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颈者·第七幕·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七幕·只缘身在此山中
派出所众人走得七七八八,只有吕许睡在后面宿舍,方便看管牢房里的车朝实。廖学智也没离开,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看到叶之槐地跌跌撞撞冲进来,刑警手里拿着自己的鞋,赤脚上沾满泥水。
“叶警官?”廖学智心情显然不错,今天虽然接二连三发生不少事,有好有坏,但心头大患的解决还是让中年人难得地怡然快活,连语调都上扬起来。
“我需要看看卷宗。”叶之槐调匀呼吸,找到一个位置坐下。他很快冷静下来,明白此刻无谓的匆忙没有任何意义。
廖学智没多问,径直从文件柜里把三份卷宗找出来,今天下午新发生的凶杀相关文件还未归档,他桌上有些照片资料,一并交给了叶之槐。随后廖学智便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静待后续。
叶之槐翻得很快,他很有目的性地从三份报告里各抽出一张照片,又在散开的第四起凶杀案资料中找了找,也抽出一张照片,随后把四张照片排在一起放在廖学智面前。
那是四张被害人尸体的局部照片,聚焦在脖子处,可以看到正面用丝袜打下的绳结,以及大片大片致人死亡的黑紫淤青。
“有什么发现?”叶之槐问。
廖学智端详片刻,很快便发现了异样。前两张照片同第四张照片里的绳结都系得精致繁复,看起来如同一个小巧的中国结,唯独第三张照片里的绳结粗糙许多,就像是寻常人会随手系上的普通结扣,单独审视时不觉有异,放上来一对比就在其他三者面前显得突兀又孤立。
所长深吸口气,神情凝重起来。
叶之槐看到中年人蹙眉不展,知道廖学智已然看出绳结上的差别,于是开口道:“这是我的疏忽,明明在第四起案子有注意到,但是因为没有亲自去过前三起案子的现场,查阅卷宗时也不够仔细,在最初的关键词分析里忽略了绳结的特殊性。”
他适时停下,等待廖学智面色难堪地把这个信息消化,继续补充道:“一般而言,打绳结是下意识行为,通常不会突然改变,出现这一次如此系,下一次却又换另一种系法的情况。”
“就像凶手会特意装点现场一样,绳结应当从属于仪式的一部分,需要沉下心来操弄。第三起案件里,留给凶手的作案时间不多,仓促之下,想要继续留下精巧绳结无疑会耗费不少功夫,为了节约时间,他不仅在匆忙里落下诸多痕迹,也在最后退而求其次,不得已换上简易系法。”廖学智并不认可刑警的怀疑,或者说,他不敢去认可,“这不也属于改变作案模式的一种合理解释吗?”
叶之槐点点头,“是的,起初我也这样想过。但从凶手的犯罪风格来看,他是一个注重细节,耐心沉稳的行动派,也由此导致一丝不苟,风格鲜明:无论是坚持用女式丝袜作为作案工具,还是在奸尸之后重新给受害人穿上内衣,调整好姿势妥帖摆放在椅上,都可以印证他在杀戮之外存在某种更高程度的追求。就算是在第三次案件现场,凶手也尽可能还原仪式,在终结被害者生命时选择了一脉相承的方式:丝袜勒毙。而绳结正是他在丝袜之外构成仪式感的重要元素,比起其他不带风格化的细节展现,我相信他不会在这一点上退让。”
“叶警官,这是在主观猜测了。”廖所长摇头失笑。
但刑警的疑惑并不止这一处,他又问:“还记得我最后问了车朝实什么吗?”
廖学智回忆:“你问他是不是喜欢男的?”
叶之槐点头,“是的,而他肯定了这一点。”
“有什么问题?”廖学智不明白。
“事实上,他并不是同性恋。”叶之槐一针见血,“受害者除了男性,也有女性。虽只是一起孤例,但已经足够证实车朝实双性恋的身份——如果用上更精准的医学术语。”
“区别在?”廖学智扶住额头,他不懂这些太过前卫的概念。
“对和车朝实一样性取向迥然不同的少数群体来说,性向定位是及其重要的标志,更是认识自己,接受自己的重要途经。他们通常会过分在意对自我定位的表诉,甚至为此表现出主人格不具备的攻击性。一旦这种表诉不准确,强烈的自我锚点绝对会对此有所反应,甚至会呈现明显的抵触与反抗。”
“所以……”廖学智跟上了叶之槐的思路,“你故意只问车朝实是不是喜欢男的,他却……”
“犯人非但没有否认,更没有纠正,甚至还顺带反过来调笑了我一句。”叶之槐帮廖学智把话说完。
“叶警官的意见是?”中年警察摸着下巴上来不及清理干净的新胡茬,显露出拿捏不定的犹疑。
“案件中间尚有隐情未解,车朝实是否真的是凶手?我认为值得商榷。”刑警眼神明亮。
“但是……叶警官目前给出的理由还不足以完全说服我。”廖学智用词有些重,在他看来,此前提及的两处细节过于轻浅无物,至于吹毛求疵的地步,并不像听上去那般掷地有声,扭转局势。
“我明白。”叶之槐没有反驳,他也知道自己的观点过于唐突主观,“现在已是深夜,我也不该再继续打扰。不如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过,明天,明天我再把自己所有的疑惑提出来。”
叶之槐贯彻着自己保持良好休息,充足体力才能更好破案的准则。
是夜,雨势再起,滴滴落落,风却猎猎,呜啸而过,把宁睿家松动的窗框撞得吱呀作响。
叶之槐躺在床上,听见旁侧年轻人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压低声音道:“睡不着?”
