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羿批注人民文学出版社《水浒传》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诗曰：

              暑往寒来春夏秋【一生】，夕阳西下水东流【时间消逝】。

              时来（时运到来）富贵皆因命『皆因命』，运去贫穷亦有由『亦有由』。

              事遇机关（关键的部分）须进步，人当得意便回头【不可贪恋权财】。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野花）满地愁【不舍者结局】。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无计可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跪下』：“哥哥，你是干净的人『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为史进着想】。大郎可把（拿）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连累）了你不好看『负累了你』【理智】。”史进道：“如何使得（可以这样）！恁地（这样）时，是我赚（欺骗）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受冤屈招惹）天下人笑我『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义气深重】。你等起来，放心，别作缘便（机缘便利，妥善的方法）。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经过与原由）。”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你』，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我』【早非一家】【反问】？”那两个都头答道：“大郎，你兀自（还在）赖哩。见（现在）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良民）【好一个平人】【再反问】？”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好个拾得，虚构出一个偷王四银两的贼来】，一时间（短时间之内）把（拿）在县前看，因此事发【好个县前，又虚构出一个刚正不阿的官来】。”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道：“便是（只因为）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徒劳的掩饰，小人物细致如画】。”史进大喝道『大喝』：“畜生，却怎生好【又无计可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惧怕史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不敢』【为官的怕民，奇】。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四人一路】。”史进会意（领会意思），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要闹动（争吵），权（权且）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却怕史进『两个都头却怕史进』，只得应道『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不要紧）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同去请赏』【两个都头惧怕史进又无对策，如何前来？想是官府催逼而来】。”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厅前』，先叫王四，带进后园『后园』【条理清晰】，把来一刀杀了【有仇必报】【生命转瞬即逝，激不起半点浪花】。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所有的）细软等物，即便（立即）收拾，尽教打叠（整理）起了【急】，一壁（边）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挎）了腰刀（佩戴在腰间的长刀），拿了朴刀（木柄上安有长而宽钢刀的兵器，俗称双手带）【与前文王进枪架上取棒照应，一进史家庄，一出史家庄，妙】，拽扎（捆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太公在时，何至于此】。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都奔来后面看』。

       且说史进就中堂（正中的厅堂）又放起火来【先庄后放火引人奔后门，又中堂放火堵住来人，只能出后门再奔前门，妙】，大开了庄门『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武艺最强为头，武艺第二殿后，合理】，和小喽啰并庄客【小喽啰并庄客一齐出来，妙】，一冲一撞（不假思考，冒险行事），指东杀西（向左右击杀）。史进却是个大虫『是个大虫』，那里拦当（拦阻）得住！后面火光竟（全部）起，杀开条路，冲将出来【活灵活现】，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疾】。史进见了大怒，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当敌对的双方相逢时，彼此对对方都格外警觉和敏感）。两个都头见头势（形势）不好，转身便走【先手包围竟被冲出，写史进聪明勇猛】。李吉也却待回身，史进早到，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军师朱武】，一家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史进杀李吉，少华山杀都头，各寻仇人，妙】。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众土兵那里敢向前【主帅只顾自身，土兵自然也只顾自身】，各自逃命散了『各自逃命散了』【与前文陈达麾下小喽啰呼应，一匪一官，立场已变】，不知去向【写出逃命四散之貌】。史进引着一行人，且（又，连用以表示两件事同时并进）杀且走，众官兵不敢赶来『众官兵不敢赶来』，各自散了。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庄客人等『并庄客人等』，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连忙）教小喽啰一面杀牛宰马『杀牛宰马』【不见羊肉，却见马肉，是山寨】，贺喜饮宴【尽地主之谊】，不在话下（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一连过了几日『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短时间之内）要救三人『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粗重什物（各种物品器具。多指日常生活用品）尽皆（全都）没了『尽皆没了』【寻思出路】。”心内踌躇（犹豫），在此不了【与前文王进离去呼应】，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的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勾当，我先（开始）要去寻他【师徒恩情】，只因父亲死了，不曾（没有）去得【舍不得荒废祖传家业】。今来（如今）家私（家产）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有理，身无一物可留恋，自当追寻本心】。”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哥哥』，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时『且过几时』，又作商议【如今外面风声正紧，贸然下山容易被捉】。如是（如果是）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重整庄院易，再作良民难】。”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情谊）『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难留（决意离开，难以挽留）。我想家私什物尽已没了，再要去重整庄院，想不能勾（够）『想不能勾』【皆是想，与上文史进寻思照应】。我今去寻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出路，前途）『讨个出身，远』，求半世快乐『求半世快乐，近』【与前文王进“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对照】。”朱武道：“哥哥便（就）只在此间（这里）做个寨主『做个寨主』，却不快活【真心实意】。虽然寨小，不堪（不能）歇马【自谦语】。”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品行端正，没有污点）好汉【可有人自称污浊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污辱）了【不辱先】【民中之匪，匪中之民】。你劝我落草（逃到山林当强盗，泛指加入强盗团伙），再也休题（提）『再也休题』。”

