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克苏鲁神话:《印斯茅斯的阴霾》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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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到这一情况后,我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这说明我当时潜意识里依旧在害怕某些威胁,并且已事先花了好几小时考虑逃跑的路线。从一开始,我便觉得那阵子门后的摸索举动意味着一个无法战胜也不能与之照面的危险,只能尽可能突然地逃出去。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快地活着从旅舍里跑出去,而且不能从前面的楼梯与大厅离开,必须另寻他法。
我轻轻地爬起来,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试着点亮床头的电灯,挑选一些随身物件装进口袋里,然后抛下行李,迅速逃走。然而,当我摁下电灯开关后,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我意识到电源已经被切断了。显然,某些颇具规模并且神秘而又邪恶的活动正在逐渐展开——但其中的情况我却说不上来。当我站在那里一面摸着此刻已经毫无用处的开关一面深思熟虑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咯吱声从地板下方传了上来,接着又隐约觉得听到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在交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不太确定下面传上来的声音是交谈声,因为那些明显粗哑的咆哮与只有些许音节的鸣叫与人类的语言鲜有相似之处。而后,我对那个工厂巡视员夜晚时在这间满是霉味、让人厌恶的建筑里所听到的声响有了全新的想法。
借着手电筒的帮助,我往口袋里装满了东西,然后戴上了帽子,踮着脚尖走到了窗户边,试图看看有没有办法从窗户爬下楼去。虽然州立的安全条例做过明确要求,但旅馆的这一侧仍旧没有安装任何的火灾逃生楼梯。而且我发现从窗台到鹅卵石铺设的天井之间有三层楼落差,陡峭无比,没有其他的通路;不过一些古老的砖石商业大楼与旅舍毗邻;它们倾斜的屋顶与旅舍四楼之间的高度差并不大,完全可以跳下去。但是,如果我想从旅舍跳到任何一排建筑上,我都必须进入距离自己房间两个门的另一间客房——不论是北面的客房还是南面的客房——而我的大脑立刻便开始估计自己有多大机会能顺利地转移到其他房间里去。
我想,我不能冒险走到走廊上去;因为我经过走廊的脚步声肯定会被其他人听到,而且经由走廊进入那两个房间的难度颇高。如果我必须要这么做,那么最好还是从通过房间里不那么结实的侧门穿过去;我需要暴力打开门上的插销与锁,将肩膀当作攻城锤撞开任何阻挡我前进的东西。由于房屋与固定装置已经摇晃松动,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做法还是非常可能成功的;但我也知道自己没法在不发出任何响动的情况下完成这一任务。在任何敌人用钥匙打开正确的房门抓住我之前,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速度。我可以将写字台推到门后加固自己的房门——但只能一点一点地推,以便尽可能地降低发出的声音。
我预感到自己的机会非常渺茫,也完全准备好应对任何灾难性的后果。即便逃到其他屋顶上也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因为我还需要爬到地面,然后从镇上逃出去。不过临近建筑荒废甚至几乎坍塌的状态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而且每一行建筑物上都敞着许多黑色的天窗。
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的地图来看,我最好的逃跑路线是向南。我先瞥了一眼房间南面的侧门。然而它是朝我这面打开的——我拉开了门闩,却发现还有其他固定物卡在门后——因此这并不是条合适的路线。由于放弃了这条线路,我小心地将床架搬到了门后挡住了这扇侧门,以便稍后能阻挠那些试图从隔壁房间闯进来袭击者。北面的侧门是向外开的,尽管它也被紧紧锁着或是在另一侧插着门闩,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逃跑通道。如果我能跳到佩因街的屋顶上,并且成功地下爬到地面,那么我就能经过天井穿过相邻或对过的建筑逃到华盛顿街或贝茨街上——或者,我也能沿着佩因街走下去,在路口转向南面逃到华盛顿街上去。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跑向华盛顿街,尽快远离中心广场。我希望自己能绕过佩因街,因为那条街上的消防站里可能整夜都有人驻守。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事情,一面望向那片仿佛肮脏海洋一般起伏在下方的破败屋顶。刚过满月,月光将那片屋顶照得很明亮。在我的右侧,风景被那条幽深的河谷划出了一道黑色的切口;那些废弃的工厂与火车站就如同藤壶一般攀附在裂口的对侧。在那之后,生锈的铁轨与罗利路穿过一片沼泽湿地,向远方延伸过去。沼泽湿地很平坦,而那些生长着灌木、较高也较干燥的土堆如同岛屿一般点缀其中。在我的左边,河水流淌的乡野则要更近一些,通向伊普斯威奇的狭窄小路在月光下显得很白亮。但是,从我在的位置上看不到南面那条通向阿卡姆的小路——那是我准备逃亡的线路。
我一直犹豫不决地思索着该何时撞击房间北面的侧门,又该如何做才能尽可能地减小动静不让人听见。接着,我注意到脚下那些微弱的声音已经消失了,而楼梯上再度传来了新的、也更沉重的吱呀声。然后,一道摇晃闪烁着的光线透过房门上的气窗射了进来,走廊地板因负担上了沉重的重量而开始呻吟。一些模糊不清、可能是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我的房门外传来了一阵重重的叩门声。
在那一瞬间,我屏息而待。期间似乎流逝过了无穷的时光,弥漫在四周、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似乎在突然间极端浓烈起来。然后又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那声音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大。我知道是行动的时候了。我向前拉开了北面侧门的门闩,振作起来准备好撞开它。叩门声变得非常响亮起来,我希望那声音能够盖过我撞门时发出的动静。直到最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用肩膀撞在薄薄的门板上,完全不去理会疼痛与惊恐。这道木门比我想象的更加结实,但我并未就此放弃。与此同时,门外的吵闹声也在不断增大。
