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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

2022-05-16 10:16 作者:张泊宁  | 我要投稿

01

如果不是这场雷雨,我真的快忘记陈素曼了。

分配到下弓村教书已经七年,还是八年?不翻翻日历还真不好确认。不过,我仍然清楚地记得,我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气。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三山岭西边突然轰隆隆一阵巨响,响声像滚雷,在岭脚下下弓村的上空久久回荡。村里人闻声,都竖起了耳朵,停下手里正忙的事,定身细听。约莫十几秒后,声音忽然停了,有一个人动了,而后人接二连三地全部动了起来,他们走着跑着赶去村的最西边。

走山了,来的人都看见,岭上塌落的土木草石,埋了岭下一层两间学校宿舍。

宿舍里只住了一位姓谢的女老师,不过好在人没事,据说得亏了和尚家养的那条大黑狗,早上天刚放亮,就跑到学校门口一个劲地吠。谢老师本来在洗头,冷不防一声狗叫,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发搭在脸上,她一把握着提起来,透过正在滴水的几丛头发的缝隙,看见了和尚的狗。

和尚从后面追赶过来,看见谢老师穿着个粉色睡衣坐在地上,胸前大腿湿漉漉的,本来要把狗拽回家的他,一下缩进校门的院墙后面,小心探出半个脑袋,可惜这天色不够亮,他看不清楚细节。

谢老师气得在地上找石头扔狗,扔了几次都没砸中,再找石头时,发现院门口光秃秃一个脑袋,又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和尚,回身抄起脸盆,追出来就要用水泼他。追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一声巨响,溜土就盖住了楼。

当时我刚下来南城县的大巴,搭了趟下乡的班车,司机师傅告诉我,下弓村班车不进去,中途用脸指了前面的一个T字路口,就让我下车。售票员看我样子不像是本地人,问我来是要干什么。我说明来意,她一下变得十分热情,提醒我路口到村子里还远得很呢,沿路无论看见什么车子,都伸手拦一栏,让他捎你过去。

我听了她的建议,搭了一辆摩托三轮。T字路口向内的马路一边贴着山脚,一边又是弯弯绕绕的河,就这样七拐八拐了二十多分钟,我们上了一道浮桥,往前就是下弓村了。

村长站在门口,肩披着灰色西装外套,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死鱼脸忽一咧嘴笑了,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两只手在我肩膀上又拍又捏说:“天上敲锣,地上响鼓,我就说会有好事嘛!”说完领我来到村南一间杂货铺。

杂货铺门口摆了张木色的小方桌,比人膝盖略高,一群老人像花瓣一样把桌子围了一圈,包裹着四个坐在蛤蟆凳上的老人,他们玩着纸牌,七嘴八舌,时而还大呼小叫。

村长耸耸肩,拉了拉后背要滑下去的外套,叫了个名字,我跟在后面没听清楚,牌桌上一个女人说着谁呀,一手扒开人群歪着头看过来,见是村长,一张脸变得笑盈盈的,虽看上去有些年纪,但脸上却鲜少皱纹。村长一撇脸,她就丢下手里的纸牌走了过来。

村长递给她一支烟,手背拍拍我的胸口说:“上头派下来的老师,公家的宿舍塌了嘛,你家不是还有间空房么,以后人就住你那,食宿算村里的,咋样?”

她身材苗条,一头齐颌短发,眼珠子一移盯着我,眼角微挑,眼神儿媚。我也是后来观察才知道的,她无论看什么都是这种眼神,一种天然的媚。

我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见她熟练地一点火机,把村长递的烟点燃,咝了一口说:“行,那走吧。”说话时嘴里冒着烟,声音沙哑但亮。

这个女人就是素曼的外婆。


02

素曼外婆推开一扇房门,告诉我这是她女儿的房间,然后略作收拾,让我以后就住这里,又靠着门边抱臂在胸,一努嘴指了对面一间房,我看见一扇草绿色的房门紧闭着。她说,那是她外孙女的房间,人在县城读高中,周末放假才会回来住。

