η - 夜尽


灵感来源/意象借用:Eutopia - Yooshic Roomz,Astral Requiem - 山下直人,The Dawn - Dreamtale,Viva la Vida - Coldplay
夜尽之前,不复有光
上
我坐在老旧的木桌前,双手轻轻拨弄着那只陪伴我半生的匕首,它映着幽暗的烛光,那把用数百人的鲜血淬炼的利刃,在纯墨色的夜色中绽出一道银芒。
门口传来一阵缓慢的敲门声。我站起身,将那嗜血的凶器插回腰间,缓步上前,扭开枯朽的木门。
“碎刃大人,皇上召见……”门后是一位佝偻身躯的侍者,战战兢兢地向我传达皇的诰命。
“知道了,我这就去。”我身躯一转,融进了黑夜的微风中,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划过沉默的黑暗,最后现身于永夜圣宫的大门口,这永夜圣宫,便是影皇面见群臣的所在了。也不知这次影皇召见我是为了何事?
从我的住所到永夜圣宫,直线距离约有一千尺,我用了十二秒才到达。心里默算着,我摇了摇头,十二秒跑完一千尺,这在常人看来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可对于一位能够使用影遁的影杀者来说,这样的速度仍然只能算是中游,看来我的身法这段时间并无多少进步。
“影杀殿碎刃,参见吾皇!”我站得笔直,面向圣宫宫门。
宫门缓缓打开。我略带紧张地走入圣宫,立于陛前,向影皇单膝下跪行礼。偷偷歪头看了看已经侍立在朝堂之上的文武官员,发现尽是些熟悉的大人物:白须垂地、面容苍老的大丞相,全身笼罩在斗篷之中的大祭司,身材高大的大元帅,还有一位大人物便是一脸阴翳冷峻之色的影杀殿殿主血影了。我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推断,如此高级的皇家会议,我一个普通的影杀者是没有资格参加的,除非……
“免礼。起身吧。”全身隐没于阴影之中的影皇开口,他的声音十分柔和,竟没有多少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反而十分令人亲近。
“血影,去给你的属下下达任务吧。”影皇道。
我向来不喜欢血影这个人,他在面对影杀殿的一众属下时,总是摆着一副天大的架子,而在影皇面前却毕恭毕敬十分忠诚。他的眉头始终皱着,血色的瞳孔里射出锐利的光芒,似乎总在谋划着什么。
一阵黑风吹过,血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双冰冷的、令人厌恶的血色眸子直视着我,我只能装作恭顺地低下头,免得让他看到我厌恶的表情。
“碎刃!”我仿佛能看到他高昂着头俯视着我的样子。
“属下在!”
“命令你现在前去求取先知圣谕。”
果然,又要我去找先知……
“是!”我答道,倒退着走出了宫门,宫门随之闭合。我再次融入黑暗,向着先知的居所行进。
王朝的先知……是个很奇怪的人。说实话,如果没有皇命,我可能根本不会愿意去与那位先知有任何交集。仔细想来他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但接近他真的是一件很让人苦恼的事情。
先知奇怪的地方有很多,其中一项就是,他似乎只对我说话。这就导致了皇室这些年来求取圣谕时都要让我帮忙跑腿。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或许也是在帮我,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最高级的皇家会议上露面,得到影皇的任用。
这皇家会议很少召开,三年大约只有一次,而且每次召开都很隐蔽,除了与会者以外无人知晓会议的具体内容。而皇家会议的每一次召开,都会求取一道天谕,来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大事进行应对。记忆中上一次皇家会议召开,是为了应对皇朝的第二大氏族——夜忆氏族的叛乱。在那一场战争中,令我记忆犹新的是我的一次超常发挥,以一套连上一任殿主银锋都赞不绝口的潜行步法连续刺杀了对方的三员大将,名震皇廷……
一座矮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这座矮山的画风与周围完全不一致:它寸草不生,黄土稀少,黑石嶙峋,如同一头狰狞的恶魔在此露出了它的獠牙,在黑暗中看起来沉闷而恐怖。我的目的地是半山腰处的一个洞口,在这幽暗沉寂的深渊中散发着淡淡的紫色荧光。离得近了,一阵幽怨至极的哭号声从夜风中飘忽而来,如一把尖利的刻刀在我的耳膜上刻出一道道鲜明的痕迹,似乎要把那种痛苦和疯狂刻进我的心底最深处。我不得不运转影杀殿的一门秘法,封闭自己九成以上的听觉,从而把那种疯狂隔绝在自己的脑门之外,这才使得自己好受一点。
