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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黑鱼的故事(上)

2020-04-08 13:49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一

大黑鱼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吃过晚饭出来乘凉,常常在公家楼的墙上碰到四脚蛇。四脚蛇扁平的身体像一块混了色的橡皮泥粘住白纸,灯一亮,脚动起来,嗖嗖地往天花板上跑。那感觉,在看的人眼中,简直像爬在自己头颈里。大黑鱼痒极了,就拿扫帚柄拼命去打,四脚蛇爬得越快,他越狠心敲,于是天花板上掉落一两截断掉的脚或尾巴。大人讲,四脚蛇的肢体是可以再长的,拿一只脚换一条命,于人于虫都不吃亏。牺牲在台阶上的那部分,一波一波动着,像抽了筋似的,散发着挣扎的苦味。大黑鱼看到脚的余喘,总觉得头颈仍在发痒,索性上前一撵,那脚化成一滩薄皮,烂在地上。等风干了,大人清扫楼道,将之连同楼外飘进的落叶一起收作了。而这样的事,大黑鱼为了头颈的舒适,每个夏天不得不做。

后来大黑鱼开始做梦,梦到四脚蛇钻进自己耳朵里,每爬一步,细脚掌都在他稀松的耳屎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干涩声,他吓醒了。姆妈讲,阿三,这是报应,白天踏了四脚蛇,夜里伊就会生出新的来,钻到你身上的洞眼里去。哪些洞眼?洞眼多咧,姆妈边讲边戳他,喏,眼乌珠,耳朵,嘴巴,鼻孔,肚脐眼,还有小卵泡,凡是软的,凹进去的——姆妈这只手往下半身一指,大黑鱼吓得打嗝肚了,只觉浑身发痒,卵泡发痛。偏生姆妈追着讲,你打来多,伊钻来快,下趟阿三身体里全是四脚蛇了。他说不信,但不敢了。往后再见到墙上的朋友,大黑鱼总觉得它们的眼睛恶意盯牢他,脚在墙灰上来回摩擦,每一只都晓得他曾打断过另一只的脚或尾巴。大黑鱼头颈不痒了,专心腿软。路灯亮起,两眼死死抓住台阶,他再不敢看楼道里的墙。每一趟夜路,都是乌云对头顶的穷追不舍。

活到谢顶和长啤酒肚的年纪,大黑鱼很少走楼梯了。直上直上,封闭的电梯间里除了新开店面的小广告和敞亮的顶灯,哪还有什么四脚蛇,连蜘蛛网都寻不到。何况大黑鱼有十足信心,就算叫他去吃忆苦饭,重新住进破败的轴承厂小区,他也不怕的。这一切多亏了下岗,不下岗,不做生意,一家门永世搬不出那间阳台朝西,夏天漏水的五楼宿舍,自己也永远无法克服这份秘密的恐惧——大黑鱼也曾难得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发现重点不是下岗,重点是阿三。若不是女阿三大手一挥,他一个轴承工怎会想到去做水产生意?这些年捉鱼杀鱼,他对这类动物的构造了如指掌,捞上来,刀面一拍,闭着眼都能开膛破肚。划鳝丝是开纸箱,剪刀一记戳进,从头到尾,滑滑梯一样顺流直下,畅通无阻。切鲢鱼块,鱼眼珠对人眼珠,一面是离了水的张嘴喘气,一面是大黑鱼紧咬嘴唇。鲢鱼多少沉,人虎口虚架,五指按住滑溜的身体,像按住一块泡足了水的肥皂,刮痧似的卸下它密集的盔甲。至于螺蛳,河虾,螃蟹,网布一兜,花绳一绑,轻松不在话下。每当旧工友在菜场里唏嘘大黑鱼的本事和眼光,他总感到恍惚,好像他不是他自己,反倒是对面工友中的一员,对于人生第二个回合所掀起的巨浪,感到飞快而不真实。

起手总是慌张的,女阿三至今仍嘲笑大黑鱼刚接活时,一双大手连小小的汪刺鱼都握不住,眼睛几眨工夫,倒被这畜生碰伤了手指。车间师父的话是受用终生的,鱼摊还没成气候,他就专程来捧场,阿三,我是不大懂的噢,但是呢,零件哪样拆,鱼就哪样杀,你讲意思对吗。又讲自己要去跑差头了,驾照现学。女阿三急忙插话,关照师父一声,开车的人不好翻鱼身噢,路路平安。师父讲,还是阿三福气好,老婆心细,下趟要发财。从此大黑鱼把鳞片看成外圈,泡泡当成滚珠,便感到鱼的周身散着金属的光泽,一条条杀下来,果然,心里不当回事,杀鱼的熟练工种就练成了。女阿三在行内放话,这桩本事,我老公无师自通。

