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十二章 极限之所在(江枫视角)
步晓敬显然被严肃的氛围吓得不轻，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模样，站在墙角屏声敛息。冬漪在我耳边低声嘱咐几句，便与徐星盈一同离开了杂物间。
不仅要解说当前的复杂情况，还得安慰他受惊的心灵，二者都不是我擅长做的事。我盯着他的脸，期待他主动开口询问，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不断躲闪的目光。于是我决定开门见山，学着冬漪的样子，蜻蜓点水式地解释了裂缝的秘密。
“你一点也不感到惊喜？”见他未表现出预想中的讶异，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现在的你，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超能力者了。”
“实际上，裂缝的事情，我已经通过子康略知一二了。”他忸怩地吐了吐舌头，“我的能力并不是稀里糊涂获得的，而是有意识向裂缝许愿的结果。”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僵着脸撇了撇嘴，“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发展到了这种推心置腹的关系？”
“一直以来，子康对我都是个特殊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了。”
“怎么，原来你们是发小？”
“不是的，我认识子康的时间，跟认识枫哥你的时间一样长。之所以那样说，下次再跟你详细解释。”说着，他竟向我做了个标准的深鞠躬，“今天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是我欺骗了你们，又怂恿了子康——要怪罪的话，就冲我来吧！”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转身向房门走去，“这种大礼，我消受不起。”
见状，步晓敬大步流星地冲上前，满脸堆笑地挡住了我的去路。为避免他死缠烂打，我只好也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微笑：“与其做这种无聊的事，不如说明一下你们来这里的目的。”
“为了实现子康探险的愿望。除此之外，别无企图。”
“探险？”我板下脸来，“即使再少不更事，你也该明白，不让程子康靠近那堵墙，一定是有原因的。假如这里面藏着的是更加危险的东西，足以令你们非死即伤，你们该怎么办？”
“对不起，枫哥。是我欠考虑了。我一心想着帮助子康……”
“所谓的帮助，就是陪他犯傻？所谓的愿望，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你要是真的把他当朋友，就更应该摒弃这种幼稚的想法，对他负责，也对你自己负责！”
看见步晓敬低下脑袋、面色转暗，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声调已称得上是咄咄逼人。我这是在干什么？杂糅起现在和过去的情绪，以为他好的名义来向他发泄，我是何时学会了这种曾经最不齿的行为？
“总之，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摸了摸他稍矮于我的头顶，“只是希望你明白，好奇心也好，胆量也罢，都该有个界限。”
“明白啦，保证不再犯。”步晓敬点点头，又恢复了往日熟悉的神气。见此情景，我也略微舒了一口气，任他在旁边对我勾肩搭背。
“你能够凭空点火？”我用大拇指戳了戳他暖和的掌心，“为什么想要这样的能力？会很让消防队头疼的。”
“不只是点火哦。”步晓敬退至几米开外，捡起地面上的一小截木板。和着噼里啪啦的火花声，少顷，整块木板已被跃动的火苗所覆盖。再伸出另一只手，如同魔术师摆弄扑克般抹过木板表层，熊熊烈焰便随之尽数消失。“点火、控火、灭火，还有皮肤耐火——算是比较完备了吧？”
“还不错。”我表示赞许。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本以为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竟然能够成真。”他望着天花板，像个小孩一样喜笑颜开，“你和冬漪的能力，我也都听子康介绍过了。裂缝还真是神奇！不知道子康会获得怎样的能力呢？”
