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短篇】明月夜 · 七
沉没。
橙黄色的光混着碧绿的水幕把视界重重浸染。
身体在缓缓地往深处下沉，但却并不让人难受。
瘦西湖水那样包容的力道，细细抚遍他的全身，就像……
这样的感觉，似乎在哪里感受到过。
每一次江湖行，承受着多少刀伤，剑伤，多少次血肉横飞的角力厮杀，多少次阴谋诡计后的怒破重围，他一直这样勉强着自己，为寻得灭尽师门的仇家，为保护青梅竹马，他远走滇南，塞北，委身心魔，练成雪影剑。
寻得仇家后，他却才幡然醒悟，那仇家背后站着的，是这个国家最为强大的力量。
时代的洪流拖滚着历史如洪钟般咆哮着向前急奔。
大唐的利益不允许有任何侵害，那样的与世无争的小小道观，那样慈祥又富有禅意的真人，他的师父，就这样在江湖纷争中成为政权的牺牲品。
那日从终南山回翠烟楼来，他在寒烟的怀中哭得像个孩子。
报仇杀人何其容易，可要如何和一个国家抗争呢？
人人皆说师父选择舍小义而成大义是为了保祖国河山，为了救遭蛮族虎视眈眈觊觎的我朝疆土是真英雄。
可是……
温暖的湖水包裹着他的全身，他在水中沉浮。
他回忆起塞北草原上，骏马驰骋，那一声声爽朗的笑。
热情又豪气地追着他，与他席地而坐，围着篝火热情舞踏，胡笳琴声悠扬，一醉到天亮的日子。
他们和她又是否是真的该死？
水流缓缓，身体随着波流翻转，意识渐渐模糊——
啊——这种感觉。
温柔，缱绻，不带一丝棱角，轻柔且治愈。到底在哪里感受过呢？
每一次遍体鳞伤而来，在他房中昏昏睡去，醒来后从鬼门关前全身而退……
他的鼻尖捕捉到一丝淡淡的兰花香。
混着满腔的水气，凌厉傲然。
他努力尝试睁开眼，却见天光摇荡的水中，一团朱红如墨的什么朝着他坠来。
那团红色慢慢靠近他，轻轻地抱起他的腰，黑而长的发丝在水中铺开，香气满溢。
“……”
唇上被什么轻轻吸住，拨开，空气随着什么柔软的东西进入口腔。
他尝试睁眼去看眼前的人，却无法看清，眼前只有那火一样妖娆的红色花纹，肆意舞动……
＊＊＊ ＊＊＊
“陆……子……”
“陆公子？”
有人推了推他的身子，他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正躺在翠烟楼里某个房间里。
“哎呀，您终于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陆少白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我……”
“陆公子，这把雪影剑是当家的让我赎回来的，说您醒来务必去书斋寻他。”
“……”他默默接过剑，起身，一言不发向着绝顶那间书斋走去。
一把推开房门，重重罗帐一如往日。
龙涎草的香气缭绕，精致而华奢的雕木器具，玲珑玉器，琴瑟字画。
撩起那罗帐，便见花草摆满了四周，一直到窗边床榻。
他，一如往日地半躺在榻上。
左手细细抚摸着白玉流苏，桌上，放着一柄染了血渍的精巧小刀。
“漆花刀。”
褪去剑鞘，雪影剑露出锋芒直指那个男人。
“你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
男人的脸上覆着火纹面具，听得他说出香兰泣的名号，却毫无反应。
“为什么！柳先生，你可知寒烟她！……”
“……”
听到寒烟的名字，倚翠的手停了下来，那枚白玉顺着指间坠落。
陆少白踏前一步，雪影剑顺势朝着他头顶劈下。
倚翠双指只轻轻一夹，剑锋便停在那里，分毫动弹不得。
“！？”
那男子似乎发现了这剑力的异样，却见陆少白忽地纵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啊……我如今已经是此等样的废物……哈！”
他松开握剑的右手，一个回身，用左手抽剑。
倚翠双指一松，那雪白的剑身寒光一闪，竟朝着陆少白自己的颈割去。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
一声脆响，火花四溅。漆花小刀没入墙壁，雪影剑被那劲道弹开，铮铮地落到了地上。
“好！不愧是柳先生……不，该说是香兰泣吧……”
倚翠缓缓从榻上站起身，多日不见，那堂堂七尺身躯竟矮了不少。
他一把抓过陆少白，反手把他按在榻上。
单手探遍他身上的奇经八脉和周身要穴。
陆少白也不反抗，只是自暴自弃般地任他处置。
终于，他的手停了下来。他紧紧握着陆少白的手，像是要捏碎一般地用力。
那面具下的脸，此刻到底是何种表情呢？
无人得知。
“陆少白。”
良久，他躺倒在榻上一动不动。
“寒烟！？”
那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再次听到耳边响起的时候，陆少白猛地惊坐起身。
他环顾四周，却辨不清那声音的方位。
“柳先生！你方才，听到了没有！？是……是寒烟的声音！”
他发癫似的站起身，也不过那一身白衣已被刚才那一阵折腾后，弄得凌乱不堪。
“寒烟！寒烟，你在哪，你在这里吗？”
他四下寻找，却全然不见有别人的身影。
“陆少白。”
那声音又一次响起，淡淡的， 平稳中透着一丝怒气。
可那音调，音色，说话的语气，分明与寒烟别无二致。
陆少白回过头去，那榻上窗边，只有一位红袍罗带的男子静静地坐着。
风透过小窗沿吹进屋来，拨动他长如瀑布的黑发。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香炉里药草燃烧的声音。
他缓缓抬起手，白如葱根的手指从颊边轻轻一碰。
那火纹面具应声而落。
——那一眼，犹似大漠上千年万年盛开的幽蓝孤月。
青光皎洁，通彻透亮。
天光从小窗照进来，映着他雪白的颈项，玉骨剔透，宛若天神。
“你……到底是谁……”
陆少白移不开视线，一瞬间所有的遗恨，国仇，爱憎，都在他的目光的注视下烟消云散，在脑海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香兰泣。”
男子朱唇轻启，一字一句，飘然若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