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三影 HE(捌)

《将军令》三影 HE(捌)
(十九)
时影知道,与其说唐三很难过,不如说,他很失望。
就像那几日点卯的奉天门外,皇城飘雪,他背对他孤身走向九天阊阖的宫殿高处,每每归来,都笑得疲惫又落寞。
即便时影再不通军务,这段时日耳濡目染,如此一番旁听下来,他也懂得了唐三失望的背后之意。
不论这番令人胆寒的猜测是否属实,从夷狄两国疑似联手、选择分兵两州开始,便是算准了镇北王和北境军一心护佑百姓的秉性,若是一切真如唐三等人所料,那这几乎就等同于将北境十州拱手放给了夷狄,只要他们能够消磨北境军力,留下镇北王的性命,那十城的百姓、十数万浴血奋战的将士,还有无数人为之前赴后继的边关安宁,他们都可以不顾。
于皇帝而言,只要皇位仍在,天斗边境这苦寒又贫瘠的十座州城没了也就没了,并没有什么可惜的,天高皇帝远,前有北境军抵死抵抗,后有地方驻军和京军的存在,失了几座不痛不痒的城,换回被镇北王府把持多年的兵权,这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至于与虎谋皮的危险?
他镇北王不是深受百姓敬仰、爱民如子吗?即便是深处绝境,北境军也定会与夷狄斗得两败俱伤,这不正是他们一贯以来的所谓坚守吗?届时趁夷狄势弱,再调动关内的州城兵马下辖制衡,将边镇夺回便是,又何须担忧那些残喘的外族能翻起什么浪来呢?
恰如唐三以病弱之躯迫得庆元帝在军备筹措一事上不得不让步一般,庆元帝也了解唐三的致命软肋,他十分笃定镇北王的能力和威望,更知他无论如何都会心系百姓。
哪怕身死——镇北王也绝不会放任北境门户被夷狄肆虐掠夺。
唐三自嘲地笑笑,眉目如画,如玉的面容上却并未有太多的震惊和意外,很早很早开始他便知道,那座巍峨的皇庭,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战无不胜的军队,而是唯命是从的权柄。
一把不听话的神兵,哪怕扩土开疆、战功赫赫,无法如臂指使,那么毁了重铸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反正,不论如何,这场战火怎么都烧不到奉天门内的琉璃宫宇,也扰不醒乾和殿的帝皇酣睡的,不是吗?
时影还记得,自己曾对唐三说过,他觉得不公平。
有情有义之人病骨缠身、命不久矣不公平;
保家卫国之人饱受打压、血流成河不公平;
伪善不仁之人身居高位、纸醉金迷不公平。
但涉世未深的医仙公子待在镇北王的身边久了,渐渐也明白了。
有些事情不是不公平,而是不对等。
恰如北境万民,于唐三而言重逾泰山,却只是帝皇冕旒下的一册塘报,两行通禀;
恰如大权在握,于某些人而言可谓日思夜想,但在唐三身上,却远不及北境无战、四海平宁要来得珍贵。
思虑渐深,向来清冷淡然的医仙公子呼吸愈发沉重了起来,他深吸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空出的一侧手掌有些发抖,他努力抑住指尖的微颤,紧攥成拳,几乎用力得骨节泛白。
某个刹那,时影几乎要分不清心底汹涌澎湃的情绪,到底是愤怒,还是冷彻,仿佛如临深渊、如堕深海。
沉沉压在心头的窒息感让时影禁不住想——
这些年来,唐三是否日日夜夜,都与这样的黑暗如影随形?
这个人殚精竭虑以至病骨支离,是否谋得远不止如今的边关平宁,也有他身死之后的北境安定?
