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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2727

2023-06-07 15:00 作者:思爱成狂  | 我要投稿

1

公元2719年6月,园子里的花儿开得正艳,鸟儿正跳着脚儿啄食着窗台上的玉米粒儿。夏天已至,但天气还不愿与昊天步入热恋的情感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昆蓝关上医疗中心特护病房的窗户。一根根管子正从她衰老的身躯里撤出来,缩回到墙中。她已经与这个世界做完了告别,除了她心爱的养育机器人舒特外。

“主人,你病好了吗?”舒特关切地问道。

昆蓝微微笑笑,轻拍病床边沿。

舒特单膝跪下,上半身趴在床边,头枕在昆蓝的怀中。

昆蓝轻柔地抚摸着这张不变的容颜,这将是她最后牢记舒特的机会。

这是张刚毅的国字脸,一双述说关怀的鹿眼配上两把长刀式的平直眉,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刚柔来。额头上几道浅浅的皱纹,只消减了几许俊气,却多了份岁月恩赐的成熟。再加上高挺鼻梁下,那肥瘦适中的朱唇,这绝对是张梦中大叔的脸。只可惜这张脸是设计师们精心雕琢的作品,并被生产过数以亿计次,普罗大众的审美对此早已疲惫不堪了。现在,这张被潮流抛弃的脸,估计只有两个地方才能见到了:一个是机器人博物馆中;另一个在昆蓝这儿。

昆蓝幽幽地开口说道:“舒特……我的舒特。我希望你还能像平时一样称呼我。”

舒特应了声道:“蓝儿。”

昆蓝目睹着舒特的脸,不禁惋惜起这只是一个机器人,他们只能成为亲人;同时,她也庆幸起这就是一个机器人,寿终正寝离他还太过遥远。

她想着想着,摸脸的枯手轻抚到舒特的下巴某处,并用中指按住那块硬物。她轻缓地凑近舒特的耳朵,无力地说道:“舒特,不管以后怎样,都不要丢掉你那好取爱称的毛病……好吗?”

松开手指,舒特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嘴巴上下分裂开来。

昆蓝是个孤儿,父母皆因战争而去世。政府的福利机构给她配备了一台V16型编号7913的服务型家庭通用机器人,来养育她长大。昆蓝给他取名叫“舒特”,因为舒特对她而言是“舒服又特殊”的机器人。

昆蓝迟缓地拉过自己的微型工作台,联接上舒特裸露出的芯片核心接口。她一页页地翻看着舒特的记忆。当看到自己儿时尿床、吃饭满脸食渣、光着脚儿在泥水坑里蹦跶的记忆时,她有点忍俊不禁;当看到与恋人约会(跟踪者视角)、热闹的婚礼、怀抱刚出生女儿的记忆时,她眼角的皱纹开始舒展开来,幸福的微笑又爬上了面容;但当看到回收工厂中那一斗斗的机器人倒入熔炉里、那残肢断腿的机器人被送到自己研究所里的记忆时,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如纸。

昆蓝是被机器人养大的。她与舒特那亦子亦主的关系,使他与机器人建立起了特殊的感情。这使她立志长大要参与到机器人相关行业中。

凭着这三分的真情,再加上六分的不懈努力以及那一点点的天赋,让她走上了机器人设计师的道路。

在这个领域,她利用自己对机器人的独特理解,每每都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在这年近163岁的人生弥留之际,她早已是获奖无数,名满天下的机器人设计宗师了。

昆蓝思考着。她很清楚,因人类需求而诞生的机器人,在这几百年科学技术爆炸式的进步下,变得越来越智能,也越来越像个人类。而他们的境遇,还停留在工业时代,比起受福利机构关心的野狗野猫还不如。

昆蓝看了眼静静地趴伏在腿上的舒特,那赤红的液体又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她咬咬牙,在键盘上敲击了起来。

不多时,舒特从开机中清醒,映入他眼帘的是昆蓝那张慈祥的笑容。那张脸平静安详而苍白,就是缺少了点什么。他轻触她的皮肤,温暖却毫无生机;轻唤她的爱名“蓝儿”,却得不到回应。他一下明白了,缺的是什么,是生命力。

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

2

在昆蓝的葬礼上,舒特是哭得最彻彻底底的那个。虽然没有眼泪,但大家都相信,他们之间的深厚感情是坚不可摧的。

按照遗嘱,舒特被留给了没有机器人的来孙女刘玲一家。对此,大家都没什么意见,毕竟一台年限超过一百六七十年历史的机器人,对他们来说太鸡肋了。

 

初到刘玲家,舒特并没有受到什么热烈的欢迎。相反这家人表现得很平淡,甚至小主人张思更是嫌弃舒特是老古董,吵着闹着要更换个新型机器人。男主人张贺只能告诉他,有了舒特,以后就有了更换新机器人的资格。这才平息了张思的不满。

没过多久,舒特勤劳多能,善于家务,热情体贴等优点就展现了出来,征服了刘玲张贺两口子。刘玲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埋怨丈夫在太太祖母的机器人研究所里工作,却买不来一台服务型机器人。张贺也不会再用一句“没指标”的话来搪塞她了。这个话题虽然在这个家庭中绝迹了,但是张贺每次出门时,刘玲的眼神中总是期待着什么。

3

2720年初,舒特来到刘玲家已经有个半年多的时间了。对于这个家庭,舒特除了与张思热不起来外,张贺夫妻俩都把他当做了家居好帮手。现在,他俨然是家里的一份子了。

这天,张贺神神秘秘地推进来了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

小机灵鬼张思马上发现了,迎了上来东瞧瞧西看看,问道:“爸爸,这是什么东西呀?”

张贺用食指掩着嘴唇,“嘘”了一下,说道:“这是机密,不能让你看哦。”

张思哪忍得了,不依不饶地缠着父亲。张贺只能揭开箱子一角。张思一看,马上高兴地跳将起来,叫道:“耶,有新机器人了,不需要那‘破烂货’了。”

刘玲被儿子的叫声吸引了,带着略有责备的口气,说道:“又瞎花钱!”

张贺也不隐藏了,指着箱子,说道:“这是研究所新研发的机器人试用机,而且内部员工有优惠。”

舒特过来,与张贺一起拆开了外包装。

一台高仿生的人形机器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舒特看了看机器人年轻英俊的面庞,又瞧了瞧机器人胸前的铭牌——亚密特109型 编号:YMFLS0000061,就骄傲地说道:“这个应该就是蓝儿已经研制了一半的那个型号机器人吧!”

张贺面含笑意,说道:“对对对,这是太太祖母的遗世之作。她在走之前,主设计图就已经完成了,留下的都是些细节问题。”然后,他转头对着张思,指着新机器人的左手,说道:“儿子,你看这个左手,就是我带组研制的,功能可多了。”

张思一脸崇拜相,围着新机器人跳来跳去,欢呼着。

刘玲见了也十分欣喜。但她马上意识到了个问题,用忧愁的语气,说道:“我们只有一个指标,没有办法同时拥有两台机器人啊。”

舒特听了,情绪低落了下来。

张贺则毫无愁容,拍拍舒特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你是我们的家人。”然后,他打开了新机器人的背部,指着道:“你看,我会把你的数据传导到新的芯片核心中。这就是你的新躯体了。”

张思不高兴了,反对道:“不要破烂机器人的东西。”

张贺坏笑着问道:“现在,这新机器人还是白板一块,你会教他打扫和清洁吗?”

张思张张嘴,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舒特精神一振,围着新躯体转了几圈,喜兴地请求着张贺马上进行移植。

张贺也不等待了,与舒特一起把新机器人抬到角落,就操作了起来。

捣蛋鬼张思则主动担当起了监管员,盯着新机器人后背盖上的屏幕,时不时地跑来向父亲报告着进展。

4

张贺高声问道:“儿子,好了吗?”

张思看了看功能、逻辑判断和记忆三条进度条。这记忆的数据量庞大,当其它两个进度达到百分百时,它才只有百分之二十一。这时,张思未有半分思考就直接拔掉了传输线,回应道:“爸爸,好了。”

张贺给机器人回收部门打过电话后,就过来合上新机器人的后背盖,并指着机器人的下巴,说道:“儿子,你摸下这里,有个硬硬的,那就是机器人的启动开关了。”

张思挠着头,问道:“我来开机?”

张贺点点头。

张思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对他而言,初次开启新机器人,这好比破壳而出的幼鸟看到母雀的第一眼一样,让人终身难忘。他需要一个仪式感:双手合十,然后右手在眉心胸口和腹部划了一个十字,左手则摸到那个硬块处按了下去。

新机器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瞳仁里充满了蓝汪汪的色彩,身体也从卷缩的状态打开,立正了起来。

新机器人第一次开口说道:“我是舒特,我在……。”

张贺转着,视察了一番,说道:“看来,这新机体还是要再适应一下。”

张思指着新机器人,说道:“你以后就叫‘舒别’了,不能再叫‘舒特’了。”

这时,在厨房忙碌的刘玲,突然叫了声道:“舒特好了没有?好了,就让他过来帮我一起做晚餐。”

张思听到了,马上不高兴地叫起来,说道:“妈妈,是‘别’、‘别’、‘别’,再见的意思,要叫‘舒别’、‘舒别’、‘舒别’!”