数年之前,影皇曾经下令让皇朝的军队分批次进入先知居住的矮山周围八里左右的地带,想要让他们借着这沙哑疯狂的嚎叫锤炼自己的灵魂和意志。可是,在这样的训练开始十几天后,就有意志不坚定者堕入了疯狂,军队一度陷入了恐慌之中,影皇只好将矮山周围十里地重新划为禁区,阻止闲杂人等进入。
身形落入洞口之中,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行去。洞内空间不小,甚至可以说极为空旷,一座庞大的阵法将洞穴内的大部分地面笼罩,幽莹的紫光照亮了整个洞窟。关于这座大阵,鲜少人知道的一点是,如果论及规模大小,全王朝最大的阵法是笼罩永夜皇宫的暗夜封神大阵,但要论及复杂程度,这座九灵封恸大阵却是犹有胜之。
借着大阵的荧光,我看到了那位先知。他与上次并无什么变化,褴褛的衣衫——不,应该叫做“布条”,裹着他的身躯,他活像一具皮包骷髅,已经几乎没了人的样貌;双腿双手被四根极粗大的刻满铭文的锁链缚住,不断地颤抖着,似乎只要轻轻是一拽,关节就会脱落下来,他低着头,仍不断地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哀号着,从未停歇,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嚎出来一般。黏稠的液体一滴一滴从他的脸上滑落,那是泪水混着将要凝固的血浆。仅剩的几根惨白色的头发粘成一团,乱蓬蓬的,像一团稀疏的麻草。
“伟大的先知大人!”我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倒在大殿边缘,逼迫自己将双眼直视向大殿中央的那具“活尸”,努力使自己在气势上不落下风,“我奉皇命来此,求取一道天谕。”
先知的哀嚎声渐渐小了下去,一个炸雷般的灵魂传音在我脑海中炸响,几乎直接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
“噢,是你……”
他抬起头,那双血色的,突出的双眼与我对视,一阵脊背发凉的恐惧感直击我脑海,我一时竟难以承受。好在,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马上将头低了下去,不再抬头。
“恳请先知大人赐予天谕!”我略微整顿了一下心理防线,再次沉声朝着先知说道。不知为什么,在靠近这先知时,我心里总会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惧意,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可仔细一想,这家伙除了外表可怖之外,似乎还真没有什么令人恐惧厌恶的地方。
“唉!罢,罢,罢!就让我再为王朝尽忠一次吧!”
这次的灵魂传音,能听出他在疯狂地压低自己的音量,但在音量稍小的同时,那短短的话语中,一种极复杂的情感展现出来,或许是哀伤,但又不全是,难以读懂这家伙到底在哭什么。
先知的“皮包膝盖”重重地砸在山洞内被九灵封恸大阵覆盖的地面上,骨骼连带着他身上的锁链,发出一串令人牙疼的脆响,一阵无名的风以他为中心旋起,他头上那白麻丝一般的头发也在这狂风中飞旋起来,甚至肉眼可见的掉了几根。他仰头望天,那两束令人发毛的血色视线,仿佛刺透了山洞的顶端,直指乌云笼罩的天穹之顶,要从那掌控世间万物的天道之中挖掘出一点未来。
天怒了,无数磨盘粗细的雷霆自云中倾泻而下,无比密集的轰炸着矮山及其周围。我将自己蜷缩在九灵封恸大阵的阴影中,借大阵之威来抵抗这浩荡天威,这一次的天威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预言都要猛烈。山洞洞口处流下一抹血红,我偷眼向外一看,只见在那无数惊雷之间血色的雨丝飘摇而下,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颤抖。
“啊——”
先知这次没有用灵魂传音,而是用他早已嘶哑的嗓子嘶吼。我原地打坐,试图在这个混乱与疯狂的世界中,以空灵的心境聆听这由嘶哑的声线传达出的圣明的天谕。
“夜尽之前,未复有光——”
果然是这一句话开头!
