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关宏宇就在洗手间门口站着。

他就是不能进女厕，不然早自己冲进去了。

那厕所肯定磁场不对，怎么但凡进去的人动作都变慢了呢？关宏宇一边不耐烦地活动着头颈，一边想。这刘音也跟掉进去了似的。

我操，这帮警察们都太会忽悠人。

当他从对他哥的揣测中反应过来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从他哥睁着眼睛一脸真诚地说瞎话，到周巡的舔着脸扮猪吃老虎，再到林佳音不动声色地围魏救赵，关宏宇近距离接触的警察不算多，但也都够鸡贼的。

还他妈能不能从他们嘴里得到句实在话了？

林佳音这明显掖着藏着什么呢——就头天儿还跟他似的不眠不休地满世界找他哥，今早回来转了性了，就急三火四地跟刘音要什么图像，还是原来他哥留下的。这什么意思？关宏峰不用找是吗？注意力可以转移了。

为什么呀？

要么就是从关宏峰那里得了什么新指示，要么就是找关宏峰的紧迫性下降，而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林佳音已经见到了关宏峰——至少有了他的消息。

可她为什么不把人带回来？

为什么要隐瞒关宏宇？

关宏宇的心乱得很。他现在都没心思后悔当初没跟林佳音争到底，甚至也顾不上对林佳音的行为生气。

就只是……只要能把他哥的消息告诉他，过去的都不重要。

洗手间门开的那瞬间，关宏宇立刻就窜了过去。

本来他就站得挺近，再迈前一步就等于说直接站在进门处，就是只要他抬一下眼，就能看到这从小就没见过的禁地长什么样的位置。

但关宏宇现在没空抬眼。

“林佳音你是不是见到我哥了？”他劈头盖脸地问，低着头，直视着林佳音的眼睛。

这个人直堵在门口，根本连绕都绕不开。看起来想要无视关宏宇是不可能的，林佳音不得不放低手里的图片，抬起头看着那近在咫尺七情上面的脸。

关宏宇的表情历来比他哥要丰富。尤其是在他心急火燎到不能自控的时候，所有的焦灼紧张都堆在眼中，额上挂着细细的汗珠儿，两颊因屏息和薄怒染上了绯红。

如果关队也能像他弟弟这样就好了。

那瞬间这念头划过脑海，跟在她心里回荡了一宿的那句“他其实也有感觉，只是无法表达”交缠在一起，让林佳音一时失了神。

跟生病的关系不大，其实关宏峰一直以来就跟关宏宇不同。

十几年前，就在关宏峰还年轻的时候，林佳音就知道他性子内敛，而当然，这份职业对他养成压抑情感的习惯更是起到了神助攻作用。

如果他能有关宏宇三分的外向，多一点索求少一点付出，多一点情绪少一点理智，一切都将不同。

而那就不是关宏峰了。

“你做什么梦呢？”林佳音嗤笑了一声，说。

她分不清这是在问关宏宇还是在问自己。

她知道这些不切实际的期望都源于自己的内疚——她始终无法过得了自己这一关。

她本应抓住那些蛛丝马迹，在早些的时候。

哪怕过了这漫长的十个小时，她还不愿接受现实，还在虚无缥缈地假设，还在该凝神应对时神游天外。

还在做什么梦呢？

本应是充斥着蔑视不屑的冷笑，却不合时宜地混进了一丝苦涩。

关宏宇的心突的一跳，然后就缩紧了不愿张开。

“林佳音你……你什么意思？”他问，开始怒气冲冲很快被后来的惊恐所取代，原本伸出去想攥住林佳音胳膊的手忽然收回到了身侧紧握成拳。

一万多种对现状的猜测就这么涌入脑海，又顺着血管流向胸腔，刺激得心脏由刚刚的静默又转为疯狂地跳动。

那些好一点的假想在解释林佳音的反应上逻辑不通。

关宏宇都不明白了，这时候自己还他妈讲什么逻辑啊？

“你……你真见着我哥了？”他问，声音有点抖。

又他妈来了。

他又要听不到声音了。

心跳的声音太大，血流的声音太吵，还有脑海里的质问一直在空洞洞的身体里回荡。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带回来？