【是这样的吗,唐三?】
就算是燃烧殆尽,也要谋尽这条命的所有价值,为争一分希望,为平一方山河。
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对吗,镇北王?】
唐三与玉小刚三人仍在继续商论着,推演各种可能,演兵布阵,力求能抢得先机。
时影便一直守在唐三身边,从一开始凝神听,到后来出神盯着人看,桃花眸似酿着拨不散的浓墨,更显清冷绝尘,他像是都忘了顾忌还有其他人在场,望着身侧的男人定定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影儿,你要记着——】
【为医者,要医的不只是这个人。有时候,医的也是这颗心。】
时影指尖微颤,耳边恍恍惚惚像是又听到了师父的话,医仙公子桃花眸里墨色氤氲,某种情绪在无声无息间恣意生根,长出了执拗的芽。
时影一贯话不多,加之对行军打仗也一窍不通,不欲打断唐三等人的思绪,便只宁神在唐三身边安静坐着,耳边听他们低声谈论着,小医师心头郁郁,拧眉思索间,逐渐觉得谈话里有一个地名越听越耳熟。
温雅无双的谪仙公子心口一跳,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上心。
【望君山...】
【怎么感觉在哪儿....?】
“本王觉得,这里可能要....”
正入神想着到底在哪儿听过的时候,唐三的嗓音在耳畔传入心底,时影俊脸蓦地一怔,察觉手背微痒,桃花眸底潋滟的神光似被扰乱的水波涟漪,眸色晃了晃——
隔着被暖炉熏热的绒毯,他敛睫眯了眯眼,意识到是身旁人的动静。
唐三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时影身边时,总不经意表露出某些不为外人探知的未知面。
就像他现在倚着车厢的软靠凝神思索,听着戴沐白等人的谈话时不时搭上几句,却一点都没察觉,自己与身旁小医师交握的指节正有节奏地敲着,那点不经意的小动作被掖在绒毯下无人窥见,却似蜻蜓点水般一下一下勾着时影的心尖,有些酥,有些痒。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时影却忽地觉得有些好笑,他一早便发现,唐三这人看似俊秀无匹、受万人敬仰,凡事都是一副胸有成竹、尽在掌握的模样,私底下却有许多这样那样的小习惯,每每让他察觉后都颇感新奇,而放在这样的时刻,却也适时地让他满心的冷硬软化了些许。
时影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他与唐三相识也不过旬月有余,仔细想来却已经记住了唐三的许多小习惯。
比如怕苦的某人,喝了苦汤药总要背着下属们皱着眉扁嘴;
比如畏寒的男人,总裹着厚斗篷眼巴巴盯着外头遍地的积雪,两眼隐隐放光;
比如许多个思索沉吟的当下,唐三都习惯搭着些什么物什敲敲,时影已经很熟悉他,这是这人思考时的小习惯,仿佛如此这般,思绪便会如齿轮与齿轮紧密咬合,在脑海里沿着节奏一点一点向前延展,最终找到答案。
风姿卓绝的医仙公子弯弯唇角,连时影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记下唐三这许多小动作的,但他回想起月前自己在九嶷山上时,还曾念想过这大名鼎鼎的镇北王到底会是个什么脾性,可如今看来,那些百姓口中满盈的赞誉,都远不及真切地来到这个人身边,眼睁睁看着那位人们口中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成了他面前鲜活温柔的唐三。
时影不愿打断唐三的思绪,被男人搭着手也不闪不躲,任由那人无意识地摩挲他的手背。
正在此时,或许是唐三这思考的小习惯也对他起了作用,时影抿唇不语的思索间,终于眼中一紧,堪堪想起了自己为何对望君山如此耳熟。
“唐三。”
“嗯?”
没有理会苏昭延讶异的神色,被人直截唤了名字的镇北王老实应声,招手截住戴沐白的话头,侧眸去瞧他家小医师:“怎么了,阿影?”
“我不懂行军,但如果能让闫月谷外的兵马短时间内无法进入密林,是不是对我们更有利?”