有一夜,大黑鱼做起了杀四脚蛇的梦。他长久没梦过这令他腿软的朋友了。在梦里,唯一的应对办法是像白天一样劳作。他长吁一口气,取小一号的刀,剥皮,切头切脚,清洗内脏,案板上留下十分稀少的黑血,清晰在目。那个梦尽管恶毒,醒来的大黑鱼却是无比松弛的,他再也不怕了。四脚蛇,同鱼、虾、黄鳝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零件,都能拆。这个梦太珍贵了。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大黑鱼觉得这个梦就是他人生中的“粉碎四人帮”事件,他粉碎了姆妈布下多年的白色恐怖。次日,大黑鱼带了黄酒黄鱼,去郊外墓地给姆妈上香。他讲,姆妈放心,阿三身上没有洞眼了。也是奇怪,上过坟,大黑鱼的生意就好起来了。他像个貔貅,钱在身上只进不出。那年他三十七岁,菜场里相传,大黑鱼凭一个梦闯过本命年的关隘。

又闯十年,大黑鱼真真觉得,一个人什么都能做,而且做什么就是什么了,当轴承工的时候,一心求精求亮,做了鱼老板,脑子里只晓得怎么把控一条鱼。就连江湖名号,也从过去车间里的袁阿三变成店里的招牌货了。大黑鱼三个字结实有力,一听就有老板气味,同自己的形象也相配——太阳底下的气力活,日复一日养出了他的粗腰身,黑皮肤,老实油亮。只是做久了,大黑鱼发觉生活里到处都是鱼。他躺在新家干净的浴缸里,听到水上打着密密的氧气泡;磨指甲刀,做出刮鳞片的手势。他蹲着看地摊杂志拉屎,感觉自己的排泄物正细细长长地流出来;走在路上,每个说话的人都在吐泡泡。大黑鱼不吐,和沉默的虾兵蟹将打久了交道,他也懒于张口了。

大黑鱼隐隐想起姆妈那句话,你打来多,伊钻来快,下趟你也变四脚蛇了。十五年生意做下来,他身体里四脚蛇没有,水生动物倒不知游着多多少少呢。这些老朋友有没有游进五脏六腑,血液神经,操纵着自己的某一部分,大黑鱼没深入想过,他让自己停留在一个安全的思路中:只要身上不生鳞片,就没啥要紧的。一天二十四个钟头,八个在摊头上,四个接送货,剩下的钟头,大黑鱼即便闻到了自己身上早已无法去除的腥臭,也理所当然地视之为自己的体味了。他想,男人嘛,总归有点味道的。

                                   二

大黑鱼身上的味道,大黑鱼自己极少觉察,女阿三却越来越引以为意了。从鱼摊退下来一年不到,楼里再没有哪个牌搭子敢暗地里讲她身上难闻了。这副运道差,运道太差,怪上家飘过来的风太大啦。从前听到这种阴阳怪气的话,阿三心里过不去,睡前一边开着大灯擦花露水,一边朝大黑鱼撒气,你讲,大家都是厂舍里搬出来的,有啥稀奇,做裁缝发财同卖鱼发财,有啥区别。可阿三没料到,等花露水和时间冲掉了身上的怨根,自己从满是香烟香水的地方回转来,立刻捕捉到那股熟悉的、带着变质的河水气味的鱼腥臭时,竟也捏紧鼻子大喊,哎,回来先汰浴呀!浴室响起水声,阿三又推门关照,沐浴膏有的是,覅省!转身去开窗通风。有时几个牌搭子玩累了,到大厦里逛逛,人家买,阿三也显派头,买条好衣裳穿穿。衣裳越金贵,阿三愈发不情愿去摊头上沾惹那股腥气。老客一旦问起那个曾在菜市场风风火火半边天的女阿三,大黑鱼只讲,伊到自麻房挣大钞票去嘞。上个夏天,女儿熬出头,去省城上大学,阿三也熬出头了,她对大黑鱼讲,年纪大了,还是分房睡好。大黑鱼没意见。

两个阿三的鱼摊生意,并不是一结婚就做的。双职工多年,碰到下岗,只好半路出家。女阿三算半个乡下人,脑筋一动,联系了村里摇船的小娘舅。娘舅的左脚有六个趾头,小趾边缘紧跟一个萝卜头,像长在脚背上,又像在侧面,总之不和其他五个并排,只靠一片鸭蹼似的薄皮接起来,灵活柔软。老人里传言,六趾的路数,一个村头,两三辈人里顶多出一个,生来便是捕鱼的料作。娘舅自然水性极好,从小就摸螺蛳,钓黄鳝,大起来更是水底百晓生,他总晓得哪片塘里田鸡藏得多,野甲鱼什么时候上岸来,晓得大肚皮的鱼在哪一天洄游到哪一段了。娘舅最厉害的,是讲得出当年的水情。长江的脾气,雨神的脾气,娘舅都摸得出。人们说,娘舅跳到水里,他的第六个脚趾就是高科技探测器。

