEY, BIG CHEESE(大奶酪,俚语中对老板的谑称)!”守在空降场边上的两名步兵明显等得不耐烦了,“有什么发现吗?”

        “残骸,沙漠,牧人和仙人掌,简直像西进时期一样,就缺我们这群牛仔了。”纽曼从鹰首一样的座舱中跳下来,“如果他们想回国,就一定绕不出这片区域,可那些狡猾的家伙准是发现了什么迹象,自从上次接触后,他们的‘图兰朵’就再也没开过机。”

        “上帝保佑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你知道,老板还有很多别的活儿等着我们干。他一直对古月氏的珍宝工艺很感兴趣,而老板家的公主喜欢这里的琥珀艺术。”

        “听着,我再说一遍!我不关心你老板的爱好,对那些文物贩子的勾当也没有兴趣!”纽曼用前臂把他压到猛禽左腿上,“参联会急于知道帕米尔高原以东的那些家伙对月氏战局持什么样的态度,所以才会策划这个截夺图兰朵的行动。如果再不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来,你们公司往后就去跟圣诞老人要战争经费吧!去把那台机子打开。”

 

        与此同时,帕萨梁古城。

        辛巴达的手,一直像他想象中那把刀刃颤动时一样抖着:“它手里拿的是什么?”

        “碳振动刀。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是什么原理的。”霰子面无表情地说,同时加力拖动他和阿拉丁踉跄的脚步,往山下走去。

        “一直追着你们的就是那样一个玩意儿吗?”辛巴达再次试图握定自己的手,但又失败了。

        “相信我,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它。”阿拉丁的状态甚至比他还差,“之前交手时他们总让我躲着。”

        “散子!”游击隔着老远就叫道,显然他和留在城里的人,也刚刚经历了一次紧急隐蔽。

        “念‘线’啦!”霰子恼怒地纠正班长的读音。陈霰,生于一个书香世家,饱饮笔墨却五谷不分的父亲,试图像古人一样,在孩子降生时信手选一个眼前可见的意象来起名,孰料在那家设施并不齐全的乡镇小医院里,满眼看到的尽是吊瓶、一次性针筒和用过的绷带。就在计穷之时,借着亲娃新生时差点儿憋死的一口闭气助力,老爹终于赶在婴儿哭出声前,看到了窗外挤龙尿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毛毛雨,一生不解“霰”是什么气候的老爹当即认定,那几点糟雨便是“月照花林皆似霰”所称之“霰”,并心满意足地以此为新生儿命名。而在往后年岁中,陈霰最恨的就是那些没文化的同伴把“霰”念作 “散”,因为“霰子”好歹还能引发关于霰弹枪的一些威风联想,而“散子”怎么听都像是老家那种叫“馓子”的油炸点心。

        “线还是散啊!?”游击老实不客气地往霰子头上敲了一大指。

        “散就依你散!”霰子只好屈服于班长的官僚主义淫威,“散伙回高老庄耍子去也!”

        “休要搬口,寻旮旯把你手上不顶事的知识分子和老外丢了,过来开会!”

        老外听不懂还则罢了,可班长似乎忘了,那不顶事的知识分子是能听懂这句揶揄的,于是阿拉丁便气鼓鼓地自往旮旯里“丢”将去了。

        “还是没搞明白,他们盯上的到底是‘图兰朵’还是‘浮图’。”就在游击领着霰子,向已经搬来马扎等开会的战友们走去时,他猛地愣了一下。他听到了,其实所有人都听到了,发电机自行启动的轻微噪声,只是谁都没当一回事儿,因为大家都知道,图兰朵该到自动充电的时间了。

        但游击却电光火石地悟到了些什么,往大车方向一扑:“关掉它!”

        电机完全启动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游击抬起双眼发愣,不知是在看天,还是在看那尊立于大车之后的雕像。

 

        与此同时,营地里的纽曼重重击了一下掌:“找到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台高大的侦测仪器,与探测无线电波的那些机器不同,它侦测大中型发电机启动时电路震颤所产生的特有电磁波,原本用于定位发电站等设施。

        “在帕萨梁遗迹,见鬼,我曾经离得那么近!大男孩们,我们走!”纽曼一掀营帘,迎着如刀的风头,向沙影中的猛禽走去。

 

        图兰朵,意大利剧作家贾科莫.普契尼所著歌剧,同时也是剧中那位中国公主的名字,鞑靼王子卡拉夫伴着由中国民谣《茉莉花》改编的恢宏旋律,高喊着公主第三个谜题的谜底“图兰朵”时,“图兰朵之谜”也就此成为了文化界的一项用典。