我没有作答。不知道的事情何止是异能，程子康此人，简直就是神秘的代名词。
“枫哥？你还在听吗？”步晓敬在我眼前使劲挥手，看上去活像是在试探盲人。
“等见到他你就知道了。”我示意他停下手上滑稽的动作，“他的内心世界，我们这些旁人能从何知晓？”
步晓敬沉默几秒，又换回了拘谨的语调：“说实话，你不信任子康，是吗？”
“谈不上信任与否。他是个复杂、矛盾的人，看似胆小怕事却喜欢追根刨底，看似天真单纯却令人捉摸不透。”我想了想，决定就这样点到为止，“所以，这种问题，没必要费神去猜测。”
“嗯……你的意思我明白。矛盾——我对他的看法，也能用这两个字来概括。正因如此，我才会支持他来这里探险的愿望。”
“此话怎讲？”
“他的过去我的确了解不多，但我认为，至少，他不该是今天这副妄自菲薄的模样。”步晓敬的嘴角浮现出笃定的弧度，“要培养信心和勇气，探险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所以，我才决定尽己所能帮助他，就当作——就当作是照顾自己的弟弟。”
弟弟。他的话语犹如一记锤击，嘭地一声命中了我的心脏。轻启嘴唇念出两个音节固然简单，可这个词背后的分量，你又能领会几分？
姐妹二人很合时宜地推开了门。冬漪摇着头说：“整个工厂都没见到程子康的踪影，所有的进出口也没发现有人离开的迹象。换言之，他一定还在裂缝里面。”
四人齐刷刷地望向头顶闪着怪异光芒之物。“所以，我们只要等他出来，带他一起回去，就大功告成了？”步晓敬小心翼翼地问道。
“除此之外，”冬漪微笑着从书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秒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风险等级测评师？这名字是我爸起的，还是你自己编的？”徐星盈弯下腰来，笑吟吟地抚弄着妹妹垂到双肩的黑发。
冬漪正埋头记录步晓敬点燃各种材料所需的时间，自然没工夫答理她。娟秀的字迹排列得整整齐齐，不一会儿已布满大半页纸。
“星星姐！”自来熟的步晓敬似乎跟徐星盈特别聊得来，“我说，你也太不可思议啦！这，这至少是对原子的重构啊！”
将物体变成自己想要的材质和形状，这就是徐星盈引以为傲的能力。焚烧得乌黑的焦炭一遍遍在她的魔力之下重获生机，几乎要使人忘记，那原本只是一双平平无奇的手套。
“呵呵，别再试图靠书上的科学理论来理解异能了，小鬼头。能量守恒定律难道能解释你释放的热量吗？”纸灰在她的指间穿梭飞舞，数秒前还只有缥缈的轮廓，转眼间已变作一条拥有实体的铁链，锋利的银光夹着寒意投射进瞳孔。“不过，加热效率完全不符合预期。看你刚出来时那气焰熏天的架势，我还以为是魔王降世了呢。”
“刚刚觉醒能力，难免稍有失控。”假魔王讪笑道，“等着吧，以后我会变强给你看的。”
“一味追求强大可不是正确的心态。异能不是修炼升级的游戏，也不是安身立命的凭据，只是将你同人群区分开来的标记。”冬漪合上笔记本，提高音量打断了二人的谈笑，“你与普通人无法割裂的联系，使得这份能力可以是福祉，也可以是灾难，一切全看你怎么控制和利用。”
步晓敬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她出口成章的哲人风范，一时僵在原地无言应答。“哎，何必说得这么深奥，把人家都吓懵了。”徐星盈摆了摆手，“她的意思就是叫你小心行事，别一头脑发热就到处放火。”
冬漪对姐姐的总结不置可否，幽幽地补充道：“况且，我姐也没你想的那么厉害，她没办法变出像电子产品那样结构精细的东西。摆弄这些简单的小玩意，就是她的极限之所在了。”
任何能力都有极限，即使人类无法认识裂缝的本原，也总有办法抗衡由裂缝产生的每一种能力——安理局过去曾将此奉为信条。然而，自从得知有人能够操纵异能的来源，这种信念便开始动摇。如今，关于裂缝最基本的一条定律也被程子康彻底打破，同一个体拥有多种异能不再是怪谈。所谓的“极限”究竟何在，答案愈加扑朔迷离。
谈话间，裂缝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汩汩声，所有人立刻摆出紧张的架势。明暗交错的房间内，白光闪烁的节奏抓住了呼吸的起伏。闪光的频率肉眼可见地不断加速，晃得令人睁不开眼。
一声闷响将一切异动结束得干干净净。等待已久的人正如同一摊摔坏的烂泥般，软趴趴地躺在地上。步晓敬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将他扶起，迎面而来的是两颗死水般混浊的眼珠。