宁睿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回答:“吵到你了?”
“没有。”刑警坐起来,“我一直在想案子的事。”
“抓到犯人了,叶警官还在想什么?”年轻人干脆也直起身子,揉着发酸的眼睛。
“先说说你吧。”叶之槐把问题推回去,“怎么睡不着?”
“兴奋,激动,喜悦……”宁睿慢慢抚平胸腔里奔涌不止的心绪,只觉面颊烫得吓人,“还有些奇怪的感触……”
“奇怪的感触?”
“说出来……叶警官不会笑我吧?”年轻人腼腆地垂下脑袋,摸起后脑勺。
“不会。”刑警在黑夜里摇动头颅。
“我还感到……”宁睿仔细筛选着最为恰当的形容词,他皱起眉头,吞吐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榨出来几个含混模糊的音节,“……战栗,以及困惑。”
“因为太顺利了?”
年轻人愣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察觉到来自叶之槐的总结是何等精准。
“是的,太顺利了,水到渠成到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幻梦当中。”宁睿说到这里,才满是叹服地低呼:“叶警官洞悉人心的本领实在惊人。”
“没那么玄乎。”叶之槐哑然失笑,“我能点破的原因只有一个……”
“……便是自己原也这般感想。”
两人沉默下来,只有雨声沥沥不止,如阴如晦。
第二天是久违的好日头,夜雨洗尽旧尘,映出金乌方升,焕然一新气象。
车朝实的问讯安排在清晨,依旧是廖学智,孟晖和叶之槐三人主审。
嫌疑人休息过一晚上,显然精神许多,被带去审讯室的路上还有心思朝温晴吹了个下流的呼哨,把女警气得小脸煞白。
“你今天和昨天比起,有些不一样了。”孟晖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强硬做派,他的身形扮起咄咄逼人的孔武警察恰到好处,往日里吓住不少蟊贼流氓。
“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车朝实不吃这套把戏,反而顺坡而下,露出嬉皮笑脸的痞子扮相。
叶之槐双手交叠,抵住下巴,未有作声。
“你倒是自来熟。”廖学智拿起纸杯,添过茶水,递到犯人身前,车朝实轻蔑地看过一眼,把杯子推远了。
“今天找我,是还有事?”嫌疑人今早积极不少,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像是主人般朝警察们发问,“昨天不是都交代了?”
孟晖眉毛一皱,就要开口骂他,叶之槐却伸出手把军人按住,开口道:“是我有点问题还要请教你。”
车朝实似乎很满意叶之槐的措辞,或者说他单单是对“请教”两个字感到某种异样的快感。他朝叶之槐露出一个暧昧的笑,脸上升起兴奋的潮红。
“问吧。”车朝实大声嚷着,声音洪亮,全然不似昨天在派出所那般沉默寡言,木讷痴愚。
叶之槐取出一根细绳,递到车朝实被铐住的手里,”麻烦你系一个绳结。”
车朝实本来仰着身子倚住椅背,吊儿郎当模样,见状却板正腰身,坐得端直。脸上无所谓的神情没有了,屏息静气,露出认真凝重来。
叶之槐没有催他,车朝实虚起眼睛,眼皮又像昨夜那样震颤起来。他反复把玩细绳良久,直到孟晖神色不耐,就要出言呵斥,嫌疑人的双手才动起来。他系得又快又稳,一分钟不到,精巧细致的中国结扣就出现在警察面前。
廖学智脸上露出喜色,照片上另一种简易绳结是人人都会的系法,而车朝实偏偏系出复杂结扣,此举无疑打消了叶之槐的疑惑,证明绳结的变化不过是作案模式变化的附属产物。
“他是故意的。”叶之槐却侧过脑袋,低声说道。
“什么意思?”孟晖已经习惯了向刑警发问,
“他知道我想证明什么,他也知道第三起案子里的绳结同之前与之后比都不一样。”叶之槐用余光瞟了瞟车朝实,对方出了些汗,在椅上不安分地扭动身子,“我之所以提议让他当场系出绳结,为的是想看车朝实在毫无准备中的无意识里,身体本能会选择哪种系法。但是他在系之前刻意的长时间停顿,又在之后很快系出复杂绳结,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们这个绳结并不自然,反而是特意系出来给我们看的。”
“甚至,在他接过绳子,没有第一时间提出疑问,更没有立刻开始系绳结,反而有所迟疑的那一刻起,我的尝试就已经失败了。”
“这不是说……”廖学智回过味来,车朝实用毫不掩饰的阳谋击破了叶之槐的攻势。
“是的,车朝实显露出这种姿态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是故意为之,也是在向我宣告,他明明白白看穿了我的诡计。倘若系绳结的这个行为是在刻意的前提下发生,无论他最终系的是什么,都不再有任何参考意义。”叶之槐发觉犯人有完全不符合教育水平的卓绝智力,“我的实验无疑失败了,这条线索甚至也因为我的失败失去了意义。我们是警察,我们不能,也不敢去赌。任何试图以这个绳结为依据去证明某物或某事的行为,如今都成了非理性,非逻辑的错谬。”
在这场隐形的小小博弈里,来自小镇的车朝实战胜了久经阵仗城市刑警。
“可是这又什么意义?车朝实已经认罪了。”廖学智不理解,“他费尽周章破坏这个证据是为了什么?”