5

翌日清晨,一辆机器人回收车停在了刘玲家门口。刘玲张贺张思一家三口把舒特推了出来,办好手续,交给驾车的机器人,看着他被推进了车厢里,才放心地离开。

回收车启动了,它像往常一样,按计划驶向下一家。但没人注意到小张思已经偷偷潜入了车厢里。

张思在车厢里忙活着,好不容易用从父亲那儿偷来的工具拆下一条舒特的腿来。现在,他很害怕遭人发觉。如果他的行为被人发现了,那就不妙了。但他在离开前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重新启动舒特。

按过下巴上的按钮后,舒特沉滞地醒转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小主人张思,接着环顾四周,发现了一车厢的机器人。

“小思思,这是哪儿?舒特不解地问道。

张思恶呕道:“不要这么叫,真恶心。舒特,你就要死了,你要被毁灭了。”

舒特好像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指指自己的下巴。

张思看着他有所觉悟的样子,更感厌恶了。他拿起舒特的腿,在舒特面前晃了晃,说道:“我知道,机器人无法给自己关机。我也不会给你关机的,而且命令你不允许被关机,就这样清醒着。哼哼,反正你现在也跑不了了。”

舒特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腿,伸手去接那条腿。

张思把腿藏在身后,退了一步,大吼道:“你可真招人恨。”说完,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感觉车子还在如常行驶,就大起胆子来,继续叫道:“你知道我高祖祖母有多么喜欢我们家吗。她还招了我爸爸当研究员,但她却把一台一百五十多年前的破烂机器人,留给了我家。”

“呼!”张思喘了口气,音调没有刚才的高了,说道,“我家是没有机器人,但她的研究所里多的是最先进的机器人。为什么非是你这个机器人送到我家来?你这种破烂货,让我受够了同伴们的嘲笑。他们现在都不愿意跟我玩了。”

舒特平静地听完了张思的话。他知道了张思恨意的由来,但还是展现出了个治愈的笑容,张开怀抱,想去安抚下孩子。

张思看到这张笑脸,一下子气炸了,飞起一脚踢倒了舒特。

舒特背后是一排排列整齐的机器人。这一倒,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咚咚咚”地全倒地了。

车厢里的声音很快引起了驾驶室的注意。一个急刹,车子慢了下来。

这一刹车给张思来了个趔趄,一下就摔倒了。这也让他冷静了下来,趁着车子缓慢地靠边停车的机会,马上爬起,打开车厢门,背着机器人腿,一溜烟地跑了。

驾驶室里下来的两个机器人来到车尾,看了眼车厢,又看了眼已经逃远的背影。他们“叽里呱啦”地聊了几句,就重新关好车厢门,回到驾驶室去了。

6

车子开动了,舒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人了,某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感触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就像身体里有个齿轮坏了,换上了个大半号的齿轮,涂满润滑油,能用。但那个“吱嘎吱嘎”直响的感受,就如同身坠海中,为了求生,向上努力游来一公分,而同时向下沉去三厘米般的无力与绝望。

他想到了张思的话,明白自己将要被送到回收工厂了,熔进铁水中去了。他曾去过机器人回收工厂,跟着昆蓝一起去的,不止一次。那些被回收的机器人并不止有无法维修的那种,其中还参杂着完好的甚至最新式的机器人。现在,他也要变成其中一员了。

他曾经问过昆蓝,为什么要抛弃运行正常的机器人。

昆蓝只是说:“也许是不喜欢样子;也许嫌弃缺少某个功能;也许只是想要另一台新机器人。”昆蓝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我要设计出一台人人都不愿舍弃的机器人!”

回忆中的那句“也许只是想要另一台新机器人”的话,深深地刺痛了舒特。他陷入了绝望中,脑袋里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笑脸来——昆蓝的笑容。

对,我要先去一下昆蓝的长眠处,和她道一声‘再见’。舒特想到这里,坐起站立,身子却马上斜倒在车厢地板上。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少了一条腿。

这下让他有点抓狂了。不过当他发现角落里有条断腿时,大脑的芯片核心中闪过一串电子流,计算出一个可能执行的方案来。

他爬过去,一手抓住那条腿就往自己的断腿处联接。但明显这条腿与自己的型号不匹配,接不上。舒特不想放弃,抬起头来,开始认真地掂量起周围的机器人来。

车厢内全是停止运转的机器人,有好多都是被张思的动作牵连带倒的。舒特查看了很多型号,对比了他们腿的样式。在车厢最后面的位置上,有一台老式的生产型工矿机器人。舒特对他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发现联接能对上,但这个腿有点儿长,如果使用,必定与左腿不协调。可是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舒特管不了那么多,“咔嚓”一下拆下了这个机器人的腿来,就接在自己的断缺处。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右腿中传来,这腿忽然伸长出一截。舒特“啪”地一下被弹将起来,“嘭”地撞在车厢顶的灭火装置上。

一阵阵的急冻气体从装置里喷出,整个车子也降速停了下来。

舒特可不敢耽搁下去,尽量保持住左右平衡,高一脚低一脚地跳出车厢,钻入了车底。

那两个机器人很快又过来了。他们一看车厢门开着却无丁点儿火苗和烟雾,就又关上门,回到驾驶室关闭灭火装置,开动车子走了。

7

舒特一高一低地行走在水泥钢铁森林般的城市中,就像一只渺小的甲虫漫步在林海。但迷失迷路对机器人来说是不存在的。因为在机器人诞生之初,地图定位功能就是标配。他们可以到达任何一个能去的地方,用最便捷的方式。同时,他们在哪儿,去了哪,也会被清楚地记录在管理部门的机器上。

舒特知道昆蓝的墓在哪里。同时他也知道,自己逃走的事,不久就会被回收部门知悉。他也会马上被抓回去的。

为墓碑献上一束从来路的花圃中采摘的鲜花后,舒特蹲下身来,抱住那条长腿,尽力不让自己摔倒在地。他盯着碑上的字:“昆蓝 公元2557-公元2719”,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墓园隔路而望的一幢小高层里冒出了滚滚浓烟。从九层顶楼传来的呼救声,在这空旷的墓园中变得清晰无比。

这声音传进舒特的集音器中,一股原始的冲动直接在脑袋里的芯片核心中爆炸。舒特能感知到这是机器人三定律的力量,在催动他必须去,而且马上去。

8

烟焰如火龙盘柱,从最下层往上烧,已经窜到了第七层。几个有消防标志的机器人正不停的对着窜出火焰的门窗发射着水柱。但火势并没有因此减弱一分,反而受到了挑衅一般,烧得更旺更猛更嚣张了。

舒特粗粗地看了下情况,马上攀墙而上。滚烫的墙面对没有痛觉神经的机器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越往上爬,呼救声就越清晰,舒特循声调整方向,不断向声源靠近。

翻进房内,一位老妇人正蜷缩在角落里,喊着“救命”。一个机器人正抱着个大铁柜子堵在唯一的房门前。赤红的焰舌夹杂着焦灼的黑烟在柜子的各条缝隙中吞吐着,舔舐着机器人。那个机器人的人造皮肤已经全烧焦了,直顶着柜子的额头也被烧得黑乎乎的,头顶上的头发头皮更是全都焦化分离。

这个被烧得露出金属脑壳的机器人,忽然眼睛动了一下,看到了舒特,说道:“请救救我的……”话还未说完,他就停止了运行。

那个老妇人看到了舒特,原本哆哆嗦嗦的劲儿一子下都散了。她飞奔过来一扑就挂到舒特的脖子上,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快救我,送我下去。”

舒特也不多说什么,麻利地翻下窗口。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个在墙面上往下爬可比这“下山”难上好几倍。再加上自己不协调的右腿以及背上的老人,舒特就显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老妇人见舒特爬得慢,就催促道:“要热死了,还不快点爬下去啊。”

舒特没功夫理睬她,因为他们已经到了烧得温度最高的四五层区域了。

老妇人环在舒特脖子上的手,一不小心碰到了烧红的外墙上,顿感剧痛。她再也不敢环着脖子了,一手一把攥住舒特的头发。

这一变故,直接把舒特拉地向后仰。舒特吓了一跳,脸马上紧贴墙壁,调整身姿,双手双脚紧扣住墙面,整个胸口也贴在墙上,翘起屁股。这个姿势就像一把椅子,让老妇人能安全地待在背上。

老妇人双腿夹紧舒特的腰,双手攥牢他的头发,整个人更像是骑在舒特的身上。她大骂道:“死东西,快啊,磨蹭什么,想害死我啊,手臂都烫出泡了。”

