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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二十二章

2023-05-26 22:29 作者:消融の雪球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二章


尤吉斯的反应很奇怪。他的脸顿时变得死一样的苍白,但是他挺住了。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站在屋子的中央,拳头死死地攥着,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然后他猛然推开艾尼尔,冲向隔壁的房间,爬上梯子。

角落里有一张毯子,下面有什么东西鼓起,旁边躺着伊莎贝塔,她是在哭泣还是已经昏厥过去了,尤吉斯根本没有理会。玛丽娅在踱来踱去,搓着双手。他的手攥得更紧,说话语气冷硬。

“怎么回事?”他问道。

悲痛中的玛丽娅没有听见他在说话。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加严苛。“他从人行道上掉了下去。”她仍然哀号着。房子门前的人行道是用一些烂木板搭成的,比下沉的街面高出大约五英尺。

“他怎么跑到那里去了?”他追问。
“他跑……跑出去玩,”玛丽娅啜泣着,声音哽咽,“我们管不住他。他一定是陷在了泥里!”

“他真的死了吗?”他追问。

“唉!唉!死了,医生已经来过了,”
尤吉斯呆呆地站在那儿,有几分钟,身体摇晃着。他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又看了一眼那张毯子和毯子下面的小东西,然后猛地转过身,爬下梯子。他一来到楼下的房间,屋子里顿时又是鸦雀无声。他径直朝门奔去,冲出门,奔向大街。

妻子死了的时候,他跑到酒馆儿里喝得烂醉如泥。这次他没有,尽管兜里有一周的工资。他就一直往前走着,视街上的行人和建筑如无物,双脚蹚着泥水。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后来他走到一处台阶前,坐下,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嘴里不时蹦出几个字:“死了!死了!”

他站起身又继续往前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他还在走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然后他在一个铁道口前停了下来。路口横着栏杆,一列货车正隆隆驶来。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突然,埋藏在他内心很久、他从来没有说出口、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念头一下子涌动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袭上他的心头。他钻过栏杆,奔向路轨,避开看守人的视线,一跃攀上一节车厢。

不久,火车又停了,尤吉斯一跃从车上跳下来,在车厢底下跑了一会儿,然后坐在一根路轨上躲起来。火车又开动了,他又爬上一节车厢,内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他攥着手、咬着牙没有哭泣,没有一滴眼泪!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要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他要摆脱一切,就在今天晚上。他要走出那场黑暗的、可怕的噩梦,明天早晨他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了。每当有过去的一点记忆袭上心头——一点温存、一道泪痕——他就会一跃而起,疯狂地诅咒它,奋力把它打倒。

他要为他的生命而战。他要咬紧牙关,战斗到底。以前他一直是个傻瓜,傻瓜!他浪费了自己的生命,他把自己给毁掉了,都因为那该死的懦弱。现在,他要彻底抛弃它——他要把它从身上拔掉,连根拔掉。他不再需要眼泪,不再需要温情。够了是眼泪和温情把他变成了奴隶!现在,他要自由,他要砸烂铐住他手脚的枷锁,他要反抗,他要战斗。他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反正迟早要结束,现在结束得正是时候。这不是一个女人和孩子生存的世界,他们摆脱这个世界越早越好。在他去的那个世界里,安东纳斯无论再遭受怎样的苦难都不会比在这个世界上要遭受的苦难更多。让父亲最后一次想想儿子吧。以后,他只会想着自己的事,他要为自己去战斗,跟这个折磨着他、压迫着他的世界做斗争!

他在内心里继续斗争着,他拔掉了开在心田里的所有花朵,然后再把它们踏烂。车轮滚滚,震耳欲聋,一阵烟尘扑到他的脸上。一夜里,火车不时靠站,他就一直在那儿蹲着。他要一直坚守阵地,直到被赶下来。每离开罐头镇一步,他心头的重负就减少几斤。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现在,火车每次停下来,一股暖风就扑面而来,带着田野的气息,带着忍冬和苜蓿的清香。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他的心随之狂跳不止——他又来到了乡村!他要在这乡村永远地住下去!天渐渐亮了,一双贪婪的眼睛正在向外张望,他看见了草场、森林和河流。最后,他终于抵抗不住这诱惑了。当火车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他从车厢里爬了出来。车厢顶上站着一个刹车手,看见尤吉斯跳下去,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咒骂起来。尤吉斯优雅地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向田野走去。