        谁也不知道,帕米尔高原以东那群绝对长于勤力而似乎短于才情的军工科研人员,为什么会灵光乍现地把“图兰朵”作为最新式密码机的军方代号。

        纽曼奉命劫夺配给共和国大使馆的那台图兰朵。在情报准备工作中他得知,如果图兰朵未能定期通过专用发电机充电,系统就会自毁,这也是防止密码机被盗夺的一重保险。而图兰朵充电时发出的电磁波震动,最终成为了他摸瓜的引藤。

 

        “那些穆斯林讲,他们村子都被土匪占了,帕萨梁周边到处都是乱转的武装分子,念经的都不敢回去了。咱跟响马纠缠、被'猛禽'堵在野地里蛮的话,那是铁定蛮勿过啊!”

        “蛮勿过就勿要蛮,俺们把他引下来打撒!”

        “你家撒的鹰愿意跟土狗子走地打架哦!?”

        游击和他的一班子人商讨着作战计划,身形臂影随着火焰跃动的幅度和声调的高低,在古城岩壁上变幻着各种形象。辛巴达和他的同伴们,则飞快地打包文物。

        “你们把这些宝贝包起来,又能跑到哪里去?”阿拉丁试图劝他们一块儿来想办法,可他自己也实在不像个有办法的人。

        “总强过要跑时却跑不了吧。”辛巴达低头苦干,“萨拉、艾迪德,把昨天挖到的那件大清真寺漆器抬过来,千万别磕坏了。”

        两人小心翼翼将那件漆器雕成的大清真寺抬过来,阿拉丁低呼了一声,吓得艾迪德差点撒手砸了庙。

        阿拉丁指着那件明显残去了另外一半的漆器:“你们到这儿之前,我挖到过它的另一半!你想象不到它是什么!”

        “在哪儿?你得把它归还给我们!”萨拉强调。

        “别忙,待会儿就带你们去我车上抬。先给你们看看照片。”阿拉丁从背包里掏出先前拍摄的另外半件漆器的大幅照片,并拼到了清真寺模型的断口上,这下轮到辛巴达等人发出低呼。如果说天下的清真寺形制都较为相似,以至于他们对那尊大寺模型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那照片上的形象则是独一无二到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是两尊帕萨梁大佛的模型,正嵌在高大的山殿复制品之中。

        “这件漆器,”辛巴达抬起头来,环顾着被夜色和满天星斗包围着的残破古城,“是整座帕萨梁古城的模型,清真寺和大佛是同时建起来的!”

        “也许那些武装分子是很不可理喻,可有一件事他们说对了,帕萨梁古城真的有清真寺。”阿拉丁看着古老的帕萨梁城,在一半漆器、一半照片的拼合下勉强还原,两尊大佛正对着清真寺,“就像耶路撒冷同时被众多宗教尊为圣城,帕萨梁也同时是佛教和伊斯兰的圣地,只是清真寺旧址比两尊大佛毁得还要早,以致于人们大多忘记了它的存在。”

        “把那一半抬来,我要扫描它!”辛巴达双眼映着古城内的火花,双手颤抖着去行李里翻出一套激光扫描仪来,“今晚我们可以完成馆长的梦想了!”

        艾迪德伸手抚过那张照片,好像从平面上摸到了凹凸的质感一般:“看样子保存非常精细,足够我们采集数据了,只要再加上比例尺换算……”

        阿拉丁打断了他们:“你们可以去我车里抬那半边漆器。既然我们对这场战争束手无策,那就抓紧时间去做各自想做的事情吧。”

 

        帕萨梁以西,荒漠。

        向着古城一路疾驰的佣兵装甲突击群,突然陆续制动,战车在沙海中央挥下一道道宽大划痕;甚至伴飞于上空的猛禽也急忙收平了疾进中后掠的翼展,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住。

佣兵们纷纷簇探出舱盖,看着无法被掠夺、也无法被炮火击毁的东西,正在远方夜幕中徐徐展现。

        那些璀璨的光影不是同时出现的,而是先泛起一角,然后向着全景徐徐漫溯,就像液态金银顺着事先凿刻的暗纹流动,就像埋藏了千年的文物、随着出土时慢慢沥去的尘沙而展现出穿透岁月的华泽。当它们完全展露在长夜中央熠熠生辉时,便可以看出,银色的线条勾勒成一座从山体里开凿出的清真寺,圆顶沐浴在新月之下;另一侧的光影则形成两尊大佛,在暗夜中展露着金色的微笑。