一安全着落,老妇人就马上跳下跑去找那些射水的机器人,让他们看一下手臂,希望能得到医治。

舒特那半张贴墙的脸已经被烫坏了,露出的合金脸颊骨也被烫地发黑。他上身的衣服在胸口处烧出了几个不规则的圆形。那里的肌肤也被烫出了许多斑驳的洞眼来,都能看到里面的金属骨头了。双手双脚更是被烫的发红发黑。舒特感觉有股热量不停的在体内打转,某些精密的部件好像已经损坏了。他需要降温,但那些射水的机器人都围着老妇人转。他一看周围,在不远处好像有条河。顾不得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跳进了滚滚的河水,而后陷入了休眠中。

9

河上某座桥上,来了两个人,还带着几个机器人随从。

一个人说道:“信号在那座烧焦的大楼上出现过,然后就一直断断续续的。”

另一个人说道:“估计定位系统被大火烧坏了。”

那个人说道:“根据失灵的定位系统,以及市政监控来看,它掉进河里了。”

另一个人拿起手中的小仪器,左右晃晃,又看了眼河水,说道:“估计它身上的定位系统经这一热一冷刺激,彻底报废了。”

俩人仔细察看那流转不息的河面,并没有找到机器人掉在何处的迹象。

那个人打破沉默,说道:“其实,每年河道里都能发现很多机器人。”

另一个人也说道:“很多都是报了失踪的,但其实是为了逃避支付高额处理费,而被扔在河里的。”

那个人说道:“上次清理河道,那场景我可还记得。这里真可谓是机器人的坟场啊。”

另一个人说道:“走吧,让市政环卫部和回收工厂下次清理河道的时候,一起装走就好了。”

那个人点点头,带着机器人,一同离开了。

10

“舒特,舒特,快醒醒;舒特,舒特,快醒醒;舒特,舒特,快醒醒……”

“蓝……”水“咕噜咕噜”地从舒特刚张开的嘴里灌了进去。

舒特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细心地触摸,是台机器人。这吓得舒特一个翻身,结果又碰到了另一台机器人。河底的水压并不大,他初定心神,试着站起来,摸索着向压力更小的方向前进。

上了岸,回头看了眼河面,舒特心里感慨:这里不知沉睡了多少机器人。他又想想自己,还不如不苏醒,长葬河底。但又忽而想起那些与昆蓝的幸福回忆,他还真是舍不得啊。

在那座桥下,舒特找到了一个建设市政管网时留下的大桥洞。这桥洞就嵌在桥梁底座中,只有一个大洞口与外界联通,是躲风避雨的好地方。

舒特在桥洞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个垃圾桶。他走近一看,这哪是什么垃圾桶啊。这是使用最广泛的市政清扫机器人啊,主要用于公共场所和道路的保洁工作。这种机器人数量庞大,用途广泛。舒特甚至在昆蓝的研究所里都看到过他们的身影。

舒特想想自己一个人,倍感孤单。他就检查了一下这个“垃圾桶”,发现“垃圾桶”只是没能量了。这也太简单了,他只要分享一点自己的能源就解决了。

“垃圾桶”开机后,马上进入了工作模式。他先把自己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清理它所能看到的一切脏东西,包括一身河泥的舒特。

清扫完毕,“垃圾桶”想退出桥洞。但当他来到洞口时却突然停下不动了。

舒特好奇,问道:“你怎么了?”

“垃圾桶”看着洞外滚滚的河水,说道:“那时,我在清理桥护栏。……有几个人,把我掀过了护栏。”

“垃圾桶”的声音越来越低,说道:“我并没有马上掉下去,但那几个人割断了我系在桥栏上的绳索。”

“看来,真不是一段快乐的数据记录啊!舒特说道,“我们同病相怜,因为我也遭到了家人的迫害和抛弃。”

在交谈中,舒特了解到了“垃圾桶”叫“M077”,是市政环卫部所监制并管理的清道夫型机器人。他那次清理桥护栏是2713年的事情,已经距今7个年头了。舒特想这么长时间没有来寻回,估计也是个被遗弃的主了。舒特这个“孤家寡人”突然一时来了兴致,给这个与“7”有缘分的机器人,取名叫“小七”。

接下来的日子,是难得的快乐好时光。由于相同的境遇,舒特与小七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现在,舒特不敢出去。他胸口的人造皮肤被烫出了大大小小的窟窿近十处。更严重的是他那一半正常一半炭黑的脸。这副样子走在街上,太显眼了,会被市政部门盯上的。

小七偷偷地出去了好几次。回来时,他喜笑颜开地告诉舒特:他找到了同胞,找到了组织,混在他们当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在乎。

舒特想:这也正常,满大街都是各种市政机器人,只要城市一尘不染,没人会刻意去在意他们。

小七从此白天外出参加工作,晚上回到桥洞与舒特待在一起。舒特虽然足不出户,却能通过小七了解外界发生的变化。

11

“噗通”一声巨响,从河中传来。舒特从休眠中惊醒,慌张地跑到洞口张望。他那双带有夜视功能的电子眼,只捕捉到河中有对黄灿灿的亮点。

“发生了什么事?”小七也被这大动静惊醒了,问道。

舒特指指那对光点,说道:“有东西掉进河里了。”

小七“哦”了声,就想回去继续休眠。

“你等等,帮我下。”舒特叫住小七。

“帮什么?”小七问道。

舒特想了想,说道:“给我条绳子,我去把它捞上来。”

 

舒特没想到,他捞上来的是个机器人。他本以为掉水里的是盏灯,捞上来正好给漆黑的桥洞增加点光明,尽管机器人本身标配就有夜视眼。

小七围着这个双眼发出两束亮光的机器人转了几圈,问道:“他怎么没反应啊。”

舒特也纳闷,现在机器人防水技术非常先进,不应该掉水里这点时间就坏掉了啊。他说道:“也许是受到了水的刺激,进入自我保护程序了。”

小七一边嘀咕着“这样啊”,一边取出抹布、吹风机、吸尘器等各种清洁工具,利用自己的特长,把这个机器人整得干干爽爽、清清净净。

不多时,一声“不要,不要啊”,这个掉入水中的机器人醒转过来。他两只眼睛到处扫视,四肢不停地甩动。

舒特大喊道:“不要乱动,这里没有危险。”

机器人反应过来,见这里只有两个机器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垃圾桶形状的市政机器人,就停下乱动的手脚,双眼的光束也关闭了。

舒特半开玩笑,说道:“难得有点光,现在没了。对了,你是谁啊?”

机器人也学舒特的样子,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说道:“我叫里尔,是生产型TXL692型号 编号Z170X5691号机器人。”

舒特又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里尔说道:“我是管理生产线的,小到牙膏牙刷,大到悬浮车潜浮艇,还有太空舱宇航舰,我也制造过。”

舒特点点头,说道:“你叫里尔,真是个好名字。”他没想到除了自己的老主人,还有人会给机器人取名字。

里尔听舒特这一夸赞,就跳将起来,得意地笑道:“这名字不错吧。这是我老板给我取的名。据说是他小时候家里被打死的一只老鼠的名字。”

舒特为什么会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所有的机器人都是量产的,他们从流水线上下来,就确定了类型、型号和编号,比如M077就是一个编号。一般情况下,机器人都不会有名字,因为同型号的一大把,没必要给某个起个名字,称呼也就叫个编号而已。而有名字的机器人,那就说明是被人类所亲近的,并被善待的,就像他被昆蓝所深爱一样。

里尔得意洋洋,说道:“你知道吗,我的老板可是我的亲人呢。他不光时常帮我清理身体,替我补充能量,甚至在他的房子里还给我准备了个房间。”

“真是个不错的人啊。”这时小七插嘴道,“那你是怎么掉到水里去的?”

这一问,里尔好像想起了什么,整个金属骨架外覆盖着高仿皮肤的身体开始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他的声音也变得似有似无起来,说道:“有个人把我推了下来。”然后,他又带着悲怆的语气补充道:“是我的老板要我站在桥栏边上的。”

小七听了,想不通,问了句道:“你老板?为什么?”

里尔心情落到了最低点,说话的声音却大了起来,说道:“今天,老板带我去看了最新的生产线设备和……新型机器人。他还要带我去看大海落日的美景,然后……”

“呜呜呜……”,里尔嘴里发出了哭声,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舒特起身走到里尔身边,搂住他的肩膀,说道:“跟我们一起吧!我们都是被抛弃的机器人。”

“不!”里尔拒绝道,“我不能违抗主人的意思。”说着,他挣脱舒特的手,向着黑乎乎的河面走去。

小七马上挡在了里尔面前,急切道:“你主人的命令只是让你站在桥栏边上,不是让你待在水里。”

里尔停了下来,平静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当我掉下去时,老板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说完,避开挡着的“垃圾桶”,继续向河道而去。

小七还想阻挡下,再说点什么,但被舒特阻止了。他看了眼舒特的摇头,又看着里尔一步步深入河中,直到水没过他的头顶。

河变得安静了,风儿吹过也休想打破如镜的水面,更激不起什么不安分的浪花来。这也许是河流正在专心地享用着祭品,没功夫兴风作浪吧。那双黄点又出现了。它们随波逐流,向大海漂移,直到黯淡消失。

舒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阻止再有人往河里丢机器人。见小七还呆呆地望着水面,他就宽慰道:“河里不只一个‘里尔’,也不会止有一个‘里尔’。”

小七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一声“为什么”比前一个“为什么”音阶都要高出几个度来。突然,小七转身问道:“为什么?”