想一想,他一生都生活在乡下,而近三年来他没有看到一点乡村的景色,没有听到一点乡村的声音!只有在他离开监狱的时候,他走过一段乡路,而当时忧心忡忡的他对路两旁的景象几乎视而不见。有几次,他也曾在失业的期间跑到公园里去散心,而那都是在冬天,他连一棵树都没看见!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小鸟。每看到一处奇异的景象,他就停下,出神地凝望一会儿——一群牛、一片长满雏菊的牧场、一段爬满野玫瑰的树篱、一群在林间鸣唱的小鸟。

眼前是一处农舍,他找到一根棍子当作自卫工具,然后走进。农夫正在谷仓前给车轴上油,尤吉斯走到他跟前。“请问,我能在这里吃一顿早饭吗?”他说。

“你想干农活吗?”农夫说。
“不,我不想。”尤吉斯说。
“那你就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农夫有些生气。
“我会付给你钱的。”尤吉斯说。
“噢,”农夫说,然后讥讽着补充道,“我们这里七点钟以后不提供早餐。”
“我饿坏了,”尤吉斯一脸真诚,“能卖给我一点食物吗?”

“去问一问女人吧。”农夫说,扭头朝门口的方向点了一下。女人更友善一些,于是他花了一毛钱买了两块厚厚的三明治,一张馅饼,还有两个苹果。他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咬着馅饼,因为馅饼不方便随身携带。几分钟后,他看见一条小河,于是他爬过一道篱笆,穿过一片树林,来到河岸边。他找到一块舒服的地方坐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刚买来的早餐,渴了就掬起一捧河水喝。吃饱了以后,他就在岸边躺下,尽情地享受着身边的风景,就这样一躺就是几个小时。这时,困意袭来,他找到一块阴凉的地方,倒头便睡。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正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脸上。他坐起来,伸伸胳膊,然后开始凝望那静静流淌的河水。他发现眼下就是一处深潭,遮在树荫下,一片寂静,他突然产生一个美妙的想法。何不跳进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河水可是免费的,他可以把全身都泡进水里——全身!自从离开立陶宛以后这是尤吉斯第一次有机会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地泡在水里!

刚来到屠场的时候,尤吉斯的身上不比任何工人脏。可是后来,由于伤病的困扰,由于长期生活在寒冷、饥饿、惆怅的境况之中,再加之污秽不堪的工作环境以及家里遍地的虱子,尤吉斯渐渐养成了冬天不洗脸的习惯,即使在夏天,他至多也只是在脸盆里洗一洗。在监狱里,他洗过一次淋浴,此后再也没有洗过澡——现在,他竟然可以游泳!

河水暖洋洋的,他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在水里扑腾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游到岸边的浅水处坐下,开始抓起沙子在身上擦——认认真真、不慌不忙,擦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既然洗了就要洗个彻底,看一看干净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甚至抓沙子在头上擦,他要把藏在他那一头乌黑长发里的“卑鄙小人”全部消灭掉。他把头浸在水里,看看能不能把那些家伙都淹死。太阳还是那么火热,他想起了岸上的衣服,于是他就把衣服都拎了过来,开始一件一件地搓洗。看到污垢、油渍顺着河水漂走,他满心欢喜,于是又继续搓起来,希望能把那肥料味也洗掉。

他把衣服挂起来晾晒,然后又躺在太阳底下睡了起来。等他睡醒的时候,衣服的外面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而且像木板一样僵硬,可是里面还是潮乎乎的。他感觉到肚子饿得慌,于是他也顾不上衣服还没晾干就穿上了,然后继续赶路。他身上没带刀,他用手折断一根粗实的树棍,带着这个武器上路了。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一处大宅院,他拐上小道走过来。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农夫正在厨房的门口洗手。尤吉斯上前搭话:“请问,能给我一些吃的吗?我给钱。”那农夫随口应道:“我们不需要流民。走开!”

尤吉斯二话没说,转身离开。他绕过谷仓,看到一片地刚刚犁过,地里刚栽上桃树苗。他一边走,一边把树苗连根拔起,拔了一垄,足足有一百棵树苗。这就是他的回应,这就是他的心态。从现在起,他要战斗。如果有人打了他,他就要十倍地还以颜色。

离开果园,穿过一条林间小路和一片冬小麦田,他又踏上了一条大路。走了一会儿,他又看见一处农舍。这时,天阴了下来,他上前去借宿。农夫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他,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愿意在谷仓里睡。”

“唔,我还不能答应你,”农夫说,“你抽烟吗?”