在这个世界中,人类分为两大阵营,光明阵营的圣耀王朝与黑暗阵营的永夜王朝,两大王朝轮流相互倾压,却谁都无法彻底消灭对方,白昼之时,圣耀王朝占优,永夜王朝通常会被驱赶到洪荒之中苟存,黑夜之时,永夜王朝夺权,圣耀王朝即被驱逐。这样的相互拉锯已经持续了上千年,从有史料记载起便是如此。双方的科技、军事实力几乎都在同步提升,每次晨昏交际之时,这样剧本式的战争都在上演;每次昼夜的时长都不固定,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这个时长一般靠先知的预言来获取,而晨昏交际之前,先知预言的第一句话一定会是“夜尽之前,未复有光。”
“破晓之时,皇室将亡——”
嗯,这句话也和以往几次一样,“亡”并非“灭亡”而是“逃亡”之意,预示皇室将会逃亡边荒。
“背脊之内,洞窟之中——”
还有第三句?从未出现过的第三句预言,让我有了预感,千年以来未有的大事,恐怕就要来临了……洞口处泼进来的血雨已经汇成了一条小河,先知的双眼爆出两团血雾。
猛然间,一道足有尺粗的雷霆穿过了矮山之顶,直直地砸落在先知的身上。我躲闪不及,左臂处传来一瞬钻心的痛苦。我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已被那一道天雷的余威轰成了焦炭,若不是九灵大阵封锁了天雷的九成威能,我恐怕会被劈得灰都不剩。
再看先知,他干枯的皮肤、脆弱的骨骼竟仍保持着原样,那几根挂在他身上的褴褛布条仍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倒是左手、右腿上的枷锁被雷劈成了两截。他低下头,脸上还未滴落的鲜血倾倒下来,一个极微弱的话语声传出,那是最后一句谕言。
“三界之外,再续华章……”
轰雷、血雨、腥风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结束了。
我一咬牙,右手持匕割下烧焦的左臂,看向大正中央长跪的先知,心中一股敬意升起,这先知存活的岁月远比我久远的多,每次昼夜交际他都要承受一次这般的痛苦,是何等毅力支撑他活到了现在?或许是对整个永夜王朝的伟大的怜悯之心吧!
但很快,那股厌恶感就把短暂的敬意冲淡了。我向他单膝跪倒,道:“谢先知赐下天谕,佑吾国万世兴邦!”而后马上转身欲走,不愿在此逗留。
我的脚步很快,长靴趟过染着血雨的黑石,逃也似地朝洞穴出口踏去,忽然身后的洞穴中,一声哀嚎似的灵魂传音直入我的脑海,把我震了个机灵。
“永夜的时代将要结束。回来与我详谈吧,影杀者,我将告诉你更多的真相,请你……留步。”
我睁大双眼立在原地,并没有想到先知会对我说出这种语气近乎于哀求的话。仔细一想,我忽然可以稍微理解一些先知痛苦的原因了,如此千载以来,昼夜轮换,无论是永夜的袍泽还是圣耀的敌人,对他都是敬而远之,永夜的族人也只是机械地从他那里获取天谕,却从没有人体谅过他的感受。
一股怜悯的感觉升起,我回过头,想尽自己之力去帮助他,却又没有迈开脚步。
最后我向洞穴深处一揖到底,道:“先知大人,我奉皇命而来,现在吾皇尚在等候,我必须回去复命。待有空闲之时,再来与先知相谈。”
我遁入影中,离开了矮山,只留下山洞中先知重重的叹息声。
中
“吾皇!”我向影皇深深一躬身。
“碎刃,你的左臂——如何?”阴影中的影皇问道,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惊愕。
“禀吾皇,臣下的左臂方才被天威神雷劈中,臣只得自断一臂。”我声音沉稳地说。
“你为求谕所伤,有功,赏法圣丹一颗,影魔护腕一件。”影皇道。
“吾皇圣明!”我又一鞠躬,心中亦喜亦悲,喜的是这两件赏赐能极大提升我仅存的右手的战斗力,悲的是影皇只赏赐了被天雷余威击中的我,却丝毫没有在意直面天雷而遍体鳞伤的先知。
“这次求谕,上天降下的天罚威力非同小可,不知谕言究竟是什么?”看不清面容的大祭司说道,果然是个女性,先前我只通过她斗篷下偶尔透出的身材曲线猜测,现在终于确定了。
我一边完整地说出了那四句谕言,一边偷偷察言观色,观察着几位上司的反应。在说出前两句时,他们面不改色;但我的第三句话一出口,每一位王朝最高领导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比以往的谕言多了两句……”经历过太多次这种剧本式的改朝换代,影皇显然对谕言前两句并没有展现出太大的兴趣。“大祭司,你认为应如何解读这两句呢?”
“回吾皇,”女祭司答道,“臣下亦不知该如何理解,不过臣有个提议,可将驻守在帝都的影杀者派出,凭借其速度的优势前往皇朝各地的洞穴内察探,以尽快发现关于第四句所谓‘三界之外’的线索。”
一边的老丞相闻言大惊,气得咬牙切齿,须发颤抖,指着大祭司道:“影杀者是皇室之胄,是用于暗杀刺探,护卫的最精锐力量,现在大难当前,大祭司不让他们留守皇宫,却让他们出去外面探洞?恕老夫不知你大祭司居心何在!”