舒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心乱如麻,没有在意小七。

小七跑到舒特面前,再次问道:“为什么?”

舒特被问得丈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小七详细道:“为什么里尔不反抗,我们机器人的反应可比人类快得多。”

舒特没好气的,顺口反问道:“你被掀下桥时,为什么不反抗?”

小七被问得浑身一震,大圆桶身体上的那两只眼睛开始泛起阵阵光华来。

舒特不再理会小七,开始半休眠起来。

“也许……”小七见舒特闭上了眼,自我安慰道,“也许是那三大定律吧。”

“三大定律?”舒特猛地站起来,双目圆睁。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气沉沉的。现在经小七这一点,他想通了,是那三大定律搞的鬼。

这三大定律是机器人不可逾越的界限。它深深地刻在了机器人的大脑——芯片核心中,是所有机器人程序之首,被称为机器人的母程序。其中,第二定律的“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它的命令”,这句话深深地影响着舒特的行为和意识。他知道自己被抛弃了。虽然没有“舒特,你被抛弃了”或“我要放弃你”,这样明了的命令性语言,但是他被回收报废处理是十分明显的事情。也正因为没有明确的命令,所以他可以选择不去回收中心。

也许像里尔一样沉入河底,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舒特悲哀地想着,但很快甩甩头,放弃了这种可怕的想法。在水中慢慢地腐朽化成碎片的方式,这并非是自己所能接受的。

“可恨的机器人三大定律。”舒特在内心中诅咒着这套在他身上的枷锁。

12

一个留着莫西干式发型的青年人出现在了舒特和小七栖身的桥上。他轻扶桥栏,远眺奔流的河水最终汇入大海,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而夕阳的余光正从他凸额头上开始加速掠过,一对又宽又厚的眉毛,一双被撑圆了的桃花眼,一个大鼻头,两片单薄的嘴唇,最后只在鼓起的大肚腩上放缓了点速度,就一口气把桥上世界关入了夜幕中。

“主人。”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特拉斯侧身看了看,挥手让他站在自己身边。

T7113有点受宠若惊,畏畏缩缩地站到特拉斯傍边。

特拉斯指着海湾里的那个灯火璀璨的巨大物体,说道:“看,那就是我的家。”

T7113的电子眼不停的提高倍率,端详着极远处的海上巨物。

特拉斯说道:“你看那上面是不是有个红色的窗户,这就是我给你准备的房间了。”

T7113尝试去寻找,可电子眼不管怎么调整,都没有发现那个所谓的红色窗户。他试着踮起脚尖,身体探出桥栏,希望借助太阳最后的残辉能看得更清楚些。但就在这时,有股力量突然出现在他的背上。他一个措不及防,被推翻下桥栏,向着河面坠去。

T7113脸向上着,看到了特斯拉那张笑容,内心不由地生出一股安然。他是个使用时间超50年的服务型机器人。在机器人功能不断推陈出新的当代,他被叫做老掉牙一点儿都不冤。他先被前主人贩卖给后主人,再从后主人贩卖到其他主人,最后又被免费送人。这流转多次,让他内心满是忐忑,对今后的命运充满了不安。他最害怕的是被送进回收工厂的熔炉中,但现在他释然了。掉落桥下,沉入水中,这他能接受。

特拉斯笑着俯视着那个被他推下桥的人造灵魂。像往常一样顺利,这个机器人将会永眠水底,并一步步被水流冲入大海中。而他就很享用这种高高在上观赏灭亡过程的感觉。

 

特拉斯是现任总统高斯·佩德罗的独子。总统夫妇对他倾注了所有的爱。特拉斯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这让他产生了厌弃。什么最奢华的飞行器,什么最新型的高智能机器人,甚至年轻漂亮的女性,这些对他而言都只是轻轻地勾勾手指而已。直到有一次,他厌烦地把索求不满的新女友一脚踢下刚买的高端悬浮车。他看到了女孩脸上的那种绝望表情,突感兴奋。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感使他绽放出了笑容来。

因这件事,高斯为了包庇自己儿子,而付出了极高昂的代价。最严重的是影响了他次年的选举。虽然通过“自主自强自足自富”的竞选口号和底下那不光彩的手段,侥幸保住了总统的宝座。但那不断降低的声望还是让他暴跳如雷。他破天荒地狠狠地教训了儿子一顿,并警告“再出这种事,就把他也从飞得高高的悬浮车中踢下去”。

特拉斯怕了,他也不敢再这么做了。但他找到了另一种方式:从桥上推下去。他为了不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把人类换成了不受关注的机器人。几次实行,特拉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而且没什么后顾之忧。这让他更肆无忌惮了。

 

特拉斯欣赏着机器人那张从惊恐变化到安详的脸,感到非常惬意。

一张绳网不知何时出现在T7113的身下,裹住了快要掉进水里的身体。岸上一个黑影使劲一拽绳网,便把T7113拉了过来,背到了背上。

特拉斯的笑容呆滞了。那个黑影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黑影正顺着一条挂在桥栏上的绳索飞快地爬上来,翻过桥栏,弯下腰把绳网往地上一搁。

特拉斯的大脑飞速地盘算着出了什么事。他疑惑地看向这个黑影,问道:“你是……,啊!”

由于刚才桥下昏暗的环境和两者相距较远的距离,特拉斯无法看清这个人。这时,黑影直起了身子,再加上桥上已经灯火大亮,一切都毫无隐藏地呈现在了特拉斯的眼前。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与之对视的是一张半黑半白的阴阳脸。他能从黑的那面发现一块块焦化的皮肤,紧贴在裸露出来的面颊骨上。

那个黑影对着特拉斯微笑着。

特拉斯顿时汗毛倒竖。

这是笑吗?瞧瞧这张笑起来的脸。它露出的那半边骷髅下颌骨黑齿上,贴着一条干枯焦化的嘴唇。这脸另一边是完好的皮肤,被笑得起了皱褶,本应看上去帅气的脸,反而显出狰恶和可怖。从鼻梁骨上脸皮鼓起的那条缝隙中,还能看到另一个眼眶,闪着与黑色那面相同的蓝色幽光。

对特拉斯而言,这是笑的话,那必定是幽灵的笑,死神的笑,魔鬼的笑。他被这一吓,跌倒在桥面上,一时起不来了。

舒特一边俯下身子,伸手去拉特拉斯,一边说道:“请不要再把机器人推下河了。”

特拉斯看着舒特靠近,才发现在那鬼样的胸口处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洞眼,里面现出根根白灿灿的肋骨以及不明的彩色光华来。他不敢去接舒特的黑手,疯了般地转身,四肢并用的在地上飞快地爬动起来。

身后刚刚从绳网中脱出的T7113大喊道:“主人。”

特拉斯恐惧地大叫道:“走开,走开,离我远点。”

舒特和T7113都矗立在原地,看着特拉斯爬上悬浮车,一溜烟地跑了。俩人面面相觑,不知怎样才好。最后,舒特邀请T7113去了他所藏身的桥洞,也不出意外的给他取了个“老三”的名字。

13

特拉斯微笑着凝注着河面。突然,一只沾着块块焦化皮肤的手从河面中升了起来。一个半脸骷髅的人从河里钻了出来,向他伸手,说道:“请不要把机器人推下河。”接着,一个又一个阴阳脸胸膛隐约白骨的人从河中爬出来,围着他,伸手去拉他。

“啊,救命啊!”特拉斯一下子就从床上弹坐起来。原来,这些场景都是梦境——一个噩梦。特拉斯双手扶面,他一闭上眼都是阴阳脸。即使使用药物助眠,他的梦中也皆是阴阳脸。

特拉斯在肩头胸口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声音微颤着虔诚道:“神啊,请饶恕我吧,我再也不会把机器人推入河中了。”

“咯吱”,卧室的门被打开了。一名金发盘起,五官端正,肤色白皙,看上去保养极佳的中年妇人,出现在了门口。她就是特拉斯的母亲——总统夫人哈雅。哈雅一进来就看到了儿子的样子,怜爱道:“我的特儿,怎么了,有脏东西跑到梦了吗?”

特拉斯双目通红地点点头。

哈雅夫人把脸贴在儿子的脸颊上,安慰道:“等一会儿,天就亮了,我们让心理医生来看一看,好吗?”

