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32)
乳白色的浓汤上飘着几圈金黄色的油花和青绿色的葱末,汤中一卷玉白色的龙须面,盛在一个雕花填红的大木碗里。
“吃吧!你不是饿了么?”莲珈把汤碗冲商博良一推,赶紧双手捏耳朵。
桌上放着一本书,《鼎食纪》。莲珈就是拿着这本古书,按部就班地给商博良下了一碗面。
“真想不到岛上还有《鼎食纪》这样的书,”商博良忍不住向着那本书伸出手去,“传说此书记录了前朝皇室的两千多种菜色,皇家‘钟鸣鼎食’,所以起名《鼎食纪》。可惜后来传的版本多半是伪造,我一直想找这本书来看,遍寻书坊也不见,想不到却在这里……”
他的手还没摸到书,一柄寒光照人的菜刀已经恶狠狠地斩在书前,商博良手指若是再伸两寸,就得给斩落下来,虽说是菜刀,可刀身上流云纹错杂,显然是一柄“百炼”钢刀,近刀柄处还有“龙冶别作”的款记。这种款记通常都是名刀匠用以标记自己的得意之作,出现在一柄菜刀上有点小题大作。商博良刚露出一丝笑意,抬头却看见莲珈恶狠狠的一张小脸。他立刻收敛笑容,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
“我吃面,我吃面。”他赶紧说。
他虽然不太懂女人。但在一个女人以倾国之色说出“若想要我便带我走”这番话时,以“我饿了”回应,他心里也知道这女人心里的怒火该有燎原之势。此时此刻莲珈还能下一碗面给他吃,已经是克制的极限,此刻若还不以风卷残云之势把面条吃完,被砍手指都是轻的,多半下场是个“死”字。
商博良以那对银嵌象牙箸在汤里翻了翻,没有找到鲜笋、珍蘑、羊肉之类常见食材,却看到了鲍鱼片、海参丝和红蟹膏。这碗面里的配料皆是名贵之极的海鲜,大概皇宫内院做面也不能奢侈如此。商博良挑了一筷子面,龙须面煮过后略呈半透明状,异常爽滑。商博良赞叹地对着面吹气。
“不烫的,你看都没有冒热气。”莲珈没好气地瞪着商博良。
“你不用骗我,那是因为汤面上一层油压住了,汤的温度比沸水尤甚。这是宛州人做汤面所谓的‘过桥’之法,面只是过一道滚水,汤却是高温的油汤,分别盛在两个大碗里,放在扁担两头肩挑着。妇人送给在岛上读书的丈夫吃,过了长桥再把面倒进汤中,靠汤头的热气把面烫熟。”商博良慢吞吞地说。
“聪明不死你!”莲珈的诡计被揭穿,也不恼羞成怒,只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吃!”
商博良把那筷子面吹得温度适中才放进嘴里,缓缓地咀嚼,体会汤味和面味交融的感觉,闭上眼睛沉吟了许久,然后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喂!你说你要喝酒,我陪你喝酒;你说不思女色,我也没有死乞白赖地要献身给你;你说饿了,我就下面给你当夜宵;我这够百依百顺了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啊客官?”莲珈开始声色俱厉,说到客官两字时万般婉转,但是满脸怒到火山爆发之前的模样。
“这不是面,是鱼翅。”商博良拿起桌上的锦帕擦了擦嘴,低声说。
莲珈忽然收敛了满脸凶相,正色直视商博良的眼睛:“你出身自一个大富之家。”
商博亮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表示承认了:那又怎样?"
细看你的眼睛,颜色泛褐。你虽然看起来是个东陆人,但是手背有褐色的细毛……你是个蛮族人。"莲珈又说。
“恩。”商博良承认得很爽快。
“这鱼翅我用汤煨过又蒸了一道,口感本该很像面条,又用各种配料藏住鱼翅的鲜味,但你一吃就知道了,说明鱼翅海鲜这种东西你吃得很多。但你又说你以前没有到过海边。普通的蛮族富裕人家,也不过用些上好的牛羊肉、獐子肉、田鼠肉。可你不一样,你在北方,却能够常常吃到各色海鲜,这些海货只能用快马递送。你出自北陆王爵般的家庭。”莲珈缓缓地说。
“你为什么关心我的家世?”商博良微笑,“倒像想要嫁给我似的。”
“你看起来彬彬有礼,但是跟女人说话毫不扭捏,你这话说得倒想是调情……你有过很多女人!”莲珈的目光森冷,“你拒绝我,不是因为你翩翩君子,只不过你对我没兴趣!”
