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客》 （短篇小说）
作者：牛顿第三运动定律（等压线稀疏）
所谓真正的浪客，不在于穿得多么像江湖上人，也不在于是否背着剑，戴头斗笠。
——题记
在长平之战三十年后，中原决战四年后，我在都城邯郸，见到了他，虽然他已经和我儿时见到的模样不一致了。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很多年。
我们是在一家小酒馆里会面的。
“你一直都是那幅样子。”他穿着件北方人才穿的皮大衣。我吸了口气，又感慨起人事的变迁。
“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十七年，真快啊……”我直视着他的脸，一幅粗犷汉子的样子，黝黑的皮肤在灯光下有些显眼。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了。”
我忽然看到，他腰间别了把普通的弯刀，却没带着剑。
“你的剑呢？”他一直都是爱剑如命的人，不可能不带在身边的。
“断了。”他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酒馆里混杂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暗淡冥迷的烛火闪烁摇曳着。一堆脸上长满胡子的人便坐在那里。他们中有无家可归者，有残疾的，有人战场中死里逃生出来的。但是，他们几乎都已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趴在那里，手中紧紧握着酒杯和那仅剩的几分铜钱，四处飘扬着虚浮之气。是他们抛弃了这个世界？还是世界抛弃了他们？我有些想不明白。但“断了”二字，确实让我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窗外灰霾蔽天，远处太行山上闪电如骤雨暴风，如倾河海柱。我知道，此时山外一队又一队的秦军正在过来，他们已经包围了整座邯郸城。“发生了什么？”
他没回答，似乎也不愿回答。
“我也不在乎了，反正赵国距离它的灭亡之时，已经不久了。”我又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说。
“总攻在明日下午……要逃命的赶紧逃命喽……”我隐约听到另一边传来的话，似乎有阵阵酒气裹挟在其中。
能看到一群又一群疲惫的士兵经过酒馆门口，腰间的刀剑、身上的甲胄早已失去了出征时的光艳，也再无那与国同生死的决心。我能感受到，因为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中有一队人走向了酒馆，打开了酒馆的门。那身上的血污、泥渍灰尘一清二楚，血腥味弥散开来，许多人手上、腿上都缠着白色透着暗红色的布条。
“雷安校尉！你们也来喝酒了啊，哈哈哈……”
“今儿兄弟们放开了喝！我已经把整个酒馆包下来了！”他们一哄而散，如恶狗般冲过去抢酒喝，四处全是嘈杂声。
我们还有希望吗？
“我要走了，现在就出城。”
“走吧，我送你。”
“你不打算劝我一下？”
“是啊，现在出城，外面全是王翦的军队，你一人单枪匹马去送死吧。我觉得我们迟早都会死，那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早点离开人间，也没有必要拦你了。”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们再痛快喝一杯！”
我大笑起来，拉起酒壶灌满了两个青铜杯。我知道他酒量不是很大，显然他脸上有了几分醉意，兴致顿时起来了，“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
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他背着剑独自走着。他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他记还记得动身前朋友的劝言：你打不过他的。他到一棵树下稍作休整，又取出背上的剑来看。他在廉颇大将军门下做过食客，深受赏识。这把剑，也是廉将军赠给自己的。
他曾天天带着这把剑，四处游走。“你空学这一身剑术，又有何用？整天装得像个游侠浪客，不过虚有其表！”
他瞥了眼那群地痞无赖，转身便走。
“我不杀无名无姓之徒！”背后却是一声声扑来的嘲笑。
今天，他要做真正的事情了。驻军营地的营帐中的灯火在漫天鹅毛之中依稀可见。他的披风在风啸之中飞卷。
门口两个士兵执戈拦阻，被两剑砍倒在地。前面就是虞啸珩——东路军的将领的行营了。
“好久不见啊，老朋友。”
“叛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军人！是不是一个战士！你对得起赵国吗？”
“话不能说这么难听吧。如今形势每况愈下，我出此下策，不过是一种谋略而已——”
“你忘了南防线的事了吗！别把自己装的多么大义凛然！”
“既然你无情，那也休怪我无义了。凭你一个人，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凭最后仅剩的十几万兵力，又怎么能抵挡得了秦军！”虞啸珩背过身去，看着挂在墙上的剑。
“虞啸珩……你……！”
他拨出剑，以迅雷之势跳了起来，在那一刹那，虞啸珩抽出了剑，两剑的剑刃瞬间碰到一起，十字交汇之处，火星迸裂，回声激荡，他一脚踢翻桌案，目中充斥着怒火。刀光剑影间，剑气呼啸，布制的营帐被划开巨大的裂口，风雪如巨浪涌进来。他全然不知，自己身上已经有多处被划伤。他和虞啸珩僵持在暴雪之中，四周是死寂一般的黑暗，没有别的灯火，没有别人，似乎是进入了一处结界，只有两把剑，两个人，四目狰狞地对视着。“我和你……从小便跟师父学剑术……每一次……你都败在我手下……你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大的力量穿过自己的身体。他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他被推开了，摔在雪与泥与血混杂的地上。手中紧握着的剑碎裂成无数片块。雪片在恐怖的伤口上融化、凝结。他尚有一丝力气，但却不想逃跑了……等他醒来时，虞啸珩已经消失了，周围也完全是陌生的地域……
……
“好了，故事讲完了，该走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
我送他出了酒馆，看他跨上战马。
“来日方长，去也！”
骏马疾驰，扬起一路尘与土。我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那是一个浪客的背影，一个真正的放浪形骸的浪客。
外面战鼓如震雷，尖利的号角声将要撕裂天空。登时喊声震天，杀气在低空盘旋着袭来，钩戟长铩、云台冲梯、劲弩锐矢、疾风烈火、伏尸漂橹、鲸波怒涛、甲光黑云、翻弦沙场……我想象着城外惨烈的战况，想象着他如何能够杀出一条血路……恍惚间，呐喊声已经越来越近。
“赵国永远不降！”
我听到城门角楼上士兵的呐喊，不知为何，我能从一片喧嚣中听得如此清楚。一瞬间，心中如有千军万马急掠而过。生无以锋刃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我的士卒们一定正在等待着我。我随手提起手边的一把弯刀，义无反顾地走出了酒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