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十一)壳卷
“下来,你跑不掉的。”
脚踝处的敏感传遍全身,卷被吓出一个激灵。随着灭顶般的挫败感袭来,他几乎是瞬间落泪,却固执地抓着不松手。
这声音是属于飒的,壳带他与飒见过一次,卷便记得了。他在这里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而飒的语气辨识度很高,永远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无论是谁拦住他,卷其实都曾预想过,唯独没料到这个人会来管他的去留。
凭什么呢?卷抱紧树枝踢着腿,试图将他甩开。可是飒一只手就能圈住他的脚踝,卷便用另一只脚毫不留情地碾他的手指。
“你当我好惹是吧?!”
飒吐了一句脏话,一用力便将卷整个拽了下来。松柏摇曳着枝条,哗地落下几点树叶,卷在破碎的哭声之中刚好摔在他身上。
却还是疼得难以起身,尤其是两只手掌被树枝划出许多深深浅浅的擦伤,伤口新的旧的叠在一起,两个人也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
这时跑过来一个姑娘,哼哧哼哧地把卷推到一边去。
“你起来,你不许压着他。”语气又轻又缓,声音里还有些内敛放不开。
卷扶着树才站起来,并不认得她是谁。飒也站起来,先把她数落一顿:“谁让你跟来了?回家呆着去!”
姑娘披头散发委屈地站着,眼睛盯着卷,她甚至头发还没扎好就跑来了。
“我来帮忙啊,你说不能让他跑了。”
飒没有再说话,看她的眼神阴沉下来。
“哼!我回!我回还不行吗?”小丫头一转身就甩着头发先跑走了。
飒拍干净裤子上的灰,一回头看见哑巴还是不死心地抱紧了树干。飒没耐心与他纠缠,扭过来卷的双手反剪在后背,将还在哭的可怜人压在树干上动弹不得。
“乖乖回去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不然你只有被他们打死的份。”
手上的伤在飒的暴力之下被死死压住,卷却已经顾不得疼了,像一头小兽疯狂挣开束缚。飒费了好大的劲才又将他摁回去,气得浑身乱颤。
“你听好!你就是翻过去也屁用没有!知道往哪里走吗?知道这附近都是什么人吗?你孤孤单单的一个哑巴一看就是跑出来的,他们要么再把你抓回来,要么就抓走再卖出去。卖出去你懂吗?一觉醒过来不是少了一个肾,就是屁股被c烂。那时候别说你想跑了,想死都死不成!”
卷一开始还听不进去,听到最后却被他的话吓住了,泪也僵在脸上。
“听懂了就点头!”
卷流出来最后的两滴泪,乖乖点头。
飒放了他,迈开步子离开这里,却发现哑巴并没有跟上来,而是从口袋里拿出纸笔捧在手里写字。
他写的是:“你说的是真的吗?壳说从这里可以走的。”
卷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更不信这附近如此凶险,于是将这行字递给他看。
飒的眼中却是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怒气,就要溢出来伤到人。
“别给我看这没用的,我不认得。你要是不想回去,我也懒得管你!”
飒大步离去,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好像也是被这行字伤到了,背影里添了几分落寞。
渐行渐远,似乎真的没打算再回来,任由卷爱走不走自生自灭了。
卷想到他与壳是朋友,理应也是个好人,更没理由害人,才有些信了他的话。
可是如果从这里走不成,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一定有的。
卷只好先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回口袋,默默跟上去。走着走着眼泪却又掉下来,禁不住回头用眼神挽留那棵松柏,慢慢地接受他这回是走不掉了,以后也不知怎样才能离开了。
卷因为哭也就走得慢,寒风吹进他骨头缝里,也吹进心里。彻底灰心的同时又怀有最后一点点希望,壳明明说翻过去就行的,壳不会骗他的。一定是飒搞错了,一定是的吧……
飒终究还是停了下来等他,老远看见他哭得眼睛红红的,更是打开了话匣子骂他。
“你丫的都多大了还哭?把自己当什么了?少爷还是老爷啊?要我拿轿子抬你走是吗?哭哭哭,没用的烂人才哭呢!”
飒的语速本就快,话又多,一连串的话伴着冷风砸过来,卷干脆就一跺脚赌气不走了。
他不满,哪怕是做了什么愚蠢的错事,也轮不到别人这样教训他。他从没有被人说过没用,更不是烂人。可惜他说不了话,只能拿眼神反驳回去。
“呦,不高兴了?”
飒对着他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抓过来卷的衣服把人拖走。
果然还是小孩子,受不住气。飒只想快点把哑巴扭送回去,不然如果回去晚了逃跑的事情败露,这小屁孩再挨一顿打又得哭。
飒今天在自家院子里看见了翻墙头越狱的哑巴,叹了口气才追出来。他本来都暗暗发誓再也不管这个烂摊子了,却也敌不过爱管闲事的毛病。
宇村里的苦命人多,比哑巴还惨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又不是菩萨,不可能挨个地管,只能遇见了就尽量帮一个,也算是为他再也回不来的妹妹和再也走不掉的他自己积点福气。
他爱骂人却不喜欢骗人,哑巴是真的跑不掉,翻过去是什么样子他曾亲眼所见。
他媳妇刚来时喜欢在村子里四处串门,去别人家里一口一个“姐姐”与人说话解闷。没几天就跑过来求他,说是有一个姐姐每天都被人打,每天都哭,每天都想着怎么跑出去,要他想办法帮帮忙。
飒也确实帮了这个忙,将她引到那棵树下,一边望风一边扶着她翻了过去。姑娘涕泣连连地在对面喊他再生父母,又哭又笑地跑走了。
结果当晚就不知被谁抓回来,打折了一条腿。关在家里几乎不见人,因为嫌丢人。
后来飒出门转悠了几次才知道,宇村附近有许多专门围堵二手货的人贩子,平时就住在四周的村庄里,看起来和庄稼人并无二致。
这些人清楚宇村里面几乎每一家人的情况,也形成了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将逃跑的人抓回去要点报偿,其中有渠道的人还会偷偷将人转卖赚得更多。
织了一张细密无形的网,内里早就是一条成熟的流水线。雁过寒潭,了无痕迹。
宇村如此,周围的几个小村子又何尝不是。飒将这事烂在肚子里,连壳也没知会,因此壳就以为既然那条路平常人能走,像哑巴这种人也就能走了。
壳的母亲也是不知道这个的,如果家里没有跑出村子又被抓回来的媳妇,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也不用知道。
飒飒媳妇闹脾气大哭一场,骂他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帮忙的,怎么帮了还不如不帮呢?