影杀殿殿主冰冷地开口了:“老相此言差矣,我影杀殿杀手行动速度快,办事效率极高,他们正是执行此项任务的最佳人选;况且现在那大难来临尚还有一些时日,到时再撤他们回防也不迟。你说是吧,碎刃?”他看了一眼立于阶下的我,冷淡的眸光中透着几丝轻蔑。
“诚如殿主大人所言。”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完全赞同老丞相的话。血影这家伙,身为殿主,怎么那么喜欢给大祭司帮腔?反正我绝对不会服从你的命令。
“那好,就依大祭司所言,派出影杀者,对全国各个洞穴进行察探!”影皇下了命令,“血影,这次行动由你全权负责。”
“遵命。”血影神色顺从的点了点头,一抹嘲讽的目光扫向了苍老的丞相,令后者面庞僵硬。
“吾皇在上,小臣有一个请求——”我倏一开口,就被血影转过头来愤怒地打断,“住嘴!这是你能随意插嘴的地方吗?”
“碎刃,说吧。”影皇开口。血影气急败坏,却又无法表明出来,只好死瞪着我生闷气。我暗自发笑。
“小臣手臂受创,难以完成探索洞穴的任务,所以臣想……入藏书阁一观,去查找以往的史书、记载等,来探寻后两句谕言背后的真相。”我恭敬道。
“好!准了。”影皇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朕宣布,碎刃拥有对皇室藏书阁的全部准入权!你可以退下了,先去领赏吧。”
“谢吾皇!”我深鞠一躬,在血影杀人般的目光中走出了永夜深宫的殿门。我提出这个请求,一是为了如我所说查明了两句谕言究竟是何意,二则是为了躲避血影的命令。我心里对他已经有了怀疑,影杀者每被派出一位,护卫皇室的力量就少一分,这么简单的道理,血影身为殿主,不可能不懂。
倒是影皇,他对待臣下还算比较恩慈和善,我倒不希望他在这场“皇室将亡”的战争中死去。我又想起了与先知约定的那一次谈话……顺延吧,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三天后,我将匕首插在腰间,只身前往藏书阁。凭借影皇赐下的那一道皇命,我轻松地走入了藏书阁深处,那枚影皇赐下的法圣丹的药效已经被我完全吸收,法力在我体内澎湃不止,这枚丹药能大幅度提升我的法力,却也意味着日后我的力量难以有任何提升。
与此同时,影杀殿中的精锐影杀者已经倾巢而出,在全国各地的山洞中穿梭。他们对于这项任务也是颇有怨言,但受迫于殿主的压力,他们只得执行这项无谓的任务。留守在皇宫中的只有我和一群在以往战争中伤残的老弱病残——但愿黎明降临的方位离帝都较远些吧。
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我开始翻阅关于先知的资料。藏书阁里寂静无声,流泪的烛火、无尘的空气营造出幽静的氛围,使我能从外界大劫将至的危机感中解脱出来,用一种和平的心境来阅读这些珍贵的史料。无多时,一个古老的故事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
“夜月大人,我等已经挡不住了!那家伙实在太强了,这样下去,再过不到三分钟,皇宫都要被他拆了!”一位影杀殿杀手惊恐地冲到当时的大祭司,有“法神”之称的夜月面前报告。
“好,我现在就去!”夜月目光沉着而冷静,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就已经在月光中消失了。这法神夜月是那个时代千年难得一见的法术奇才,当上大祭司时年仅二十岁,是王朝漫长历史中最年轻也是最强大的一位。
皇宫门前,一道如野兽般的身影在广场中横冲直撞形成包围圈的众位皇家守卫、影杀者们,时不时就有一位守卫重伤飞出。仔细看去,那野兽般的身影十分高大健壮,浑身黯紫色的气息萦绕,银白色的长发散乱,发帘下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眸,散发着愤怒与嗜血的光芒。他那本来英俊的面容已经变得极度痛苦与扭曲,口中不住地吼出几个“复仇”的字眼,声嘶力竭。
夜月现身时,手上已多了一把水蓝色的权杖,这把权杖即是他赖以成名的根本之一,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与无穷的法力,夜月本人称它为“拉蒙特”,或用我们的语言说,“悲恸”。
“先知力量的拥有者——索罗!”夜月手持悲恸之杖,呼喝着堕入疯狂的先知的名号,“我,夜月,以拉蒙特之名,驱逐你身上的一切缠身之厄!”