        靠着苍老的体力,爬到仍然残存着的那尊佛像头顶,长老已经喘如老牛,但只是稍作休息之后,他便开始了今晚的讲法,就像过去千百年中的数十轮甲子一样,作为公认的名僧大德,他的声音通过佛像鼻腔形成的天然扩音器,向着山脚处整齐盘座着的信众们传播扬而去;而正对面的清真寺却是另一幅景象,所有信众一齐在宏伟的大门前诵念着《古兰经》。清晰的谒语和宏谐的诵念,相互交汇而又互不干扰地流转在古城上空,萦绕着纷繁共存的星夜。

        “本来就是这样嘛。在一切刚开始的时候,佛教也好,伊斯兰教也罢,所有宗教本来就是一起在这座富丽的大城里共同尊奉着各自的信仰,清真寺和大佛像就修在各自的对面,信徒们都能听到对方诵念的声音,谁也不会想去毁掉对面的圣迹,这才是事情原本的模样。”守在山顶的激光投影仪边上,辛巴达如释重负地抻直两条腿席地而坐。馆长一直想要通过激光投影重现帕萨梁大佛的旧貌,却无法从已经毁掉的遗址中采集外形数据,而那份精确的漆器模型,终于使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有一些伙计,好像持着完全相反的看法呢。”阿拉丁提醒道。

        夜幕下的荒漠还从未如此骚动过。目力可达的方圆之内,马达和脚步掀起昏黄的沙漩,璀璨高大的清真寺和大佛投影成为了涡眼,所有武装分子都将之引以为最显眼的标靶,因为他们看到,异教徒的偶像居然堂而皇之修建得与清真寺一样高。

        杂在狂热而粗乏的本地武装队伍中,佣兵的两辆“战斧”式主战坦克是如此显眼,宛如蟊蚁群中间杂着的甲虫,两门主炮来回微扫着作搜索状时,又浑像是掠食兽眯起多疑而凶忍的独眼。即使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在山顶俯瞰,辛巴达仍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压住满原黄沙、使之无法飘飞的沉重感。就在他难以置信地思索着,游击等人要怎么靠着一个步兵班来抵挡这样的装甲冲击之时,大地间隔极近地狠狠震动了两下,有某样重物——某种比坦克还要沉重的装备——撞击在了厚厚的沙梁上。他下意识地跳起身来,两条腿先后重踏在沙地上,然后讶然发现,刚才那两记重震的节奏,与自己双脚先后踏地的动作竟如出一辙,像是一个巨人踏入沙莽。这时他看到了它,这个陌生世界的又一怪异造物:那尊守卫在城门处、唯一完整的武士塑像,竟然抬腿踏下石座,就像负责护教的卫士随着重现人间的清真寺和大佛一同复活。就在他语无伦次试图招呼阿拉丁看看这荒唐一幕时,“武士雕像”胸甲上一道大而深的伤痕使他噤了声,他不会忘记那个吓坏过自己的独特轮廓。

        那是碳振动刀的刃形。

        于是辛巴达恍然明白了一切,为什么偏偏有这么一尊与整座古城格格不入的“武士雕像”保持着完整,因为它本来就是外来物;为什么阿拉丁等人总是把车停在它面前,因为它本来就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它不是雕像,而是能够和猛禽搏杀、并且已经被碳振动刀留下了伤痕的另一台怪物。

        “见鬼,你们没告诉我,那不是雕像,而是一台……”辛巴达苦于寻不到合适的词汇。

        “一台机动步甲。”阿拉丁见怪不怪地替他解围,“我们确实没告诉你,那玩意是游击从使馆开出来的,可你也没问啊。”

        步-7型机动步甲,代号“铁浮屠”,这个词语原本音译自西域诸国的佛教用语,意即铁铸的佛塔,到了宋代之后则开始有了脱离本原的含义,用于指代由钢铁鳞片像搭铁塔一样、由下至上层层垒扎而成的步兵重甲。在激光投影和满城火炬的照耀下,辛巴达看清楚这台步甲的身上原本有那么多现代化工业的特征,而自己竟一直没注意:譬如它的胸甲其实是像苏制式坦克炮塔一样,围铸成一圈圆环状的锲形;而其他部位的装甲,则仍然沿用着传统的扎甲工艺,是由像主战坦克履带裙甲一样的一块块方正甲板,以复合材质筋索缚结而成的。