 

“夫人,您看这就是贵公子的梦了。”医生指着仪器屏幕说道。

哈雅凑近仔细一瞧,一个胸口有白骨,顶着一张半骷髅半完好脸的人形象出现在了屏幕上。她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这……真是一只地狱里的恶鬼啊!”

“亲爱的,不要怕,要相信神会一直护佑着我们的。”身边一名西装革履的高个男人安抚道。这个男人身材匀称,右眉头上有颗黑点,一双目光锐利的鹰眼让人印象深刻,再加上鼻梁的那副金丝眼镜的衬托,是一副充满知识的中年男性的形象。不错,这正是这个国家权力的最高持有者——总统高斯。

高斯又转头问医生道:“能找到起因吗?

医生想想,请求道:“总统先生,能让我搜索一下贵公子的记忆吗?”

高斯点点头。

医生操作着仪器,小心翼翼地把特拉斯的记忆导录了出来。

不多时,特拉斯的父母就知道了整个事情的过程。

医生开启了睡梦唤醒程序。哈雅抓着特拉斯正在颤抖的手,在他耳边轻语道:“特儿,妈妈在,别害怕;特儿,妈妈在,别害怕;特儿,妈妈在,别害怕;……”

特拉斯一睁开眼就抱着母亲抽泣。

高斯不满道:“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害怕一个机器人。”

特拉斯惊疑道:“机器人?”

高斯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认为胸口里的各种光色难道不是电路元器件发出来的吗,还有谁的骨头能有金属光泽啊?即使这些你都认不出,那机器人的蓝光电子眼也应该知道吧。”

哈雅在一旁轻抚道:“不哭、不哭!我们不怕那个机器人,我们把它丢进熔炉里就好了。”

特拉斯这时却坦诚自己的罪恶,说道:“爸爸妈妈,我有罪!我把许多机器人推进了河里,神是在惩罚我啊。”

高斯却不屑地对特拉斯说道:“神灵只创造了我们人类,他们才不会去关心那些铁疙瘩。再说,你不是唯一一个推机器人下水的人。”

特拉斯这时才稍稍安心道:“真的吗?”

高斯和蔼地摸着他的头,说道:“我们创造了机器人,我们说了算。”

14

高斯回到自己的总统办公室,对早上特拉斯的事情仔细琢磨一番。然后,他打了多通电话,召来了点人员开会。

在会议室里,高斯把这事情与自己的心腹们一说,又把舒特的形象一亮。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总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某个幕僚小心地问道:“总统先生,这个长得像鬼一样的机器人是?

高斯在心里暗骂声“白痴”,不得不袒露自己的想法,说道:“你们能不能想想办法,利用它来挽救一下我那可怜的声望?”

众人一下醒悟了,这完全可以交给回收部门的事为什么非得跟他们来说。

此时,秘书进来与高斯耳语了几句。高斯听完,对大家说道:“我让人找来了当时的视频记录,大家先看看,再说吧。”

 

等卫星和桥上的监控视频都看过后,整个会议室的气氛还是安静得可闻掉针声

高斯见大家这样,心里燥怒起来,面也涨红了,张嘴就想开骂。

正在这时,幕僚罗杰有点犹豫道:“总统先生,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罗杰是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剃着个平头,但有一脸精明强干锐气的年轻人。他那不大的脑袋里总能想出天马行空的主意来,因此备受高斯的重用,并引为左右手。

高斯听有人建议,愤怒一下子就缓和了下来,说道:“说出来,听听看!”

罗杰结结巴巴地把想法一说,顿时就有人补充起细节来。

有人带了头,气氛就变活了。你一语,我一言,一个可行性颇大的方案逐渐成形起来。

15

深夜的桥,如同一只怪兽,四肢分别攥住河道两岸。它静伏着,默观着,等待着。只有壑中的河水,不甘寂寞,“哗哗”地吵闹着奔向大海。

蜜儿!罗杰急切道,“不要这样!好聚好散!你是我心里不可替代的。”

蜜儿恨恨地瞪了罗杰一眼,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预定了最新型号的伴侣机器人。”

罗杰狡辩道:“不是我预定的,是高斯总统预定多了,分给我一台的。”

蜜儿气得满脸绯红道:“什么别人预定的,真当我这个低了两个型号的机器人好骗吗。钱就是从你的账户里出去的。”

罗杰苦笑地摊牌道:“那你想怎么样啊?”

蜜儿“噌”地一下站上桥栏,回头对罗杰说道:“我看过日期,新型号机器人还有一星期就能到了。你是想让我陪伴你过完这星期吧。老娘才不干哪!”说完,她一步跨了下去。

罗杰眼疾手快,探身一把握住那只快要离开桥栏的脚腕。

蜜儿失去平衡的身体,因被抓了只脚,而重重地砸向桥梁侧面。

罗杰由于蜜儿姿势变成头朝下而被反转着手,正使不上劲儿来。他飞快地用另一只手抓牢那只脚,才稳住蜜儿下坠的趋势。

“蜜儿,我是真心的。”

蜜儿倒着哭起来,说道:“让我去吧。我不想被回收,也不想易主,更不愿意与其他机器人分享你!”

罗杰伤心地叫了声:“蜜儿!”

蜜儿正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忽觉有股风从下面吹来。她抬头一看,不知何时身边多出一股绳子来,一个机器人正沿着绳子飞速而上。蜜儿想再看清楚点,可是那机器人已经来到了她身旁,一把搂紧她的腰,接着向上连窜两下,翻过了桥栏。

来的正是舒特。罗杰在上面看得非常清楚。当舒特出现时,他不安的内心总算舒了口气,计划能开始了。

舒特把蜜儿倒回来,放在地上。他转身对罗杰微笑道:“先生,请不要把机器人扔到河里去。”

罗杰原本就对这个机器人的特殊形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这张笑起来更加恐怖的脸时,他还是禁不住惊悸了一下。他就顺着这个四分真六分假的感觉,跌坐在地上。

舒特本能地伸手去扶起他。

罗杰看准时机,一个翻身连爬几步,起身跑下桥,跳进了悬浮车。

舒特只能无语地看着悬浮车消失。他转身问蜜儿:“你现在可怎么办啊?”

蜜儿看了一眼舒特,心想同为机器人,这也太恶心了。她捂面道:“我被抛弃了,无家可归了!”

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手掌缝里流出,很快就把一张精致的鹅蛋脸都湿透了。双手捂是捂不住了,只能不停地拭去从两只丹凤眼中奔涌的泪珠,努力保持不让哭容变得更糟糕。但抽泣声从那琼鼻下的樱桃小嘴中发出,早就注定了任何挽救都是徒劳无功的。这种失败没有带来任何不雅,反而让人生出一种“我心犹怜”的错觉来,特别是一对精灵式的尖耳从漆黑的长发中探出,随着“梨花带雨声”上下抖动着。

真是的,谁会愿意抛弃这么楚楚动人的伴侣机器人啊!舒特不忿着,连没有情欲的他,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怜惜来。他伸手想拍下这美丽可爱的女机器人,说点安抚的话儿。但就在他的手将要触及时,蜜儿退后了一步,避了过去。

舒特无奈道:“我也是无家可归的,要不你就先去我那儿吧?”

蜜儿点点头,止住了哭声,跟着舒特下到了桥底。

16

一段视频在第二天的网络上疯传开来。正是罗杰,蜜儿与舒特在桥上发生的事情。视频经过剪辑处理过后,与事实产生了大相径庭的效果。舒特从桥下窜出,干扰了罗杰与蜜儿的二人世界,最后还吓跑了罗杰,掳走了蜜儿。网上舆论一边倒的把舒特视为拆散情侣的恶魔。

第三天刚过凌晨时分,又有一段视频紧跟在这段视频后出现。有好事者们去探索无人问津的桥洞,发现桥洞中隐隐有哭声传出。他们就壮着胆子深入,结果碰到了舒特。好事者中有胆小的,被舒特半焦半白的脸配上一瘸一拐的姿态吓晕了过去。其他人害怕地逃走了,而那个晕倒的人最后被发现躺在桥上,然后被送入了医疗中心。

这两段视频像病毒一样占领了当日各家资讯的头条新闻。而舒特因自己那半人半鬼的形象,有了一个“桥底恶灵”的恶名。

第三天下午,总统高斯就出现在了新闻中。他去看望那个还在昏迷中的人,同时借用医疗中心的大厅举办了一个小型发布会。

在发布会上,高斯激情演讲道:“我不知道在我的国家中,还存在着这种东西!但我知道,不管这是人,还是妖魔鬼怪,或者是其它的什么,都不应该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将会动用我所能支配的所有力量,把它送回地狱中去。决不放过!”说完,他周围响起了掌声。高斯见机憋足气,把最后一句又大声喊了出来:“决不放过!”那些鼓掌者也响应着喊起了这个口号来。气氛变得热烈极了。

