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四川甘孜——我们能给的,不过是选择

飞机掠过高原准备降落的时候,那些盘旋在高原上一圈一圈的,几十公里几百公里荒无人烟的山路,好像是从未有人走过。当时的我不知道,后来在甘孜的三周,我们的车都在这些路上飞驰,去往一个个雪山背后的学校。
文字|晏晶
照片|雷聪颖 朱高航 晏晶
在子拖西校重识她
新龙县,藏语名“梁茹”,意为森林间的谷。地处川西丘状高原山区,雅砻江贯穿新龙全县域。我们沿着雅砻江而上,狭窄的乡道和无际的高山岩石相遇,有几次恍惚让人感觉是在湖南的山谷深处。
大学尚未毕业就结识担当者,我还没有“爱”孩子的经验,与孩子交流的过程中偶尔也会有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但跟伙伴小婷出差的三周,我好像理解了如何去爱。
我一直觉得小婷是很“坚硬”的人,只是看起来。
在新龙县的子拖西校,我们照常给孩子和老师们放《你的选择》,毫无征兆地,小婷哭了。生活不是剧本,我没有准备好捕捉这个珍贵的镜头。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我零星地听着,孩子和老师也有点愣住,但是大家安静又耐心地等着小婷平复情绪。
“我们公益机构不是想要孩子们都成为科学家、厉害的人,我们只是想给孩子们提供一个选择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孩子们可以像片子中所说的,成为会读书的工人,也可以是热爱写诗的农民,而最终,孩子们成为他们自己。”

站在教室最后的我能够理解这个让她落泪的点,走访很多的乡村学校,遥远的车程和弯弯绕绕的山路好像不会使我们疲惫,每一个在学校里站上讲台的“担当者”都表现得全力担当,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尽力去爱孩子和老师。
可是当小婷用温和的声音说出这些话时,我突然就能够感受到,也许足够真诚的声音不需要太大。
很多老师总会对我们说:担当者在做一件伟大的事。而在其中的个人,我们都在经历着一件件小事,不足以用伟大一词。小婷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伟大的,更多的是反省自身,反思每一次入校的过程——在跟孩子的接触中,我们究竟给他们带去了什么,刨除我们自身的意义之外。

她严谨地看待着这一切,这十分难得,而在接触孩子的过程中,她又透露出自己的感性。我不太喜欢流泪的场合,总觉得这带着一种非专业的色彩。
那天小婷哽咽的时候,像是一种遥远的呼唤,呼唤尽头藏着我来到担当者的理由。带着一种能够提供选择机会的期待而来,最终我们自己也需要将这种心情抛弃。
没有谁能够提供所有的选择,孩子终究不会成为谁,他们最终会成为他们自己。
燃西校的孩子
去燃西小学,是在我到达新龙县的第二天。前一天的行程紧凑,尚未放下行李便去了银多这样海拔较高的学校,高原气候已经让有的伙伴开始了不适应,我是幸运的那个。
不高反,是我能与燃西小学相遇最简单的理由。罗老师只是简单说了句要开始走土路了,我和两位伙伴便开始了数小时的颠簸。去燃西的路是新龙此行最坏的路,罗老师车速不减,当汽车一次次冲上更高更急的弯道的时候,在偶尔没有护栏的悬崖边缘,有一种生命此刻在裸奔的不真切感。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几个到达了燃西小学。山上的电站在维修,这个大山峡谷下的乡村小学里没有信号,也没有电。炉火滋滋地冒着烟,我们穿着羽绒服仍有些发冷,操场上还有穿着短袖的孩子在奔跑。
燃西小学只有3个小学班和1个幼儿园的班级,孩子们都非常小,午饭的时候稍大一点的带着小一点的,颇有家的感觉。有一些孩子的汉文并不是很好,但是大家都能够很热情地跟我们交流。用餐没有食堂,孩子们自己拿着饭盒打饭,然后在铺着塑胶板的操场上席地而坐,三三两两围圈也算开心。

午饭后就开始给孩子们上课了,给三年级的小朋友们讲了两个故事,《有麻烦了!》和《点》。在我们眼里,高原的孩子跟其他地方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有,也许就是他们有更明亮的眼睛和更红润的脸蛋。
偶尔会有一些常识他们暂时还未接触到,比如《有麻烦了!》里的熨斗和《点》中的红绿灯,但这也丝毫不影响他们对于图画书的喜爱和天生对于故事的感知力。

走的学校越多,便越厌恶对于孩子抱以同情的圣者姿态。我们在平等的空间中生活,因为人为的教育资源不平衡而产生的差异性,他们从来都不需要怜爱。能够用孩子的心性去感知快乐,雪山下的学校虽偏远,但有更纯净的天空,被寒风吹冷的饭菜照样能吃得嘎嘎香。另一方面,这也许是这些孩子更加珍贵的地方。
别去同情,去爱。
《团圆》
道孚县,藏语译为“马驹”,神驹赐福之地,位于四川省西北,甘孜州东北部。青藏高原东南缘的鲜水河断裂带,当地人常说:“康巴十分美,道孚有八美”,道孚最著名的旅游小镇便是命名“八美镇”。
沙冲乡真的很远,我们前一天从道孚县城出发,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八美镇,第二天一早开车到沙冲乡小学,又要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从雪山路口经过,又见山林中的流水温泉,穿越美人谷,终于到了沙冲乡小学。到学校的图书角查看,两个月前到达的书,已经有了翻旧的模样,这是我们最期待看到的。