       史进住了几日【住了几日，有始有终】，定要去『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苦留不住』。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都留在山寨』【由民转匪】【庄客知史进性格，故不来相劝】，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银两『少碎银两』，打拴一个包裹，馀（余）者多的尽数（全部）寄留在山寨『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范阳毡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混青抓角（角指发髻，抓角指包着发髻）软头巾，项上（脖子）明黄缕（细）带，身穿一领白纻丝（也称为注丝，猜测为蚕丝与苎麻丝混纺）两上领（内有衬领的衣领）战袍，腰系一条查（张开）五指〔那样长的〕梅红攒线搭膊【皮搭膊转线搭膊】，青白间道（颜色相间）行缠绞脚（绑腿），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有四对耳圈的草鞋，也称八搭麻鞋）【特书绞脚、麻鞋，为行路铺垫】，跨一口铜钹磬口（刀护手像铜钹、铜磬一样）雁翎刀（刀身挺直，刀尖处有弧度，有反刃，因形似雁翎而得名），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众多小喽啰【庄客也变小喽啰也】都送下山来『都送下山』【与前文众官同送太尉于龙虎山下呼应】，朱武等洒泪而别『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又显史进形单影只】。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但见：

       崎岖（地面高低不平）山岭，寂寞（稀少）孤村。披云雾夜宿荒林【夜住】，带晓月（拂晓的月亮）朝登险道【晓行】。落日趱行（快行）闻犬吠【日落】，严霜早促（催促）听鸡鸣【日出】。山影将沉，柳阴渐没。断霞（片段的云霞）映水散红光，日暮转收生碧雾（青色的云雾）。溪边渔父归村去，野外樵夫负重回。

       史进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经略府『这里也有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热闹的街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小小茶坊』，正在路口（道路汇合的地方）。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选）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煎茶、煮茶、沏茶、泡茶的茶店伙计）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用水冲泡茶叶）【点一大众茶，节省银子，可知路上皆是如此行来】。”茶博士点（冲，提起茶壶对准茶碗冲水叫做点头）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向人打听情况时所用的敬辞）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模糊】【进茶坊皆称王教头，故不知姓名，妙】。”道犹未了（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迈着大步）竟（径）入来『大汉大踏步进小小茶坊』，走进茶坊里。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是个军官模样』。怎生结束（装束）？但见：