懊恼、斥责、忌惮……所有的情绪在见到这副惨淡的容貌时烟消云散。我急忙握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气息奄奄穿透皮肤，依稀能感受到缓慢的脉搏。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忙活了好一阵，他的脸上才勉强恢复了一丝血色。
“我错了，我不该来这里……”程子康抱着步晓敬声泪俱下，“这份能力，可以还回去吗？”
“好好好，没事啦。当着大姐姐的面哭多丢人啊。”步晓敬拍着程子康的后背，轻言细语地安慰道。这般姿态，倒真有几分当哥哥的样子。
“他的情况……有些奇怪。”身后的冬漪悄悄向我传话，“在刚才的一瞬，我看见他的灵魂离开了肉体。”
“灵魂出窍？这就是他的能力吗？”我俯身至她耳边，低声问道。
“十有八九。可那一瞬间实在太短了，短得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灵魂就已回归原位。”冬漪皱起眉头，“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的问题，又何尝简单过？至少，现在他从裂缝平安回来了。所有的谜团，终究会迎刃而解的。”
“也是。”冬漪轻叹一声，露出笑容，朝程子康走去。抽噎声逐渐平息了下来，程子康满脸泪印纵横，绯红的双颊甚至要红过哭红的眼眶。“大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啊，小不点？”徐星盈俯视着面前矮自己两个头的男生暗暗发笑。
“因为我的不自量力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也因为我刚才的失态……”
“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冬漪递过去一张纸巾，“走吧，带你去见安伯。”
程子康嗫嚅着嘴唇欲言又止，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在步晓敬的搀扶下乖乖跟上了队伍。走出车间，天色已与来时大不相同，黑压压的云层笼罩着整片天空，分明预示着黄昏即将大雨滂沱。
这一切都令我心神恍惚。不仅是瞬息万变的天气，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并且，还远远未到结束的时刻。要在一天之内接受如此多的信息与情绪输入，无论我或冬漪，都早已疲惫不堪。
“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揭开秘密的时机。”冬漪娴熟地拨开墙角的草丛，按下隐匿的开关，“要解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吧？”
伴着轻柔而有穿透力的滋滋声，淡蓝的荧光从围墙中央向四周扩展。光晕到处，墙体应声消失。
“原来这面墙真的可以关掉？”步晓敬兴奋地凑上前，“子康，你好聪明……”
话未说完，狂风骤雨已陡然降临。豆大的水滴倾盆而下，雨幕为整个世界盖上了一层雾气。刺目的圆弧划破天际，闪电炸开之处仿佛近在咫尺，迸发的白光淹没了四周。与暴风雨一同到来的不仅有滚滚落雷，还有一名漂浮在半空的不速之客。又一道闪电照亮了视野，他的样貌才得以完整地显现。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矮小身体，没有皮肤也没有五官，只有残破的线条能勉强拼凑出人体的形状。
“给我……程……子康……”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语气，如同刮花的老唱片一般聒噪。
徐星盈二话不说，朝对方掷出两枚碎石。脱手之际，石子变作旋转的飞镖，在空中画出两道完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飞向怪人的双臂。然而，出其不意的突袭却没能造成任何伤害。暗器径直穿过对方的身体，将巷道对面的两个空花盆击得粉碎。
“什么情况，这东西是幽灵吗？”步晓敬两掌并于胸前，好不容易点燃一丝火苗，即刻又被大雨浇灭。
“幽灵？不过是装腔作势。”我强迫昏沉的大脑重新开始运作，迅速遁去身形，从口袋中掏出麻醉针。
“当心！……我看不到这个人的灵魂……”冬漪的叫喊被吞没在轰隆的霹雳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