“这正是他弄巧成拙的地方。”叶之槐没有因为失败而懊恼,反而显得意气扬扬,“他在掩饰什么,所以想用堂然的阳谋吓退我,但这反而让我更加笃信我的推测:这起案件还有我们未曾发现的东西。”
在警察们低头耳语的时刻,被束缚在独椅上的车朝实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他把手边的绳结扔向背向自己,窃窃私语的叶之槐,脸上露出直白的,无可忍耐的盛怒,并用双手狠狠锤向桌面,语气愤恨:“不要背对我说悄悄话!”
廖学智吃惊于犯人突然爆发的粗鲁无礼,他在之前虽然出言不逊,但身体行为一直处在无须动手制止的,循规蹈矩的边缘界限内。
宁睿和吕许守在外面,见到车朝实骤然暴起,赶忙冲进来把犯人按住,这个声称自己杀了四个人的残忍侩子手却在椅子上竭尽全力地夸张挣扎着,眼角宛若小孩子一样流出激动的泪水。
一旁的叶之槐盯住车朝实发红的眼睛,刑警在昨天见到嫌疑人第一眼后就觉得他同常人有异,在格格不入的疏离外,车朝实却表现得太过在意旁人目光的往来。情绪波动更是剧烈到异常,昨天他还像一个寡言少语,呆愣迟钝的朴实农民,今天又在极度的表现欲里毫不顾忌地展露出如同野兽出笼的自大躁狂。
廖学智暂时中断了审讯,他们走到外面来,看到叶之槐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最后一锤定音般朝空气挥了挥拳头。
“我知道了!”刑警终于把昨天夜里自己一闪而过的推断确定,看向廖学智两人,“是表演型人格障碍!”
“什么?”这又是孟晖不懂的术语。
“精神病?”廖学智懂得多些,但也仅此而已。
“以自我为中心,情绪波动极大,伴随不合时宜的挑逗行为,同时极度渴求他人关注。”叶之槐飞快解释,“这些都是表演型人格障碍的典型症状!车朝实是表演型人格障碍的患者!”
刑警没等他人接话,脑海里贯通的思路中灵感源源不断涌现出来,让他有些不礼貌地自顾自说下去,“这甚至也可以解释他的作案动机,我敢确定车朝实本人并不知道自己是患者,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症状表现。拥有表演型人格障碍的他迫切地需要博取关注,但双性恋的现实,加之心理疾病附带的难以自控的糟糕脾气在社交上无疑是遭人排斥的。他渴望人际却不得,又因此诞生进一步的出格行为。”
“毫无反馈的社交经历同渴求认可的病态心理共同构筑了无法痊愈的恶性循环,在自身价值不断被否定的过程中,车朝实的心理健康受到几乎毁灭性的冲击,而滑向不可理喻的无底深渊。我甚至怀疑他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轻度的人格分裂,让自己尚且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稳定,以此应付日常生活。”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在渴求他人关注的愿景与难以满足的性欲驱使下,车朝实终于想到杀戮才是唯一的出路,他能从杀戮里获得性的快感慰藉,也能从他人对杀戮的谈论里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
“同样由于表演型人格障碍,他对自己的谋杀做了许多风格化的特异处理,但伴生的轻度人格分裂与满足失调欲望后的兴奋失控却导致了第三起几乎全然相异的案件发生。此后车朝实冷静下来,人格分裂的症状也得以缓解,但表演型人格的影响却变本加厉,他不再满足于从正常的人类身上获得快感,最终把杀害目标锁定在第四起先天畸变的老人身上。”
这番长篇大论几乎让派出所的众人目瞪口呆,他们尽力跟上叶之槐的思路,却也只懂了七七八八。叶之槐与其说是在说服他们,不如说他更多在说服自己。
“所以……”宁睿有些犹豫地开口,“结果并没有改变,凶手就是车朝实?”
“是的。”揭开谜底的叶之槐并不激动,他点上了来到镇上的第二根烟。
“不一样。”廖学智了解对自己要求颇为严格的刑警真正的心思,“单单找到凶手不是叶警官的目标,他需要的是解开了所有疑点后,完整干净的纯粹真相。”
叶之槐朝他投出一个感激的笑,那是一种被理解的莫大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