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鸣【人生大事·下】
“而且爸爸哭得特别伤心，每次哭完眼睛都是肿的，还骗我是被蚊子咬的。”武小文补充道。
陈一鸣很难想象莫三妹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以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陈一鸣拢共就看见过两回莫三妹
掉眼泪，还都是很克制的那种。一次是莫三妹在电话里听姐姐说父亲去世了，当时莫三妹抱着他不说话，陈一鸣感觉自己的肩头湿湿的，就猜到莫三妹肯定是哭了。第二次是他们两个分手的时候，莫三妹红着眼睛把出租房里一堆的东西砸得稀巴烂，“陈一鸣，提分手，你可以的。”两颗豆大的眼泪就顺着这句话掉了下来，接着莫三妹就摔门走了，然后这架一吵就是三年。
莫三妹端着煮好的面条出来的时候，感觉气氛不大对。陈一鸣一见他就立马低下头，揉了揉鼻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趁着陈一鸣低头吃面的功夫，莫三妹把武小文拉到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跟他乱说什么了？”
“没有……”武小文瞪着溜圆的眼睛，长长的尾音很是委屈。我只是把该说的说了而已。武小文在心里补了一句。要是让莫三妹知道她跟陈一鸣说了他的糗事，估计当场就要上演“父慈子孝”的画面。
因为是夜宵，莫三妹没给陈一鸣煮太多，也就是四五口的份量，陈一鸣很快就吃完了。
“以后你就睡这个房间。”莫三妹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来。
“爸爸，你不是说这个房间是留给一个很重要……唔”
莫三妹单手捂住武小文的嘴，把她往房间里拽，“你早点睡，我们两个也休息了。”
陈一鸣走进房间，里面的陈设都很齐全，虽然一直锁着，但是他看得出来是有人经常打扫的样子。陈一鸣很快就注意到书桌上摆着的一盆仙人掌。实在是那盆仙人掌被养的翠绿翠绿的，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等以后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在房间里种几盆绿植吧，多点绿色看起来也温馨一点儿。”
“得了吧，养了浇水都是我的事，你就负责欣赏是吧。”
“哎呀，大不了我们养仙人掌呗，十天半月的都不用浇一次水，好养活。”
“哼。”
……
陈一鸣想，那只是自己突发奇想的玩笑话，莫三妹却记了那么久……如果他一直不回来，这个房间是不是会一直锁下去，可即使一切都是未知数，莫三妹还是这样做了，因为这是他对陈一鸣的承诺。
“个斑马，马上都要出活了，你跟老子说你有事来不了?”
陈一鸣一醒来就听见莫三妹骂骂咧咧的声音。
“怎么了？”陈一鸣用手抚了抚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看莫三妹脸色不太好，便问道。
莫三妹有些烦躁地挠着头，“今天有一单活，但是跟我一起的兄弟临时有事去不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莫三妹皱着眉，叼着半截烟的嘴撅了半天才蹦出一句，“到时候你帮我递东西就行。”
到了医院，家属已经等在那里，莫三妹和陈一鸣换上专门的衣服后就推门进去。
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只有一张可移动床，上面躺着的就是他们今天要服务的死者。
莫三妹掀开白布的时候，陈一鸣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位死者居然就是那天他看见的那位出车祸的人。这实在是一个荒诞又糟糕的重逢。那种感觉难以言喻，就好像一根卡在陈一鸣喉咙里很久了的鱼刺，哪怕他只是体验一下口水，都是钻心的疼。
这种难受的感觉充斥着陈一鸣，以至于莫三妹让他递化妆刷他都没反应过来。但莫三妹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己默默拿了化妆刷，低头给死者仔细地描摹起来。
陈一鸣很少见过莫三妹这么专注的神情，因为莫三妹平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而此刻莫三妹仔细勾勒着死者的五官，仿佛眼前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需要他精心呵护的艺术品。
陈一鸣忽然想起自己在上海时总去教堂的日子。那时候因为工作上的原因，他患了中度的抑郁症，他不敢跟任何人说，只是在周末的时候到教堂一坐就是一天。望着那尊悲悯的玛利亚雕像，他的内心就会渐渐地平静下来。现在莫三妹带给他的就是这种感觉。
人生除死无大事，入殓师就是为死者人生的最后时刻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
这句话是莫三妹之前告诉陈一鸣的，但直到这一刻陈一鸣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
傍晚的时候，建仁和白雪晚上把武小文接走了，明着说是将功赎罪，实则就是想给莫三妹创造机会。
武汉的夏天实在过于闷热了，一顿饭吃得莫三妹和陈一鸣是汗流浃背。于是两人干脆搬了两把椅子坐在门口吹风。
周围是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
陈一鸣吹着晚风，看着夜空中稀稀疏疏，忽明忽暗的星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惬意地欣赏晚景了。在上海的时候，他只有加不完的班和回家路上一盏接一盏的路灯……
“嗯……那个……我听何非说你工作丢了……”
“昂。”陈一鸣应道。莫三妹看着他的侧脸，因为陈一鸣垂着眼，莫三妹看不出他是什么个的情绪。
莫三妹的两只手在裤腿上来回搓，“其实你也来这里几天了，小文也挺喜欢你，而且何非和子扬也在这里，武汉的好吃的也很多，当然我已经学会做很多菜了……”莫三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大堆。
陈一鸣笑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莫三妹，眼睛弯成了月牙，“难怪小文说你总是死鸭子嘴硬。”
莫三妹:……
“有一件事情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
“什么事情。”
“这几年我攒了一笔钱存在了银行里，我想在上天堂旁边开一家超市，名字就叫在人间怎么样？我呢，也不想再让那个房间空着，更不想……再和你分开。”
莫三妹愣住了，好半天后他才有了反应，他的两只眼睛眨呀眨，眼泪就下来了。
陈一鸣连忙捂住眼睛，“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莫三妹拿下陈一鸣捂着眼睛都手，两人四目相对。
人生除死无大事，死者化作天上星，而此刻人间在他眼中。
人的一生就像一本书，谁都要翻到最后一页，谁都逃不开那个句号。人生除死无大事，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过好每一天。陈一鸣用三年为自己的梦想划上了句号，在人生剩余的空白页里，他的故事将会被莫三妹这个名字填满。
2022年的6月22日，槐安路迎来了它新的用户，陈一鸣也找到了他的人生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