偏偏娘舅不肯带他的高科技与时俱进。九十年代,村里人买鱼苗虾苗,填河造塘,网一撒,地一圈,大搞养殖生意。娘舅还是一双拖鞋,一顶草帽,摇着自己的半机械船,在河道里来来去去。后来受了工厂污染,河塘里一阵发黑发臭,一阵又盛满了疯长的水草,捞上来的虾灰里泛黄,鱼翻着大白眼,娘舅就放了,去下一片继续捞。娘舅对于乡间细密的河网,熟悉得就像老中医对人身上的经络,竹篙一搭,手指一拨,心里就有数了。他必能在日头暗下前捞到好的,清爽的,开价就比养殖的翻几番。娘舅拍胸脯,保证野生,无毒。买家照单全收。唯吃亏卖不远,只在附近村里兜售。眼红的养殖户放开话,娘舅捞来的货色,都是在人家塘边捡的,漏出去的鱼苗吃吃角料,不是宝货。好在河鲜河鲜,从水里下到锅里,汤一喝便知真假。娘舅的料作,总比人家的吊鲜味,不愁生意。从此各走各路,养殖户的鱼卖到市区,薄利多销,一年年扩大地盘,娘舅的精耕细作也有了进步,手底跟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收皮毛人的儿子,一个是收珍珠蚌壳的苏北人。三根荡来荡去的甘蔗是如何轧到一起的,无人了解,只见某一天起,娘舅家进进出出的影子就生出了三头六臂。

娘舅脾性怪,没结过婚,族中只有一姐,把外甥女当女儿宠。阿三跑去烧一桌饭,席间一开口,几天后,娘舅的水产生意就从乡下摆到阿三家门口的菜市场了。一头是黄金猎手巡猎,一头是阿三夫妇看店,中间靠两个徒弟开一部小飞虎急送。车是女阿三是拿买断金投资的,她另投资了三百五一个月的摊位,水产部靠门第三家,猢狲画给唐僧的一小块地。地上摆一只女儿小时用的椭圆澡盆,盛鱼,三只蓝绿的圆形脚盆,盛虾,两只新买的红提桶,盛黄鳝,若干泡沫塑料盒,架起刀,打好氧气罩,支一柄广告伞,往大理石台上泼过清水,阿三夫妇在零比一落后的形势下,开启了第二回合。

做生意前,大黑鱼也叫阿三。若夫妻同场,人们就以男阿三和女阿三来区分。当年介绍人讲,阿三讨老婆,好比讨一面镜子,也是老三,缘分。见男阿三闷声不响,女阿三殷勤陪话,介绍人讲,互补,又像又不像,再好不过,顺利撮合了这门亲事。介绍人眼光准,两人一路走来,无不是女阿三一马当先,男阿三闷头紧追。开了店,营业执照上写“阿三鱼行”,法人袁某某,可人人都晓得,这个阿三到底是哪个阿三。业内无好话,早做十年反被盖了风头的隔壁摊常讲,阿三鱼行名气打得响,其中几分靠娘舅,几分靠阿三一张换糖嘴,客人不晓得,同行是有数的。

阿三不在意,她坚持做生意要讲声势,鱼不喊,老公不喊,只好亲自上阵。一面喇叭朝前,一面眼观六路。开市两个月,阿三仔细留意各家品种,便叫徒弟传话给娘舅,专抓野鱼,块头越大越好,自己则在摊头上打出独家黑鱼的招牌,来势凶猛。三句两句一噱,客人悉数拉到自家门口,爽气称量,零钱不收,多钱不找,嬉笑中养足了回头生意。新客路过,只记得一个热情招待的女老板阿三,男阿三则退居后台,无人知晓。他自己也只当是从一个车间换到另一个车间,专心打磨杀鱼的全套本事。带路人娘舅却教得气死,骂他不是这块料,手生,反应慢,同鱼不合拍,不如叫自家徒弟来帮忙。女阿三死活不肯,她讲,男人总归要凭一门手艺吃饭,磨工不行了,磨刀定要做下来。便像个驾校教练,一面招揽生意,一面回头监工。她的口号很大,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向毛主席看齐。一年下来,大黑鱼出师,世界上却再没有了男阿三。阿三成了沉默的大黑鱼。

这条鱼越沉默,周围越忘记他的存在。人们到了摊头,喊一声,阿三!女阿三摇晃着细腰肢出来招呼了。挑完,称完,转手后台现杀,并无话,知道的是夫妻档,不知的只当是女老板雇了个哑巴长工。若在路上碰到两人并排走,喊一声,阿三!男阿三不响,女阿三自动接话。直到女阿三从菜场退下来,人们只见大黑鱼躬起一副厚厚的背,老实巴交地坐在摊上,也无法还与他原来的名字——女阿三的离开,连同这个响亮的绰号一道带走了。客人光顾阿三鱼行,照旧问一句,阿三哪里去啦,也照旧一口一个大黑鱼称呼着眼前这位不露声色的阿三。他像一尊镇店石佛,若没人搭话,眼角,鼻息,都毫无活泛的意思。