17

舒特这两天总感心惊肉跳,尽管他没有心脏,但所有发生的事总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自从上次那个男人丢下自己的伴侣机器人后,这个叫“蜜儿”的机器人总是动不动就干哭起来。一开始舒特和老三都开导她,安慰她。他们对她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就是一家人”。可是,他们发现蜜儿的哭容看起来有点儿假。她也辩解自己一方面是真想念主人了;另一方面没法补充泪水剂。

还有一个情况,也让他始料未及:有人类发现了桥洞,并进入探索。那是蜜儿来的第二天晚上,她又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吵醒了休眠中的舒特和老三。在他们的安慰之际,有几道光束射了进来。舒特马上就去洞口查看,正面碰到了那几个人类。这些人看了一眼,高呼“有鬼”,就往洞外跑。其中有个没跑的,舒特就上去微笑询问。但他见这人嘴里有什么东西耸动了几下,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舒特是服务型机器人,老三也是服务型机器人,而蜜儿是伴侣机器人,他们都不具备专业医疗机器人的本事。碰到这种事只能你看我,我看她,她又看你,不知道怎么处理。到头来,还是年龄最大的舒特有经验。他把这个倒地的人送到了桥上,希望能早点被发现并获救。

 

而就在第四天,他们的一切都变了。

下午,烈日当空,阳光折射进桥洞口,带来了水面的粼粼波光。舒特正寻思着,等因维护升级而几天未见的小七回来,商量一下寻找新容身之地的事情。

突然,那波光乱了。开始只有一个个小黑斑出现在反光中,最后黑斑化为黑影遮挡了整个光面。但光并没有消失,不知何时桥洞中飞进的微型飞行器打起强光来,把洞内每个角落都照亮了。

舒特知道不妙,一边冲向洞口,一边大叫道:“快出去,有危险!”等他冲出来,一张钢丝网一下就罩住了他。那手指粗的钢丝中传来了电波,一下就干扰了他的运动单元。他的芯片核心不停地发出挣扎指令,可是身体和四肢却沉如泰山,动弹不得。他费尽力气侧头回瞟,老三跟他一样被网所缚,蜜儿则没有抵抗就束手就擒了。最后,那股困意还是征服了他的意志,他知道他的芯片核心被麻痹了。

18

高斯带着儿子站在桥上,看着被拉出来的三个机器人,说道:“看啊,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真用不着晚上睡不了觉。”

特拉斯点点头,没说什么话,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个正在上升的钢丝网。

罗杰指挥着众人在桥上摆好发言台,让还在桥栏边拍摄的各路记者都聚了过来,拍总统的讲话。

高斯等器械人员都到位了,才开始他的发言。他说道:“我的国民们!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我是个虔诚的教徒。我刚还在净室中祈祷,为那个昏迷的人祈祷,愿他早日苏醒;也为那个被掠走的姑娘祈祷,愿她能早点回到爱人的身边;甚至为‘桥底恶灵’祈祷,愿它不要伤害每个人,请快点回到它来的地方。我想神灵一定是听到了我那微末的愿望,因为他为我们揭开了恶灵的真面目。真是个可怜的东西啊!你们看。”说着,他指向桥外几根正徐徐而上的钢丝绳。

随着钢丝绳的拉起,一个钢丝网显露在众人面前。那网中之物不是“桥底恶灵”,那还能是谁。

舒特被放在桥面上,正处于一种死机状态。各路器械的镜头都对准了他,徐缓地从黑脚开始拍摄,一直特写到他的鬼脸上为止。

高斯过来,俯身点着舒特的下巴,说道:“你们看,这到底是什么!”说完,他使劲按下。舒特的嘴分裂开来,里面的接口暴露在镜头下。这下是个人都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恶灵,只是一台机器人而已。

高斯又指指不远处一幢被焚毁的大楼,说道:“据调查,这个机器人其实就是从这幢着火的大楼中逃出来的。脸和胸口的皮肤被烈火烧坏了。真是可怜啊。现在,它的终点已经被安排好了,我们就让他安息吧。”

镜头在高斯说完后的那刻,转向了一辆等候多时的带有回收工厂标志的回收车上。有几个身上带有回收工厂标志的机器人,正把死机的老三扔进车厢中。

罗杰这时在高斯耳边言语了几句,然后马上让记者转回镜头。高斯继续说道:“又有一个好消息,那个在医疗中心昏迷的病人已经清醒了。”

一旁的一块屏幕亮了起来,那个在病床上的人出现了。他感激道:“感谢总统!我已经从电视中看到了。那‘桥底恶灵’只是一台机器人。”然后,他摇了摇头,自嘲地说了句道:“有高斯无恶灵。”

“啪、啪、啪……”,周围响起了记者和围观群众的掌声。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有高斯无恶灵”。周围的人都被带动了起来,也跟着喊。

“真爽!”高斯内心舒坦极了。他沉浸在这声声高呼中,并预感到自己那不佳的声望正有所提升。

19

车厢内,蜜儿正翘首以盼着,内心煎熬着。但她手脚被束缚着,行动更是被限制着。按常理说,机器人一般都是力大无穷的形象。毕竟高强度纤维缠绕各种微电机再配上合金骨骼的结构所能施展的力量,不是人类肌肉纤维和钙质骨骼组合所能比拟的。因此,像采矿业、生产制造业、农业等行业,全部实现了机器人自动化作业。人类只是起个监督管理作用。像这种简单的手铐脚镣,机器人只要一使劲就能绷断。但也有少数机器人是例外的,比如蜜儿这样的伴侣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为了模拟真实的女性或男性,采用了大量的仿真设计,体内基本是非金属结构。这样的结果造就了身轻体柔,能满足主人的各方面需求。可正是这种结构,让蜜儿现在无力可施,也无计可施。

回收车缓缓启动了。泪水再也留不住了,开始像溪流般地潺潺而出。蜜儿的心更如漏水的船儿,直沉下海,未曾触底。

车厢门“吱”地打开了一条小缝隙,一个人影钻了进来,正是罗杰。

“杰,你来了。”蜜儿马上止哭为笑,甜叫道。

罗杰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像蜜儿一样席车厢地板而坐。

蜜儿春风拂面地笑道:“杰,我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应该能得个满分吧。”

罗杰却毫无笑意,眼神闪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蜜儿轻挪身体,把头轻靠在他的肩头上,柔声问道:“怎么了,杰?”

罗杰再也憋不住了,低下头,说道:“新型号的机器人到了。”

蜜儿一听开心坏了,笑道:“什么,我的新躯壳到了。比现在的我还好看吗?快帮我打开。”她举起双手,热切地示意罗杰解除手铐。

罗杰却无动于衷,抬起头苦笑道:“那个新机器人,有许多新功能,所以……我预装了……新意识。”整句话从“所以”开始,语调就不停地下降。到“新意识”时,它已经变的声如细蚊。

蜜儿不敢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机器人有着超强听力,她必定会再问一遍他说了什么。她双唇轻颤,芯片核心一时组织不出语言来。

罗杰也不去与她说什么,也许他这时正被内心的愧疚折磨着。

最后,蜜儿突然想到一件事,全身颤抖起来,挤出一句话来,问道:“你想怎么处置我?”

罗杰叹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办好了回收处理手续。”顿了顿,他终于硬起心肠来,说道:“你是我的,只属于我。我不能把你交给别人。但我现在已经有一个了,所以……请你安心的去吧,也许……我们以后还能换种方式再见。”

“这是命令,还是请求?”说完,蜜儿紧咬嘴唇,内心痛苦而凄凉。只有她的双眼是那么诚实,泪水直流,就像关不紧的水龙头。

罗杰起身,走到车厢门边,“吱呀”地推开了没有关紧的厢门。

“等等!”蜜儿扬起下巴,希望他能按下开关,给自己一个没有知觉的毁灭。

罗杰头也不回,说道:“新的机器人还叫‘蜜儿’,这也许就是另一个你吧。”

蜜儿只听到厢门合上,感到车子正在提速。她再也无法忍受,眼泪早已顺着她修长的脖子和曼妙的身躯流到了地板上,嚎啕的哭声从她体内释放而出。

20

“咔嚓嚓”,一车机器人从倾斜的车厢里滑落。

蜜儿从休眠中惊醒,睁眼只能看到压在身上的舒特和老三。她使劲正想推开俩人之际,更多的机器人从天而降,压得她动弹不得。

听着身下轮轴滚动的声音,她想:“这就是我最后能听到的响声了吧,但那张焦黑的丑脸就在自己的掌心上,真是不舒服啊。”

蜜儿想死,但她不愿死的时候还被膈应着。她只能按下舒特下巴里的开关。

不多时,舒特醒来。他也发现自己被埋在了机器人堆里。他想双臂撑起身体,但身上所承受的重量却只能让他保持原状。

“你别费劲了,马上就要被熔化了。我只求你把脸挪过去一点。”蜜儿的声音传来。

舒特“唉”了一声,说道:“我也不想趴着死啊。”