        当厚重甲片下的发动机热起来时,整片战场都听到了铁浮屠的嘶鸣,一种尖锐而悠长的呼啸声,裹挟着金属的震颤从苍远的战空、从每一片耳膜上划过;而在另一个音域,人耳听不到的、属于电磁波的音域,另一道磅然大潮同样以铁浮屠为中心、向着辽野八荒辐散开来,只有隐藏在远天的猛禽感受到了这股电磁之潮的冲击,纽曼不无惊讶地发现,信源侦测坐标重合到了铁浮屠身上:“他们把图兰朵藏在了步甲里!”

        步甲的威慑力本身就是一种武器,看着它斗将一般捍御在前时,战场上仿佛以铁浮屠为原点、平行于帕萨梁城垣伸展出一道无形高墙,受到惊吓的武装分子车队纷纷在那并不存在的墙线面前急刹欲退,结果与急驰的后队撞击成一片更惨重的混乱。只有佣兵的“战斧”坦克丝毫不为所动,像是碾过寻常土坎那样,用履带绞碎了盈路挡道的武装汽车,两门滑膛炮则始终保持着指向,形成一个以铁浮屠为顶点的夹角。

        “系统提示,图兰朵已上线。”驾驶舱内,游击将独目镜扣到左眼上,视野随即被切成了夜色与荧绿各占一半的诡诞模样。铁浮屠并不是一个孤立节点,图兰朵把它和步兵们联结成的作战体系,延展得比战场还要广远。作为这张体系网上最末端的节点,步兵班中为数寥寥的战士,以一至二人为一组,布撒到了战场侧后的荒野之中,靠着便携观测设备甚至原始的目测法,将最关键的坐标报送给这个体系的原点:

        “坐标897,452,敌群集结地。”

        “坐标920,582,一号‘战斧’。”

        “暂未发现猛禽。”

        驾驶舱内,图兰朵的拟态女性电子音平稳依旧:“‘茉莉花’重迫炮已解锁。”

        肩载重迫炮斜指向夜空时,出膛炮弹不过像一道飞入夜空的模糊虫影。可当它按照步兵报点精确落入敌群时,却炸绽得有如一片灿烂的茉莉花,将战场暂时遮掩在一片虚空光华之下。

 

        阿拉丁要做一些“不顶事的知识分子”该顶的事。

        “那边有清晰的没有?”阿拉丁执着分光镜埋头问道。确定了白石岭战道的走向之后,他们找到了更多遗迹,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从中找出一两道清晰到足可供跟踪考察的足迹。

        同样执着阿拉丁递予的分光镜,辛巴达在山头另一侧摸索:“这道怎样?”

        阿拉丁循声前来查看:“印得倒是够深,从纹路来看,是唐军的青布军靴,这一路足迹大多只有前半个脚掌的印子。”

        “他在踮着脚走,跑得很急。”辛巴达推测道。

        阿拉丁跟了几个脚印,摇头道:“步幅太小,不像是跑过去的,八成是受伤了吧。这儿有一双完整的,他把两个脚掌全踏到地上了,印得比先前的都要深,他准是站在这儿了。”

        究竟是什么变故,使得那个千年前的伤兵长久伫立于此?阿拉丁站在那一对静伫的脚印上方,抬头正好看到披月的白石岭主峰。

        天宝十年的那个夜晚,刚刚撤下前线的伤兵正沿着山路踉跄,他并不知道,千年之后,两个叫阿拉丁和辛巴达的家伙,正顺着脚印跟在自己背后。走到主峰附近,他立住了,所有急于后撤的人马同时立住了,就连跟在背后的阿拉丁,也因这突然驻静的脚步而随之怔站。一排锋锐狰狞的影墙,被月光投映在每个人身上。伤兵和阿拉丁沿着相同角度望向主峰,最后一支装备陌刀的战锋队,正沉沉屹作一道墙。

        “退扼白石岭天险,皆赖众将士之力。”李嗣业的声音从战锋墙中响起,所有人都震悚了一下,而拔汗那人心里的抽搐尤为剧烈复杂,“拔汗那部,忠勇尤甚,于山道上阵折百人而全此功,本将在此谢过,仙芝将军所遗珍宝,皆以犒赐汝等,可自取之!”

