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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

2023-10-15 19:31 作者:V在复仇  | 我要投稿

《金阁寺》是一本可以捧在手里仔细慢读的书,在春夜邪魅的气氛里,或许更能懂得三岛由纪夫文字的隐秘激情——于必死无疑的生之涯际,目睹层层叠叠、循环往复的永恒的美,而不能与之并存、共享时间的璀璨,于是,纵由生命本能爆出巨大的迷惘,如同春水汤汤,滚流遍身体发肤,堵塞掉每一个毛孔:一种无从洗脱的苦痛,战栗着,由视线所及之处,条缕清晰地进入意识内部。让人震悚,不觉间经受时空的挤压,而后,接受既有的现实。所以,译者陈德文说“面对三岛就是面对怪异,面对矛盾与极端,面对一具游荡于人生两极的灵与肉”。 叛逆,是三岛由纪夫小说独有的品质。 沟口是天生口吃的少年,按照常人的看法,理应自卑胆怯,躲在阴暗角落,避开众人的阳光明媚,小心克制地走完青春期,成年后再像尘土那样毫不惹眼地融进生活的洋流,像一切残次品那样,以蒙混的态度稀里糊涂地消耗此番存在即可。然而,三岛拒不接受这种油腻腻的世俗之见,包括他的遣词造句,也尽数摒弃大众染指后附着油污的习垢。“我感到风景有一种官能性的魅力。至今我在小说中的风景描写,可以说是同别的作家在小说中的爱情场面具有同等重要分量的”,这并非三岛口出狂言,在《金阁寺》的几个关键性情节里,比如有为子背叛殉情的一段,三岛对金刚院佛塔、木廊、月色、红叶的描绘,直欲呼出某种“白骨森森”的漠然与“情热如火”的迸裂,之间无法抑制的冲突情感,随着有为子身躯的倒下,令人惊心动魄。 看看三岛在沟口身上做了什么吧:偷刻下刀痕,在海军的佩刀上;堵截暗恋的成年女子,在无人的清晨;坚决不流泪,在父亲的葬礼上;亲历母亲与别的男人媾和,在和父亲四人同帐的深夜;见证年轻女子与军官告别式上挤乳兑茶,在森然的佛寺内;踩踏躺在雪地上妓女的小腹,在美国兵的好处下;撞见金阁寺住持私会妓女,恐遭误解而荒废学业,在解脱恩情的决绝中;两次三番在女子的裙边退缩,最终在妓女身上成人;放火烧毁最爱的金阁寺,在烟雾中决定要活下去……三岛给予了残次品以正品的殊荣,他重释了世人不以为然的残缺的价值,以恶作为出口,沟口恰如一条人性的甬道,当恶意流经、滋生、绚烂、颓败过后,甬道本身的性状得以净化、升华,他觉醒了生的归途。口吃作为残缺的外在象征,而同时具有的抽象性,我们不妨把它当成人性中的不足之处,三岛借由沟口这个形象将它实体化地加以表现出来,足以引起每一位阅读者对于残缺的思考。 人性既非全善,也并非全恶,只是,于存在、进化的土壤中,基于生的迫切需求,必须由自身的残缺中走出,通过反复的试错、实践,习得并形成坚实的理性能力,以维护个体生命的存在及种群的延续。 三岛小说里的人物,对待美的态度充满诡秘性。一方面,他们渴求美的造临,甚至是救赎;另一方面,又对美满怀嫉恨,欲毁之而后快。这种特征,在另一部小说《爱的饥渴》里也有所体现。以上两面,乍看如此相悖,实则是共通且统一的。三岛热爱着抽取、中止、夭折的快乐,另含着一份对存在加以认证的狡黠。死是对存在的唯一感知,每一次游戏般终止掉的人、事、物,其实跟死也是同质的。也就是说,唯有对美的毁坏,才能证实美是存在的,让美从自己的肉体上滑落,即更表明自我存在的有力。于是,我们既可以在《金阁寺》里看到那涂满金箔的佛塔上欲飞的凤凰,一遍遍掠影在少年沟口的心镜中,令其生起无边的生之明媚的憧憬,又能在那一团团迷离的火光中,追睹到沟口遍尝人世的挫折后,从虚无中跌坠而下的死之向往。死是验证生的试剂,少年沟口以金阁的毁灭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与此同时,在永恒的美面前迅速败退下来的人,也以其对美的主导性而再次使自我的形象昂立,对美的顽抗显现了人的意志的奇崛。 《金阁寺》之所以成为三岛小说的代表作,就其中这一层哲学意味来讲,丝毫不逊色于专业哲学家对于存在的理解。 