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天星照命 第六章 有趣的事/江湖人

最近韶诺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

给百里川喂药。

他醒着的时候会隐忍从容地喝下整碗药汤，眉间皱着。韶诺不给他糖也不要。有时候给了他还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神智不清时却很可爱。药碗放到嘴边，辛苦气窜进鼻子里，嘴唇会紧抿一下，别扭一下还是会乖乖喝半碗，然后缓一缓，再喝剩下半碗。喝完了韶诺就会给他喂一颗糖。她自己也吃糖，但有回拆了后觉得那块太大不想吃，她就给了还没喝药的百里川，之后每回喂药前都得给颗。不然他不喝了。

因为这点事情，韶诺真心觉得他可爱至极。连带清醒时管着管那也能忍一忍了。

 

百里川的愈合能力强悍得惊人。不到两月他的骨裂完全长好了，摸着皮肉下的骨骼坚实有力，而身躯上大大小小的血瘀都已散去，皮肤光洁，伤痕愈合得很好。韶诺有天给他拆下了缝合的桑线，觉得他的瘢痕好像要比寻常人淡些，这时她意识到百里川的上身没有一道别的瘢痕。她问了出来，百里川道体质使然，他从小练武也受伤磕碰，但都能长好，从不留疤。

百里川见她又露出九节狼那副蹙眉样子，想了想，补充道“有年学刀时运刀不慎，小臂上开了条寸深的口子。”韶诺去翻他的手，百里川大概地给她指了指方向。那处皮肤完整，韶诺手指下了点力，寸深的口子，就算皮肉愈合，里边的筋肉也该有瘢痕。但她细细地摸来摸去，百里川看着她对他的小臂搓揉滚打一番，最后眉蹙得更深，带着额头也皱了，感慨道“怎么能一点纠结处都没有呢？以前有没有人说过你根骨奇佳？”

百里川收回手“有。”

 

看看，这就叫做天赋异禀。

寻常武者受了他这么重的伤，活下来了武功也是要大打折扣的。经脉行气，筋骨运招，连皮肤肌理的伤痕有时都会限制动作。所以习武之人大都爱惜身体，若伤着了，个人禀赋不同，能好成什么样，能恢复从前几分各自都不一样。

而像百里川这样变态能恢复如初的人，或许几十年都不会出一个。

 

这日玉龙隐卫也送来了百里川的钥匙。

百里川的钥匙从前由药部首领亲自收着，玉生烟派人去那沉入了水中的炼丹房打捞药部首领的尸身，来回快两个月，捞出来三十多具尸骨，只辨出来十具，都埋在了白山里的荒坡上。

药部首领的身上找出来十几把钥匙，送来解百里川四肢的镣铐。

韶诺旁观。四个锁，每把都需四把钥匙才能解开。为着分清，钥匙和锁上面都刻了字。

风、花、雪、月。

左手风，右手花，左足雪，右足月。

 

试过顺序后，不知试过多少次镣铐依次解开，最后剩了右足的——缺了一把钥匙。

解开的那三个钥匙都各不相同，最后这一个也不知缺的哪一步的。韶诺在一旁探头探脑，看那位叔叔拿出了一根铜丝来想试着撬一撬，多次无果，两人似乎还有事务在身，只得先离开。

韶诺问了一声自己能试着玩玩吗？

叔叔笑着说你玩吧，我处理完这边事后再来。

 

韶诺从药箱底格里翻出一根挖耳铜簪来，她换着角度使铜簪由锁孔插入最底，挖耳突起的部分在锁孔壁上寻到了一处裂口，锁孔底还有可活动的触感，她勾着某个裂口拉开了一点锁壳，看到了锁壳下似有两道凹槽。

 

解锁就是试错罢了。

这句话是很小时韶诺的师父王正胤告诉她的。进门第一天，那人不知怎么应付好奇心爆炸的小韶诺，便抱了一箱的玩具给她。

那箱玩具里有一半是他收藏的锁件。比起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鲁班锁小木人，锁件漂亮得多，韶诺坐在他的工坊拆了一下午的锁，拆到对密匙的锁后她拆不开了，去找王正胤。

王正胤一回头差点没痛心病发作。

几十把锁的配件全给他的小徒弟拆开了丢地上，就，能抢救，但不是那么好抢救的样子，那场面至今万古山师父们还要拿出来说一说。

小韶诺拆得两手通红发痛，不依不饶地举着那把她拆不开的给王正胤看，王正胤长叹一声，看了是把转字的锁，对上一句诗就可插钥匙解开。小韶诺太小，刚启蒙还不认得几个字，所以这把才没拆开。

后来王正胤是从拆锁制锁教起的她，锁就是只要不断试，不管有没有悟性，一直试下去总是能解开的。

 

这次也是一样。

韶诺在地牢中坐了半日，晚霞夕照时拉开了百里川的锁。

 

百里川移开她身侧的灯盏。

韶诺眼神有点对不上了，抬起头时百里川绝对听见哪里咔了一声，她和百里川对视了好久，才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欸，包子。”

然后她还坐着没动，百里川觉得有点不对，低声问“怎么了？”

韶诺面无表情“脖子拉了。”百里川伸手要给她揉揉，韶诺依然僵硬着一动不动，但是拒绝“别碰，碰一下就得扭了！”

百里川也板着脸，没听她的话手掌拢住了她的后颈。

韶诺感觉自己像被捏的小猫一样，他掌心与指根发力，那一片颈肉都被捏起来揉搓，血液加速流过放松的后颈，那只手又落到肩颈处带着力缓缓揉按了几下，带着一点内力疏通经络。触感温热，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服。