一道蓝光从悲恸的尖端射出,笼罩了先知梭罗。他的双眼不再血红,面庞不再扭曲,但还残存着些许愤怒,他双膝跪倒在了夜月面前,身子一阵摇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周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对夜月的恭维声和对索罗的咒骂声连成一片。
“肃静!都回到各自的岗位!”夜月一声暴喝,人群立即安静下来,缓缓散去,只有夜月、索罗二人留在原地,如雕塑一般,静立良久。
“夜月啊,你终于肯赎罪了吗?”跪着的人说道,声音极低。
“往事不必再提,但对你的要求,我会尽我所能。”夜月目光仍旧冷静,没有一丝涟漪。
“呵呵……多么沉痛的往事,却被你一个‘不必再提’轻轻带过了……”索罗五指握拳,呼吸急促起来,他在疯狂的抑制自己的愤怒和悲意。“这样吧,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夜月问。
“我要你帮我,布置一座惊世阵法,地址就在皇宫以北五十里处,一座矮山的山洞里,我要你的九灵之石为阵引,悲恸之杖为阵眼,尽你我之法力,构造一座九灵封恸绝阵,将我的身体封存。”
“你在倾吞我的家产!”夜月冷喝,额头上露出点点冷汗。
“这是一笔交易。”索罗抬起头,血红的目光逼视进夜月的内心,“你将这些器物交付于我,我来代你赎罪,直至王朝覆灭。”
“你……”夜月大惊,那双冷冰冰的眼眸中霎时出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情感,有自责,有愧疚,有悔恨,有畏惧——这诸多情感不受他的抑制而喷涌而出,令他倒退三步,额头上已有了汗珠。
“你且放心,我会为你的器物找到最好的继承人,断然不会让它们自此埋没。”索罗长叹一声,放缓了语气。
“好吧,我答应你。”短暂的思考后,夜月最终答道——这便是九灵封恸大阵的由来。
我合上史书,虽然还不知道先知索罗、法神夜月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但那第三句谕言的含义我已猜了个十之八九。“背脊之内,洞窟之中”,取其前二字,谐音即为“悲恸”。而史书上也说,悲恸之杖正是作为九灵封恸大阵阵眼而存在的。那大阵又正好在洞窟之中,如果再结合前半句,那就是悲恸之杖在背脊之中?在先知的背脊之中?
仔细一想,若是从先知、法神二人的角度出发,这一安排也似乎不无道理,只有这样,才能将悲恸之杖以最大程度的保护起来,使其不被敌对势力寻得,而且法神夜月曾言,这悲恸之杖乃大不祥之物,法神本人也是依靠那九灵之石才制住了其灾厄,而今九灵之石已在阵法之中,后世便没有克制它的办法了,此杖一出,大难即临,因此它必须被保护起来。
先知现在之所以模样那般凄惨,大概也有受到悲恸影响的原因在吧。他上次说要和我谈谈话,可能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
危机感开始缓缓逼近,去找先知吧。
下
墨色的天空之下,雨点静静的落入凡间,渐下渐大,模糊了我的视野。惟有山洞中那紫色的幽光,仍在不见五指的寂夜中摇摆不定,展示着自己的存在。
我轻巧地落在山洞里,不顾身上的软甲和斗篷皆已湿透。与上次来不同的是,这次的先知很安静,没有嚎哭,只是双膝跪倒在地,眼神迷茫地望向一个方向,直到看到我从洞口缓步走来,他才将目光转向我,干燥破皮的嘴角竟带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你终于来了。永夜王朝的寿命已经可以用分秒来计算了,有些话已经来不及说了。第三句谕言的事,你已经明白了吧?”先知身上再没有了那种令人畏惧厌恶的感觉,但他现在的微笑似乎还要更令人害怕。
“知道了,先知……索罗前辈,请允许我直入主题了,您和过去的法神夜月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您说的‘赎罪’又指什么?”