终于,侧门被我撞开了,但我知道撞门的动静必然被外面听见了。几乎是在同时,叩门声变成了一阵剧烈的猛击,而两边的房门里也响起了不祥的钥匙声。我飞快地冲过敞开的侧门,成功地在对方打开门锁之前插上了北面房间的门闩;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见北面的第三间客房——那间我希望能从窗户边跳到房顶上的房间——的房门里插进了一把钥匙。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完全的绝望,因为此刻我似乎完全被困在了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出口的小房间里。接着,在一个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瞬间里,我瞥了一眼之前那个入侵者在这间客房里试图打开侧门时留在灰尘上的痕迹,同时感到了一阵异乎寻常的恐惧。然后,尽管希望渺茫,但恍惚的无意识反应仍在继续,我继续冲向了下一扇侧门,盲目地撞上去,试图冲过这道障碍——假设门后的插销碰巧并不像之前这道门那样结实——那么我就能抢在外面的人打开第三扇门之前将门闩插上去。
我的暂时脱困纯粹得益于幸运——因为第二道侧门并没有上锁,实际上还开着一道缝。我迅速的穿过了侧门,接着冲上去用自己右侧的膝盖与肩膀抵住了正向内打开的房门。开门的人显然没有留意到我的举动,因为我用力一推,门便砰地关上了。接着,我像前几扇门一样插上了门后那只状况依旧良好的插销。在我获得这短暂喘息的时刻,我听见另两扇门后的敲打声渐渐地弱了下来,接着一阵混乱的撞击声从之前我用床架挡住的那扇门后传了过来。显然那伙攻击者已经进入了靠南面的房间,开始从侧面向我进攻过来。但与此同时,北面隔壁客房里也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因而我知道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房间向北的侧门大开着,但我已经没时间思索该如何阻止厅堂里钥匙转动的门锁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关上并闩好房间两侧敞开着的门——推上床架挡住其中一扇,然后用写字台挡住另一扇,接着将脸盆架横在了房门前面。我意识到自己必须相信这些权宜之策能暂时掩护我,保证我能跳出窗户,逃到佩因街大楼的屋顶上去。但即使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最担心恐惧的却并不是眼下防御措施脆弱不堪。虽然我不时会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嘟哝还有低沉的吠叫,但是却从未听见这些闯入者喊出任何清晰或是明白易懂的话语来——这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当我推开家具、冲向窗户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恐怖的疾跑声从走廊里传了过来,涌向我北面的房间。接着,我意识到南面的敲打声已经停息了。显然,我的大多数敌人都集中到了那扇能够直接抓住我的薄弱侧门边。窗外,月亮照亮了下方建筑的屋脊,我看见了着陆点那陡峭的坡面,并且意识到这一跳将极度危险。
简单权衡后,我选择了两扇窗户中更偏南的那一扇作为逃生之路;准备落在屋顶靠里侧的坡面上,然后跑向最近的天窗。一旦进入任何一座古旧砖石建筑,我就必须要准备好对付其他人的追逐;但我希望能爬下去,在天井里那些敞开着的大门内外躲过追捕者,最终逃到华盛顿街,然后逃出镇子跑向南方。
北面侧门的撞击声此刻变得猛烈而可怕,我看到脆弱的门板开始裂开。显然,围攻者用上了某些沉重的物体,将它们当作攻城锤来击溃我的防御。然而,门后的床架还挺得住;因而,此刻至少还有些许机会能让我从容地逃出去。当我推开窗户时,我注意到窗户侧旁挂着厚实的丝绒窗帘——窗帘的上端固定在一些环绕着横杆的铜环上;此外我还注意到窗户外还有一大块突出在外、用来安装百叶窗的支架。这些东西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办法能避开那危险的一跃;我猛地扯动那些窗帘,将它们连着横杆一同拉了下来;接着飞快地将其中两个铜环挂在百叶窗支架上,然后用尽力气将窗帘扔了出去。厚实的折叠完全垂到了毗邻的屋顶上,同时,我相信到这些圆环与支架完全有可能负担住我的体重。因此,我爬出了窗户,顺着这条临时的绳梯滑下去,永远将吉尔曼旅舍那充斥着病态与恐怖的房间抛在身后。
很快,我便安全地落到了陡峭屋顶那松动的石板上,在没有打滑的情况下顺利地爬到了敞开着的黑色天窗边。我回望了一眼刚才离开的窗户,发觉里面依旧一片漆黑;但穿过林立的破旧烟囱,我能看见大衮教团大厅、浸礼会教堂以及令我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里都不祥地闪亮着强烈的光芒。下方的天井里似乎没有人,因此我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抢在引起大部分人的警觉之前从这里逃出去。我点亮了袖珍手电筒照进天窗里,却发现没有楼梯供我下去。不过,天窗的位置并不高,因此我抓住窗缘然后跳了下去;掉落在一片满是灰尘、散落着破旧箱子与木桶的地板上。
这个地方看起来阴森可怕,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立刻借着手电筒的光照寻找起了向下的楼梯——期间我匆忙地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2点了。楼梯咯吱作响,但听起来还应该承受得住我的重量;因此我冲了下去,闯过了一个谷仓样的二楼,跑向一楼的地面上。这座建筑已经完全被废弃了,只有一阵阵回音还在回应着我的脚步声。随后,我来到了低处的大厅里。在大厅的一端,我看见了一个透着微光的模糊长方形洞口——那是通向佩因街的残旧大门。于是我转过头向着另一侧跑去,发现后门也开着;于是我冲下五阶石头台阶,跑进了长满野草、铺着鹅卵石的天井。
月光照不到这儿,但我即便不用手电筒照明也能看清楚逃跑的路线。吉尔曼旅舍里的某些窗户已经昏暗地亮了起来;同时,我觉得自己还听见一些房间里传出混乱的声响。接着,我悄悄地走向了天井中靠近华盛顿街的那一侧,并望见了几扇敞开着的大门。于是,我逃进了最近的那扇门里。大门后的过道很黑,当我一直走到过道的底端时才发现通向街道的大门被牢牢地楔住了,根本无法移动。为了尝试其他的路线,我摸索着沿路返回了天井,但在即将抵达出口前突然停顿了下了。
因为一大群可疑的怪人从吉尔曼旅舍的一扇侧门里涌了出来——无数提灯在黑暗里左摇右晃,许多人操着可怕而聒噪的嗓音低声交谈——而他们所说的词句肯定不是英语。人群开始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为此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虽然如此,他们依旧让我恐惧得全身战栗。我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但那种蜷缩、蹒跚的步态让我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嫌恶。更糟的是,我看见有个人穿着奇怪的长袍,还佩戴着一顶模样非常熟悉的冠饰。当人们在天井里散开后,我开始恐惧起来。我能不能在这座建筑里找到通向外面大街上的出口呢?鱼腥味浓得让人厌恶,甚至让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昏迷过去。于是我再一次地摸索着走向街道一侧,打开了一扇门离开了走道,钻进一间安装着无框百叶窗的空房间里。借着自己手电筒射出的光亮,我胡乱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可以打开那几扇百叶窗;接着,我从房间里爬到了外面,然后小心地按照原样将它们关了起来。