       头裹芝麻罗（布料孔眼如芝麻大小）万字顶头巾（此巾下阔上狭，形如繁体字萬，故名万字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将多根金属丝并结在一起后朝一个方向扭转形成纹路的工艺）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像鹦鹉羽毛一样的颜色，黄绿中带蓝）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猜测为一粗一细）双股（两股线）鸦青（像乌鸦羽毛一样的颜色。黑而带有紫绿光）绦，足穿一双鹰爪（靴尖如鹰爪一般的弧度上翘）皮四缝（连缀皮片成靴的四条线缝）干黄（靴子的颜色）靴。生得面圆耳大（长得脸肥胖耳肥大的样子），鼻直口方（嘴唇厚而有棱），腮边一部貉𧴜（连到鬓角的大络腮胡）胡须。身长八尺『身长八尺』，腰阔十围（形容粗大）【好个胖大汉】。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个提辖（官职名，掌管训练军队，督捕盗贼）便都认得『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便道：“官人请坐拜茶（请喝茶）。”那人见了史进长大（身材高大）魁伟（魁梧），像条好汉『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像条好汉方才还礼】。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小人』，敢问官人（对男子的敬称）高姓大名『大名』？”那人道：“洒家（即咱家，关西方言）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名）个达字。敢问阿哥（哥哥），你姓甚么【问史进】？”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有吗）【问王进】？”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莫非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名声远播】？”史进拜道：“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连忙还礼』【好汉相识，只需两句】，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触犯，得罪）了高太尉的王进【消息灵通】？”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也是阿哥】。洒家听得说『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已有回音，便是无恙】。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却是』【暗含惋惜之情】，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姑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认好汉，敬好汉者也是好汉】。”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豪爽】，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也替史进买单】。”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熟客】。”

       两个挽了胳膊【亲热】，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空地）上【悬念】。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兄长』【史进少年好玩心性】。”分开人众看时【写人数众多】，中间里一个人『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凭借）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十来条杆棒十数个膏药，一日所得不能装满一盘】，插把纸标儿（写有名号等说明的纸牌）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的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开始学武）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知道史进花棒从何处学来】。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师徒恩情，由老种处找王进引出小种处遇李忠，妙】【不嫌卑贱，人前仍叫师父，是史进】。”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贤弟』？”鲁提辖道：“既是（既然是）史大郎的师父『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皆因史大郎三字，非打虎将三字】。”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卖膏药出去给予的钱）『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认得是提辖】。”鲁达道：“谁奈烦（耐烦）等你，去便同去【与史进上文“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照应，一路人】【鲁达以李忠为俗物坏义气，妙】。”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生活不易】。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李忠非史进鲁达一路人】。”鲁达焦躁『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推了一跤），便骂道：“这厮们挟（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好个霸道的提辖】。”众人见是鲁提辖【认得是提辖】，一哄都走了【若提辖名声不好却也不会等提辖赶时方走】。李忠见鲁达凶猛『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言』【衣饭落空】，只得陪笑道『只得陪笑』：“好急性（性情急躁）的人。”当下（那个时候立即）收拾了行头（服装道具）药囊，寄顿（寄存）了枪棒，三个人转湾抹角（形容道路曲折），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悬挂酒旗的竹竿）『挑』，挂着酒旆（望竿上挂着的酒旗，用于招揽客人）『挂』，漾（微微晃动）在空中飘荡（在空中随风摆动）『漾』【微风】。怎见得好座酒肆？正是：李白（李白素好饮酒作诗）点头便饮，渊明（即陶渊明，曾写过大量饮酒诗）招手（挥手向人打招呼）回来。有诗为证：

              风拂（掠过或轻轻擦过）烟笼（烟雾笼罩）锦旆（旗）扬，太平（安宁和平）时节日初长（白昼漫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好句】。

              三尺晓（天刚亮）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旁）【酒旗】。

              男儿未遂（顺利地完成）平生志，且乐（姑且享受）高歌入醉乡【奸佞当道，平生之志如何能遂？】。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整齐清洁的包间、雅座）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史进下首』【提辖为尊】。酒保（酒店里或客栈跑腿人员的称呼）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认得是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佐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菜肴）？”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一并）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说话琐碎，声音喧闹，令人烦躁）【豪爽】！”酒保下去，随即盪酒（温酒）上来【下去上来，忙前忙后】，但是（只要是）下口（佐餐的食品）肉食，只顾将来（拿来），摆一桌子【好】。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无关紧要的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交谈投机），只听得隔壁阁子（小房间）里有人哽哽咽咽（形容悲伤过度，而发不出声音）啼哭。鲁达焦躁『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楼房上下两层间的木板）上【“好急性的人”】【打扰了兄弟义气】。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慌忙上来看』，见鲁提辖气愤愤（非常愤怒的样子）地。酒保抄手（两臂交叉于胸前，表示施礼）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买）来。”鲁达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须（也应该）认的洒家，却恁地（这样）教甚么人在间壁（隔壁）吱吱（多形容尖细的声音）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在酒楼巡回卖唱的歌女，也称为擦卓儿）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自寻苦恼）了啼哭【酒保知此事】。”鲁提辖道：“可是（难道是）作怪（捣鬼），你与我唤的他来。”酒保去叫，不多时（一会儿），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老翁），手里拿串拍板（乐器名，也称作象板、牙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极端的程度）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姿色）。但见：