“有时抽,”尤吉斯说,“不过我会到外面去抽。”农夫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又接着问道,“我要付给你多少钱?我可没有太多钱啊!”
“就收你两毛钱的晚饭钱吧,谷仓就不收你钱了。”农夫答道。
尤吉斯进了屋,来到餐桌前坐下,桌边还坐了农夫的妻子和五六个孩子。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烤豌豆、土豆泥、炖芦笋、一盘草莓、大片的面包、一大壶牛奶。尤吉斯从他的婚礼到现在,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美食,于是他开始放开量一顿狼吞虎咽,想把两毛钱的饭菜都吃回来。
一家人也都饿了,饭桌上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吃完饭以后,他们坐到台阶上抽烟,农夫开始讲话了。其间,尤吉斯谈到自己是一个从芝加哥来的工人,现在还不知道去哪里。农夫说:“为什么不待在这儿,给我干活儿呢?”
“现在我还不想找活干。”尤吉斯答道。
“我会多给你工钱的,”对方说,用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每天一块钱,包吃包住。这里实在缺人手。”
“冬、夏都有活儿吗?”尤吉斯马上问。

“不,不,”农夫说,“十一月过后,你就没活儿干了。我的农场不大,冬天不需要太多人手。”

“我明白了,”对方说,“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秋天干完活儿以后,你就把马给赶到雪地里去,对吧?”(现在,尤吉斯已经学会为自己着想了。)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农夫明白尤吉斯的意思,答道,“到了冬天,像你这样身强力壮的人总是能找到活儿干的,去城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是啊,”尤吉斯说,“可是他们都这么想,他们一窝蜂地拥进城里。找不到工作,他们就去讨、就去偷。于是,人们就问他们为什么不到乡下去,乡下缺人手。”农夫陷入了沉思。
“钱花光了怎么办?”他最后问,“没钱花你就得去干活,不是吗?”

“没钱了再说吧。”尤吉斯说。

他在谷仓里足足睡了一夜,然后又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有咖啡,有面包,有麦片粥,还有蜜饯樱桃。可能是尤吉斯的一番话打动了农夫,这顿饭他只收了一毛五分钱。饭后,尤吉斯向一家人道别,然后又上路了。

就这样,尤吉斯开始了流浪生活。以后,他很少再得到像这家农民给他的待遇。慢慢地,尤吉斯养成了避开农舍、在农田里睡觉的习惯。如果下雨,他就找一间空屋子藏身;如果找不着,他就挨到天黑,然后偷偷摸摸地钻进一个谷仓,手里拎着棍子。通常,在狗闻到他的气味之前他就能钻到谷仓里,然后躲在草垛里舒舒服服地过一夜。如果被狗发现,他只能且战且退。他的身体虽不如从前那么强壮,但他的臂力还是够大。狗扑上来,一般只需一下,他就能把狗给打死。

不久以后,田野里长出了树莓,后来又有了黑莓。有了这些东西充饥,他省下了不少钱。果园里有苹果,田里有土豆——他白天踩点,天黑以后下手。有两次他甚至抓到了鸡,一次是在空谷仓里,另一次是在河边的一个僻静的地方,每次他都能美美地饱餐一顿。实在找不到吃的,他就花钱买,谨慎但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肯干活,就会挣到更多的钱。为人家劈半个小时的木头就足以让他吃上一顿饱饭。看他干活的那股劲儿,农夫们甚至会多给他一些好处让他留下来。

尤吉斯就是不肯。他现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像是一个海盗。那种原始的旅行冒险精神已经渗透到了他的血液里,他要享受那种狂放的快乐、那种冒险的快乐、那种探寻的快乐。当然,他也会经历一些不快甚至不幸的事儿——但至少每一天他都会有新的经历。想想看,在辽阔的大地上畅游,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这对于一个多年以来一直被束缚在一个地方,除了破败的工棚和肮脏的厂房什么也看不见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以前,他每天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儿,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倒头便睡,然后这一过程第二天再重复一遍;现在,他成了自己的主人,想干活就干活,不想干就不干,每时每刻都在探险!

