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的夜晚
我关掉所有的灯,房间里暗了下来,唯有微亮的傍晚天光从窗口向房内蔓延。
无风。
窗确实开着,但没有风。
我拿着刚刚读了开头的小说从窗口探出身,一边看书一边观望街景。天空中一片云絮都没有,沾满都市灰尘与未竟梦想的建筑默然地向某处排列开去,边缘与棱角染了天空的蓝。光朗朗的天空下奔走着身处黄昏的人们,他们与这个身处于太阳系的巨大行星一起,在各自的轨道上不停地运转。
书又翻过三页,我再一次望向长街,心思刚刚离开小说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牵着一条雪白的小狗从我的视线里经过,细碎的阳光随着她的脚步在她的长发上跳舞一般跃动着。
夕阳久久地停留在原处,车潮从斜晖中缓缓驶出,以城市长街特有的节奏向远处流去,像是在演奏一首迷幻冗长的Trip-hop。
目光追逐着车流的时间里,我似乎又回到了那间许久未去的酒吧,四周随即弥漫着啤酒与炸薯条的味道。
嗡嗡作响的空调机,信号时断时续的球赛转播,仿佛从冰河时期带回的透心凉的啤酒……那家酒吧里的一切包括酒吧本身都旧得带有层层皱纹。我与她就是在充溢酒吧的陈词滥调里相识的。
她究竟去了哪里?酒吧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有一个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或物构成的世界?那个世界要将这个世界整个吞噬不成?
猛然沸腾的街声打断了Trip-hop,也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心中那根链接现实世界的纽带悄然缝合。
车再一次堵在了长街,鸣笛声此起彼伏。夕阳终于落到了地平线之下,宛如刚刚涂完染料的清新夜色笼罩着四周。书上的字已经看不分明。
又一个傍晚消失了。几个小时后,便会有完完整整的或充实或空虚或妙不可言或糟糕透顶的一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日子依然这样一天接一天地滑过,昼与夜的缝隙里,连一首诗都挤不下。
24岁那年,她消失了。正是村上春树在小说里预言的革命家和摇滚乐手死去的年纪。
不过我知道,她并非死去了,仅仅是消失,没有征兆 也没留下痕迹。
她消失后不久,那家酒吧也消失了,代之以一家装修十分奢华的西餐厅。一夜之间的事。说不定是几秒钟的事。
酒吧的老板是一个抱着旧吉他唱上世纪情歌的过时乐队的主唱。我来到这家酒吧时,他已经消失了两年。
她是那个她口中的“过时乐队”的鼓手,乐队随着主唱的消失而解散,另外两名成员为了谋出路而去了不同的城市,只有她留了下来。
后来,她成为了这家酒吧的老板。
虽然是鼓手,她的低音吉他弹得相当出色。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店里弹几个小时的吉他。这也是这个各处都磨损殆尽且仍在磨损的酒吧的生意却还算不错的原因。
与她相识那天,一场颇有宿命意味的大雨落在了温吞吞的夏日黄昏。为了躲雨,我钻进了这家酒吧,与我的头发衣服与背包一同湿透的,是一本新买的小说和用来参加比赛的诗稿。
我坐到吧台前借来纸笔,重新写诗。她坐在吧台里摆弄着吉他。
新诗写到第二节的时候,吧台里传出了低低的吉他的乐声。音乐混着纷杂的雨声,在昏暗的酒吧里飘荡着,宛如一个被岁月磨损的老人讲述着曾在他的生命中绽放过的海棠般热烈的爱情。
在写诗?音乐的余音将尽时她忽然问我。
嗯,勉强算是诗。我说,刚才那曲子,你自己写的?
她点了点头,沉思过后轻轻地问到,会写歌词?
或许。跟诗差不多的应该都能写,不过其他的一概写不来。
我曾经写过小说来着。她笑着说,不过别人都说我写的小说没头没尾的。
没头没尾?
嗯。比如有一篇写狗在宇宙旅行来着。他们都说狗怎么可能在宇宙旅行,就算可能也是一万年后的事情。明明就有狗去过宇宙嘛——莱卡狗,可听过?
听过。
不过后来就不写小说了。小说也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消失可明白?就像被风吹散的烟一般,倏然间就不见了,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就连哗啦啦这样的什么流走的响动都没发出。
沉默了几分钟,她轻轻拨动琴弦,像是在确认什么。然而,似乎有什么东西未能在她的指尖成型,她以几乎微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放下了吉他。
你说,诗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东西?
奇思妙想的集合。我说。
比如?
比如……
一条来自第十八银河系的狗
专门吃没头没尾的小说
妙。她说。
她消失的那天(我意识到她消失的那天),我几乎找遍了她可能存在的场所。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像是被风吹散的烟一般倏然间就消失不见了。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架子鼓和她的吉他。
莱卡狗、消失……这岂不是《斯普特尼克恋人》的情节。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放在我书架上的《斯普特尼克恋人》也已然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这个世界上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关于她的东西,是我记下的她写的诗。那是她写的第一首诗,也是她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据。
喝尽第三杯啤酒的时候外面已经放晴了,雨后湿润的泥土气味悠然地在沉闷的空气中飘散着。新诗已经写完,加之大雨放晴,心情轻松了许多,我便与她闲聊。聊他们的乐队聊我的大学。
喂,我也想试着写一首诗。
请。我说。我好奇她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来。
怕是又是没头没尾的。她苦笑。
诗嘛。没头没尾的反而精彩。
她沉思了一会,一句一顿地念了一首短诗,我用纸笔记录了下来。
在,暴雨渐渐平息的夜晚
天,像是淋湿的报纸
风筝为了抢占头版
将星星和月亮
一一谋杀
不坏。我说。
夜渐渐深了,夜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也没有风筝。城市各处的霓虹灯为完成绩效而闪烁不停。
无风。
确实没有风,窗虽然开着。
牵狗的女孩再次从我的视线中经过,小狗已然吞下了相当数量的没头没尾的小说,行动速度比来时要慢许多。
村上春树曾经在小说中预言,诗人21岁死,革命家和摇滚乐手24岁死。
她,于24岁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狗依然吃着没头没尾的小说,这颗巨大的岩体依然在旋转着。
而我,将要21岁。
“海星在天空中生长
云朵在大海里冲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