        乱军中的段秀实琢磨,高仙芝沿路缴得的西域珍宝,本就带不回安西打算弃掷在此,拔汗那人也未必有闲心去负赘,借花献佛称为安抚之资,实是一个大而空的顺水人情。

        “今夜王事尽于此,诸部愿归国者,可循山道退走;敢阵前倒戈、冲我阵者,立斩!”

        段秀实攥缰一紧,比起那空头的金珠犒恤来,李嗣业无疑许下了一个沉重得多的赐物,他要靠着自己的战锋队,为七个藩国和数千安西残军断后。策马来到山梁上,他向李嗣业质问:“你擅率战锋队为国断后,都护可曾首肯?”以高仙芝的性格,只有逼迫国部队为自己断后的份。

        “都护和封瘸子先撤啦。”李嗣业突然换上粗豪兵弁的白话,让段秀实反应不过来,“断后之事,你我便宜行事。成公有言以教我,让俺好生惭愧,好在知耻亦称勇,靠陌刀队断后,给各部留一条路,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也算给我朝积下一点儿口惠吧。”

        “愿助。”段秀实向身边兵卒讨了一把陌刀试手劲。

        山下,铁浮屠正用重迫炮把战场压制在一片硝花之下。远隔千年,他们分别扼守着帕萨梁的两条战线。

        霰子游走在硝云边缘。在刚刚过去的重迫炮轰击中,他看到其中一辆“战斧”坦克被贯顶后掀飞到空中的炮塔,可另一辆却动静不明。他没有阿拉丁那样的考据癖,是以并不知道,自己正从千年前一队唐军的偏阵前跑过,他和他们以同样紧张的神态盯着夜云压覆下的战场,他听着战车的嘶吼,他们听着夜色后大食联军蹄海的咆鸣。当硝云和夜色被撕破时,黑衣大食的精锐战骑,黑压压地拥在那辆重伤的“战斧”坦克两侧冲涌上来。唐兵们用大弩作着射距不断减短的急击,箭杆插在西域马宽阔的胸膛上、又随着冲马撞回到弩手身上,他们大喊着“顶住”,霰子应和般地支起一管火箭筒作简短的瞄准。坦克车载的“凯旋门”式主动防御系统,在雷达探测到来袭火箭弹的一刹那,便从炮塔外置榴弹发射器上射出一枚实心弹,几乎是尖对尖地与火箭弹前端引信迎头撞上,将其诱爆在未能触及装甲的半空中。

        “145!”霰子对着无线电嘶喊。而被死马和铁蹄压踏在身边的唐兵们,则用灌血的喉咙吹响告急的号角。

        先前从武装分子手上缴得的双联重机枪,作为难得的重火力安排在一座暗丘上,它的14.5mm口径只存于苏系军工体系,而对于以西方军工标准研制的“凯旋门”系统而言,这却是一个太过尴尬的口径,该系统的判断标准是,将12.7mm以下口径来袭弹药视作对坦克无威胁,KPV机枪弹已经超过了12.7mm的界限,实际上又远未达到能够给坦克装甲造成伤害的程度,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防御弹药疯狂空耗在了如暴雨般泼来的KPV机枪弹上,无数弹药接连相撞产生的破片碎硝,呈圆弧顶盖状绽炸在坦克外周,宛似给坦克扣上一顶在淬火过程中不断绽起和熄灭火花的铁笠。借着“凯旋门”系统超负荷运转形成的防御空档,霰子将仅剩的第二管火箭弹从车尾方向抵近轰击,在击穿车尾的同时,他的额角被两朵飞溅的弹花先后崩穿。仰在冰冷的沙地上,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坦克舱盖从不断发红的车身上炸掀到视野中央,火霰一样的残硝映乱了满天星。

        “月照花林皆似霰。汀上白沙看不见,看不见。”抓着一把白沙,他杂拥在地层下一群唐兵的遗骨间死去。

 

        “霰子没了!”重机枪手在无线电里呼叫道。

        得到的回复却是百倍的危急,游击在讯道里嘶吼:“快撤!145快撤!”