他的健康也慢慢恢复了。他那青春的活力、激情和力量曾经丧失殆尽,他也曾为此感到悲哀,后来渐渐麻木,现在这一切又都回来了!而且回来得那么突然,让他困惑,令他震惊。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久已逝去的童年,笑容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欢快的叫声不断地从他的喉咙里喊出!现在,吃得饱、空气新鲜,偶尔来了兴致还锻炼一下身体。一觉醒来,他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力气,他伸展着手臂,笑着,唱着家乡的老歌。当然,偶尔他还能想起安东纳斯,他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每当这时他都要在心里做一番艰苦的斗争。有时,夜里他会梦到奥娜,他伸出双臂去拥抱她,泪水打湿地面。但是到了清晨,他又会一跃而起,抖一下身上的泥土,然后大踏步地上路,准备和整个世界进行战斗。

他从不问自己到了哪里,也不问自己要向何处去。他知道辽阔的大地足够他游荡,他从不担心会走到世界的尽头。当然,他要是问路,也总是有人会告诉他的——他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会遇到跟他一样流浪的人,他们也总是欢迎他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是这个行当的新手,不过没有人因此而排斥他,他们还会传授给他一些窍门——什么样的城镇和乡村最好避开,怎样读懂篱笆上的暗号,什么时候去讨,什么时候去偷,什么时候既讨又偷。花钱买饭或者干活挣饭的想法着实可笑——因为他们既不用花钱也不用干活就能搞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有时,白天尤吉斯会和他们一起在林子里宿营,到了晚上,他们就一起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劫粮草。过后,他们之中如果有谁赏识他,他们就会带他一起走,一走就是一个星期,其间彼此交流着行动的心得。

当然,在这些职业流浪者当中不乏一生流浪、干尽坏事的人。不过,大多数人也都曾经是工人,像尤吉斯一样也都经过苦苦的挣扎,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后来他又遇到了另一伙人,他们是随时流浪随时劳动的人,他们也是无家可归,四处游荡。但跟职业流浪者不同的是,他们一边流浪一边寻找工作——在收割的田野里寻找工作。他们的数量多得惊人,是整个社会的后备劳动力量。他们受着自然规律的严酷制约,做着一些短时的、不定期的零工。当然他们还无法理解这种生存状况,他们只知道自己在不断地找工作,知道他们的工作都是短暂的。初夏,他们都聚集到得克萨斯。随着季节的变化,庄稼由南向北逐渐成熟,他们也一路向北迁移,直到秋天他们来到马尼托巴。然后,他们就去寻找那些在冬季里伐木的伐木营队。找不到,他们就会飘向城市,靠此前攒下来的一点积蓄过活,偶尔做一些零工,比如装卸、挖沟、铲雪。如果劳动力供应超过了需求,有些人就会饿死、冻死,当然这也是自然界的一条严酷的定律。

六月下旬,尤吉斯流浪到了密苏里,此时正值这里的收割季节。农民们忙活了三四个月,一切都是为了这最后的收成,此时如果找不到帮手,帮他们干一两个星期的活,那么他们此前所有的劳动都将付诸东流。田里到处都能听到喊要劳工的声音——他们成立了代理组织;他们到城里去搜刮剩余劳动力;他们甚至用卡车运来一批一批的大学生;一些情急的农民甚至劫持火车,用暴力抢走劳工,成车成车地把他们运到自己的田里。他们找不到劳工不是因为他们不肯出钱——任何人只要干活都能得到每天两块钱的报酬,外加食宿,最棒的劳动力每天可以挣到两块五甚至三块钱。

收割的场面热火朝天,置身其中,任何人只要还有一点力气都会受到感染。尤吉斯也加入了一支收割队伍,从日出一直干到日落,每天十八个小时,连续两个星期没有片刻的停歇。他挣了一大笔钱,在过去那些悲惨的日子里他如果有这么多钱简直就是发大财了——而现在这笔钱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花!当然,存在银行里是个办法,幸运的话,需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取出来。可是,现在他是一个没有家的流浪汉,天涯海角到处流浪,他怎么能懂得银行的业务、支票和信用证的使用呢?把这些钱带在身上,肯定会被抢走。所以,除了花掉还有别的办法吗?于是,在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和一帮人逛进了城。这天正好下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们就拥进了酒吧。一帮人你请我、我请你地大吃大喝一通,其间又是笑又是唱,心情大好。后来,从酒吧的后面走出来一个姑娘,面颊红润,笑容甜美,她朝尤吉斯微笑着,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尤吉斯冲她点了点头,她走过来,坐到他身边,两个人又喝了一些酒,然后一起上楼走进一个房间,此时在他心中沉睡了很久的那头野兽再一次被唤醒,在丛林里发出最原始的嗥叫。可是过去的记忆和羞耻感在压抑着他的欲望,幸好其他人也挤进了这个房间,男男女女,于是他感到解脱。他们继续狂饮,他们疯狂作乐,放浪形骸,通宵达旦。在载运着剩余劳动力大军的车队后面跟随着另一支队伍,一队女兵,她们也在为生活而挣扎着,也受着自然规律的无情制约。只要有富人寻找快乐,只要她们还年轻,还有姿色,她们就会活得轻松自在,衣食无忧。直到有一天,她们被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子们挤走,于是她们就会跑到劳工队伍的后面求生。这些女人有的是自己找上酒吧的,收入跟酒吧老板分成;有的是代理人安排的,就跟那些劳工一样。秋收的季节她们待在小镇里,冬天她们就住进伐木营地,等劳工拥进大城市的时候她们也随之而来。每当有什么地方部队扎营,或者修建铁路,或者开凿运河,或者举办盛大的博览会,总会有一大群女子蜂拥跟进,她们十人八人地挤在一起,挤在工棚里、酒吧里,或者寄宿在旅馆里。