这一次商博良终于默然了,于是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摸鼻子就是想撒谎!”莲珈大声说。
商博良赶紧把手放到膝盖上:“没有,你说得都对,可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我就是对你好奇,你出自蛮族王爵的世家,从小过的也算是娇生惯养的生活,你英俊倜傥,不缺女人,却因为某个女人而弃世流浪……你念念不忘的女人真有逆天的姿色?”莲珈的口气咄咄逼人。
“不……她其实是个小孩子。”商博良轻声说。
“小孩子,”莲珈啧啧,忽然换了诡秘的语气,“你跟她……欢好过么?”
商博良久久不说话。
“嘿!原来我们商先生心里也还是有不能碰的伤疤。你不是心死了么?不是一心求死么?一个人有死的觉悟却羞于说这种事么?”莲珈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商博良想了许久,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跟她之间没有嫁娶,所以也没有欢好这种事。”
“那她是你的什么人?未婚妻?”
“算是……我所有的一件东西,我的奴隶,我收集的珍宝。”商博良轻声说,“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
莲珈默默地盯着他的眼睛看,这一次她不再有讥诮的神色,异常地认真。直到她确信自己看透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坦然没有掩饰,仿佛打开大门的深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满脸茫然,慢慢地躺倒在床上,隐没在纱幔后。两个人在莲珈的红木小楼里,桌子就摆在莲珈的床前,他们并坐在那张熏透龙涎香的床沿上,就像是睡前的一对夫妻。
“你怎么啦?”商博良反倒不安起来。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莲珈的语气飘忽。
“怎么?”
“因为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商博良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句话的意思可以做百般理解,但他听得懂莲珈的意思,大概是说他简直就是个怪物。
“男人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吧?就像是露着獠牙的野兽,行走在荒原上,总想从这天下夺取更多,牙齿不能闲置,闲着就会寂寞。女人就是你们从天下间夺取的战利品,你们把我们背在背后,和伤疤一起向对手炫耀。有时候你们也会为女人悲哀,只不过是失去战利品的野兽觉得自己老了,獠牙不锋利了,所以悲伤。如果你们身边还有其他女人,你们很快就会淡忘失去的那个,因为战利品嘛,总不止一个两个的。”莲珈幽幽地说。
“这个……”商博良挠挠头,“听起来你比我懂男人。”
莲珈不说话,冷眼看着他。
商博良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一个说风趣话儿可以遮掩过去的话题,脸色渐渐地凝重了,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在我遇到她之前,我自负家世和才能,自以为可以挞伐天下。可我遇到她,忽然觉得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错了。男人就是这样的,当他遇见一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以前所做所想都是错的,那他就是真的爱这女人了。”他忽地又微笑起来,“就像是一生终有一次的劫数,你遇到她,你知错了,从此就是一生一世。”
“你遇到她…你知错了……”莲珈喃喃地念着这两句,抬头看着屋顶,久久无言。
“今天死的那个男人跟我丈夫同姓,阴氏,阴晴初;那个女人姓龙,龙念恩。”莲珈好像自言自语,“他们都是天罗上三家的精英刺客,来这个岛上的时候还都是半大的孩子,跟我一样。”
“名字都挺好听。”商博良说,“龙念恩,听名字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孩。”
“我都还没来得及知道他们何时相爱呐?”莲珈摇摇头。
“死亡的人数点出来了么?”
“六十八人,六十七个美得没有瑕疵的女孩,一个阴晴初。”莲珈说,“看起来惨烈,其实跟这岛上的人比起来不算什么,我丈夫满心震怒,只是觉得惊到了你们这些贵客。”
“天明的时候会对岛上的其他人公布这个消息么?”