        这样的预警,仅仅为机枪组两名射手争得了一个回头机会,于是他们看到,猛禽的修影悄无声息地从后方夜空中俯冲下来,徐徐降低如一个黑天使。他们没看见与夜幕同色的集束弹药是从哪个方向落下的,那阴险的玩意儿显出形影时,已经膨炸成了一团将重机枪组连人带枪烧噬进去的辉红爆云。

 

        “全体隐蔽,我来对付它!”游击感受着步甲移动时一耸一回的步震,双臂则飞快解锁着更多火力。

        “‘竿’式防空炮已解锁。”

        “手持机关炮已解锁。”

        随着图兰朵的提示,右肩所载“竿”式防空机关炮开始击发,每一膛弹药都带着一束火尾,而高射速击发的弹药衔尾不休,使得炮口如同喷火一般映燃了一圈夜空;步甲的一对手持机关炮随即加强到火网中,在天幕咬下一排排发红的齿痕。而猛禽却像在蛛网间穿梭却不被粘连的灵虫,它在碰上防空弹药前一瞬间急刹、而使得长翼在惯性作用下向弹药炸开的位置微微一晃,宛如一位高超的舞者在敛晃着钢铁群摆,敏捷到令游击深感绝望。为了肃清仍然残存的步兵,更多集束弹药从那黑色机体中抛射而出,以一裂百的子母弹酷似天国被焚毁后降落人间的残渣,在帕萨梁城内外点落着阵阵爆鸣。

        白石岭上,唐军千余残兵,最后一次摆成完整阵势。由一个个品字状三角阵列就的前锋,还未及发挥冲击力,便已经被大食骑群反推了回来,连带着将第二线驻队也冲垮了,两翼负责包抄迂回的骑兵,投入对面漫山盈野的骑群之中、就如落海的雨点一样转瞬不见。长驻不动的底阵战锋队,终于向前推进了一步,他们的第一个动作,是互相替身边同伴除去保护陌刀长刃的布鞘,成排长锋反射着星光,沿着统一角度斜支作拒马势。

        “喝、杀听令!”李嗣业看着崩堤一样的驻队和潮水一样垮砸过来的敌骑喊道。

        “喝!”随着主将的号令,一线战锋的陌刀手同时发出一记“喝”声,与普通的喝喊不同,这是靠着大力吸气而形成的讴音,每副胸腔中都郁足了运刀的底气,而无数把陌刀也整齐划一地指向一弯新月。

        “杀!”如同引爆胸腔中郁积的火药,所有陌刀手同时炸喊出先前吸入的底气,合响成一记震荡山原的“杀”,成排锋刃月魄一样地同时挥下,而大食骑兵前锋,正好冲进了长刀一挥可至的险恶距离。被这猛力的挥刀一滞,第一线骑锋仿佛在半空中凝固了一扳念珠的时间,随即解体成无数断蹄残肢瘫摔下去。

        “喝!”李嗣业指挥着战锋队旋入下一轮吸气呼气的斩杀动作,第二线敌骑已经映满了一双双发红的眸子。远山,撤退的火把映红了如雪的刀锋。

 

        那名唐军伤兵恢复了急促的踉跄,裹在不知哪个国的队伍里撤到山后,沿抛物线落下的敌箭不时插进他的脚边寸许远的山石里。越来越多国部队从不同岔路离开,归路渐飘零;阿拉丁紧跟在他的脚印背后,不时被战场上剧烈的爆炸震倒,集束弹中飘出的火雨不断燎起他的衣角和头发。

        随着一个扑跌,伤兵摔下后就再此停住了。阿拉丁吃了一惊,再往前一探,分光镜映出了埋在地层下的遗骨,右手呈握持状,兵器却早已氧化;左手则握着一支条状物,高举过头顶伸向前方。

        “看看这边上。”一直默然跟随的辛巴达晃着分光镜提醒道,“有一片马蹄印从岔道插上来了,蹄铁络纹上是典型的中亚花色。”

        阿拉丁颓然坐下,他看到留下那些蹄印的大食骑兵从道路上冲杀过去,这也许是一支从侧翼绕过了李嗣业部的游骑,他们追杀的足迹一直消失在坚硬的山石地段。

        “他死在这儿了,我们跟丢了。”阿拉丁抚着身下的泥土,试图感受泥中遗骨的硬度。

        “这儿还有一具,姿势很相似。”辛巴达往前又探了几步。

        阿拉丁强打精神跟了上去,发现第二具遗骨亦是这幅伸臂过顶的姿势。他的面颊抽了一抽,快步向前,并扩大了分光镜的照测范围。

        整条山道上,都是被那一小支骑兵杀死的遗骨。而他们大多保持着伸臂的姿势,指往同一个方向。阿拉丁掏出指南针测算了一下:“南偏东23度至35度之间,他们死之前最后面朝的方向,回家的方向。”

        辛巴达则突兀地问道:“阿拉丁,你收藏的那片碎瓷,是不是挺窄的?”