对佛教或多或少的趣味,常常展现在东方作家的文字丛林里,这一点,三岛也不例外。《金阁寺》虽说选材为佛寺及其基本生活,但并没有从主要人物或者情节上深入到佛教的教理上去,只是在日本战败后的第二天,于此特殊背景下,三岛插入了金阁寺住持对《南泉斩猫》公案的解读,随后又在沟口的损友柏木口中呈现另一套不同的看法。《南泉斩猫》叙述了两堂僧人外出割草时,南泉和尚将一只突然出现的猫抓住,并及时砍死,以此断除两堂僧人对猫的争夺。当夜,高弟赵州回来闻知此事,将脚下的草鞋顶于头顶退出。南泉于是感慨,若当时赵州在,此猫可得救矣。对这段公案,住持道诠和尚认为南泉斩断的是自我的执迷,叫“杀人之刀”,而赵州的所为,则是“活人之剑”,这是非常地道的佛理阐读。佛教强调“见性”,即须破除“我执”“法执”,离一切执着。“杀猫”与“顶鞋”,意在肯定后者,世间本空幻,见相而不着相,方为佛之正道。三岛于日本战败的现实面前,安排这段佛教公案,用意如何呢?这个还得再去查究三岛的政治倾向才能破解。 且看后文柏木对这段公案的说法,“南泉和尚斩杀的那只猫,就是美凝结的肉块”,“美可以寄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美,好比是一颗虫牙。这颗虫牙危及舌头,连累舌头,它疼痛,它要生长存在下去。”“斩猫这类事,看起来就像拔虫牙,抉剔美。然而,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办法,则不得而知。美的根源不断绝,即便猫死了,抑或猫的美丽不死。为此,赵州将草鞋顶在头上,以此讽喻此种解决办法太简单化了。可以说,他很清楚,虫牙除了忍耐别无其他解决的办法。”——“抉剔美”这个翻译很妙,三岛更认同后一种解读吧!美的永恒对人的短暂的压迫,使沟口舍弃了柏木“忍耐”的提议,柏木认为世界在“认识”中才有改变的可能,而沟口却用一把火烧毁金阁的行动,完证了三岛由纪夫的存在观:认识是自欺的,行动才足以显现人的主动性。 从威胁人生存的角度来写美,三岛是独一的,大胆的,具足反抗性的。 三岛对待爱情的姿态,所采取的是抗拒手法。从另一种角度看,这正是对纯爱的某种执迷。爱情一旦开始,便处于破坏的下滑走向中。所有两情相悦的爱,最后都变质、腐败、陨灭了。三岛笔下的爱情,就这样处于延宕之中,如一根绷紧的弦,他吝啬于发射,要么在一触之下立即缩手,要么在无尽的等待中“嘣”地一拉,全部完蛋。 少年沟口初生的情欲,具备着纯爱的特征,他在想象中无限放大有为子身体的美好,终于在想象的狂热教唆下,冲向有为子骑车经过的小路时,他的行动力却完全丧失了。青春期特有的自尊使沟口对有为子由爱生恨,盼望她立即死去,好将自己的耻辱一并带走。只是,这种恨,跟爱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有为子被情人开枪打死后,沟口再遇见的女子,都仿佛成了有为子的镜子,在她们身上,沟口一次次把埋葬在记忆里的有为子照映出来。这种爱的方式,究竟太过超然,只能成为理论,作为爱情门类中的一种。 三岛在《金阁寺》中所描绘的爱的形态,实际上更像一件艺术品,并不具有实践性。 小说的最大功能,在于呈现人性的万千种可能。三岛由纪夫属于天才型作家,常常为自己敏锐的感受力所苦,这样的人,注定要看到更多不为他人关注的人性隐私。而以他对力量的崇拜,又绝不甘于苟且,结局必然非死即疯。读三岛的文字,常有如入诗境的感觉,口感却像是在吃重庆麻辣火锅,多食就要胃疼。 春水汤汤一般的迷惘,是生命的常态,不要妄念去除。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白纸似的人生,不见得就是健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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