“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瀛县就要毁灭了,此刻对于这远在天涯海角的岛来说,便是天地崩塌无路可逃。岛上的家规很严,但是大家能活命才会服从家规,若是让岛上的人都觉得死之将至,我丈夫也收拾不了这个局面了。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
“能逃走的路只是影流号?”
“粗制滥造的船是无法远航的,就算是影流号也不过是一线生机。岛上没有能造船的人,也没有懂星相的人,我丈夫本已绝望,却看见你们共潮而来。”
商博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如果把一切能丢掉的东西都丢掉,准备一个月的食水,影流号也只能带走八百多人。”
“所以有些人注定是不能活的,”莲珈说,“你不用慈悲心肠或者古道热肠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岛上还得歌舞升平融融恰恰,直到那一天到来。几千人里只有八百个人能活下去。你要说无辜每个人都无辜,你要说老弱这岛上可真没什么老弱,你要说妇孺,年轻女孩子们都算妇孺。几千张美玉无暇的脸,几千个蛮腰粉腿的身体,带走谁留下谁?”她忽然笑了,“很好玩,对不对?”
商博良眉峰微微一皱,难得少有地露出厌恶的神色:“有什么好玩?”
“这是一道题,几千个无辜的人里救八百个。在这里讲道学讲悲天悯人都没用,选八百个该活下去的人吧,任其他都死了。怎么选呢?你可以做出几千个生死签让她们抽,抽到生签的走,抽到死签的留,不过这等若把杀人的罪过推给老天。当然啦,你也可以选择那些你看得上眼的女人,你是八百个绝色的救命恩人,你带着她们泛着巨舟返回大陆,她们对你有求必应婉转承欢,听起来皇帝也没有这般的人生,是不是?”莲珈的语气淡淡的,让人摸不透她的言外之意。
商博良愣住了。确实,这是一道没有解的题,无论怎么做,都难以安自己的心。他忽然想起阴离贞那双被岁月时光洗得空茫的眼睛,初见时觉得如神人般飘然云外,细想起来却赫然领会到其中的森冷无情。
“太上忘情,槁木其心。”他喃喃地说。
“什么意思?”莲珈问。
“这是古书中描述神人的一句话,说神人成就太上境界,已经忘却了凡俗的感情,他的心就像槁木一样,不再鲜活。”商博良解释,“其实没有细想其中的深意,如今想来,所谓神人,其实不是人。他们的眼中普通人就像蝼蚁那样卑贱,死活不过一指要不要捻下去那么简单。他们不思虑亦不焦躁,便如……您的丈夫。”
“我丈夫?”莲珈眉毛一挑,“你已经知道他不过是天罗的一个管事人,怎么能说他像神人?”
“执掌别人生死的人,凌驾于别人之上,对别人的生死已经不系于心,这一点不像神人么?”商博良说,“是有着人的形貌的‘非人’。”
“非人……”莲珈一愣。
“哦,这也是古书上说的,所谓‘似人非人’,便是说那些具有人的形貌本心上却不是人的族类。《朝天子传》中说宇内有八十八种非人,皆非人类所能及。”商博良解释。
“这岛上是把鲛人称作非人的。”莲珈说。
“听说她们的歌很美。”商博良说。
“也有说她们唱歌是为了蛊惑男人啦,”莲珈耸耸肩,“男人沉醉之后她们就把男人拖进深海里掐死,把他们的血吸干,尸体扔给塔螺吃掉。那些塔螺长得就像小小的塔一样,吸在尸体的皮肤上,一边吃一边往里面吹气,最后尸体只剩一张皮却涨得像球一样,带着密密麻麻的一层塔螺飘在海面上。是不是很扫胃口?”她露出一丝捉弄的笑容来,虎牙晶晶发亮。
商博良却没有如她所愿露出惊恐或者恶心的表情,只是笑笑:“若是她们唱的歌人类能懂,那么便是心里还有些想通的东西。大概跟太上忘情的神人比起来,这种非人还更像人类吧?”
“哦?”