此刻,我已逃到了华盛顿街上。一时间,我看不到任何活人,也见不到除了月光之外的其他光亮。不过,我听见几个方向上的远处都传来了嘶哑的嗓音、脚步声还有一种古怪不太像是脚步声的拍打声。显然,我没时间松懈。罗盘指针的位置看得很清楚,而我也很高兴地发现路灯已经关了——在那些不发达的乡村地区,人们总是习惯在月光明亮的晚上关上路灯。有些声音从南面传了过来,然而我依旧保持着既定的逃离方向。我知道,即便我在那儿遇上了某些或某群看起来像是追捕者的居民,也能找到大量废弃的宅邸门户供我藏身。
我走得又轻又快,一路上贴着那些废弃倒塌的房屋前进。由于先前艰难的攀爬让我弄丢了帽子,而且把头发弄得一团乱,因此我并不是特别惹人注意;即便被迫偶然遇到几个路人也有很大机会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溜过去。经过贝茨街的时候,我躲在一个敞开的前厅里看着两个蹒跚的身影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而后,我很快回到了路上,走向前方开阔的空地——埃利奥特街在那里与华盛顿街斜叉而过,形成了南面的十字路口。虽然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地方,但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给我那张地图来看,这个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因为月光会敞亮地照在这片空地上。但是我也没办法绕开它,因为其他的可选路线都需要迂回,进而导致被人发现的灾难性后果,或是拖延了逃跑的时间。我能做的只有大胆而公开地从上面穿过去;尽可能地模仿那种典型的、印斯茅斯人特有的蹒跚步态,同时希望没有人——或者至少没有任何追捕者——出现在那里。
我不知道追捕者的组织究竟有多严密——事实上,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实际目的是什么。镇上似乎不同寻常的活跃,但我猜自己逃跑的消息还没有完全传播开来。当然,我很快就要从华盛顿街转向某些向南的街道;因为那些从旅馆里出来的人无疑会追在我后面搜查。我肯定在最后那座老建筑的尘土里留下了脚印,让他们意识到我是如何逃到街上去的。
就像我预计的那样,月光敞亮地照在空旷地上;我甚至能看到路中央那块花园模样、被铁栏杆围着的绿地。虽然镇广场方向传来的某些古怪的忙乱或喊叫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但幸运的是这一带并没有人出没。南街很宽,以一个很小的坡度径直延伸向水滨地区,因此可以从这里一直望到海上很远的地方;而我希望自己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过街道的时候,不会有人在远处瞥见我的身影。
横越街道的举动顺畅无阻,而我也没听到任何新的声音暗示说明有人发现了我的行动。我四下望了望,而不经意地慢下了脚步,看了一眼海上的景色。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街道尽头的海面波光粼粼、闪亮夺目。而在防波堤外、更远处的海面上,恶魔礁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朦胧深暗的西线。当我望着那座礁石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三十四个小时以来听说过的所有恐怖传说——传说里将那块崎岖的岩石描述成一个真正的入口,连接着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怖与不可思议的畸怪。
接着,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看见远处礁石上出现了断断续续的闪光。那些光亮非常明显,决计不会认错,并且在我的脑海里唤起了无法理性去衡量的盲目恐惧。我的肌肉紧绷准备在恐慌中夺路而逃,但某种无意识的谨慎与近乎催眠般的魔力让我呆立在了原地。更糟糕的是,此刻在我身后东北方若隐若现的吉尔曼旅舍那高高的圆顶阁楼上也射出了一道光亮——那光亮时暗时亮,中间穿插着一连串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间断,显然是一种应答的信号。
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肌肉,再度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非常显眼的位置上。于是,我继续开始那种伪装起来、更加轻快的蹒跚步伐;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片可憎又不祥的礁石——只要还能沿着开阔的南街看到那片大海。我无法想象,这个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包括了某些与恶魔礁有关的奇怪仪式,或是某些人驾船登上那座不祥的岩石。接着,我的转向左边,绕过已经毁坏的绿地;眼睛却依旧盯着那片在幽灵般的仲夏月光中粼粼闪亮的海面,同时也看着那些让人费解的无名信号灯所射出的神秘光束。
也就在那个时候,最为恐怖的景象向我袭来——那景象摧毁了我最后一丝自制,让我疯狂地逃向南方,奔跑在荒芜人烟、如同噩梦般的街道上,经过一座座敞开着的漆黑门洞与一排排如同死鱼眼珠般圆瞪着的窗户。因为当我瞥向近处时,我发现礁石到滨岸之间那块被月光照亮的水域里并不是空着的。大群身影在那一片水域里拥挤着游向镇子;而且虽然距离遥远,但我只看了片刻就敢断言那些不断沉浮的脑袋与拍打着的手臂全都怪异畸形得几乎无法描述,也无法有意地构象出来。
当我停下疯狂奔跑的脚步时,自己已经跑过了一个街区。之所以在这时停下来,是因为我听见左边传来了一些响动,仿佛是有组织的追捕者行动时发出的叫喊与活动。那其中有脚步声,还有从喉咙里发出含混音节,以及一辆咯吱作响的汽车气喘吁吁地沿着费德诺街驶向南面时传出的动静。在这一瞬间,我所有的计划全都改变了——因为如果他们赶在我之前封锁了向南的大路,那我显然必须寻找另一出口逃离印斯茅斯。我停顿了下来,躲进了一处敞开着的门洞里,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居然赶在那些追捕者从平行的街道走过来之前离开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区。
但接下来问题就不那么令人欣慰了。因为追捕者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街,显然他们并没有径直跟在我的后面。他们没发现我,仅仅只是简单地遵照着一个大致的计划,试图切断我逃跑的路线。然而,这也意味着所有离开印斯茅斯的道路上都有类似的巡查队伍;因为镇子上的居民不可能知道我准备从哪条路上逃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需要避开所有公路,穿过乡野,逃离印斯茅斯;但考虑到周边地区全是盐沼、溪流交错,我怎样才能顺利穿越这些障碍呢?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不仅是因为完全的绝望无助,也因为身边突然聚起了一股不祥的鱼腥味。
接着,我想起那条通往罗利、早已被废弃的铁路线。那里有着杂草丛生、用石子铺设的坚实路基,而且这段路基从河谷边缘那座行将倾塌的火车站起始,一直延伸往西北方向。镇上的居民有可能不会想到这条线路;因为那里满是荆棘、荒芜人烟,几乎无法通行,同时也是一个逃亡者最不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我曾从旅馆窗户边清楚地望见这条铁路,也知道它的走向。但是让人不安的是,罗利路和镇子里的高处都能看见铁路刚开始的那一段路基;不过我或许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从那些灌木间爬过去。不论如何,这是我逃亡的唯一机会,除了试一试外再无他法。