在小婷姐姐单独给老师们分享的空隙,我把孩子们带到操场上看书。
“你们最喜欢的书是什么呀?”
“《团圆》。”
“为什么呢?”
“因为爸爸妈妈都不在,总是把我放在邻居家。”
“因为哥哥在外面打工,过年也没回家。”
......
孩子说出了很多理由,都与离别相关。当天在那边,有点无措。我说:“晶晶也并不是时刻都和家人待在一起,但是我们要学会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要照顾好自己。”孩子们认真地记着这个嘱托,然后跟我拉勾。
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个看书最多的小朋友给其他孩子们讲了一遍《团圆》。

这一次出差感受到了小朋友自己讲故事的魔力,每到一个学校我都会开始我的“忽悠”,讲故事三步法!
“同学们,讲故事只需要三步,第一步:我们挑一本自己喜欢的故事书;第二步:我们自己需要认真地看几遍;第三步就是讲给同学和好朋友们听。”
让小朋友自己讲故事是一件神奇的事,同样都是不完美的绘本课,她们自己能有更多奇妙的想法出来,一开始会有些生疏,而后来收到的龙灯乡的老师给我们发来的视频里,孩子们都有模有样做起了小老师了。

牧民家庭、高原气候、半月一次的假期,种种原因下,孩子们跟爸爸妈妈聚少离多,所以会对学校老师有更多的依赖。学校老师一般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分离的时间更久。不知是习惯还是其他,大家全都对于分离这件事无奈一笑,老师们也只能苦涩地说没办法。
孩子们喜欢《团圆》,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是渴望更长久的团聚的。从图画书中找到自身的情感投射,其实是带着孩子们培养起情绪能力的开始。她们也终会明白,长久的分离并不会带来长久的团聚,而基于此,相聚是更加珍贵的礼物。
《好神奇的小石头》
如果一定要给甘孜找到一点特殊之处,那就是在藏区,孩子们的汉语水平会略低于汉语是母语的同龄段孩子。但是在道孚县,这种差距并不大。
在这三周的入校走访过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绘本是《好神奇的小石头》,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每次小婷在让小朋友们做选择的时候,他们都会选到这本书。
“有一个小女孩,有一天,她在沙滩上走啊走,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好漂亮的小石头......”

小婷常常以一个故事性的讲述开始这节绘本课,然后在小朋友们猜小石头会变成什么样的时候结束。
许多学校的老师会说让我们的图画书尽可能多一些拼音,因为孩子们的汉语水平差。而就像我们自己所说的“文字能讲故事,图书也能讲故事”一样,百分百识字并不是阅读图画书的必要条件,《好神奇的小石头》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当我们将对小朋友的状态切换到一个平等的读者姿态,我们会发现有更多的惊喜。
《好神奇的小石头》《窗外送来的礼物》在我眼里都是一种共创性的绘本,孩子们在对于下一页的期待中迸发了许许多多奇妙的想法,这才是孩子们更需要的读物。

一本书对于孩子也许产生不了大的影响,有意义的是,我们不知道从小到大阅读的所有书,究竟是哪一本在哪一个选择的路口起了关键作用。甘孜的孩子以及所有乡村的孩子,更需要这一份有勇气的选择。
在道孚的最后一天,我们是包车去的学校。包车师傅很年轻,他告诉我们,“咱们藏族人,为什么都这么快乐?因为大家都只有小小的梦想。”
在复杂的时代洪流中,寻求一份只关乎自己的宁静,是偏远地区的人们的生存之道,也是他们保持快乐的秘诀。

苏轼有一句诗“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在过去的很多年常常使我迷惑。有人多读了几本书,有人从来没有读过书,后者并不一定不快乐,前者也并非一定会因读书获得幸福。
甘孜一行好像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孩子们是否能够继续往前走的前提是有这一份选择的机会,而担当者从来都不是直接提供这一份机会的人,我们只是想用更适合孩子的书去提供一份助力。
这份助力是,当也有一个小女孩,跑在沙滩或是走在高山,她也能拾起那块小石头,那是独属于她的“好神奇的小石头”。
雪山下的小学校
甘孜,为寺庙名称,意为洁白美丽的地方。甘孜县多山,境内雪山环绕绿水穿城,是甘孜州里经济较为发达的县城之一。
新龙和道孚虽说也是甘孜州的县城,但它们只有在高海拔的部分地区才能看到雪山,真正被雪山震撼到是在甘孜县。
成群雪山包裹住县城城区,斯俄乡小学就是一个坐落在雪山下的小学。日照充分,孩子们全是红扑扑的脸蛋,在太阳下发着光。学校也有很大的草坪,足够孩子们尽情地玩闹。
乡村的学校已经大多是基础设施较为完备的了,斯俄乡小学除此之外还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靠近县城周边,没有住校生,老师们也都能够配备齐全,学校只有1-3年级,足够的场地和空间,给孩子们的童年留下了一个还不错的乐园。