       鬅松（头发松散的样子）云髻（高耸的发髻），插一枝青玉（软玉中数量最多的一种）簪儿『青玉』；袅娜（柔美修长的样子）纤腰，系六幅（布的宽度）红罗裙子。素白（纯洁清白）旧衫笼雪体『旧衫』，淡黄软袜衬弓鞋（弯底的鞋子，也可指缠足妇女所穿的鞋子）。蛾眉（蚕蛾触须细长而弯曲，因以比喻女子美丽的眉毛）紧蹙（紧聚在一起），汪汪泪（充满眼泪的样子）眼落珍珠；粉面（面颜白晳，有如敷粉）低垂，细细香肌消（抵得上）玉雪（白雪）。若非（如果不是）雨病云愁（惹人生病愁怨的云和雨，喻指男女间离别之情），定是怀忧积恨『定是怀忧积恨』。大体还（大概还是）他（她）肌骨好，不搽（擦）脂粉（胭脂和香粉）也风流（风韵美好动人）。

       那妇人拭（擦）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古代女子行的敬礼，两手轻轻抱拳在胸前右下侧上下移动，同时略做鞠躬的姿势）『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见面）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向尊长报告事情）【官人】。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亲眷〕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受苦）【金银路上花光，又要安排棺椁安葬，负债累累，再难离开】。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对有钱有势、社会地位较高的男子和富贵人家子弟的尊称）『大官人』【官人携小官人及其师父听大官人事】，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强迫做媒，包办成亲），要奴作妾『强媒硬保，要奴作妾』【强媒硬保，其罪一也】。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契约），虚钱实契（先签定契约而不付钱），要了奴家身体『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虚钱实契，其罪二也】。未及三个月『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妻妾不睦，其罪三也】【至此三千贯未拿衣饭也无】。着落（指定某人或某机构负责办好某件事）店主人家【竟能指使店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追要虚钱，其罪四也】【既知原委，猜是大娘子终日作闹之下金翠莲被休，郑大官人知金翠莲不可为妾便恼羞成怒之下追要典身钱】。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的（得）【此事由一女子说出便知】，他又有钱有势『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重点】。没计奈何（无法可想），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奔走卖唱）『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幸而会些小曲，若是不会只恐郑大官人逼迫用肉体还债】，留些少（少许）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羞辱）『受他羞耻』【违限羞辱，其罪五也】。子父们想起这苦楚（苦难）来，无处告诉（诉说）『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身处酒楼，人来人往却无处告诉，可悲】，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请求）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鲁提辖』：“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条理清晰】【菩萨救世，罗汉生嗔，原于一心】？”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乳名、小名）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卖肉的郑屠』【以屠户对少女，官人对屠户，造成反差】，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鲁达』：“呸！俺只道那（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说出消息后变脸，不再压抑自己愤怒】。这个腌臜（肮脏）泼才（顽劣无赖的人），投托（投靠托身）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店铺），却原来这等（这样）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回头』：“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疾恶如仇】【安排朋友】。”史进、李忠抱住劝道『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再）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两个三回五次』【性烈如火】。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给）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已冷静下来】【安排父女】？”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不要紧），俺自有道理（办法）。”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碎银】【随身所带】，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因周遭店家都认得提辖】，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值）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一块）十两银子【整银】【史家庄细软】【与上文“收拾了些少碎银两”呼应，看来身上银两快要用尽】【真个义气】，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碎银】【卖膏药所得】。鲁提辖看了，见少『见少』【鲁达以五两银子为少，李忠身为史进师父只出二两，自然显得吝啬】，便道：“也（表示强调 ）是个不爽利（爽快利落）的人【与上文“好急性的人”对照，相互评价，妙笔】。”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只把』，分付道：“你父子两个将去（拿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安排）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心细】！”金老并女儿拜谢（恭敬地表示感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丢还』【爱憎分明】。三人再吃了两角酒【各有心事】，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也替二人买单】。”主人家连声应道『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自己）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住所；临时歇息的地方），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非常气愤的样子）的睡了『气愤愤』。主人家又不敢问他『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安排；安置）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雇）下一辆车儿【城内车夫惧怕郑屠权势，特叫城外车儿，细】，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本分人】，只等来日天明【只等二字写出父女二人受苦已久】。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五更』，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都安排妥当】。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大踏步』【都在心上】，高声叫道：“店小二（酒馆、客店中接待顾客的人），那里是金老歇处（住处）『金老』？”小二哥道：“金公『金公』【叫的亲热】，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想再次商议，写老人心细】。”