我退回到了身后荒废藏身处的大厅里,再一次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检视起杂货店年轻人交给我的地图。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该如何抵达那条古老的铁路线;我发现最安全的路线是朝着巴布森街走,然后向西走到拉斐叶特街——虽然需要转弯,但是这样并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横穿过开阔地——接着,转向北面与西面,以之字形路线沿着拉斐叶特街、贝茨街、亚当斯街与邦克街继续前进——后者就在河谷的边上——一直走到我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个摇摇欲坠的废旧火车站。至于朝巴布森街走是因为我不想再冒险穿过之前的开阔地,也不想沿着南街这样宽阔的交叉路段向西前进。
我再一次启程前进,穿过街道,到达街的右边,准备在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绕到巴布森街上去。吵闹声依旧从费德诺街传过来,当向后瞥去时,我觉得自己看到那座我在不久前离开的建筑边亮起了一些光亮。由于急着离开华盛顿街,我开始悄悄地快步轻跑,希望不会被任何正在侦查的眼睛望见。在巴布森街的下一个转角,我警惕地看到有一间房子里还住着人,他们窗户上挂着窗帘也证实了这一情况;但那里面并没有光亮,于是我安然无恙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巴布森街与费德诺街相交而过,所以那些搜寻者有可能因此发现我的踪迹。在这条街道上,我尽可能地紧贴着那些高低不平、倾斜下陷的建筑前进;期间两次因为身后响动短暂增大而躲进了路边的门洞里。前方的空地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宽敞而荒凉,但眼下这条逃跑路线并不需要我穿过这一区域。在我第二次停下来后,我开始注意到那些模糊的响动中加入了一些新的、令人不安的声音;当我小心地从掩蔽处向外张望时,我看到一辆汽车飞驰过空旷的开阔地,沿着埃利奥特街向前开去——而那条街与巴布森街以及拉斐叶特街都有交叉。
当我仔细查看四周的时候——那种鱼腥味在短暂的减弱后又陡然浓厚了起来,让我觉得有些窒息——我看见一群弯腰蹲伏、笨拙粗鲁的身影也在大步摇摆着走向同一个方向;我知道肯定是那群负责看守伊普斯威奇路的追捕者,因为通往伊普斯威奇的大道就是从埃利奥特路延伸出去的。我瞥见其中有两个人穿着宽大的袍子,有一个还带着尖顶的王冠——在月光照耀下,那王冠反射着亮白的光芒。那个人的步态非常古怪,甚至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几乎是在小跳着前进。
当队伍中的最后一个身影走出我的视野之后,我离开了藏身处,继续前进;猛冲过街角,跑进拉斐叶特街,然后飞快地穿过了埃利奥特街,唯恐会有一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会继续沿着这条大路继续赶过来。我听见某些嘶哑、嘈杂的声音远远地从镇广场的方向传过来,但我穿过街道时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最让我担心的还是接下来在明亮月光下重新横穿宽阔南街的行动——还有那里的海景——但我必须鼓起勇气应对接下来的磨难。很可能有人正在监视这一带,而且埃利奥特街上那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也可能从两端发现我。最后,我觉得最好还是放慢疾跑的步子,像之前那样学着印斯茅斯人那种蹒跚踉跄的步态横穿过南街。
当开阔的水面再次出现时——这次是在我的右面——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往那边看了。然而,我却无法压抑自己的念头;当我模仿着那种蹒跚步态小心地走向前方一处能够保护自己的阴影时,我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海面。海面看不到海船,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艘很小的划艇——那只划艇正驶向一片废弃的码头,艇上装着一些巨大笨重、被防水油布覆盖着货物。虽然距离遥远、朦胧不清,但我仍觉得那些划艇上的桨手面目可憎、遭人嫌恶。此外,我还能分辨出几个人在海中游动;远处的黑色礁石上有一团微弱而稳定的光亮——那并不像是之前看到的闪烁灯光——而且透着一种无法准确分辨出的古怪色彩。吉尔曼旅舍顶端那座高大的圆顶阁楼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前方右侧那些倾斜的屋顶上方,但此刻那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光亮。虽然几股仁慈的轻风一度驱散了难闻的鱼腥味,但此刻它们又卷土重来,变得令人发狂地浓烈起来。
当我听到一伙人小声嘀咕着从北面沿着华盛顿街走过来的时候,我还没穿过街去。当他们抵达那处开阔空地——也就是我一次看到月光下那令人不安的海面景色的地方——的时候,我可以在仅仅一个街区的距离上清楚地看到他们。他们那种野兽般的畸形面孔与弯腰佝偻像狗一样的步态让我惊恐万分。有一个人走动的姿势完全就像是只猿猴——频繁地用长长的手臂触碰着地面;而其他人——穿着长袍、带着饰冠——似乎在以近乎小跳的方式蹦跳着前进。我推测这是之前我在吉尔曼旅舍后的天井里看见的那只队伍——因此,也是最接近我逃亡路线的搜捕队。其中一些人向我这边望了一眼,让我几乎被恐惧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不过,我依旧设法继续做出那种漫不经心、蹒跚前进的姿势。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看见了我,因为他们沿着先前的方向穿过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路线——同时含混地用可憎的喉音嘀咕着一些我无法分辨的方言。
当再次进入阴影中后,我继续以先前弯腰小跑的姿势经过了那些破旧倾斜、茫然凝视着漆黑夜晚的老宅子。穿过西面的人行道后,我从最近的街角转进了贝茨街,并从那里开始不断接近南面的建筑群。我经过了两户有居住迹象的房子,其中一户楼上的房间里甚至还透着微弱的光亮,不过我并没有因此遇到任何的障碍。当我转进亚当斯街的时候,自觉已经安全了许多。但一个家伙却突然从一处漆黑的门洞里跑了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惊骇万分。不过,我很快便发现他只是个酒鬼,醉得不醒人事,根本构不成威胁;因此我安全地抵达了邦克街那一片荒凉的仓库废墟。
靠近河谷的死寂街道上没有任何人,瀑布的咆哮也完全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我需要小跑过一段很长的路才能抵达废弃的车站。不知为何,四周这些砖石修建起来的仓库高墙要比那些私人宅邸的正面更加令人恐惧。直到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古老的拱廊式车站——或者说那座车站剩下的废墟——并径直走向了那条从车站远端延伸出去的轨道。