大黑鱼绝非做表面功夫的人,这点小事,他不放心上。甚至觉得这个名字能随着下岗而消失,真是再适当不过了,好比一个兵在投降后要缴械武器,不严肃的绰号也理应成为这趟集体生活的陪葬品。工友当中,阿三阿五,老王小王,出了厂值班、收银、送报纸,统统按编号来。哪怕下了海,也好歹换个洋气的称谓,这是规矩。那位叫小六子的,赋闲多年,老来被做外贸生意的儿子喊去帮忙,硬是得了个英文名。儿子讲,我叫汤姆,你就叫杰瑞。此后小六子在儿子出资的茶室里做东摆局,讲起这桩事,众人笑死,六子啊六子,二十六个字母背不全,倒有英文名了。

一干人里,只有车间师父开了差头,还是人人喊他师傅。师父苦笑,两个哪里好比。大家懂,当了半辈子高人一等的师父,后半生拉起新时代的黄包车,看人眼色,意思差得远。聊了一圈,才有人望向角落里闷声不响的阿三,笑他,阿三不当,去当大黑鱼啦。他讲,这有啥啦,一山不容二虎,我结婚辰光就笃定不要这个名字了。啧啧啧,宠老婆,发洋财。工友起哄,阿三现在人住进十二层,身价也是车间里顶高的咯。

刚结婚时,女阿三还在当合同工,厂里劳保用品只发一份。两个人一包手套,大黑鱼分给老婆,两人一盒肥皂,大黑鱼留给老婆。女阿三问,两个人一个绰号,怎么分。

大黑鱼讲,你叫阿三,我叫阿三老公就好了。阿三听了,咯咯咯地笑,单薄的身体扭起来,像一下子中了好多发子弹。

很多年后,阿三夫妇躺在新家宽绰的床上。女阿三讲,那是你讲过最油腔滑调的话。大黑鱼却不觉得,他想,这不过是自己所有真心话里平平常常的一句。

                                    三

搬家那天,小飞虎进出两趟,轻松完成任务。大部分旧物什,阿三家都不要了,有的送掉,有的扔到卫生房,任人处理。它们堆成一团团小山,像平常杀完集中丢到一处的鱼内脏,不一会儿,苍蝇飞虫就绕了上来,挑挑捡捡,指指画画。邻居讲,这家的日脚在人眼门底好起来,全靠阿三一天天做出来呀。他们捧着阿三送的糖,目送这部每晚停在楼前,滴滴嗒嗒漏下整夜腥水的小货车最后一次驶出自己的地盘,再没有谁敢捂着鼻子喊臭。这一天的小飞虎,里里外外都是清爽的,阿三吩咐大黑鱼提前清洗过了。橡皮管子里的自来水一冲,冲掉了过往早出晚归、出汗出力的印记,只剩下纯净而干燥的汽油味。人们站在后面,闻出了一股发家致富的香气。他们用长久的目光代替挥手,因为眼神能传达出更复杂的情绪。

小飞虎由大黑鱼开出小区,上了桥,一路开进小区对岸新造的“老福特”。这条河将要把阿三夫妇从过去狭窄的两室一厅里切割出去,也切割了他们和他们残留在狭窄中的老相邻。阿三坐在敞开的后车厢里,对着早已看不清的人影大喊,要野鱼来寻我噢!企图创造彼此间仅剩的见面机会。那声响让过路人都晓得,鱼摊上的阿三搬家了。

而大黑鱼握住方向盘,两眼朝前,像一个毫不相干的搬家司机。他能想到,在小飞虎留下的一溜灰烟底下,人们正发出啧啧的感叹,感叹阿三多少吃苦,多少能干,但不会有人提起他。即便提起了,也不过是像娘舅那样,要么讲他没本事,要么讲他运道好,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今生碰到这样会做人家的老婆。大黑鱼想,道理没错。只是一旦细究入去,这一局到底是靠阿三还是阿三娘舅扳回来的,大黑鱼就有点发晕了。毕竟娘舅在阿三眼中是活财神爷,到了大黑鱼那里,就变成了令他脚软的怒目金刚菩萨。

娘舅不是看不起我,他是看不起所有城里人,大黑鱼常这样安慰自己。娘舅极少进城,一来就满眼流火,他讲,人不下河,专门到蓝水池里划水,像人样子?下了河不赤膊,专门套一身假鱼皮,像人样子?一路骂下来,不熟水性的大黑鱼就成了娘舅眼里的三等残疾。娘舅讲,管你中耳炎西耳炎,不游水,等于少活半条命。大黑鱼心想,跟你学手艺,才是去掉半条命。大理石台上的刽子活,娘舅什么诀窍都没教,单单是来一趟骂一趟。骂够了,挨打的一方还来不及喊苦,抡棍的人反倒怨天怨地,做出一副被扶不起的阿斗气死的模样,扬言再不进城,叫女阿三面上尴尬。大黑鱼吃进多少哑巴亏,只好一口咽下,铁了心把气都撒在娘舅捉来的鱼身上,用劲刮,狠命剖,一刀一刀,咬牙切齿。