鲁达道：“坐甚么！你去便去，等甚么【爽快人】！”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与前文“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呼应，王进跟老娘，金老引女儿，妙】，作谢（致谢）提辖，便待（正要）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变脸】？”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都算还了】。须（却）欠郑大官人典身钱（卖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着落在小人身上』【狐假虎威之态，自得】。”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返回乡里）去【写的情切】。”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郑屠不敢找提辖要钱，金老走后只会问小二要，因此不肯放】。鲁达大怒『大怒』，叉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中间）两个牙齿【可恶的可怜人】。小二扒（爬）将起来，一道烟（形容行动很快的样子）走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急匆匆的样子）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阻拦）他（指金老父女两个），且向店里掇（挪）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即现在四小时）『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若回下处，便都无事，可非鲁达】，径投状元桥来【不知要如何处理郑屠之事？想是鲁达心中已有打算】。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店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柜台）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刀手卖肉】【悠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慌忙』：“提辖恕罪（请原谅没有提前行礼的过错）”便叫副手（助手）掇条凳子来【副手掇凳】【事不亲为】：“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上司命令的敬称），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小肉丁或肉末），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头（对上位者的敬称）【应答提辖】，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指使刀手，写出平日做大官人之态】【双面之人，与店小二一般】。”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给）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助词，用在句末，表示让步的语气）。”自去肉案上拣（挑选）了十斤精肉『拣』【讨好经略相公】，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优先顾自己身体】，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传神】。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即现在一个小时），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极尽谄媚语】【是个人物】？”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刚才）精的，怕（估计）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揣摩上面心意】【屠户也不知有何用】？”鲁达睁（瞪）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相公压官人】。合用（合适、适用）的东西【奇绝】，小人切便了（助词，用于句末，表示决定、允诺的语气）。”又选了十斤实（结实）膘的肥肉『选』【又讨好经略相公】，也细细的切做臊子『也』【丝毫不懈怠】，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辰（早晨），却得（恰好是）饭罢（吃完饭）时候【郑屠没吃早饭，鲁达亦然。异于平常，夹杂着几分躁意，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靠过来）【主顾也看出端倪】。郑屠道：“着（差使）人与提辖拿了，送将（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行为的趋向或进行）府里去【又揣摩上面心意】。”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约一寸长的小段）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由切转剁】，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笑道』：“却不是（莫非）特地来消遣（戏弄）我【只当玩笑话】。”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拖延时间完毕】，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的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迎面）打将去『劈面』，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一早晨努力皆成泡影】。郑屠大怒『大怒』，两条忿气（怒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指怒火），焰腾腾（火势猛烈貌）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形容快速）了一把剔骨尖刀【先动杀心】，托地跳将下来【可从柜台走出，却要爬上柜台后跳下，写郑屠之急】。鲁提辖早拔步（迈步走）在当街（临街）上【早有计划】。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不敢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不知何事】，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未料到会如此】。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揪住便要刺】，被这鲁提辖就势（顺势）按住左手，赶将（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行为的趋向或进行）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小腹』，腾地（一下子）踢倒了在当街上『踢倒』。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踏住胸脯』【敏捷】，提起那醋钵儿（盛放醋的器具，形似大碗）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当初）投（投靠）〔的〕老种经略相公，〔他〕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主管监察事务，有边警时则驰驿上闻）【廉访使为文职官员，根据下文鲁达不识字推测指的是老种经略相公】，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对老种经略推崇有加】。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玷污老种经略】！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方说来由】【只听一家之言便下手，鲁莽】【是骗而非抢，只因虚钱实契赶出家门后反追要典身钱，做妾乃是自愿交易】？”扑的（状声词 。形容撞击的声音）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鼻子』，打得鲜血迸流（急速地涌出），鼻子歪在半边，却便（就）似（像）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鲜血】、酸的【酸涩】、辣的【痛感】，一发都滚出来【鼻子味觉】。郑屠挣（挣扎）不起来『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虽暂时无法还手，心内仍有怨气】！”