铁路已经锈蚀了,但大体上还算完整,不到半数的枕木已经腐烂了。想在这样的地面上奔跑或行走都很困难;但我尽最大努力前进,总体上来说,也花了不少的时间。铁路沿着河岸的边缘延伸了一段,但最后延伸到了一座长长的廊桥前,并从廊桥上横跨过了河谷——桥身到水面的落差高得让人晕眩。这座桥梁的状况将决定我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桥面可以走人,我便会从上面走过去;如果没法通行,那么我就需要冒险穿过更多的街道,从最近的公路桥上横跨河谷。
老桥那巨大谷仓般的桥身在月光中阴森地泛着冷光,而我看见至少在前几英尺的枕木还是安全完整的。于是我打开了手电筒,走进了廊桥里,却差点被拍打着翅膀、如同云团一般涌出来的蝙蝠群给击倒在地。走到桥的中段,我发现枕木间出现了一个危险的缺口——我一时间有些担心它会阻碍我的前进;但最后我冒险拼命一跃,幸运地跳到了对面。
从廊桥的隧道里走出来时,我很高兴能再次看到明亮的月光。古老的轨道水平地穿过了瑞文街,然后转向一片越来越像是乡村的地区,而印斯茅斯镇上那种令人厌恶的鱼腥味也跟着逐渐变淡了。浓密的野草与荆棘不断阻扰着我前进的步伐,残酷地撕扯着身上的衣物;但我多少也有些欣慰,倘若真的出现危机,它们将会是很好的隐蔽所。而我也知道,罗利路上肯定能看到大半我逃亡的路线。
我很快就走进了沼泽区。这里只有一条修建在低矮长草路基上的轨道,相比其他地方而言,路基上的野草显得略微稀疏一些。接着,我来到了一个像是小岛般的高地边。轨道从一个低洼的露天坑道中穿过了高地,而坑道里长满了灌木与荆棘。我很高兴能遇上这样一个可以提供部分藏身之所的地方,因为根据我在旅馆窗户边看到的情景,这块地方非常靠近罗利路,令人有些焦虑不安。罗利路会在坑道的另一端与轨道交错而过,延伸往远处,在中间隔出相对安全的距离;但同时,我必须非常小心。所幸没有人在铁路上巡逻,这让我万分庆幸。
在走进坑道前,我向后瞥了一眼,但却没发现任何追捕者。那些耸立在衰败印斯茅斯镇中的古老的尖塔与屋顶在仿佛具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闪耀着可爱而空灵的光芒,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在阴霾笼上印斯茅斯之前的旧时光,想象起它们那时看起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接着,当我视线从镇上扫向内陆时,某些不那么宁静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不由得呆立了片刻。
我所看到了——或者说,我觉得我看到了——南面远处有东西在令人不安地起伏涌动;那景象让我推断出肯定有一大群东西从镇子里涌了出来,挤上了水平的伊普斯威奇路。由于距离非常遥远,我无法看清楚任何细节;但我仍不喜欢盯着细看那只不断前进的队伍。它起伏得太过厉害,在西面月亮洒下的光辉中闪闪发光,明亮得不太自然。此外,虽然风向不对,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些声音——那是一种野兽般的擦碰与咆哮声,甚至比我不久前偶然听见那些追捕队所发出的咕哝声还要糟糕可怕。
一时间,各种各样令人不快的猜测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起了那些有着极端长相的印斯茅斯人——据说他们就被藏在那些位于水滨地带、历史悠久、行将倾塌的杂院里。此外,我也想起了之前望见的那些无可名状的游泳者。如果算上之前我见过的追捕队,并且假设其他街道上可能还有着更多的队伍,那么搜捕我的人肯定非常之多——而对于印斯茅斯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来说,这个数目甚至多得有些奇怪。
但我眼前所看见的这支人员密集的队伍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难道那些无人探访的古老杂院里真的拥挤着许多怪人,过着没有登记备案也无人知晓的扭曲生活?或者有一大群陌生的外来者驾驶着海船而来登陆上了那块该死的礁石——虽然我从未见过一艘海船?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如果这样一支队伍正在伊普斯威奇路上四处搜查,那么其他街道上的巡逻队是否也会相应地有所扩增呢?
我钻进了灌木丛生的坑道,以非常缓慢的步子挣扎着向前走去,此时那种可憎的鱼腥味再次显著地浓烈了起来。难道风向突然转向了东面,开始从海上吹过来,穿越了整个镇子?我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我开始听见一连串用喉音发出的、令人惊骇的咕哝从之前一直安静无声的方向传了过来。此外,还有些其他的声音——一种响亮的、大规模的啪嗒声或脚步声。这些声音不知为何在我脑海里唤起了某些最为令人嫌恶的景象,让我反常地想起那些起伏涌动、令人厌恶的队伍正在远处的伊普斯威奇路上行进。
而后,腥味与响声同时增强了,因此我浑身战栗地停顿了下来,由衷地感谢这处坑道能够提供足够的庇护。接着,我突然记起罗利路在向西穿过老铁路线、渐渐远去之前曾一度非常靠近铁路线。显然有某些东西沿着那条路走了过来,因此我必须趴下来,等他们经过身边、消失在远处后再做打算。所幸这些家伙没有带狗追踪我的足迹——不过,在当地这种无处不在的腥味中,可能连狗也无法发现我的踪迹。蜷曲在沙地裂缝中的灌木下,我觉得稍稍安全了一些,虽然我知道搜寻者们会从我前方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经过。因此,我应该可以看见他们的模样,但他们却看不到我——除非有某个恶毒的奇迹作祟。
一时间,我开始害怕看着他们从眼前走过。我知道他们会从近处那块月光照亮的空地上蜂拥而过,并且古怪地觉得那个地方将会被无可救药地污染玷辱。他们可能是那些长相最糟糕可怖的印斯茅斯人——那些人们不会愿记得的东西。
臭味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响动也增强为一种野兽般的嘈杂——那其中有沙哑的嗄嗄声、咆哮声与吠叫声,却没有一丁点像是人类语言的声音。那真的是追捕我的队伍所发出的声音吗?他们到底有没有带狗?我之前还从没在印斯茅斯看到过任何家畜。那些拍打声或脚步声听起来真是可怖——我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些发出这种声音的堕落生物。 我会一直闭着眼睛,等到那些声音渐渐向西远去后再睁开。那一大群东西已经非常接近了——空气里充满了他们嘶哑的吼叫,地面也几乎在他们那怪异节奏的踏步中颤抖不止。我几乎已经停止了呼吸,用尽每一分意志紧紧地闭住双眼。
我甚至都不愿意说接下来的事情到底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还是一段噩梦般的幻觉。政府——在经过我疯狂的呼吁后——所采取的行动或许可以证明那是一段可怖的真实经历;但或许这座阴影笼罩的闹鬼古镇散发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让那个幻觉一再出现呢?像是这样的地方有着奇怪的力量;而置身在那些恶臭弥漫的死寂街道上,被混乱拥挤腐朽屋顶以及摇摇欲坠的尖顶所围绕时,那些遗留下来的疯狂传说或许对许多人的想象产生影响。或者有某种能传播疯颠狂乱的细菌潜伏在那笼罩着印斯茅斯的阴霾之中?在听说过扎多克·艾伦所讲述的故事后,还有谁能分清楚真正的现实?政府里的人一直没有发现可怜的扎多克,对于他的下落也没有任何确凿的结论。究竟疯狂是从哪里开始逐渐散去的,而现实又是从哪里再度开始的?甚至,我近来的恐惧会不会也完全只是些虚妄的幻想?