唐三凤眸微暗,紧了紧绒毯下的指节,直起身来,俊容严肃:“那是自然。”
“兵贵神速,哪怕是多拖一天,错开战事两端的压力,我们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处理城内的事情,留出后手。”
时影颔首,神色肃然,十分认真,“你方才说,苍州城家家以打猎为生?”
唐三眨眨眼,虽有不解,仍从善如流地温声答:“对,苍州比邻望君山,那里的地形无法大面积开垦,城中百姓多是猎户出身,苍州出产的熊皮和狼皮很是出名。”
时影眯眯眼,狭长的桃花眸掩不住的精芒频闪:“那或许,我能给王爷献上一计。”
“王爷不如听听看?”
除初识的几天,时影鲜少唤唐三“王爷”,久违地听见他这么唤自己,唐三一时还有些恍惚,心尖扑簌簌似被轻羽勾了勾,只觉他家小医师言语里似笑非笑的腔调撩人得很。
但唐三没有错过时影眼底不容错辨的认真和慎重,他心底一沉,侧转过身子挨过去时影更近,瑞凤眸灼灼。
“既如此,本王洗耳恭听——”
时间到了晌午时分,往北境方向的官道上车架兵马旌旗飘飘,八千余人的行军队伍再度加快了速度,却在行到一处官道岔口时,集体停了下来。
戴沐白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玄犀甲墨色浓重,仿佛将冷冽的杀伐之气都穿上了身,他的身后点了五百昊天卫,连带着羽韬卫也被分出了四千兵,个个拒马列队,行容肃然。
眼看着两队人马被指挥着混杂在一起,以戴沐白为首的一行骑兵迎风而立,时影陪着唐三下了车,一袭墨色长风斗篷的年轻王爷脊背挺拔,只那么随意地立在车架下,戴沐白与一众拒马的将士们却霎时面色正肃了许多。
或许别人不懂,但镇北王唐三之于整个北境,乃至之于所有从军之人而言,都是十分特别的存在,仿佛只看着这人长身站在那里,他们心上便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那是唐三,是他们用兵如神的元帅,是能为他们带来希望、带来胜利、带来安宁的镇北王,是许许多多从军之人难以抑制的期冀,是他们身披这身戎装的憧憬和信仰。
他们的镇北王似乎也深知这一点,哪怕靠近北境天气愈发寒凉,他已经逐渐有些行动不便,但却仍坚持下了车架立在寒风里,目送他的属下们远去。
唐三知道,这一去,或许有些人便再也无缘得见,有些憧憬炙热的眼便注定会被湮灭在冷萧的北风里,哪怕是他自己,也早就做好了每一次驾马远去都马革裹尸还的准备。
但他想,总该道个别的,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是值得好好记住的。
哪怕多一个人、多一张脸,他也想尽可能记得,就像如果哪一天自己也将远去,他大概也是想要有人记得的。
唐三深觉,他和他的同袍们,不论是年少青涩的,还是久经沙场的,如此同生共死一场,便也算不悔人世一遭了。
时影直到到达了帅营以后才知晓,北境军上下皆知,他们的王爷,哪怕畏寒伤痛,整军出征时也永远立在他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就像北境军高高飘摇的大纛,那面赤玄交间的麒麟纹三角绸旗,便是英灵归处。
列队的骑兵队伍在岔路口朝着镇北王和大纛行了礼,便齐齐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驾马朝苍州方向疾行而去,只余身后烟尘滚滚,寒风卷袭。
唐三朝前走了几步,及膝的滚边斗篷被北风卷起了一角,寒气逼人,他的体温比常人下降得更快,但他却早已习惯,神色不变,只望着快马而去的方向微怔出神。
时影桃花眸微暗,上前拍了拍静默的唐三,牵着他的手腕将人带回了暖融的车厢上。
“不怕我出的主意不靠谱吗?”
“不怕,我信你,你也可以信我。”
“我可是镇北王,我都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唐三。”
“嗯?”
“我不会让你死的。”
“呵~~嗯,我知道。”
“我也不会让医仙公子砸了招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