鲁达骂道：“直娘贼（直通入，意为奸淫自己母亲的恶人），还敢应口（回嘴）【只顾打，鲁莽】！”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交界的地方）眉梢（眉毛的末端）只一拳『只一拳』，打得眼睖（眼睛的外围轮廓）缝裂，乌珠（眼珠）迸出（溅射出来）【真神力】，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鲜血】、黑的【淤血】、绛（暗红色）的【创面】，都滚将出来【眼睛视觉】。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受不住）讨饶『讨饶』【服软】。鲁达喝道：“咄（呵斥声）！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服个软，洒家倒饶了你。你偏和俺硬到底，洒家却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穴〕（眉梢及眼睛外眦向后约一横指处）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仙家齐全）水陆的道场（佛教中一种隆重而盛大的佛事，水陆是概括六道众生的生存环境），磬儿（打击乐器）、钹儿（击乐器）、铙儿（打击乐器）【三种乐器皆音色悠远】一齐响【耳朵听觉】【耳鸣】【先味觉后视觉再听觉，由近及远。先油酱铺后彩帛铺再水陆道场，由小及大，妙】。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硬而直）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俗语，意思是形容奄奄一息，即将断气），动掸不得。鲁提辖假意（故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脸皮）渐渐的变〔色〕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希望）痛打这厮一顿『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无意杀人】，不想三拳真个（真的）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受控获罪服刑或受其他裁处），又没人送饭【无有妻小】，不如及早（趁早）撒开（散开）【理由绝倒，妙人】。”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回头指着』：“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与前文高俅“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却和你理会”对照，妙】。”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惟妙惟肖】。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卷”字写出行动迅速】，细软银两，但是（只要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达到人眉毛的高度）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一道烟走了』【王进因远仇出殿帅府，鲁达因近怨出经略府，妙】。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救了半日不活『半日』，呜呼死了。老小邻人径来州衙告状『州衙』，正直（值）府尹升厅（登上厅堂），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乃是）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径来捕捉凶身『不敢擅自径来捕捉凶身』。府尹随即（即刻）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把门军士』。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禀』：“好教（好让）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好个无故，看来不知金翠莲事】。不曾（没有）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粗鲁，性格、行为等粗野鲁莽）『性格粗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俺如何护得短』？须教（拿）他推问（推究审问）使得（行得通）。”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我父亲老经略』【真实的历史上老种小种有种师道、种师中兄弟或种谔、种师道叔侄两种说法，并非父子。种师道、种师中也并没有镇守过渭州】。为因（因为）俺这里无人帮护（帮助护持），拨他来做提辖【乃是老种经略亲信】。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法令制度）取问（审问）【公私分明】。如若供招（犯人招供）明白『供招明白』，拟罪（定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决断，裁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边疆）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却不好看』【怕父子生隙】。”府尹禀道【又禀】：“下官问了情由（事情的经过及其原由）【府尹不知鲁达打杀郑屠情由】，合行（应当）申禀（禀告）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判决遣发）『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出大回小】，便唤当日（当值）缉捕使臣（专管缉捕罪犯的低级武官）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衙门的差役）的人，径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方才）拕（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只以为）奉着差使（派遣），又不敢问他『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被子）在里面【来去干净】。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四处）去跟寻（跟踪寻找），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害怕因罪受罚）在逃（正在逃脱中），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听说），且教（姑且让）监下（关押）『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召集）郑屠家邻佑（邻居）人等（众人），点了仵作（官府中检验死伤的差役）行人（小吏差役），着（命令）仰（上级命令下级的惯用辞）本地坊官（管理街坊的小吏）人并坊厢（市街）里正（掌管户口和纳税），再三检验（检查并验证）已了（完成）。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把尸体装入棺材）『自备棺木』，寄（寄放）在寺院。一面叠（写）成文案（官署中的公文、书信），一壁（一边）差人杖限（捕快不能在限期之内破案便要受到杖刑）缉捕凶身（行凶的人）。原告人保领（请有信用的人担保，保证以后随传随到）回家；邻佑杖断（判以杖刑）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非有意犯罪）。鲁达在逃，行开（颁布）个海捕文书（行文各地缉捕逃犯），各处追捉（追赶捕捉）『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少华山三个头领也只三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年龄）贯址（籍贯地址），画了他的模样，到处张挂『到处张挂』。一干人等疏放（解除拘束）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办理丧事），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却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独自贴天飞【离群之雁】；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漏网之鱼】【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分远近（路程的距离），岂顾高低（利害得失）。心忙（心急）撞倒路行人【是鲁达】，脚快有如临阵（即将上战场）马。