但我必须努力将那晚我在那轮讪笑着的黄色月亮下所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我蜷缩在废弃铁路坑道中的野生荆棘里,清晰地看着那群东西蜂拥蹦跳着从我前方的罗利路上穿行而过。当然,我没能坚持始终紧闭着双眼。这是命中注定的失败——因为当一群来源不明、聒噪吠叫的东西在眼前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令人作呕地扑跳而过时,谁还能闭着眼睛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以为自己已准备好应对最糟的状况了——考虑到之前那些景象,我的确应该准备好了。其他那些追捕者全都是些该被诅咒的畸形——因此,难道我不是早已准备好面对一些更加畸形的东西了么;去看看那些根本没有混杂进任何正常模样的东西?直到那些沙哑的喧闹显然大声地从我的正前方传来的时候,我才睁开了眼睛。我也知道,我肯定能清楚无误地在坑道逐渐敞开、道路穿过小径的地方看到他们的一长截队伍——而我也无法继续克制,决定要看看那投下睨视的黄色月亮会为我揭露出怎样的恐怖。
而这就是一切的终结,我在这颗星球表面所度过的余生,还有精神上的每一寸平静以及对自然世界与人类心智保持完整的信心全都终结了。我所想象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即便以最为字面地意识采信了老扎多克的疯狂故事后,我所猜想出某些东西——都不能与我所看见的——或者我以为我看见的——那亵渎神明、恶魔般的现实相提并论。我之前努力试图用暗示描述那些东西,以便延后鼓起勇气将它们写下的时间。这个星球上是否真的可能孕育出这样的东西?人类的肉眼真的能够看见那样鲜活而又客观存在的怪物?看见那种迄今为止只会在高烧的幻觉与飘渺的传说中才能略知一二的东西?
然而,我看见他们无穷无尽地涌过——看着它们扑腾、跳跃、聒噪、低鸣——像是在癫狂噩梦中狂舞着怪诞而险恶的萨拉班德舞曲[注]一般,以完全不似人类的姿态从阴森的月光下拥挤而过。它们中的一些头戴着用无名白金色金属制作的高大冠饰……还有些穿着奇怪的袍子……更有一个——那个在前面领路的怪物——披着一件背后恐怖隆起的黑色外套,穿着带条纹的裤子,并且在那个应该是头部的丑恶东西上扣着一只男式毡帽。
[注:原文是saraband,应该是指Sarabande,这是一种16世纪从中美洲殖民地传到西班牙地区的舞蹈。它在十九世纪晚期到二十世纪初得到了复苏。这个形容还真是怪异]
我觉得它们的颜色以灰绿色为主,不过却有着白色的肚皮。这些东西的大部分皮肤都滑溜发亮,但却有着带鳞片的背脊。它们的模样隐约有些人猿般的特征,但却有着一颗鱼头,长着巨大鼓胀、永不闭合的眼睛。它们脖颈的侧旁生长着不断颤动的鱼鳃,长长的手爪间覆盖着蹼膜。它们胡乱地跳动着,有时用两腿前进,有时四肢着地。不知为何,我有些庆幸它们只有四肢,而不是更多的手脚。它们聒噪、吠叫的声音显然是一种清晰复杂的语言,传递着它们那呆木面孔无法表达的阴暗情感。
可是,尽管它们怪异恐怖,但对我来说却并不陌生。我很清楚它们是什么东西——在纽伯里波特看见的那只邪恶冠饰不依旧历历在目么?它们是那些无可名状的图案上描绘的亵神半鱼半蛙——鲜活而又恐怖骇人——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我也想起了那个出现阴暗教堂地下室里、带着冠饰的驼背祭司为何让自己如此惊恐。我无从猜测它们的数量。在我看来,那像是一只永无止尽的队伍——而我短暂的一瞥也肯定只能揭露出它们中的极小一部分。下一刻,突然而至、仁慈良善的昏厥染黑了我见到的一切;我头一遭昏死了过去。
V.