飒懒得为自己辩解。这世上辩解不清的事多了去了,他爱说话却不喜欢废话。当年被父亲堵着不许出门,心里的苦又该找谁诉说?说了就有用吗?他只能把眼泪咽进肚子里,没用的烂人才哭呢。
卷一路上对着飒挥了不知道多少个绣花拳头,被抓到了门口还在可怜巴巴地抹眼泪,并且因为心里有气哭得哼唧唧的。家门还是完好如初地锁着,卷站在墙下只顾着哭,完全不想再翻进去。
“别想着跑了,你就是这个命,早点认早点舒坦。”
飒从门口的一堆砖头里摸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壳家里的门,二话不说将痛哭的卷儿推进去。乡下人没有许多防备盗窃的意识,都喜欢在门口的角角落落里光明正大藏钥匙,以省了忘带的麻烦。
卷抓紧他的衣服一直摇头,哭天抢地的样子像是要去赴死。
飒头疼不已。
要说出路也不是没有。哑巴要是真想走,飒倒是可以带着他大大方方出去,看起来就像是平常人出门买东西办事情的。那些人脸熟他,自然不会找哑巴的麻烦。
可是飒怎么能带他走呢?等哑巴真的走成了,该怎么跟壳一家人交代呢?他凭什么管别人家的事呢?
让壳带他走吧,壳自己未必愿意不说,他母亲也是绝不可能同意哑巴出门的。
前有堵截后有拉扯,怎么走都是绝路,所以飒要他认命,不用给人生孩子就该知足,在哪里活着不是活?
可是卷偏偏不认,那一把一把眼泪抹下来,把飒干干净净的棉衣都弄得潮湿。
幸亏是个哑巴哭不出多大的响声,不然招来了街坊邻里还以为飒是要图谋不轨。
“别逼我揍你。”
飒暴躁地抬起腿来将他踢倒在地,然后重新锁好门,把钥匙放回原处回了家。
卷倒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半天没回过神来。
昨天下午有几个人来串门,与壳的母亲就在门后的过道里打牌,两只小板凳到这时还没有收进去。有人问哑巴是哪里来的,母亲为了面子隐瞒事实,只说哑巴是她在路上遇见了饿得没饭吃,捡回来的。
“难怪这么瘦呢。”还夸她心善,白养一张嘴。
那时候卷蹲在墙角看他们打牌,没敢露出一点点否认的神色。
小板凳被他一脚踢翻一个,卷怎么也不相信他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拼命地爬啊爬,流血不要紧,疼也一点不怕,却有许多只手在身后拽着他,将他重新拽回苦涩晦暗的生活里。
厨房里沾满油渍的挂钟告诉他已经将近中午,壳的母亲也该回来做饭了,而他还有一盆衣服没有洗。
卷擦干净最后一滴眼泪,揉揉摔疼的屁股,将两只小板凳规规矩矩摆好。
也没忘了将院子墙角处的椅子搬回来,细心地擦了擦裹满泥巴的椅子腿。
他还将铅笔放回去,撕碎了那张纸扔进垃圾桶,稍微整理了一下因为翻墙头爬树而灰头土脸的自己,然后蹲下来勤勤恳恳地洗衣服。
亲手将一切都恢复如常,也是亲手拆毁这些天为了回家所做的所有准备。
逃跑的强烈念头让他不安,却也是支撑他生活的希望。现在连这念头都被浇得所剩无几,他想到了传说里上天入地的小龙被抽掉了龙筋,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
“喵”的一声,那只小猫立在墙头上看了看他,然后步履轻盈地消失了。
母亲今天手气好,赢了好几块钱笑着回来时,卷还在一件一件拧干衣服上的水。
她便有些不悦:“一上午都干嘛了?这点衣服还没洗完?”
卷没敢看她,只是闷着头继续干活。母亲体谅他是哑巴,本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将他快要散开的头发重新扎紧一些就去做饭了。
壳傍晚时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其中真有一袋豆子面。他打算亲自下一锅小面鱼,还兴高采烈地把卷儿也拉过来帮忙烧火。
其实只是想借此和卷儿说说话,而且烤着火也暖和。
卷抱来一捆柴,毫无技巧地一点一点添进去,总是把控不好火苗的大小,有时突然窜出来老高把他自己吓一跳,有时火焰却被压得快要看不见了。
壳指挥他,“再加点再加点,对”,“拿钳子戳一戳”,还笑话他:“卷儿好笨啊。”
卷突然就将铁钳摔在地上,甩手不干了。火星子因为这一摔胡乱舞着,摇曳的火光之中是壳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的颓丧神情。
卷儿不该是这样容易被玩笑话惹恼的人,壳心里疑惑,语气温和下来:“累了吗?累了就歇会儿吧,马上就能吃了。”
卷蜷成一小团抱紧自己,像是在哭却并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