        阿拉丁闻言,冒着远方交火的震响,将那片刻着“斗醉客”的碎瓷取了出来:“怎么了?”

        “这么窄的弧度,不像是普通大小的瓷器,倒像是管状物。”辛巴达提醒。

        阿拉丁两眼一突:“是瓷笛!见鬼,见鬼!”

        他跌撞着回到第一个倒毙的伤兵附近,开始挖掘他左手中攥着的那根管状物。

        在夜色中,很难看清出土瓷笛上的铭文,阿拉丁只得用指肚去摸。摸到“斗醉”两个字时,他知道,自己漫长的追索要有尽头了。顺着斗字往上摸,他有着无数猜想,前面应该是写着什么人在“斗醉客”,或是在哪里、在什么地方“斗醉客”。

        “北”,摸到这个字时,他一时觉得脑子里有些空白,“北斗”本身组成了一个连贯词,推翻了他所有的猜想。

        顺次摸遍笛身之后,他确信只有七个字。夜空中,战火红磷映着过天星似箭,唯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他对着那七颗星辰,一字一顿地复述道:“一,樽,北,斗,醉,客,乡。”

        莫怨塞下无醇酿,一樽北斗醉客乡。在远离故乡的塞外,一碗家酿实在是奢侈,兵士们在充盈酒碗的浊水中,看到的是醇如酒的夜和指引着归家方向的北斗七星。晚风呼啸着穿过山道,仿佛带起一路遗骸的叹息,“回家!”“回家!”

 

        就差最后一下了。

        铁浮屠已经被集束弹崩瘸了,而为了完整取得图兰朵,却不能粗鲁地将之一毁了事。在火控系统的辅助下,纽曼将三处攻击点标注在了目镜上,用穿甲弹击毁动力部,破甲弹大片杀断传动部线缆,碳振动刀从座舱和机体的连接部扎进去,三击必须同时完成,保证对动力、传动和驾驶员操纵的三重切断,最后再从容把机体内的图兰朵连同配套发电机一齐破拆出来。

        降低到一个足以对铁浮屠发动“外科手术”的高度时,纽曼在侦听系统发现,图兰朵开始高负荷运转,仿佛在无线电的音域里呐喊。

        “这里是阿凡提!”游击使用着大使馆的讯道代号进行呼叫,“呼叫巴依老爷!”

        猛禽靠得如此之近,已经可以看清出膛的碳震动刀了。

        “巴依、巴依!”游击疾呼着,“八一!你们到哪儿了?”

        高空的两个光点进入周视雷达屏时,专注于“外科手术”的纽曼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要命的信息,并在下一秒内完全想通了。之前他完全不必考虑对手可能呼叫的空中支援,他们国内的空军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明目张胆的决心,飞越世界屋脊进入战乱的月氏境内。但现在他想起,由于两国空军的秘密合作关系,他们在月氏境内派驻有空军教导队,可以使用月氏空军的机型、从本地机场出击,而全程借用月氏空军的身份做掩护。

        依从图兰朵呼叫而来的两架教导队战机先后发射了格斗弹。猛禽的及时机动躲过了第一枚导弹直射,但近失爆炸破坏了它的气动和一侧副翼;这钢铁的猛禽扑扇着主翼,还挣扎着想飞回高空,但随后两枚导弹同时击中了它,机体在惯性作用下向铁浮图冲撞而去。

        “冲量刀已解锁。”图兰朵提示道。

        铁浮屠猛力将右臂挥向身前,折叠在臂间的冲量刀随即弹了开来。那支修长的复合材料冷兵器被打造成了陌刀的形制,凭空拦成了一道足够长的刀墙。猛禽撞上它的时候,好像撞过一道并不存在的虚线一样继续向前,直到撞上铁浮屠的楔形胸甲时,才终于裂解成两大片残骸轰然坠地。

        “威胁级别下调,准备收束武器。”

        "巴依老爷呼叫,我们得在他们的歼击机赶到前离开。祝好运。"

        在图兰朵和空军教导队的呼声中,游击大口喘着粗气。借助大佛和清真寺的光影,把附近零散的武装分子吸引起来聚而歼之,从而肃清周边道路;在图兰朵暴露的情况下,打破静默请求空军教导队来压制猛禽……他一时不敢相信,所有计划已经达成了,完成朝圣的信众可以回家了,他和战友们可以回家了。

        清真寺屹立在渐熄渐黯的硝影中,大佛在微笑。漫长的夜,也伴着讲经与合诵的尾声,长长松了一口气。

 