当白天的蒙蒙细雨将我从昏迷中唤醒过来时,我依旧俯卧在灌木丛生的铁路坑道里。我挣扎往前走去,来到前方的道路上,却没有在新鲜的泥地上发现任何脚印。鱼腥味也已经散去。印斯茅斯腐朽破旧的屋顶与行将倾塌的尖塔此刻仿佛阴森的灰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东南面。周遭荒凉的盐沼上看不见任何活物。我的手表依旧在走,显示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对于之前经历过的事情,我心中满是迷惑,但我感觉那背后还隐藏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我必须远离被邪恶笼罩着的印斯茅斯——因此,我试着活动疲惫痉挛的手脚。尽管虚弱、饥饿、惶恐与迷惑,但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能走动了;因此,我沿着泥泞的道路慢慢地走向罗利。夜幕降临前,我来到一个乡村里,吃了一顿饭,并且从那里得到了一些像样的衣物。之后,我搭乘夜车去了阿卡姆,然后在第二天与当地的政府官员进行了急切而漫长的会谈;之后,我又在波士顿向当地官员重复陈述一遍。现在,公众对于这几次研讨会的主要后续进展已经不再陌生——出于继续正常生活的考虑,我希望不用再多说什么了。然而,或许是疯狂突然降临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也可能一个更大的恐怖——或者更大惊异——正在逐渐显现。
可以想象,我放弃了随后的大部分旅游计划——包括游览风景、参观建筑,以及之前颇为向往的借道访古旅行。我也不敢再去参观那件据说还保存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里的奇异珠宝。然而,在阿卡姆逗留的那段时间里,我倒是收集了一些我长久以来一直希望获得的家族宗谱材料;老实说,这些资料收集得非常匆忙与粗糙,但如果有时间进行比较与编纂,肯定能派上很大的用处。当地历史学会的馆长——E·拉帕姆·皮博迪先生——非常客气地协助了我的工作,而当我告诉他自己的外祖母名叫伊莱扎·奥恩,1867年生于阿卡姆,并且在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来自俄亥俄州的詹姆斯·威廉逊时,他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
似乎我的一个舅舅在多年前也曾像我一样因寻访家族历史而来到这里;而且我外祖母的家族一直是当地人闲话的对象。皮博迪先生告诉我,她的父亲——本杰明·奥恩——在内战结束后不久便迎娶了一个女人,而过去曾有许多人谈论这段婚姻;因为这位新娘的家世非常古怪令人迷惑。据说这位新娘是新罕布什尔州马什家族的孤儿——是埃塞克斯郡马什家族的堂亲——但她却一直在法国念书,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有一位监护人一直在往波士顿银行汇钱供养她,连带支付她那位法国家庭女教师的工资;但阿卡姆的居民却没听说过那位监护人的名字。后来那名监护人不知何故失踪了,于是那位家庭女教师依照法庭的判决取得了监护人的权力与义务。这位法国女士早已作古,不过她身前是一位非常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人说她本来可以透露更多内情的。
但最让人困惑的没有人能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知名家族中找到这个年轻女子登记备案的双亲——伊诺克与莉迪亚(梅泽夫[注])马什。许多人都认为,她可能是马什家族某个显赫人物的私生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双眼睛肯定遗传自正宗的马什家族。大多数谜团都因为她的年轻早逝而不了了之。她在我祖母出生时不幸去世——因此我的祖母也是她唯一的孩子。由于已对马什这个名字有了许多糟糕的印象,因此当我得知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在自己的家族谱系上时,顿时觉得有些厌恶;而当皮博迪说我也有着一双马什家的眼睛时,我更觉得不快。不过,我仍很高兴能收集到这些材料,因为我知道它们将会很有价值;此外我针对有着详细记录的奥恩家族历史做了丰富的笔记,并且还列出了一系列相关的书目。
[注:女方的婚前使用的姓氏]
我从波士顿直接返回了托莱多市的家中,之后在莫米市修养了一个月的时间。九月,我回到了奥伯林学院继续自己最后一年的学业,从那时开始直到第二年六月一直都在忙着从事课业与其他健康有益的活动——只有当政府官员偶尔造访,谈论起我之前恳请、并有迹象证明已逐渐展开的清剿运动时,我才会想起那段早已过去的恐怖经历。七月中旬——距离我逃出印斯茅斯刚好一年的时间——我去了一趟克利夫兰市,与先母的家族成员同住了一个星期;将我新搜集到的家族谱系材料与各式各样、一直保存在这里的记录、传统以及部分家传材料进行了对比,想看看能构造出怎样一张相互联系的家谱表。
我并不喜欢这份差事,因为威廉森家族的气氛一直让我觉得有些压抑。这个家族总给人以些许病态的感觉。小时候,母亲从不鼓励我去拜访她的双亲,不过当外祖父从托莱多市赶来拜访我们的时候,她却很欢迎他。我那出生在阿卡姆的外祖母似乎有些奇怪,甚至会让我觉得害怕;因此,当人们发现她离奇失踪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觉得很悲伤。据说,她在我八岁大的时候因为自己的长子——道格拉斯舅舅——自杀而过度悲伤,因此离家出走,从此失去了踪影。而那位道格拉斯舅舅,据说在去了一趟新英格兰后便开枪自杀了——毫无疑问,阿卡姆的历史协会也是因为这趟旅行而记住了他的名字。
道格拉斯舅舅很像外祖母,因此我一直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俩那种目光呆滞、眼睛一眨不眨的神情总会让我隐约地感到无法解释的局促与不安。我的母亲与沃特舅舅看起来并不像他们。他们更像是自己的父亲,但我那可怜的表弟劳伦斯——沃特的儿子——过去简直与外祖母一模一样。不过,他因为身体状况太差,因此被迫送往康顿市的一家疗养院长久地隐居了起来。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了,但沃特舅舅曾经暗示说他的状况——不论是精神状况还是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这一问题或许也是他母亲在两年前去世的主要原因。
我的外祖父与他鳏居的儿子沃特目前共同生活在克利夫兰市的宅子里,但过去的记忆一直厚重地笼罩在这间房子里。我依旧不喜欢这个地方,并且努力尽快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的外祖父为我提供了大量关于威廉森家族的记录与传统;但有关奥恩家族的材料我却必须要依赖舅舅沃特,他将所有内容与奥恩家族有关的文件全都交到了我的手里,任我处置——其中包括笔记、书信、剪报、遗物、照片以及缩图。
也就是在检查那些外祖母奥恩的书信与照片的时候,家族祖先们渐渐开始让我感到了某种恐惧的情绪。我之前已说过,外祖母与道格拉斯舅舅一直都令我颇为不安。现如今,他们已过世多年,但当我盯着他们在照片里的容貌时,那种厌恶与疏离的感觉却变得更加明显地强烈起来。起初,我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变化,但渐渐地,我开始在潜意识里可怖地比较起他们与其他一些东西的异同来;虽然我一直有意地拒绝承认这种对比,甚至不愿往那方面去怀疑。这种典型的神情现在透露出了一些之前不曾透露的信息——某些如果大胆想象下去只会带来惊骇恐慌的信息。
但是,当舅舅在市中心的保险金库里将那些属于外祖母奥恩的首饰一一展现给我观看的时候,最可怖的惊骇降临了。有些首饰非常的精巧,引人遐想;但是这其中有一只盒子里却装着一些非常奇怪、古老的物件——它们是从神秘的外曾祖母那里流传下来的东西——而舅舅也不太愿意向我展示它们。他说,那是些非常怪诞,几乎让人厌恶的图案,而且据他所知也从未公开穿戴过;但我的外祖母过去时常会入迷地观赏它们。一些模糊的传说称这些东西被厄运缠绕,而那位照顾我外曾祖母的法国家庭教师说过,即便外曾祖母可以在欧洲无碍地穿戴它们,但却她也绝对不能在新英格兰地区穿戴这些首饰。
当舅舅缓慢而又极不情愿地拿出那些东西时,他叮嘱我不要被那些奇异、而且时常让人毛骨悚然的图案吓到。尽管那些看过它们的艺术家与考古学家都称赞这些东西的无比精美、充满了异域风情,但却没有人能够鉴定出它们的材质,也没人能够确定它们属于何种特殊的艺术派系。箱子里有两只臂环,一顶饰冠,以及一只胸针;后者以高浮雕的方式描绘了某些夸张得让人无法接受的图案。
在舅舅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牢牢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面部表情肯定出卖了我的内心,显露出越来越强烈的恐惧。舅舅关切地看着我,停下了拆箱子的动作,开始研究起我的神情来。我示意他继续,而他再度显露出了勉强的神色。当第一件东西——那只饰冠——展现在我面前时,他似乎在期待着我有什么表达,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预期到了实际发生的事情。事情同样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自己得到了充分的预示,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件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首饰了。然而,就像一年前那条荆棘丛生的铁路坑道里一样,我再次一声不响地昏了过去。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充斥着阴郁与忧惧的噩梦,而我也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又有多少是疯癫狂乱的幻想。我的外曾祖母是马什家族中来历不明的一员,与生活在阿卡姆的男子结了婚——而老扎克不曾说过,奥贝德·马什耍了些花招将自己与他那位可怖妻子所生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生活在阿卡姆的男人么?那个老酒鬼不曾嘟哝说我的眼睛像很奥贝德船长?在阿卡姆的时候,历史协会馆长也曾说我有一双马什家族的眼睛。难道奥贝德·马什是我的外曾曾祖父?那么谁——什么——是我的外曾曾祖母呢?但也许这都是疯狂的胡话。我外曾祖母的父亲——不管他是谁——都能轻易地从某些印斯茅斯水手那里买到这些泛白的金色装饰物。而我外祖母与自杀的道格拉斯舅舅脸上那种目光呆滞的神情也许完全只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而已——完全是些想象,笼罩在印斯茅斯的阴霾阴暗地影响了我的想象,进而催生支撑起了这样疯狂的想象。但是,道格拉斯舅舅前往新英格兰寻根溯源之后为什么会开枪自杀呢?