娘舅不来,每到年底,阿三夫妇只好带足烟酒去乡下尽孝。阿三下厨,烧了一大桌,娘舅喝过头,红一张脸,拍桌就骂阿三瞎了眼珠,老公挑坏掉。他讲,早晓得跑出厂还要卖鱼,当初不如亲上加亲,嫁给自己徒弟。这种时候,一桌人全无动静。阿三不相劝,徒弟闷声吃菜,大黑鱼也绝不敢为自己辩护一声。谁都明白,造次半句,只会叫娘舅愈发跳脚。若是气性上来,撂挑不干了,岂不闯祸?索性由他一口气骂完,见无动静,自会转去骂别的了。大黑鱼在窒息中望向两位徒弟,发现自己虽同他们天天交接货,却不曾好好说过话,反倒是阿三同他们相处,像姐弟一样熟络。他仔细打量过那两张糙面孔,发现他们更适合叫大黑鱼,身体壮实,头发油亮,不像自己,虚胖,有秃顶的迹象。尤其是收蚌壳的,头上一个疤,脖挂金项链,话到兴起时喉咙变粗,口音虽乡气,总比他三句闷不出个屁来好。可是这又怎样呢,大黑鱼想,这么能干,还不是同娘舅一样当光杆司令。

大黑鱼的底气在阿三身上。这种场合,阿三并不站出来解围,却也不帮腔。她从不骂,更多时候像个将军,冷静地指挥他。娘舅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话阿三绝不会讲。她只是从某一年起,在下乡前特意给大黑鱼安排几桩事情,去修车,去交租,大黑鱼有数,阿三意思是不要他再跟去见娘舅了,主动免除他所需承担的侮辱。至于乡下那边如何交代,不必他操心。娘舅说了什么,回来也只字不提。这让大黑鱼坚信,老婆和娘舅绝不在一个裤脚管里。但他又有些发觉,在这场致富的混双比赛中,两人一前一后,看起来各就各位,也像是形同陌路,越走越远。最明显的就在钱上。

阿三决定买房的那天,大黑鱼吓了一大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经手的鱼竟然足以换一套新房了。何况那一跳里,还不包括他事后才想到的——这些钱是扣掉了娘舅师徒的分红,扣掉交通和租金,扣掉女儿林林总总的教育费用后所剩余的部分。即便阿三告诉他,熟客那里有开盘的路子,他仍缓不过来,怔怔地望着某处,一双手在空气里来来回回地抓。阿三问他做啥,大黑鱼不回。他看到眼前飘满了翻腾起伏的鱼,长条的,粗胖的,卷曲的,每一条所溅起的水花都化成了柔软的人民币,红的毛主席,绿的毛主席,左,右,他要统统捞进自己的围裙里,然后放上大理石台,举行洗礼。

大黑鱼用最短的时间把多年前的车间生活回放了一遍,搪瓷杯,工作服,月薪,劳保,日复一日地原地踏步,觉得自己真真在做梦。忽然想,如果早点归顺娘舅,甚或生在乡下,岂不更容易发财?醒过神来,才发现不对,这一切都是因为阿三,因为这个和自己同排行的女人。她大手一挥,赢下了混双的后半程,而奖杯是一栋新式电梯房,更要紧的是,房子里没有娘舅和他的徒弟。大黑鱼得意起来了,老子还怕什么?似乎正是娘舅的辱骂装修了这间毛坯房,口水,白眼,鼻孔里蹿出的冷笑,一点点凝成油漆,为墙面刷出平滑的光亮。骂完了,大黑鱼再大摇大摆地搬进去。他冲着脑里的娘舅和面前的阿三发笑,嘴巴却像鱼似的拨出另外几个字,谢谢姆妈。阿三听了动气,眼珠戳瞎了,不谢我,谢姆妈?姆妈过掉多少年,老早拿你忘记掉了!

                                    四

那年相亲,大黑鱼本不愿考虑乡下女人。他讲,我阿三钞票不多,总算相貌不推板,何苦沦落到去乡下攀亲眷。可他一望向女阿三那双活络的桃花眼睛,听到她那番开门见山的表态,就生吞下了自己此前的话。那日在茶室,趁介绍人出去打电话的功夫,原本嬉笑的阿三忽然严肃起来,尖细的眼神隔着圆桌直刺过来,像两把枪稳稳地瞄准对方。阿三讲,我相不中啥,就相中你一张城里户口。我自家呢,没啥好,就是个处女。话落,大黑鱼还没反应过来,介绍人回来了,坐好。一切像没发生过,阿三继续陪介绍人玩笑谈天,毛衣织什么花式流行,外头饭店时兴哪个菜色,尽是和主题无关的琐碎杂余,留大黑鱼一人闷闷地缩在角落,不声不响,仿佛被阿三打了一拳,难以回神,更别说出手还击了。