“多么久远的故事啊……痛苦的回忆就像是毒品,我越是努力去敬而远之,就越容易越陷越深……那时候我大概还年轻吧,夜月还是我兄弟,不是亲的,胜似亲的。”先知的眼中满是回忆,密布的血丝缓缓散去,嗓音很是低沉,满含着痛苦。
“我和夜月同穿一条裤子,喝同一杯饮料,同时学同一种法术,也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孩。某一天我和夜月碰到了一桩机缘,我放弃了它,回来追寻那个女孩,而夜月则因此得到了九灵之石与悲恸之杖,被皇室看中,年纪轻轻便担任了大祭司,名垂青史。”
“从那以后我和那个家伙再无交集。我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了,我们都以为夜月虽然宦途显达,但心里仍然想念着我们,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但出乎我们的意料的是,他一回来就带走了那个女孩的生命。”
“那时我的先知之力已经部分觉醒,我提前一天看到了她即将死亡的事实,但我并未表现出来,与她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快乐的一天。而后我看到夜月踏着黑夜而来,悲恸之杖的幽芒迸射,照射在了她本就瘦弱的身体上。我亲眼看着她的身体化为一滩泡沫,在夜空中闪烁着莹莹的光,而后随风而逝,和我的年轻的梦一同破碎——我已经知道了梦的终局,却无法阻止它的猝然降临;我已经知道了梦的结局,可当它猝然降临时,我还是那样痛苦,那样绝望——”
“那个女孩的名字我早已忘记,她不应该出现在任何史书中。法神之名,甚至我自己的名字也早已被我忘记,直到你方才提起我才忆起。九灵之石封印了生命,却封不住记忆;时间能埋葬浅淡的人名,却葬不下那段最为痛苦的回忆。”
“爱人逝去,友人背叛。夜月那冷静的眼神使我疯狂,他一再言辞恳切地对我解释那是误伤,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要请我去为皇室服务,一旦我的力量能够预警黎明的到来,我们一方将能减少许多无谓的伤亡。可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我一直觉得他是通过杀死那个女孩的方式逼迫我向皇室效忠。我不停地盘问他,不停地逼着他向那个女孩赎罪,但他却装作未闻,不断逃避。”先知说到这里冷笑着露出一口枯黄的、所剩无几的牙,但很快又收了起来。“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也和他一样幼稚啊!”
“所以,您就提出了那个要求,建造了九灵封恸大阵?”我惊问,有些不大理解。
“是的,我要让夜月那小子惭愧,他说他杀了她是想减少伤亡造福皇室,我倒是要让他看看,谁能造福人民更久赎罪更彻底!我,我是皇朝的先知,我忍受千年的孤苦,每发一道谕言,就能挽救成千上万道的生命,虽有痛苦,但我早已习惯,虽然寂寞使我昼夜嚎哭,但我甘之如饴,悲恸使我盈满泪水,却改变不了我为苍生的心。而他夜月呢?他才救过几个人?不还是阻止不了昼夜交替?没有了九灵之石和悲恸之杖,他还剩下什么?可是现实呢?法神夜月之名名垂青史,妇孺皆知,可大庭广众朝廷之上有几个人记得我为他们付出的苦,有几个人不把我当成生产谕言的工具?”
他的声音沉重而掷地有声,我看着他的悲伤痛苦,心里也为他感到不平。可转念又一想,他说的每一句谕言,都是能被记录史册的,历史只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只能汇合于沉默,他明显属于前者,也足以使人羡慕了。可是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也算是原谅了夜月。承担着守护整个皇朝的重任,却失手误杀了最爱的女子,如果换作是我,我可能也会像他一样做。”先知低下了头,深陷的眼眶里正有什么滴下来。
忽而,我注意到先知的皮肤正在缓缓消失,枯黄的骨头露了出来,极其瘆人。
“哈啊!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话,一吐心声的感觉真是畅快……”先知伸了个懒腰,那捆缚他的锁链竟全部断裂开来。他的身体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咔咔声,他便跪伏了下来,背上一条闪烁着幽蓝光泽的脊柱与他的身体剥离,悬浮在空中。它的光芒神圣而又诡异,如同和风细雨柔水清波,但那一丝一缕的律动,却暗合着人心最深处的旋律。
“您……”我惊的说不出话来。