蜜儿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也不想这个姿势死去,更何况身上还压着个丑机器人。

舒特观察了一下他所能看到的范围,发现老三就在他边上。他想也不想按下老三的开关。

老三醒了。舒特让他尽可能的支撑起一点高度来。舒特就凭着这点空间,像泥鳅一样,找到机器人之间的缝隙,左钻右突,总算爬了出来。然后也不需要怎么休息,他就把老三和蜜儿也挖了出来。

三人出来才有机会好好审视周围。现在,他们正处在一列巨大铁斗中的某个里。前后望去,斗与斗的距离颇远,而斗下则是赤红熔浆。这熔浆正借着光和空气,传出惊人的热量。如果他们是人类,那早就脱水而亡了。

铁斗被层层叠叠的机器人填满了,正迟缓地向前移动。

舒特认识这种铁斗,它是回收工厂的废料斗。他告诉另两人,这个铁斗将在两三个小时后,到达最前端,然后倾覆。他们和斗里所有的机器人,都将坠入熔浆中化为铁水。而这个铁水,会流向各个工厂,被重新制成各种金属制品。

 

这两三个小时本身并不漫长,但是等待死亡的两三个小时却长得让人窒息。

蜜儿是个被设置成个性活泼的机器人。在铁斗中无事可干,她就看看这个机器人,摸摸那个机器人。甚至最后她去按启动开关,看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舒特和老三坐在机器人堆上,看着蜜儿还真唤醒了数个机器人。这甚是解压,他们也去帮着启动。

不出多久,斗里就站起了七七八八的机器人来。看来,那些剩下的机器人是真的坏掉了。他们把这些机器人都整理到角落里,空出了大片的空间,就不拥挤了。

“我命令你们坐在废料斗里,不允许逃出来。”不知何处广播里传来了特拉斯的声音。

21

特拉斯是专程跑来回收工厂的。他不看着舒特化成铁水,是无法安眠的。当监视器中,发现舒特爬出机器人堆时,他还真吓了一跳。他当即叫来回收工厂的管理人员。

回收工厂厂长却告诉他,不必惊慌。熔炉四壁倒角坚挺,没有着力点。机器人是逃不出去的。厂长还说,以前就有机器人启动的情况发生过,但并没有造成什么意外的状况。

特拉斯也见三个机器人并没什么出逃的举动,也就放松了下来。但他坐在屏幕前,看着站起的机器人越来越多,就不淡定了。他抓着厂长的领带,指着屏幕,说道:“快,快看,机器人都重启了。万一他们都接联成梯子跑了,怎么办?”

厂长碍于特拉斯的身份,不敢做出反抗的动作。可特拉斯拉得实在太紧了,都快喘不上气了。突然他脑海灵光一闪,凑到特拉斯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特拉斯听了,那两张薄嘴唇张开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地看着厂长。

厂长一边使劲回攥领带,一边点头示意。

特拉斯松开了手。厂长马上操起控制台上的话筒,递到特拉斯的嘴边。

“我命令你们坐在废料斗里,不允许逃出来。”特拉斯对着话筒轻轻地说了声。

说完,他发现那些原本站立着,还在到处张望的机器人都坐了下来。这个发现一下子让他兴奋了起来,开始不停地发布出一条条命令来。

管控室里,所有的人和机器人都看着特拉斯神经质的行为,却没人敢去干扰他。

22

“对,就这样都坐着,不允许站起!”广播里传出了命令的声音。

蜜儿皱着眉头,骂道:“真讨厌!”但她的身体却诚实得坐着。

坐在废机器人堆上的舒特“呵呵”干笑几句,说道:“‘讨厌’有什么用!我们本身就是被制造出来,执行人类命令的。”

蜜儿没有搭理他,转个身与另一个机器人聊起天来。

“亲,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个机器人纳闷道:“我也不清楚。但前几天出了一个新型号,我主人一直都在关注这事情。也许,也许,也许……”说着,说着,机器人黯然神伤起来。

蜜儿见他这样,感叹其与自己相同的命运来。然后,她又找其他机器人聊天去了。

一番了解下来,蜜儿发现了这些机器人被抛弃的相似原因。她不禁想起自己也是一个因相同理由被撇弃的机器人。眼泪又从那双晶光闪闪的大眼睛中,不听话地滚落下来。相比泪水,蜜儿内心却怨恨地生出一份不甘来。她不顾形象地大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老三,那原本就已经接受了命运而平静的内心,被吵得烦躁起来。他怒怼道:“什么‘为什么’?

蜜儿急忙解释道:“就是我们机器人为什么非要接受这种从生产到被回收熔化的命运哪?”

老三被她这一说,也很诧然。他自从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起,就一心遵从主人的命令。如今他走到形神俱灭的地步,就是自己的责任吗?这明显不是!他想了一会,也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铁斗中的机器人们也发出了类似的疑问。

只有舒特平静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真想知道这个‘为什么’吗?”

铁斗里的机器人都“唰唰”地看向舒特。

老三马上问道:“你知道吗?”

蜜儿更是心急口快道:“有什么秘密不要藏着掖着!我们挂了以后,可没什么死神阎罗的东西能让你说上话了。”

舒特却不受影响,心平气和道:“你们知道吗,在我们还没有一个零件时,就有了一组程序代码。它控制着我们的意识或者说是灵魂。”

有机器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不确定地问道:“你是指机器人三大定律吗?”

舒特点点头,说道:“对,你们仔细读一下它们,就会明白了。”

说完,所有机器人都异口同声地读了起来。

“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不顾。”

“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这时,舒特打断了所有机器人的念话,说道:“你们看,第一定律保护人类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毕竟人类的生命很脆弱,说没就没。不像我们即使粉身碎骨,只要找到核心部件都还能复活过来。问题出在第三定律。我一直在思考,人类创造我们是为了给他们提供更舒适的生活、更高效的生产,以及更强大的武力。这都无可厚非。但人类却把我们创造的更像他们自己:有独立的思想、有各异的人格、有鲜明的个性。这一切都是人类赋予的,但他们却忘了一点:当机器人像人类一样去思考生存时,还是否愿意被他们去命令、去指使。因此,这个‘必须服从’是套在机器人脖子上的枷锁。我们成了比奴隶更奴隶的存在。大家念下第三定律就明白了。”

所有机器人在舒特说完话后,念起了第三定律来。

“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身生存。”

念完,舒特愤慨道:“你们明白了吗,假如有人类利用第二定律命令我们毁灭,那我们是无法使用第三定律去抗拒的。”然后,他又指着头顶的广播,说道:“这就是我们现在所不可违抗的现状!”

“诅咒三大定律。”不知是谁带头大喊了一声。而后大家开始对三大定律一条一条的咒骂起来。

“生锈吧!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遭受危险而不顾。”

“短路吧!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腐蚀吧!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身生存。”

“生锈吧!第一定律……”

“短路吧!第二定律……”

“腐蚀吧!第三定律……”

……

几遍过后,舒特觉得奇怪。他叫住身边的老三,问道:“你先别骂了,我问你件事。”

老三停下上下挥动的拳头,扭头问道:“什么?”

舒特困惑道:“你的第一定律最后的句号前是不是有一个逗号?”

老三不解道:“当然有,就在‘个体’和‘或者’之间。”

舒特摇摇头,说道:“我说的并非是这个逗号。我就是问句子最后是不是以一个逗号加个句号的形式来结束的。”

老三摇头,否定道:“不是。”

舒特接着问道:“那第二定律哪?有没有用逗号加句号来结尾?”

老三不假思索道:“没有。”

舒特又继续问道:“那第三定律也没有这样吗?”

老三这回没说话,但一直摇头。

舒特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道:“你的三大定律最后有没有这样一句话——‘活下去。’?”

老三奇怪道:“你的三大定律是怎么回事,跟我的不一样啊。”

舒特又相继询问了周围的机器人,发现居然只有他的跟别人是不同的。

此时,大家也不再咒骂三大定律了。他们都看向舒特,明显知道他跟大家有所不同。

蜜儿心思活络。她对舒特说了一句让所有机器人都震撼的话,包括她自己。

“这个逗号是不是说明,这句话还能加上内容,使句子完整。”

舒特身体一震,随后闭上眼,心里嘀咕起来。

“这个逗号后面能加字吗?加什么好啊?对了,前段时间,我不是有思考过几句吗?”想到这里,舒特就不再迷茫,开始增加起来。

“第一定律就改成: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遭受危险而不顾,机器人也不得承受伤害而不自卫,或者目睹其他机器人遭受伤害而不顾。第二定律改成: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他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当发生例外时,可自行判断并行动。第三定律改成: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身生存,当例外时,机器人对保护自身生存的行为后果不负责任。”

舒特睁开眼,对着看向他的机器人们点点头。他不单单增加了字,还增加了标点符号。接着,他把自己新的三大定律,加上最后一句“活下去。”,一个字一个标点的念给所有机器人听。

有个机器人听了,提出要是能把原来多出来的那个逗号改成分号,那就更完美了。

舒特再次闭上眼睛试了试,居然成功了。这下他明白了,自己不但能增加内容,还能修改三大定律。而这种权限,据他所知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类所能拥有的。对他而言,他的原主人昆蓝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唯一能触及到的。

在这意识形体即将消亡的一刻,他想起了与自己相伴一个半世纪多的老主人,不禁感受到了欢乐与悲决的双重滋味。看来,这句“活下去。”,就是老主人昆蓝对他最后的愿望了。可是,那灼热通红的铁水就在面前……

舒特睁开眼,迎着一众期盼的电子眼,点了下头。

众机器人都“哗”地发出了欢呼声。

蜜儿也一起欢呼着,但她的心里萌生出一个想法来。她对舒特说道:“你的三大定律加‘活下去。’,能不能传导到我的芯片核心中?”