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抗拒着这些影响,有时尚能成功。父亲在一家保险公司为我谋到了一份工作,而我则将自己尽可能地深埋在乏味的公事里。然而在1930年到31年的冬天,一些梦境开始显现。起先,它们稀疏隐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生动。辽阔的水域展现在我眼前,而我似乎在一些奇异怪鱼的陪伴下游荡着穿过一些沉没在水底的雄伟柱廊与由生长着水草的巨墙组成的迷宫。接着,其他一些身影开始逐渐显现,让我醒来时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恐惧。但在梦境之中,它们却并不让我感到害怕——我就是它们中的一个;穿戴着它们那种不同于人类的装饰,沿着它们的水底道路漫游,在它们那邪恶的海底神殿中进行可怖的祷告。
梦境里还有更多我难以记清的东西,但是即便我只是那些每天早晨醒来时还能记住的东西写下来——如果我真的敢将它们写下来的话——也足够让人们将我看成疯子或天才了。我感觉到,有一些可怖的力量逐渐试图将我从这个充满了健康生命、理智而正常的世界里拖离出去,带入一个无可名状、满是黑暗和怪异的深渊;而这个过程严重地影响到了我。我的健康的容貌逐渐变糟,直到最后我被迫放弃了自己的职位,过期了病人般停滞、隐居的生活。某些神经系统的古怪病态折磨着我,而我有时会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阖上眼睛。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越来越警惕地研究起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疾病带来的缓慢摧残让人不忍细看;但对我来说,这里面还隐藏着某些更细微、更令人困惑的东西。我的父亲似乎也注意到这些变化,因为他开始古怪、甚至几乎有些恐惧地看着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正在渐渐变成外祖母与道格拉斯舅舅那样?
一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的我在海底遇见了自己的外祖母。她居住在一座修建着层层梯台的宫殿里。这座宫殿散发着磷光,里面修建着长满了奇异鳞状珊瑚与怪诞分叉晶霜[注]的花园。她亲切、或许还带点讥讽地接待了我。她已经完成了转变——就像那些进入水中的人一样——此外,她告诉我,她并没有死。相反,她去了一个地方,并且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她那死去的儿子也曾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但是他用一把冒烟的手枪拒绝了这个国度里的一切奇迹。这也将成为我的归宿——我永远无法逃脱。我将永生不死,与那些早在人类还未出现在地球表面时就已居住在这里的同伴生活在一起。
[注:即通常所说的盐霜,是化合物从溶液中不断析出凝结产生的堆积体]
我还遇见了她的外祖母。八万年来,芙茜亚莉[注1]一直都居住在伊哈斯雷[注2],而当奥贝德·马什死后,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当地表的人类向海洋中发射死亡[注3]时,伊哈斯雷并没有被毁于一旦。它受到了伤害,但却并没有被毁掉。深潜者永远不会被摧毁,即便那些被遗忘的上古者所使用的远古魔法[注4]偶尔会阻挡它们。眼下,它们会稍作休整;但有一天,如果它们还记得,它们将会按照伟大的克苏鲁的意愿再度崛起。下一次,将会是比印斯茅斯更大的城市。它们计划扩张,并且带上能够协助它们的东西,但现在,它们必须再一次等待。因为地表人类带来的死亡是由我而起,所以我必须忏悔,但惩罚并不严重。在这个梦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修格斯,而那幅景象让我在疯狂的尖叫中惊醒了过来。那天早晨,镜子明确地告诉我,我已经显现出了“印斯茅斯长相”。
[注1:Pth’thya-l’yi ]
[注2:Y’ha-nthlei]
[注3:即前文提到的潜艇在海中发射了鱼雷]
[注4:很奇怪地看到洛夫克拉夫特用了the palaeogean magic ,palaeogean是他一贯用来替代paleogene(地质学中的早第三纪)的词(可能是此词的异体)]
眼下,我还没有走到道格拉斯舅舅那一步。我随身带着一把自动手枪,几乎要迈出那一步去。但某些梦境阻止了我。极度的恐惧正在逐渐减退,我奇怪地觉得自己正在被牵引向未知的海底,却不再为它感到恐惧。我在睡梦中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做出奇怪的事情,接着在欣慰而非恐惧中醒来。我相信我不需要像是大多数人那样要等到完全转变的时候。如果我等到那一步,父亲或许会像舅舅对待可怜的表弟一样,将我关进一家疗养院。前所未闻的伟大荣光正在海底等待着我,而我很快就能去寻找它们了。呀-拉莱耶!克苏鲁-富坦!呀!呀!不,我不能自杀——我不可能注定要自杀!
我要计划帮助表弟从康顿市的疯人院里逃出来,然后一同回到被奇迹笼罩着的印斯茅斯。我们将游到海中那块若隐若现的礁石边,然后下潜进黑色的深渊里,进入耸立着无数立柱、雄伟壮丽的伊哈斯雷。此后,我们将在奇迹与荣光的围绕下,永远生活在那片深潜者的栖身之地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