“知道吗?在你第一次看到我时,我从你的眼里读出了怜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有同情心,并且遵守了和我的约定回来找我谈话。我决定了,将拉蒙特赠予你,它拥有破界的力量,能助你离开这个世界,于三界之外,再续永夜自上古流传下来那些华美的诗篇……此杖中封存了夜月的记忆,会教你此杖的使用之法,我会将绝阵的力量封入其中,禁绝它的灾厄。”说着,他伸出骨手向我一指,那紫莹莹的九灵封恸绝阵化作一道紫印烙印在了杖身之上,它向我飞来,我伸手接住,一股冰凉幽怨之感直冲我的脑海,却很快被一股紫光压制。
“此生我有许多愿望:为皇朝服务千年,助夜月将他的悲恸传承,现在我终于要实现我最后的愿望了!”先知仰天大吼,身上皮肉已经几乎全部消失了。他的身前尘土移动,一具看上去是女性的尸骨出现,应该是他的那位爱人,我看着这一切,鼻子竟有些发酸,先知索罗终于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桩夙愿——与他的爱人永世同眠。
尘土埋葬了二人的尸骨,我对着他们的所在,仅存的右手握着悲恸,上身前倾,深深一鞠躬。
“恭送前辈!”四个字包含了我对先知全部的敬意,转身,走向洞外,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第四句预言是“三界之外,再续华章”,但我还想尽力与光明一搏。
走出洞口,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天上裂开了一道金色的大口子,一颗璀璨的金阳从中探出了头。银月早已不知跑到何处去了,整个皇宫沐浴在圣洁的光辉里,将迎接属于它的毁灭。我目眦欲裂,根本想不到这次黎明居然会出现在皇宫正上方!影杀殿大半战力都流浪在外,永夜王朝……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凭借强大的法力腾空而起。未到宫门广场上空,我看着下方的景象,全身如坠冰窟。
广场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传送法阵,金光四射,数不清的圣耀王朝士兵从中冲出,银色的战甲映着太阳的光辉,手中兵刃不断挥动,将为数不多的永夜皇宫守军杀的弃甲曳兵而逃。大阵两端是两位容貌相似、身着长袍的女子,手持法杖维持阵法的运转。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着黑袍的一位,正是我永夜王朝的大祭司!在看向大殿之前,更令我吃惊的一幕出现了,那是血影,身披银白色重甲,头戴着影皇之冠,左右手各提着一颗人头,左手那颗是皇朝的丞相,右手那颗我不认识、笼罩着阴影的是——
影皇的头颅!
脖颈处还滴着鲜血,证明是刚砍下来的。我怒发冲冠,匿入永夜圣宫的阴影,潜伏至血影的背后,趁他双手提头哈哈大笑得意忘形之时,右手换上银匕,锋刃上闪着寒光,尽全力向前刺去——
利刃插入重甲。但由于他的铠甲实在太厚,我不知道是否伤到了他。血影果然已经完全背叛成为一名圣武士,但他那恐怖的反应速度仍在,他双手飞速扔下两个头颅,从腰间拔出长剑,猛然转身准备劈砍向我,眼中闪烁着愤怒。
如此近身,几乎是贴脸的情况下,如果我有两只手和两把匕首,我将占尽优势——但可惜我只有一只手。不过没事,我还有悲恸。
右手握紧场杖,一道幽蓝的光射向血影,笼罩了他。他的目光一下由愤怒化为恐惧,全身颤抖起来,武器脱手,后退两步坐在了地上,口中不断的念叨着:“不,我有罪,我为什么要背叛永夜?不!”
我的额前已出现了汗珠,血影毕竟比先知的亡妻强大太多,单纯的法力倾轧杀不死他,但我还有后手,心神一动,使出我的成名绝技,碎刃回旋!
那把插在血影背甲上的匕首,顿时爆发出无数小刀刃,直接将法力所剩无几的血影的心脏绞的粉碎,他的双眼逐渐失去了光泽,倒在地上,一代影杀殿殿主就此陨落。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秒间,我收回匕首,俯视着血影的尸体,背叛的源头应该是大祭司,她与圣耀王朝的大祭司长得很像,看上去是姐妹关系,难怪会里应外合。而这血影,他不会真是对大祭司有意思,才背叛了整个王朝的吧?
没有时间再去猜想这种问题了。永夜王朝的所有士兵都已放弃了抵抗引颈就戮,还有数十个圣耀士兵正在冲向我——我已经是永夜最后的战力了。
忽然,我的内心被一股绝望所充斥。在阳光下战斗,我的实力会受到大幅削弱,而对方士兵则会受到大幅度提升。这是一种由昼夜交替带来的变化,谁也改变不了。不知夜月当年在掩护永夜撤入边荒时,是不是也要面对这种感觉?
打个比方。在阳光下,我永夜士兵和圣耀士兵战斗,就像是鸡与虎的搏杀,鸡再多也无济于事。而悲恸的出现,就像是为一只鸡的喙、爪戴上了铁壳,虽然比其他鸡强上不少,但面对群虎时依旧毫无胜算。但我与夜月不同的是夜月仍有退路,而我已被群虎逼上了山崖,毫无退路可走。
我杀死血影,就像是鸡在虎睡着时用铁喙啄断了虎的喉咙。而现在我面对这么多全副武装、悍勇无比的圣耀重步兵,毫无胜算。
体内的法力已经所剩无几。血影实在太强,刚才他由生入死的短短数秒时间,悲恸就已经吞掉了我的大部分法力。若不是我服用过法圣丹,我现在已经油尽灯枯了。现在我面临着最后一个选择:殊死一搏,还是破界逃生?