噢,我总算记起来了,和素曼那次极不愉快的初见。

应该就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下班回来,和外婆正吃着饭,屋外忽然传来有人停自行车的声音,跟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发齐刘海,眉眼与素曼外婆有几分相似,穿着宽大的校服,斜挎着一个浅蓝色的帆布包,胸口被汗水浸湿了一块。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外婆,脸还洋溢着笑,第二眼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张脸忽然就冷了下来,眉心一锁瞪着我。我赶紧拉长嘴角的微笑,向她传递我的无害和善意,可依旧回不了一丝温度。

而后她从兜里掏出钥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径直去开房门,然后钻进房间的黑暗里,嘭地一声甩闭房门。我感觉屋子里一下变得格外安静。

我问素曼外婆这是怎么了,外婆说没事,让我别理她,说:“和她妈一样神经病。”就放下碗筷点了根烟,陷进木沙发里抽起来,一边抽一边咳。

我心里打着鼓,脑子里有了一些猜测,但都没什么根据,既然素曼外婆不说,那我也不好再问,只埋头把碗里的饭三两下全扒进嘴里,鼓着腮帮回了房间。

那一晚我没怎么睡,因为门外面外婆巴掌拍着房门,叫素曼出来吃饭,一连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于是就破口骂了起来,先是骂素曼,骂她疯子、扫把星,一天天的不让她省心。骂了几分钟累了,就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又开始骂素曼的爹和娘,骂他们狼心狗肺,越骂到后面声音越大越狠,话也越脏。最后还是以素曼打开房门告终。

虽然骂声拢共持续了十分钟不到,但搅了我一夜好梦, 翌日一大早,我就去找村长,把昨晚的事和他说了,问他能不能给我换个住处。

他一胳膊把我揽上前,粗大的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了拍,说:“不急嘛。今天你也休息,我带你去山上转转。”

我在后,村长在前,我们沿着一条逶迤的山路往岭上走。

一路上,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问我,无非就是问这几天待下来,衣食住行各方面感觉如何,有什么想法之类的。我说都很好,自己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虽比不上这里偏僻,但生活习惯上也差不多。他就嗯声点点头继续走。

好久,村长突然用食指敲自己的太阳穴说:“那丫头啊,这里有病。”我啊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村长嘴里说的丫头就是指陈素曼。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刚来嘛,听得少,要是多逛逛杂货铺子,你就知道咧。那丫头很小的时候,大人就离了,她跟了她妈。她爸也不管她们,她妈就一个人,上供老的,下拉小的,白天打零工,晚上还要去裁缝厂加夜班,任谁这样都受不了嘛,没几年人就变得神经兮兮的。有一次,还拿着菜刀追着她姑娘砍呢,这要说出去谁信?可确实发生啦,要不是被村里的人撞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顿了顿,又说:“后来,她妈就和外面男人好上了,疯病也慢慢好咧,一年几个月也不回来一次,最后干脆就不管她咧,和她爸打官司,法院就又把她判给了她爸,她妈就跟外面的男人跑咧。她爸早成家了嘛,娃都另生了,在那没待几年,就把她支了回来,只供她读书,每个月再给点生活费,再也没有管她。”

村长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鼻孔里冲出两管烟雾,继续说:“那丫头回来后,脑子也不正常了,除了她外婆的话听一点,其他人的话一概不听,让她往东,她偏往西,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整天想些什么,有一次还在学校里闹跳楼呢!你说,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说完烟头一扔,脚尖一旋踩进泥里,两手拉起正往滑下的外套,向左一转身,用脸指了指前方让我看看。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自己此刻竟已站在岭腰上了。

从这俯瞰过去,有一条河,弯绕得好像一张弓,将村子包围在内。村长说那是弓河,河的上游一片叫上弓村,下游就叫下弓村。村里的房屋七零八落,像蘑菇一样长在山脚。在两个村中间,有一条直直的水泥马路,末尾连着浮桥,浮桥再连通外面,像一支搭在弦上的箭。

村长说:“她外婆也不容易,你住那,村里面每个月就会给点食宿费,虽然不多,但好过没有嘛。那丫头也不是每天回来,你就忍一忍,等学校宿舍修好了,你再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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