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浮之人(另:昼与夜、想象与力量的辩证)
那片人世的有限的疑惧的天空的下面,我看到轻浮之人的生命力向着世界的反击。
轻浮之人来到庭院,他恶狠狠地诅咒它变为一片荒地。他期待着庭院从一个状态向另一处转变,但这是何等缓慢。轻浮之人的眼光简单地掠过那些不知名的野草。
轻浮之人凝视一个腐烂的石榴。他用扫帚远远地拨动它,他冷漠地注视着它背面的黑暗的大窟窿。他愿意将它留在这里,再过几天,它会变得更加灰暗,再过一个月,它会被蚁群搬运地所剩无几——石榴缓慢地消失了,但也可以说,它在轻浮之人的两个目光的瞬间里灭亡。
轻浮之人痛恨自己的无力。他蔑视自己一成不变的身体,他期待每个睡眠都有噩梦侵扰。
轻浮之人无法体会真正的劳累。他不能劝说自己哪怕专注地工作一个时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坐在沙发或是软垫子上,他就愤然地跃起。他选择坐在硬地板上,他在屁股下面放一些硌人的东西——于是不过几分钟他就痛苦地站起来。
轻浮之人将腿拧成一团,他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仍然端坐着。他在睡眠的空挡里紧绷身体。他抚摸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他在愉悦的颤抖中抚摸自己突兀的肋骨——他感受一个深沉的吞咽中食物的缓缓的、于内部的滑落。
他注意到一个背面腐烂的石榴。他处于窥伺于不忍卒看的中间地带。他欣慰于纯洁的夜与复杂的白昼。黑夜中的单纯的行走足以鼓舞他——而一切都闪烁的明晰的天地里,他希望什么别的会上演。
那个细碎的复杂而深沉的内部——轻浮之人用扫帚远远地拨动它,石榴露出它腐烂的晦暗的内部。如果没有阳光,如果没有蝉鸣声中、微风拂面的聒噪的盛夏的白昼,那个石榴就是真正的地狱。他看到那些不见天日的东西在强光下细微的游动——包括霉菌与虫卵、蚂蚁的残余部队仍在其中来去逡巡。轻浮之人做了一个判断:这是更生动的风景之下的一种一般的风景,暴露与新鲜感的矛盾。暴露已经是妥协,它是非新鲜的,腐败、凋零与死的附属品。
强光下的庭院显示出一片祥和的幸福——然而没有任何事物会被以强烈的新鲜感而曝露着。像仍挂在枝头的石榴,他只能模糊地感受其中微小的水系在流动。白昼不能守护任何事物,它只能聒噪地呈现着它们。白昼虚伪的闪烁中没有一股力量。轻浮之人热爱白昼的宽容,但他痛恨它的虚弱。
黑暗降临。轻浮之人的一个论断:人们轻易地描述——黑暗笼罩了大地。但决不会以此形容白天。白昼只在诞生和消隐地片刻遗留一种悲剧性的盈余。初阳之伟大与强力——不知怎得消失在正午的更炙热的光辉中了,它明明在那时才抵达了它亮度与热度的顶峰。人们说——黑夜降临、笼罩、暮色合拢。黑暗是不可见的物的生成,隐含的力量的伸展,不可想象的深沉的石榴内部的鲜活感。人们说——黑暗如潮水。轻浮之人站立在庭院,看着那种隐蔽的力量正吞噬他的周围,像水一样漫过他。
于是轻浮之人便明白,黑夜的力量就是心灵的力量,单纯的夜晚的行走就是把心灵曝露在脚下。黑夜是不做回答的回答。是骄傲之人的回应之地,轻浮之人的永恒的默许的空间——除了他的轻浮,黑夜不再将任何更扎实、更扰乱的事物向他呈现——一如白天那样。
被遮蔽的天空是唯一的天空。可见的地狱是唯一的地狱——所有恐怖的深邃之物的辩证是,它们只在光下为人们献上一个无光的幻影。然而真正的黑夜,不过是轻浮之人钟爱的,可以一脚攀上的高峰。唯一的、于当下的隐含只有关于心灵的隐含。
所以轻浮之人的空虚更类似于白昼的空虚还是夜的空虚呢?我们只能说,一天以其任何的时刻都助长了他。他像痛恨体表一样痛恨着真实而复杂的白昼,他像热爱内部一般怀想着内部的空幻的黑夜。
轻浮之人出了门——他走上的一条平凡的寂静的小路,竟隐约传来爆裂声。他看见黑暗中一个紫光灯正烧灼着蚊子的尸首——轻浮的人思索,这突兀的紫光,又在暴露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