影杀者最初就是作为皇家的死士而存在的。影杀者的职责便是为皇室尽忠,在皇家受到危难之时,用自己的双匕、身体和生命护卫皇族的安全。但是皇族已经死绝,我还要继续尽忠吗?
我的意识飞向空中,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我得以看到那些我不曾见过的许许多多:
皇朝版图东部一处山洞洞口,一名影杀者立于洞中,与洞外的圣武士对峙。
“只要我不出来,你就奈何不了我,我可以在此死守,撑到下一轮昼夜交替!”黑暗中的影杀者寒声说道。
“那又如何?你还不知道吧,影皇已死,杀手正是你们影杀殿的大殿主!”圣武士同样冷笑,“永夜不祥,皇室已凉;圣耀乘光,百世为王!”
“什么——”影杀者大惊,起初听到影皇已逝的消息时,他还不敢相信。但听到圣武士念出那句谕言,他方才觉得此事可能不假!消息可以造假,但天谕却绝不能造假。
“吾皇……已死?”他仍有些不可置信,影杀者如铁的心境,在此刻受到了动摇。
圣武士将剑横于身前,一言不发。
忽而,一道影子从山洞中窜出,手握着惊世的寒芒。这是他用尽毕生所学、耗尽精神爆发出的一道惊天斩击,眼中燃烧着必死的决心。为皇室战死,是每一位影杀者的荣耀。
然而圣武士早有防备,方才的横剑便是为了防备这次舍身一击,于是他轻松挡下了这次斩击,长剑再劈时,璀璨的银光带起一颗滴血的头颅。
皇朝疆域西部,一座上万人居住的大城市,光明的大军长驱直入,驱逐了一切黑暗。
一位黑暗的勇士率众奋力反抗,但那不过是螳臂当车,菜刀、短剑、扫把等各种武器倾泻在圣耀士兵的铠甲上,连一道痕迹都难以留下。
更多黑暗一族的居民则弃城而逃,乘着还未被阳光完全驱散的夜色,脚踏着已逝者的鲜血,脸上惊惧未退,有的人眼角还带着泪水,在心中吟唱着对逝者的挽歌。
屠杀,便是圣耀王朝对永夜遗民的唯一手段。这场战争,永夜败得彻底,没有了永夜王朝,我还效忠于谁?
我看到大地的一角,又一位影杀者在圣武士的剑下饮恨,壮烈成仁。
我看到残缺的宇内,几位圣武士狞笑着挥动长剑,如砍瓜切菜般收割着放弃抵抗的永夜士兵的头颅。
我看到黑暗的世界,千万生灵在光明的潮水中哀嚎,人们的悲痛汇为洪流。
我看到淌血的荒野,一群勇士各施计谋终于斩下了一位圣耀士兵的头颅,踩着他的尸体欢欣起舞。
永夜王朝已经不在,但我仍有效忠的对象,那就是整个黑暗一族,是黑暗一族的荣耀与使命,是永夜遗民的血脉与传承。我便是整个黑暗一族的火种,我必须作出最为理性的决定——我不能死,我将要前往三界之外,去续写黑暗一族那些未竟的诗章。
终于,还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口中喃喃自语,揣摩着当年法神夜月,先知索罗等人心中的绝望与哀恸,我想起先知的话,那个女孩子死时,他的梦碎了,而现在的我,似乎也面临着这种境况。
“夜尽之前,未复有光;破晓之时,皇室将殇;圣耀如狼,永夜惶惶;千载念想,徒化凄凉——”黑暗的最后一位战士,在心里唱起对永夜的挽歌。
圣耀王朝的士兵已经杀到眼前了。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怒、仇恨、对杀戮的渴望。我右手持着悲恸,伸手一挥,一道极黑色的裂缝出现在我身前。圣耀王朝的士兵们纷纷刹车,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那道裂缝所独有的乌光是他们未曾见识过的,未知带来了恐惧。
“各位,来生再会!”我高举起握着悲恸的右手,憎恶的目光投向那位背叛了整个王朝的女祭司,而后跳入裂缝,与它一起消失无踪,遁去三界之外。
至此,这个世界,不再有过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