为什么会悲伤？

他甚至想都不敢想，林佳音那一闪即逝的悲情从何而来他一点都不敢猜。

林佳音没想到关宏宇也能这么敏锐，尤其是现在这种焦灼的情绪下他竟能捕捉到自己那细微的表情。

抬起手揉了揉脸，然后又抬起头仿佛心中光风霁月毫无隐瞒似的看着对方，“你想多了。”她疲惫地说，这疲惫欲死是真的，而她压抑在没有表情的外表之下的地震般的颠覆、撕裂、坍塌和空洞更真实。“我已经很累了。实在没精力跟你在这胡扯。”她把另一手的那些铜版纸在关宏宇面前晃动了一下，“这案子已经耽误了两天了，等不起了。我得抓紧时间把这些玩意儿给崔虎送过去，然后再到韩彬的写字楼。关宏宇你就别添乱了行吗？”

她的话合情合理，而且更有说服力的是她疲惫的神情，也不只是脸上挂着的困顿，就连她没有以往那么挺拔的身姿都说明她现在已经体力透支。

一个累瘫了的人，露出什么脆弱的神情都很正常，不是吗？

其实最让关宏宇心中震撼的是林佳音的语气——她几乎带着哀求，而这是他认识这个强悍异常的女人这么久以来，从未在她这里听过的音调。

这是因为她太累了不想纠缠，还是因为她实在不能面对自己？关宏宇皱着眉，审视地看着林佳音的脸，抿紧了唇。

而就是这个表情让林佳音崩溃了。

她太后悔自己看着关宏宇的脸这个动作。

这神情她昨晚刚从关宏峰的脸上见过。

只不过那张脸更憔悴更虚弱更……贴近死亡。

不是完全不像的吗？为什么又时常有着共享同一个灵魂的错觉？

她抬起抓着人像图的手用手背扫向关宏宇的肩头想把他推开，并不粗暴但也一点不温柔。

关宏宇没动。这次他没让着面前这个女人，没像他以往一贯的做派。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掌，是指尖抠在掌缘那种认真的擒拿方式。“你怎么了？”他追问。

关宏宇一点都不瞎，他也承认自己这两天是有时候有点急懵了所以确实有口不择言或者失去理智的行为，但他不瞎也不傻。林佳音看着他时从眼中流露出来那瞬间的伤感和痛苦就像道闪电似的把他给劈中了。

如果林佳音的常态是这样那她早就死在卧底生涯里了。

是什么能穿透她坚硬的防护三番五次流露出代表着软弱的情感？

关宏宇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是不是我哥他已经，”他深吸了口气，“你他妈说话呀！我哥是不是已经……”他还是没说下去，“他现在在哪儿呢？”血色已经从他脸上退干净了，刚刚七情上面那种愤怒焦急的薄红也像是狂风里的薄雾似的消散殆尽。单凭这脸色关宏宇就已经死了一大半了，但是他的力气还是很大，就是那种让人绝望地无法挣脱地大——又或者是说，一个绝望的人用来抓住救命稻草那种力气。“说话！”

那群铜版纸洒了一地，手掌上骨骼即将碎裂的抓痛让林佳音抓握不牢。

挣了两次，但都没能挣脱，怒意上了头林佳音就想提膝撞向对方的下三路，但视线触到关宏宇那苍白如死的脸上又忍不住心头一软。

大概换成她自己，可能也是一样，不，关宏宇应该比她更焦急。

林佳音不知道这些年里他们哥俩是怎么修补的裂痕——就在十几年前她亲眼见到关宏宇像条电鳗似的拼命挣扎着往外逃那会儿留下的窟窿——但这一次重见显然这哥俩已经修复如初。这在卧底金山那里时，关宏宇像个幽灵似的不顾自己还在被通缉的身份跟着关宏峰无处不在时林佳音就有感觉。

关宏宇已经跟十几年前不同了，那时他是拼命想要逃，而现在恰恰相反。

如果他能把自己的行为跨时空掉个个儿，那多完美。

腿的方向临时改了路线，林佳音手臂下沉，同时腿抬高向下一跪，压向关宏宇被带低了的胳膊。

看得出来这一跪劲儿不大，但是关宏宇知道这反擒拿还有后手，条件反射比大脑快——就在这会儿关宏宇的大脑细胞差不多集体罢工了的情况下，他的身体就直接做出了反应。

顺着林佳音下沉的姿势往自己这边略带了了一下，他随即松开了手避开那一膝，而另一手在林佳音身子不稳撞过来时迅疾地自下而上伸过来，直接用虎口卡向了她的颈项。

男女在体力上差别是巨大的，林佳音的身手虽好，但跟反应与她相似的男性比起来近战相当吃亏。

当林佳音才稳住身体时，关宏宇的手已经到了她的下巴。这封喉是自下向上，林佳音身子若下沉正碰上，后仰露空门，而这时再抬手挡已经太迟，她忙抬肘撞向关宏宇因抬手露出来的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