到了早晨,尤吉斯已是身无分文了,于是他启程上路。他感到厌恶、恶心,但是一想到新的生活,他又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可是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他所能做的就是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再发生。他继续赶路,身体上的运动和新鲜空气逐渐驱走了他的头痛,他又变得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了。可是,他始终还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动物,因此这种事情以后又接连发生了,而且每次过后他都会为自己的放荡而后悔。毕竟,短时间内他还无法完全适应道上的人的生活,他们四处流浪,直到想要喝酒,想要找女人,然后带着这样的目的去工作,挣够了钱就去寻欢作乐。

尤吉斯跟他们不一样,尽管他也努力去尝试,但他始终无法摆脱良心上的痛苦。良心就像是一个无法降服的魔鬼,总是在不经意间现身,折磨他——逼得他想去喝酒。

一天夜里,天下起了暴雨,他躲进一个小镇附近的一所房子里避雨。这里住着一个工人家庭,跟他一样主人也是一个斯拉夫人,刚从白俄罗斯移民过来。他用家乡的语言热情欢迎尤吉斯,把他领到厨房的火炉旁让他把衣服烘干。家里没有空闲的床,但是阁楼里有稻草,他可以在那里睡。那人的妻子正在准备晚饭,孩子们正在地上玩耍。尤吉斯坐着和主人闲聊,他们谈到了家乡,谈到了各自到过的地方和干过的活儿。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开始吃饭。饭后,他们又坐下来开始抽烟、聊天,他们谈了更多关于美国的见闻以及当初他们来到美国的经历。正说着,尤吉斯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那人的妻子端着一盆水走了过来,然后放下水盆开始给最小的孩子脱衣服。其他的孩子都爬进了睡觉的房间,那工人解释说他妻子要给孩子洗澡。原来,前些天夜晚突然冷了起来,初来乍到的母亲对美国的气候还不了解,于是她就给孩子的衣服缝在了身上,准备过冬,可是过了几天天气又暖和起来了,孩子的身上被焐出了皮疹。医生说每天晚上要给孩子洗澡,她这个愚蠢的女人竟然相信了医生说的话。

尤吉斯根本没有心思听那人的解释。他注视着那孩子。那孩子一岁左右,长得很结实,两条腿胖乎乎的,小肚子像个圆球,圆圆的眼睛黑得像煤球似的。身上的疹子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洗澡的时候他欢蹦乱跳的,高兴得手舞足蹈,嘴里咯咯笑,一会儿抓住妈妈的脸,一会儿抓住自己的小脚指头。他坐在水盆里,扑腾着溅了妈妈一身水,嘴里像个小猪一样咕咕叫着。小家伙嘴里讲着俄语,带着婴儿特有的奇怪口音,尤吉斯能听懂一些每一个字都使尤吉斯回想起了从他自己的孩子嘴里冒出的话,每个字都像一把钢刀扎在他的心上。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紧紧地攥着双手,胸中似乎刮起了一场风暴,眼泪像潮水一样在他的眼眶里翻涌。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低下头,双手掩面,失声痛哭,主人见状惊呆了。他既感到悲痛又感到羞愧,于是他夺门而出,冲进了大雨里。

他一路狂奔,来到一片漆黑的树林,躲在那里放声大哭,好像心要碎了。记忆的坟墓被突然打开,昔日的幽灵又跳出来用鞭子抽打他,那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他又看到了过去,他又看到了那已经失去的一切——他看到奥娜、孩子,以及过去的自己正向他伸出双臂,隔着万丈深渊向他发出呼唤。这是怎样的恐怖!他知道,他们已经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而他自己则深陷在自责的泥潭里翻滚、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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