大黑鱼回去问姆妈,厉害的女人要不要讨。姆妈拍拍围裙,讲,两个人做人家,姆妈不好插手。你自家想清楚,要做大事体,就寻个听话女人,听你依你。想不吃苦,就讨个结棍的,只有一点,万事听伊依伊,不好再出头。姆妈的话干脆利索,又是一记重重的拳头打在大黑鱼脸上,一左,一右,两块巴掌肉生疼。那天夜里他无法入睡,翻来覆去想这桩事,第一次感到人生大事这四个字,每个字都担着一百斤大米和菜油的分量。直到天蒙蒙亮,外厅传来姆妈起床的动静,一边淘米烧粥,一边关照老公白天要做啥,买啥。大黑鱼嘴唇一咬,决定了,要讨个像姆妈一样的能干女人。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同时回想起那双钩子一样的眼睛,大黑鱼告诉自己,往后要待伊好,伊要啥,就给啥。

搬进新家,还没好好享受,阿三忙着放炮仗,请进屋酒,张罗一天。大黑鱼也跟前跟后。等客走,送女儿回到学校宿舍,一对陀螺总算转不动了,歇下气来,已是月升。两个人躺在皮沙发上,地面再喧嚣,十二楼里悄然无声。大黑鱼望着一堵白净的墙,嵌在墙里的电视机,电视机旁的木制搭架,架子上的吊篮,想到这一切都是阿三连月盯装修盯出来的。阿三看出了他的观望,开玩笑说,我盯工人,比老早盯牢你学杀鱼还认真咧。于是两人一同抬头欣赏装潢,阿三像个导游,对着一百多坪的房子指点江山,大黑鱼的眼睛就随之转来转去。阿三解释价钿、材料,不断问道,你讲是吗。大黑鱼频频点头,点头。一路讲回白墙,阿三大腿一拍,猛跳起来,说结婚照忘记拿过来。随即又镇静下来,老屋里腻腥的物什,统统不要了罢。她安慰自己,就当是重新结了一趟婚,你讲是吗。这话燃起了大黑鱼身体里的一股热。他没点头,心想,真真是的。只因新房子里没味道了。从前走到五楼,浓重的鱼腥气就涌上来了,像发酸的隔夜菜混着阴沟洞里的尿骚味。开门进去,地板起一层黑乎乎的膏,顶上半挂发霉的墙皮,不闷头睡觉,还能做啥。而现在,屋里清清爽爽,哪怕是隐微的甲醛,过度的消毒水,也透着一股舒心舒意。沙发上的阿三像个大姑娘,日灯光照下来,白皮白肉,毫无菜场里的风火焦灼。望着这个带他站上浪头的女人,大黑鱼感觉一切都回到了青年时代,自己身上的臭气也随高楼里的穿堂风褪去了。他突然想到了姆妈,感激姆妈,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荣耀,嘴上却不知怎么拨出了这样一句,你讲,新房子也买得起了,要不要再养个小孩。阿三吓了一跳,本能地回骂,发神经呀,老死鬼!忽然又笑了。她明白这是一个虚指,一个对方抛来的,意在别处的暗示。于是他们游进了毫无腥味的卧室,大黑鱼的沉默十分久违地,让阿三也一同沉默了。

大黑鱼年轻时爱看地摊小说,从中学到了云雨和鱼水两个词。他看上下文的描述,大约能咂出是个和性有关的词,而且是褒义色彩的。同阿三结了婚,起初总是急急忙忙,直奔主题,有了女儿,在狭小的家里更是糊涂潦草,敷衍了事。直到搬家这一天,他才品出其中的真味。伟大领袖说得对,任何事情都是靠实践出真知的。大黑鱼越发感激自己这份职业,若不是平常经手了大大小小的鱼,自己也许永远无法感知妻子的灵动,以及由此而来的自己的存在。娇小的阿三半躺着,仰起头,随着他节奏分明的抚摸而前后摆动,然后随着逐渐加快的节奏而喘息,发抖,翻转,挣扎,直至剧烈弹跳,大黑鱼真切感觉到了,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条鱼,她的手是鳍,脚是尾,眼里闪现着差点为之丧命的钩子的危险倒影。她急促的叫声是因弹跳而飞溅开去的水珠,水珠溅到大理石台板上,溅到下水道力,溅到正在挑货的老客人身上,也溅到全新的床单和被套上,刚打了蜡的木纹地板上,溅到大黑鱼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溅到同女儿房间共用的那面墙上,幸亏女儿不在。

