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饮

她看来是第一次。

算上日日眼见，也还是悲凉。她不是她啊。

他的眼睛低了低，转瞬就忘记待久的地方是哪，但是不必递上眼光朝侧面那只大头皮鞋捎，丝微氤氲温香的屋气马上令他清醒，这就是那儿，为男人提供香芬的小楼。他本该去二楼查看一天的客人流水，刚踏上寥落的门庭，吧台小哥因为上午几个男子与一位佳人的恩怨愁眉不展的表情让他看见，他便停在了一楼的小厅，让小哥找出旧册子，后者起初不知所措，领会过来，从抽屉往外拽纸的力道偏大，轰隆乱响，他眉头没皱一皱。静静地翻过去客人留下的话，这其中就有欲闹事的男子，原来这是老相识了，小哥傻愣愣地听他几通电话，不多长时间，话那头不再是纠缠一天的烟火味道，如果此时刚巧有人进来，还认为他是与多年不见的故友畅聊。小哥等他放电话，如入针窟，不敢出声，面着柜角，听他接下来的喝斥，这在前一辈人那里已是常态。

但他没有。

小哥很震惊，心底忐忑着，视线顺着木柜缓缓上移，偷瞧间发现他的眼睛很大，有目光，但很淡，如果没记错，这是小哥头回儿与之对视。只在这第一次里，他非但没受到排山倒海的压力，甚至感觉到种如水的气息。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轻放下眸子，在心深处自责外慨叹，这么美的男子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不觉间嘘出口气，眼尾的那角藏青色衫子就不见了，推了推圆框眼镜，一眼张到女炫停在屋中仅剩的纱帘后愣着。女炫什么时候对雪兰注意起来的，他以为这种靠近露水姻缘的事没有深究的必要，方才滑走的温情陆续沉浸在查找电子屏幕客户的信息里。他不打算再抬头。

她不是她，这是女炫惟一敢肯定的事。除此之外，连此刻的时钟滴嗒声他都感觉沉重。他目睹又一个走在樱老路里的女孩子，在这条很可能是不归路的上面安静的等待。然后他不能做什么，不能为她做出些什么来改变。不正是因为他，她才来到这个香艳屋，找到一份高薪但不高明的工作么？也许她不这样认为，只要是领到手厚厚一叠钱，不在乎它是来自日本还是日本的仙女屋。她应该事先知道何为人间仙女，所以在见他首面时战战兢兢里隐藏救赎的神情，这他都记着。

那一天阴着，女炫照例站街角，四顾茫然里不再希求重见樱，但惯性让他仍冲当年樱走出地铁口的方向张望，不过在等待其他的人罢了。然后，她便出来了。在出口阴暗的氛围中，女炫嗅到樱往日喜欢的腊梅香气，不免残存善意，他将他那对不求答案苦心不死的眼光投了过去。接着他不再相信头先的恍惚，怎会是樱呢？眼见着她拖着比身躯大半个的墨绿旅行箱，吃吃力力的样子没能唤起女炫的任何情感，只是他事后回忆每一句像之前樱询问他的话。然后这个从中国过来的雪兰走进了仙女屋。说是仙女，不过是相对男人，雪兰在那个街口望着高她大约一头的女炫时就已渐渐明白，但一想到重病的丈夫，她从第二天起，还是仔细的在女师父的教诲下不停点头，以一种学生般的劲头摸索些男人喜欢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

这个时间段，女炫偶而来店查看，常常有种恍回，缭绕在看不到雪兰停留外间屋为客人服务的时候。他想起少年的自己，听任母亲的执意朝桩小瓷雕像走。那个冬日午后，蹭肩过去的人像雾，流动不止，他现在只记住是一种灰色，雾蒙蒙的黑。其实时钟到达午后两点是正该母子二人结束不快的经历归家的刻度，但正在此时让他发现了雕像，弥补了他从家出来的希望与实际的差池。母亲为他行走在四月中罕见的倒春寒，与自己相依来到杂铺，原本的目标是盘围棋，直到母亲的目光穿过人群，像等到故人般冲雕像惊呼的时候，他仍然连连叹气，半月以来的执念打了水漂，母亲几乎是拽着他才泱泱不乐的走到柜前。他与和尚雕像相隔母亲与人流时，周遭的一切静止了，继续往自己的方向奔走的人似乎只为了它作着背景。他感到它是那样单纯，洁净。好像一直是在等待他的到来，光洁的头、干净的法衣、面容肃穆和顺……都在等着他，他余光什么也看不到，除了母亲的一只手，紧拽着他，朝前。

雪兰的如今。

烟雾般的白纱刮了下女炫的鼻梁，他退后一步，下意识地回头，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由柜面惯性地站到隔间壁。纱雾依稀涌动间，雪兰原来在后边，身旁还是室友梦黎。手把手教她如何按摩的轻柔使男人尝到如沐春风。春天里的感受浓缩到两颗蛋丸里……

耳际传来的声音缓轻，女炫昏昏地想到雪兰的先生，如果此刻见了雪兰。想了自己抵达这里以前，曾为码头卸过沙子，教堂里每一把长条椅都有他的手迹，他曾去过一两家医院，知道怎么能令初到院所焦急难耐的病人立刻找到卫生间，他到现在还记得什么叫海边小城的晚霞，那个时候，如果没有意外，往往能在固定的某个街角发现他手捧花色艳丽的传单。女炫知道晚霞不易有，正如此刻的雪兰明白再次见到丈夫的次数。

晚霞仍然会有，雪兰的先生也许会活到中年，只是经过这一切之前，他感觉离小和尚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不知道雪兰过去见到过没有。

此刻，女炫只是见一条长路，雪兰守一端，他在另一边，两个碉堡般的塔楼明亮似烟火，顷刻覆灭，宛如召唤，也像挥手。

他想让烟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