“好了？动一动。”百里川见她好了便收回了手。

韶诺打了个哈欠。人却还是蹲着。

百里川只得又问，“还怎么了？”

韶诺回他“腿压麻了。这回你真别碰我。疼。”

韶诺手撑着，很小心地坐了地上，把折了快一下午的僵腿伸出来。她腿麻恢复知觉时整个下半身会像有小针扎一样，别说别人挨了，自己使点劲都要疼得面目扭曲。百里川看她紧张地一动不动坐着，不太信，在韶诺愤怒警告的眼神下挨了挨她的小腿。

韶诺当场就闹了，表情又凶又哭“滚！别碰别碰！快爬！”

等韶诺缓过来，百里川被踹了一脚。

 

解开了锁链后，玉生烟安排百里川的住处时，征求了一下韶诺的意见。

韶诺现在住的院子里还有一排小屋。不过年久无人住只是用来放些杂物。玉生烟问可否让地牢那位住过来，这样玉龙卫更好安排事宜。

这没什么问题，反正又不让她去收拾屋子。

 

第二天那边就拾掇好了，人搬了过来。碧玉桃红还没习惯，还在说今天姐姐怎么没出门？

玉十六努嘴指了指那排刚清出来的小屋。

病人就在那里面呢。

“可是好安静啊。”桃红说。“已经搬过来了吗？”

当然安静了，一个神智不清一个哑的。玉十六也知道自己想得不礼貌。可那位药人的身份玉大人讳莫如深。花了这么大力气甚至抽调了玉大人自己身边人去保护，也太费力气。

 

昨天百里川醒来，距离上一次是八天前。昨日正午时醒来，韶诺在拆他锁所以没有注意，这个人自己也没说。

韶诺看方许久，在某味药加减上踌躇良久，翻药书时一张夹在里面的素缎落到地上，韶诺捡起那张，想起是上回玉生烟给她的据说是药师的密物。上面的字其实和百里川的病症无关，写了四味肉豆蔻，补骨脂，吴茱萸，另一味药被火烧残了只有个五字。

韶诺捏着那张绢，想了想还是卡回了书中。

 

百里川昨日拜托了韶诺一件事。他希望韶诺可以帮忙看看哑仆的嗓子。

今日给百里川灌完药后，哑仆收拾了屋子，韶诺便等他。哑仆坐在韶诺身前，因着他很高，韶诺便站起身来看他的喉咙。

他的口腔里完好无损，脖颈上也没有伤痕，要是灌药的话，灌成全哑那整个喉咙到舌头都是要坏掉的。

 

哑仆见她疑惑，把手腕伸了出来给她。要她切脉。

韶诺手搭上去。内力顺着经络走去，这才发现他的经脉比常人坚韧，曾经恐怕也是习武之人。但巡至阳明脉时，发现他那一带坑坑洼洼。看来当年是被极刁钻的手法废了经脉。因此一身内力逐渐散去，喉咙也哑了。

 

“你真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韶诺再次确认道。

哑奴表情有些失落，给韶诺比了个一点的手势。

“能说多少？”

哑奴比个一。

韶诺凝眉解读“能说一个音节？”

哑奴拍手点头。

 

百里川拜托韶诺的时候，让韶诺但凭心情开价。

万古山的医者出世救人可遇不可求。哑仆的嗓子在寻常医生看来是绝症。但万古山的医者则另当别论。

江湖上万古山声名不显，知者却都讳莫如深。但也仅知风云人物里有几位万古山的弟子。除此之外，宗门何处门人几许心法为何江湖人一概不知。

这些年最确切的万古山消息，只有鬼差神医 芳心雨，天下第一刀 西风烈，还有十年前惊艳江湖后销声匿迹的年轻剑客 秋意浓。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名动江湖的人物。

 

韶诺跟百里川谈好。哑奴的嗓子她只有一半的几率治好。但如果治不好，最坏是声带断裂，连那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百里川答应了。又有要求是哑奴她要带回万古山医治，并且百里川先付诊金。

百里川说一月后离开这里给她付。韶诺知道那是他和玉生烟约好的某个期限。那之后百里川会离开长青盟，韶诺可能还得跟着他一直医到他好。

她玩笑道“你们俩转接保护我的责任时可千万不要出岔子啊。”

百里川明明一张动人美貌却总是不苟言笑，仿佛心里藏着很多的事。得绷着，不然就会塌毁下来。

他淡淡地看了韶诺一眼，“不会弄丢你的。”

 

他这样容颜艳丽态度却淡如水的样子，让韶诺想起了一个人。

幼时大师兄孟西风回谷时，曾跟她说起一个少年人。孟西风说那少年美如红枫，天资奇绝，假以时日必能名扬四海。

后来韶诺问过师兄这个少年人呢？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名扬四海？

孟西风惋惜得很。与她说这个少年人为搭救好友，不慎死于叛乱流寇中。

小韶诺那时懵懵懂懂地，拿着孟西风那块红叶玉佩，敏锐地知道哥哥伤心了，赶紧伏在孟西风膝上，拉着大哥的手道“大哥宽宽心，宽宽心。”

孟西风笑笑，轻抚小妹妹的头发，叹道“他们一行伙伴里还有两个是孩子呢，都才十六岁。我得知云南兵乱后立马赶赴大理，中间听说他们在战场上救回来许多伤兵平民，谁想道最后他们竟然落得尸骨无存。他们家人得了消息日夜兼程赶来，什么都没找到，当时哭昏了头，诸行无常啊。”

孟西风说完，郁结到底散去了一些。他低身把小韶诺提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我们不说这个了，乖乖，走，我们去找六姑姑要桂花糖。”

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和夏日树荫下细碎的光阴一样，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