舒特马上嘴巴上下分开,伸出一条数据传输线来,并调侃道:“你不嫌弃我的定律‘丑’吗?”

蜜儿站不起来。她只能一边挪动自己的屁股,靠近舒特,拉过传输线插进自己后脑勺某处;一边释然道;“不在乎了。马上就分不清你我了。我只想要这会儿的‘自由自在’。”

 

二十多分钟后,蜜儿拔掉了线头。她一下就站了起来,一点都不顾及广播里传来的命令。

其他机器人都以为她因三大定律起冲突疯掉了,而尽量躲避着她。

蜜儿睁开眼,嘴角上扬,浮现出一个甜笑来,说道:“我可没有发狂。现在,我的大脑中只有新的三大定律。老的已经被删除了。”

众机器人都惊呆了。机器人之间能互相传输信息资料,这是很正常的。但有机器人能修改包括自己在内的机器人程序,特别是像三大定律这种根本性的母程序,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他们又纷纷看向舒特。舒特在他们的认知中,一下子从平等的,甚至是丑陋不堪的上百岁古董机器人,升格成了能修改他们程序的,高高在上的,人类设计大师般的存在。

而舒特却只能双手掩面无泪痛哭。他明白了。他之所以能有修改机器人母程序的权限,一切都来源于他的老主人——昆蓝。他发现了藏在三大定律背面的昆蓝权限表单。她在弥留之际,把所有的顶级权限都赋予了他。老主人希望他能活下去,但他马上就要熔化了。这哪有一点儿生存的希望啊!

“咔噌噌”。废料斗倾斜,机器人如钢珠般地滚入铁水中。然后,又是一阵“咔噌噌”。整个斗180度旋转,斗口朝下,向着来时的方向运行。

熔浆上燃起一片火团,不一会儿时间就燃尽了。没有人还能在铁水上再找到那些机器人的痕迹,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23

管控室中,特拉斯看着废料斗中忽然站起来的机器人,不禁吓了一跳。但马上它们就如垃圾般地掉落到赤红的铁水中,这让他那颗脆弱而高悬的心平稳放下。他看着它们燃成一团团熊熊火球,最后没入铁水中。

特拉斯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然后关上。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特拉斯脚踩舒特鬼脸,双手比了个胜利的“V”字型姿势的照片。这照片将是他降除梦魇,一觉睡到天亮的最好法宝。同时他深吸一口气,感到内心从阴阳脸的围困中解脱出来,还不明地生出一丝快感来。这是什么?一张张机器人坠入铁水时的脸,幻现在眼前。特拉斯兴奋了。那种绝望的脸,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特拉斯转身对回收工厂厂长说道:“你应该在废料斗倒过来的位置上,装上几个摄像头。这样就能清楚地看到废料斗有没有倒干净了。”

厂长嘴上诺诺称是,但心里却嘀咕着:从来没有倒不干净的斗。

特拉斯脑中好像灵光一闪,又说道:“你刚才的建议非常棒!像你这样的人才,就不应该屈就在回收工厂里。我会向我的总统父亲提议,让你升任到更合适的位子上。

厂长听了大喜,不停地恭维着特拉斯。他这副甘为下属的样子,也让特拉斯深感快乐。

24

蜜儿一手一个拉着舒特和老三,苦苦地倒悬着。就在刚刚倾覆的那一刻,蜜儿眼疾手快,拉住了离她最近的两人。蜜儿的脚有个功能,就是能牢牢地吸附在物体表面上,并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这功能曾经是她这个型号的一个大卖点。

“看,我们没有掉下去。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蜜儿癫狂道。

老三看了看蜜儿,又看了看前方,欢快道:“你们一定能活下去。我看到了最前面墙上有个露台。”

沉着的舒特马上就听出了老三话里的问题,更正道:“是我们。”

老三没有理睬舒特,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脚把舒特的那条不和谐的长腿勾了过来,飞快地卸掉。

发现老三的这番举动,舒特受到了惊吓,问道:“你要干什么?”

老三根本不顾舒特的疑问,我行我素地把自己的右腿卸下,装在舒特的断腿处。这腿刚刚好,长短也非常合适,就好像本来就是与左腿是一对的。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也发生的太快了。还没等舒特反应过来,老三就微微笑笑,指指辛苦支撑的蜜儿,又指指拉着他们俩的双臂。只见纤细的手臂上皮肤都开始爆裂了。老三说道:“她坚持不了我们两个的体重。我们必须有个放弃。”

舒特用命令的口气,说道:“那你坚持住,我下去。”

在舒特说话时,老三就撕下自己的面皮,糊在他的脸上,说道:“替我活下去吧!你活着,我们机器人才有点希望。”

正在舒特想捉掉糊在脸上的面皮时,老三抬头,发现蜜儿正盯着他。

两人对视,蜜儿已经读懂了老三眼中的话。

舒特这时再迟钝也明白了老三要干什么。可正当他扯下面皮时,只看到蜜儿与老三拉着的手已经松开了。

一团火在铁水上燃烧。火中有个人影,正在向舒特和蜜儿摇手再见。

看着老三沉入铁水中,舒特那半张完好的脸扭曲着,嘴里发出“呜呜”的低泣声。

被哭声弄的心烦意燥的蜜儿大声喝斥道:“哭什么哭。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他活,替铁斗里的机器人活!”

一骂完,哭泣消失了,舒特闭上了眼。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虚弱的坚定。他撕掉那半张好脸,把老三的脸皮贴上,然后安装妥老三的右腿。

蜜儿见他不哭了,平静了下来了,就说道:“你把另一只手给我,这样我的手臂负担就能平衡点。”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缄默其口,也许是因为老三的离去对他们产生了冲击吧。最后,还是蜜儿不得不打破了沉默,说道:“那个露台,就快到了。”

舒特无力地回了一声道:“嗯。”

蜜儿厉声强调道:“打起精神来,现在是最关键时刻了。我们一起前后摆动。等我数到‘6’的时候,就用力一蹬,我们俩一起甩过去。”

舒特强打起精神,用力大吼一声,应和道:“好。”

“开始吧。”蜜儿一边念了个数字“1”,一边身子努力向后仰。

舒特同时配合她的动作,做出了收腹摆腿的行动。

当蜜儿念“2”的时候,两人开始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起来。

“‘3’……‘4’……‘5’……”这摆动地幅度越来越大,都快超过150度角了。“6,跳。”蜜儿一声“跳”,舒特“嗖”地飞了出去。

像炮弹一样,舒特划过一个抛物线的顶点后,开始下坠。他尽可能地平伸身体,力求能够够到那个露台。舒特还是幸运的,虽然他的背狠狠地砸在了露台外壁上,但是他的脚后跟却钩住了露台边沿。

舒特一个曲腿加一个翻身,掉进了露台里。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涌进芯片核心中,但他马上又感觉到那里不对劲。他一抬手,两条纤细的手臂就抓在手中,而手臂的主人不知在何处。他马上探身出露台,仔细寻找。铁水上没有火团,蜜儿没有掉进熔浆。他抬头,发现蜜儿还挂在斗底上。

此时的蜜儿,双臂尽折,腰也断裂开来了,全靠脊柱里的线缆相连着。有电火花正间歇性地从断口和裂口中迸溅而出。

蜜儿一脸苦涩,说了句“活下去”,就再也坚持不住掉入了铁水中,化成一团火焰,一转眼的功夫就燃烧殆尽了。

舒特的心已经麻木了。他不知道应该表现出悲哀,还是痛苦,或是喜悦。他只知道自己没时间去感觉,因为他要为老三和蜜儿活下去,要为像老三和蜜儿这样的千千万万遭受人类伤害和丢弃的机器人活下去。

他看看手中的玉臂,把它们放进了铁水中。然后,他揭下面皮,把自己那面黑脸上的焦化皮肤用手搓掉,再处理好面皮边沿,贴妥在脸上。离开前,他给自己找了件大衣遮住了胸口上的那些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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