这条鱼在持续的扭动中高声叫了,大黑鱼觉得自己手上几千万条沉默的鱼,虾,黄鳝,此刻都从阿三尖细的喉咙里喷薄出来了,它们翻滚着,腾跳着,不顾离岸后的死活,前仆后继,一触到干净的床单就魂飞魄散。如果杀十年鱼,大黑鱼想,能换来听这样的一曲高歌,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他隐约嗅到一丝轻微的腥气,这在这个首次开封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鼻,也许是汗水蒸腾,自己身上来的,他很久没留意自己的味道了,也许交混着一点阿三身上的腥气。他仔细嗅这一丝不净的气味,像循着一根琴弦,去聆听一个长久颤动的音,由强渐弱,渐弱。他想从中分辨出自己的声部,刀刃的声部,可是没有。阿三身上的水结成了冰,逐渐包围住他,他清醒地反应过来,书里那四个字,鱼水之欢,其中是没有他的,有的只是阿三和阿三全身心的腾跃——而他从来都是鱼台前那个握着刀的外人。即便如此,他仍是高兴的。几年前经历一次失手,大黑鱼一蹶不振,两人心照不宣,晓得他的武器生锈了,老化了,再无男人的本事。而此刻能举起每日劳作的手,拨动阿三的开关,像拨动一条鱼缺水后极力张开的嘴,一收一缩,一呼一吸,看它在痛苦中寻找极乐的体验,他觉得圆满,知足,因祸得福。他甚至快乐地想着,等阿三老了,老到背躬起来,脖子像晒干的丝瓜精,他还能这样抚慰她,让她抽筋般地跳动,嚣叫。自己则情愿永别刺激,只要能在提不起刀的年纪,借着为妻子服务的时刻,回忆起当年利落宰鱼的感觉,就足够了。那是完美的一天。

大黑鱼有了这样的体悟,便越发觉得生活中到处都是鱼的事情。如果把世界看成水,人看成鱼,一切似乎更好想通了。而鱼和水的世界是无声的。他不愿开口,沉默着思考这些,享用这些。他想这一切都拜阿三所赐,便期待着夜里更好地抚摸她,满足她。也怀着虔诚的心,希望自己能像对待阿三一样,耐心对待每条鱼,每段鳝。大黑鱼暗自得意,这样的诀窍是光棍娘舅永远无法教给他的,便渐渐忘了娘舅曾讲过的基本要领,比如鱼跳起来是很高的,轻轻一跳,就跃进了旁边的脚盆里。

                                  五

去年夏天,阿三家出了两桩大事,一是女儿完成了高考,勉强挤上不花钱的二本。另一是娘舅不行了。处理完红白两头,阿三好像一下老了十岁,不如往日活络了。她讲,做人太吃力了,就此金盆洗手,一头扎进自麻房,同楼里的女人打麻将去了。而对大黑鱼来说,这些变故稀松平常,独自守摊算什么,娘舅又算什么,那个夏天只有一件大事,阿三提出分房睡了。

娘舅的不行要从再上个夏天算起。台风天里,娘舅硬要下水,结果命里头一遭,连人带船从河中摔了出来。徒弟找到他的时候,娘舅像条被浪头拍上岸的野鱼,半身掩在土里,拼命翻着白眼,不知是在等死还是求救。这条鱼受了伤,离岸一个月,便开始浑身不适,诸事不灵,他的很多举动在村里人看来,简直如求死一般。

阿三频频来乡下看望,水果补品提满。娘舅晓得,阿三不是来慰问的,她是来表态,等不了了,这样下去,鱼生意怎么办。娘舅只好把水上家当交给徒弟,让阿三再招个运货小工,组了临时班子。自己则改去私人老板的厂里打工,补贴损失。老人讲,活在河里的人,不适合上岸来做生活呀。眼见娘舅上班没几个月,手就绞进机器里去了。娘舅生猛,一把将手拔出来,半根手指头还卡在里面,拖着轴心继续转动,转一圈,掉落一块血肉,娘舅吓得昏过去。醒过来,已和别人一样,浑身共计二十根指头。娘舅一旦化为寻常,就丢了魂了。

上不了班,又下不了河,娘舅成天无事可做,只骂天骂地。徒弟带他去上船,他一心要往水里扑。小工开车载他来去,只见他呕吐不停。阿三没办法,欲接他进城,他硬不肯。于是整日在村里晃来晃去,指点人家的鱼塘、鱼摊,白天睡觉,夜里起来乱喊乱叫,愈发顽固,显示出疯傻来。挨到来年夏,娘舅不穿鞋,不造浴,第六个脚趾发炎了,高烧,流脓,瘫在床上。适逢大暑,地上热得要烧起来,娘舅回光返照,电话召回阿三和两个徒弟,门一关,口齿清楚地交代了几句。他讲,人不灵光,水也不灵光了,几十年望下来,往后野鱼肯定不好捉了,捉了也不敢吃,但阿三生意总要做下去。两条路,要么去做鱼塘,要么到庙里去。后半句没讲清楚,娘舅又吐了,嘴里再挣不出一个字。徒弟搀他回床,同阿三出去准备后事。娘舅临终,大黑鱼不在场,那天他照旧在菜场里坐着,阿三关照过,娘舅不大好,我先去,你等今朝货色卖光,等我消息。大黑鱼杀完当日手里最后一条鱼,没等到音讯,径自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大黑鱼在难得的回笼觉里接到了阿三的电话。