“唱歌唱得好的人,总不是不能懂的,听歌便如对谈,听得入神,就是谈得入味。”商博良随口说。
“你要是喜欢听唱歌的话,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啊。”莲珈说。
商博良忽然一愣,就着烛光,看见莲珈的眸子里有明且媚的微光一闪而灭,那对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现出淡淡的金色,光华流转。那个瞬间她的媚意自然圆润,不含蓄亦不轻佻。无可否认莲珈是人间绝色,但跟这岛上的女孩相比,她的容貌未必有多少胜出,她的美刁蛮凌厉,像是豹子华美的皮毛,却又诸多掩饰。唯有刚才的一瞬间,商博良能把她和瀛天神宫中那个遗忘了整个世界的舞者联系起来,那一刻她的美就像是璞玉从山中被掘出时。
商博良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当初打动他的,恰是这种仿佛不系之舟的美,又如无根之木,又如空中楼阁。他所以在莲珈的种种色诱之下始终没有觉出压力,因为小楼中的莲珈和瀛天神宫中的莲珈看起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可他想想自己刚才并没说什么情深动人的话,不禁苦笑着挠挠头。
“说起来岛主看见我们一起出现的时候,脸上居然是‘深感欣慰’的表情,真叫人不知如何自处。”商博良哭笑,“莲珈你到底想怎么害我?”
“嘿。”莲珈贼兮兮地一笑,她和商博良之间的关系似乎近了一些,“我丈夫觉得我跟你可以一生一世呢!你看他还把你安排在我房里睡哦!”
商博良楞了许久,他这才想到他跟莲珈又回到这栋小楼里绝不只是用一碗面条而已。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锦被重新铺好,桌上空的酒壶酒杯收走,一只装了炭的紫铜暖炉放在锦被上,显然是怕夜间寒凉,他们这对“鸳鸯”钻进被子里的时候觉得冷。
“你说得对,他就是那种神人,神叨叨的神人。”莲珈哼哼,“他再怎么喜欢我,但是你如今是他的救星,他就会把我舍了取悦你。我的身体我的贞操什么的,在他看来不过是他收藏的珍宝。来!睡觉!”
商博良惊得傻了眼。
“你还想睡在外面么?不怕着凉?”莲珈冲窗外原本商博良栖身的露台努了努嘴。冥川大潮仿佛一场暴雨席卷了整座海岛,露台上铺地的木材都湿透了,这样睡上去,谁也难免大病一场。
“好啦好啦,我也困了,不色诱你。”莲珈打了个滚睡在大床靠里面的位置,把床上的纱幕拉过来隔在床中间,“我们君子协定,秋毫不犯!谁还稀罕你啊,爱过别的女人的男人就像被嚼过的甘蔗那样没滋味!”
商博良还没来得及搭话,一个枕头从纱幕里面扔出来砸在他脸上。
商博良双手放在心口上,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尽量靠近床边。他们只有一床被子,好在很大,所以从纱幕下拖出半床来搭在他身上。
夜凉如水,星光澄澈,仿佛新雨之后。深吸一口气,满鼻子的草木香,几乎让人觉得刚才那场把“白云边”都染红的杀戮其实只是一场糟糕的梦而已。
商博亮望着床顶木格上绽开的木刻雕花,又扭头看了一眼纱幕那边的莲珈。这一次莲珈没有搞怪了,和商博良一样睡得平平稳稳,手脚身体都藏在被子里。如此想来其实她平时睡觉就是这么老实的,开始那四仰八叉的睡姿,锦被裹不住的酥胸粉腿都不过是她故意而为。这女人的心思深得就像是一个古潭,看不透,好在商博良也是那种对于女人的心思没有好奇心的人,看不透他就不看。
棋逢对手。
商博良笑了笑,正要闭眼睡去。
“笑个屁!你觉得现在我俩就算是守礼了?”莲珈闭着眼睛哼哼,“只不过是浪情男女,变作了老夫老妻,对房事都没兴趣了,死气沉沉地并排睡。”
商博良一时语塞。
“喂,你欠我一次。”莲珈又说,“你没有吃完我做的面。”
“是鱼翅……”
“我烹饪真有那么差?你吃了一筷子就再也不想动?”
商博良沉默了一刻:“不,很好吃。只是鱼翅天生有股腥气,遮掩不住的,仔细尝来就像血的气味,会让我想起今晚死去的那些女孩。”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