       这鲁提辖忙忙似丧家之犬（无家可归的狗。比喻无处投奔，到处乱窜的人），急急如漏网之鱼（逃脱鱼网的鱼。比喻侥幸逃脱的罪犯或敌人），行过了几处州府『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谚语，意思是逃生的人不选择道路，走到哪里那里就是家）。自古有几般（几种）：饥不择（挑拣）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心急慌张）抢路（强行通过道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可以），一迷（一直）地行了半月之上『半月之上』，在路（于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聚集），车马骈驰（并驾而驰），一百二十行（犹三百六十行。指各种行业）经商买卖，诸物行货（货物）都有，端的（真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县政府所在的地方），胜如（超过）州府（地方行政区划的州和府）。鲁提辖正行之间，不觉（ 没有发觉）见（看见）一簇（表数量。用于聚集之物或人）人众，围住了十字街口（两条街道交叉成十字）看榜『围住了』。但见：

       扶肩搭背（互相用手扶搭在对方的肩膀或背上），交颈（脖子与脖子相交）并头（齐头并排）。纷纷（多而杂乱的样子）不辨（无法分辨）贤愚（贤良的人和愚笨的人），攘攘（纷乱的样子）难分贵贱。张三蠢胖（笨拙肥胖），不识字只把头摇【自作聪明】；李四矮矬（身材矮小），看别人也将脚踏【不懂装懂】。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拐棍）柱（拄。为了支持身体用棍杖等顶住地面）髭须（即胡子。唇上曰髭，唇下为须）【难以看见】；绿鬓（乌黑而有光泽的鬓发）书生，却把〔它当作〕文房抄款目（书房里抄写的账目）【只识工作】【愚昧之众】。行行总是萧何法（萧何制定的法令。汉高祖刘邦曾命萧何在参考秦律的基础上，结合《法经》修订新的法律），句句俱依（都依照）律令（条文律令）行【行法死板，萧规曹随】。

       鲁达看见众人看榜，挨满在十字路口，也钻在丛（人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恭敬地接受服从）太原府指挥使司（官署名）该（表示范围，相当于“全”“都”）准（依照）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他〕即系（就是）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收留窝藏）在家宿食（住宿和吃饭），与犯人同罪『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捉住）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背后一个人大叫』：“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张大哥』？”拦腰（对着腰）抱住【不知是敌是友】，直扯（拉扯）近县前来『近县前』。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髭须（唇上唇下的胡须），倒换（替换）过杀人姓名，薅恼（烦恼）杀（用在谓语后面，表示程度之深）诸佛罗汉。直教（直到、直致）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不公正）人【好句】。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