阿三啊,下趟要靠自家了。她久违地喊了他一声阿三。大黑鱼晓得,妻子难得地感到脆弱了。于是动身,准备好最后一次前往乡下。他的情绪由于阿三那一声无力的呼唤,在本该有的置身事外上平添了一份动容和叹息。大黑鱼心里也软下来,娘舅啊娘舅,走得早了点啊。

娘舅没有死在家里。当日阿三和徒弟回转一看,蚊帐里没人,苦找一夜。天刚亮,听听得一记惊叫,叫醒了村里熟睡的老小。人们跑向村东头,看见娘舅正浮在一户人家的鱼塘里,浑身泡肿,翻着白肚皮,以相同姿势死在水上的,还有紧紧围簇他的几十条鱼,他们共同渲染开一股浓郁的腐臭。娘舅的小脚趾半露在水面,像个浮标,也像一条汪刺鱼露出它背上的刺,像一条黄鳝在闷热的傍晚竖着尖嘴透气。记性好的人大悟,说这里住的正是当年诋毁娘舅偷鱼的人家。

娘舅无子嗣,家产都留给了阿三。阿三自知不多,便故作大方,转给两个徒弟,只要他们愿意继续共事。然而没多久,收珍珠蚌壳的就走了,还要走了那部老旧的小飞虎。他不开,转手卖掉,又问阿三借钱换了一部新的,从此给城南的殡仪馆开灵车去了。村里只留下那位收皮毛的,仍住在娘舅屋里,给娘舅上香。日子所带来的变化,在他身上好像并不起效。或在河里来来回回,像娘舅年轻时一样,或在村里来来回回,晃着,喊着,鹅毛鸭毛甲鱼壳,阿有——阿有——。恨娘舅的,避之不及,念娘舅的,特为照顾生意。

娘舅的话不会错,野鱼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徒弟继承了师父衣钵,可惜轮不上师父的好辰光。勉强维持半年,阿三摈不住了,她不怪谁,大手一挥,喊出本地新闻里天天讲的那句,产业转型迫在眉睫。于是亲自下乡,联系了一户同娘舅生前关系还可以的承包主。这趟不再下厨,而在高档的酒店包了一桌,洋酒海鲜撑场。席间价钱谈妥,对接成功,从此阿三鱼行的主要业务放在养殖河鲜上了。阿三辞退小工,让徒弟送货,也放他闲时继续水上漂,碰运气捉到好货,酬劳另算。

大黑鱼靠一双宰鱼的手掂量下来,转型后的鱼生意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波动。起初断档,清闲,而阿三每日在摊前赔笑,想想看,哪来这许多野黑鱼,现在啥不是养殖的,鸡鸭鹅猪,细究下去,大家覅吃覅活了,对吗。又极力拉拢熟客,要野鱼,有也是有的,不多,提前两天来个电话,我派人去捉,保准到货。客人有数,世上的野货总要到头的,渐渐适应,而价钿下去,销量自然上来了。大黑鱼手上的活比从前还重,好在他已练出功夫,不怕。下班回去,见客厅里阿三一边算账,一边点头,大黑鱼就心定了。他晓得妻子不声不响,又扳下了一局。

等摊上稳定,阿三退了。她同大黑鱼讲,改做养殖生意以来,自己总是梦到娘舅,没有声音,只是重复看见那天早晨她跑到鱼塘边,远远望见的那具浮在水上的尸体,有时浮在天上,有时浮在十二楼的飘窗外面,毫无依凭,身边始终围着一圈银白色的鱼,像把娘舅拱起来了似的。阿三的睡眠变差了,有时夜里惊醒来,问大黑鱼,你讲,我待娘舅还算可以吗。大黑鱼意识朦胧,还可以,还可以。阿三仍然心慌。她讲,你晓得吗,娘舅六十五岁死掉的,我几岁,四十五了,人的寿命不长远的。大黑鱼感受到阿三的恐惧,也突然发现这个连赢两盘的瘦小女人已经和自己一样,正在直逼五十。很快的,她就要进入更年期,然后绝经,变得比现在更瘦?瘦到浑身干瘪,乳房下垂,肚腩却变大,像姆妈一样?大黑鱼只好关了灯,轻轻伸手抚摸她的开关,企图让她在兴奋中舒缓一下,自己也舒缓一下。可是几次下来,阿三毫无反应,她摸起来像一块缩水的橡胶,甚至能听到干皱的摩擦声响。阿三照旧睡不着,大黑鱼也睡不着了,他所建立的一套稳固的生存法则,忽然失灵了。

阿三的面孔一天天塌陷下来,脾气也变怪了。她不开灯,同大黑鱼讲,嘘,越安静越好,径自抱着新买的枕巾被套,搬进女儿房间睡去了,像一条鱼游进了另一只脚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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