        次日,赤佛堂故道。

        “赤佛堂古道,对面就是雁关国门。”阿拉丁看着前方渐渐开阔的山路。背后,是月氏博物馆车队,新添了几道战痕的铁浮图,以及班长以下仅存的两名伤员。

        帕萨梁隐没在背后苍远巍峨的群山之中。阿拉丁面对着山峦单膝半跪,这是古时军旅的持旗礼。但他手中没有旗,只有一只打火机,在寒风中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应和着幽远山风祝祷道:“魂兮归来,随我长灯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

        “靠个打火机招魂,人家真的买帐吗?”游击打断了他。

        阿拉丁头也没回:“咱又没有长明灯。别忘了,霰子也跟他们一块儿留下了,还有145、马克新……”

        游击擤了下鼻子,也拧开打火机,跟着他一齐半跪下来,笨拙但无比认真地学一句诵一句:“一樽北斗,醉客乡些;魂兮归来,返故居些。”

        在他们祝祷完毕时,辛巴达从背后拍了拍阿拉丁:“那么,伙计,在这儿告别吧。”

        阿拉丁瞪着他,眼里是看那些遗骨样的神情:“你们不跟咱回去吗?国门关防费不了多少事,再说还拉着这么多文物,回月氏去,轰坏了算谁的?”

        “可这毕竟是我们的战争啊。”辛巴达眼里是凄惶的笑,“即使战乱,我们也要保管好自己的历史和文物,总不能转手就丢给邻国吧。那些极端分子根本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他们假窃真主之名,却用杀虐加以玷辱,我们要回去消灭他们,让这些文物不必再东躲西藏。再见吧伙计,我的真名是艾哈迈迪.哈希姆。”

        “维族同胞叫我纳斯尔丁.哈林,汉族同胞叫我丁哈林,我是维汉混血。”阿拉丁握了握他的手。

        这时,游击提议道:“等等,也许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长安。

        他们沉默感受着屹立了几千年的长安城墙向自己敞开正门。雄浑的箭楼下,代表最高军礼的秦王破阵曲正徐展阵步,以此表示对异国文物最高规格的隆重迎接。李世民最初编就这支大乐时,舞阵旁翻飞的是秦王兵府旗;玄宗皇帝踏着安史之乱后的夜雨霖铃,凄惶走过残败的太液芙蓉未央柳时,迎圣回龙的破阵曲飞扬着唐帝国六镇都护府旗;而现在,十八面旗帜代表着共和国的十八支集团军,正随着舞乐节奏翻扬成一片赤云。

        与之相对的,月氏最为强大的三支首都师,已经全部在战乱中瓦解,没有成建制的部队能够作为代表来参加这次会礼,只有辛巴达一名军人作为礼仪的孤独客方,他还保留着自己部队打散前的旗帜,那面布满弹孔的残旗飘扬在长安城下,同时受到了官方和民间最为隆重的礼遇。

        “长安历史博物馆将为来自月氏的文物举行为期一年的展览,所有文物始终归于月氏所有,本馆将负责巡展期间保养维护的全部工作。”那个瘦小的圆眼镜老头儿代表长安博物馆作宣布时,辛巴达总觉得像是馆长在讲话。

        “我代表月氏博物馆联合会负责这次移交。按照国际博物馆法,为期一年的展览结束后,所有文物将回到我们的祖国,希望那个时候我们能够结束战争。”辛巴达说道。

        而在博物馆队列中,随即有另一名馆长站出来说:“如果贵国愿意,北京故宫博物院可以提供下一年展览场地。”

        “成都博物馆愿意接展。”越来越多博物馆代表站出来,“郑州博物馆!”“还有南京!”

        “我不知如何表达感谢。”辛巴达在一片博物馆的海洋中说道。

        “我们都是拥有和失去过文物的国度。”长安馆长答道,“我时常在想,晚清的屈辱是否是命运为我们安排的一次考验,让我们亲身体会到辱国的惨痛,从而刨去凌压弱小的可厌一面。”

        秦王破阵舞进行到了尾声。文物车队缓入长安,鼓楼上传来沉沉震韵。

 

        两月后,雁关国门。

        踏着这条来时路,辛巴达独自向着苦难的祖国步去。在他的面前,千余年前九死归国的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段秀实,正领着残兵走向近在咫尺的故国。边塞苍凉的山风宛如一首失真的入阵曲,从塞上吹来,又往塞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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