学校的右侧有两棵苹果树,果树很高,走的时候老师们拿着袋子摘了一些给我们带着。还有一棵山荆子树,也许是叫这个名字,老师说这种果子有降血压的作用,也给我们摘了几粒尝尝。我们去学校的时候,偶尔能够看到一些非常具有特色的景观。
第一次跟着担当者伙伴出差是作为志愿者的身份,在2020年的河北邢台,大概也是这个季节。邢台硕大的苹果和低矮的苹果树也同样让我惊讶,还有那个忘不掉的教学点,柿子压弯了枝条,孩子们很少但是聊起图画书来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也是因为那一次志愿活动,才有幸来到这里。(详见:《太行山有棵柿子树》)


出差所遇之景是额外的礼物,孩子和老师是我们抵达的唯一目的。
行走乡村,偶尔遇到的老师更让人惊叹。在拖坝乡的那个中午,学校有一位老师到了退休的年龄,过了今天她就不再上班了。数十载的教书生涯,学校为她举办了一场欢送会。校长带着老师们唱歌,大家都热情大方,毫不羞涩。
“只要会走路就会跳舞,只要会说话就会唱歌。”这好像是少数民族与生俱来的魅力。
更让人觉得快乐的是,学校这种轻松自在的氛围也同样能够传递到孩子们身上。他们在操场上大声地喊着“晶晶你好!”相比于警惕和陌生,这里的孩子用更热情的方式回应着你。
建角的另一面
在甘孜的最后一次建角,是我一个人。
小婷高烧不退,那天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学校。早上七点钟天还没亮,我在楼下酒店大堂等到了七点半,一边来回地踱步,扯着我皮靴子下的厚棉袜,一边在心里抱怨着这个没有守时的包车师傅。
年轻的藏族师傅很喜欢音乐,他把车开到飞起,用一只手一直放在音乐的调节键上,音量随着车速变换着,压弯的时候师傅直接就拉满,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够感受到音律感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出了县城不到十公里,开始看到铺着薄薄一层雪的公路,直到雪越来越厚,师傅关掉了音乐,我才感觉到一些不对劲。
在一个很宽的Y字型马路上,师傅拐弯时轮胎向另一侧滑过去,然后他问我:“你感受到车子打滑了么?”我抓紧安全带,没有理会这句,而后的每一次打滑师傅都要向我确认,确保这在雪路上行驶的危险程度我能够感同身受。

车速从120迈到20迈的雪路,师傅只需要一次打滑。
雪还在继续下,我其实想告诉师傅要不回去,但是好像这条下雪的路没法儿调头。路上有遇到野马,它们在铺满雪的草原上跑着,好像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自由,但这地儿没法儿让我再欣赏什么景色,我只感觉到一阵阵地发汗,按下车窗,感受着雪花扑在脸上的冰冷感,让我焦灼的心安静下来。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车子一路上溜一段走一段,来到了另一座山头的最高点。师傅的烟一根接着一根,不觉得烦躁,只觉得这种场合下我也应该来一根,穿着羽绒服,内里的毛衣也已经被这浑身的冷汗汗湿。
师傅停下了车,指着山下可以看到的急弯跟我说:“这些就是咱们待会儿要走的路”。然后猛吸一口烟卷,带着一种莫名的决心。我本就是胆小怯懦的人,师傅的表现给我的此行更添凉意。

车顺溜着悬崖上的护栏往下,一个个的急弯让师傅拉着手刹,他冷不丁地问我:“你相信人有下辈子吗?”藏族有佛教的信仰,可这状况让我觉得冷峻刺耳。我是唯物主义者,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人是有下辈子的。
幸运的是,那天虽然惊险,但平安无事。
而走过重重雪山到达的泥柯乡校,也同样让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一个个能够说出不少图画书名字的孩子,以及不停跟我念叨“孩子们真好看”的校长。我们看到许多老师和校长,爱与不爱孩子都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可领会。校长认认真真地跟着老师一同听完了我的内容分享,也希望能够从公益机构得到更多的支持,而令人信任的是,我知道所有的书、所有送到学校的资源,这位校长一定能将这些用起来。

与校长畅叙许久,对于教育的看法,以及对于乡村孩子们如何更好地全面发展,他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若同有公益机构,愿意在泥柯乡这所学校提供一些器材的支持,对于孩子们来说也是受益良多。
偏远隔绝了许多,但总有更值得期待的美好事物发生。
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从一所学校到另一个学校,我们总是会反思如何更好地上一堂绘本课,如何更好地跟老师们交流。所有的这一切,几千公里的相遇相识,都只是想要孩子们,能够在有书陪伴且更专业的阅读指导的环境下成长。

甘孜的入校分享历时三周,它真的很美。日光洒满雪山的时候,粉色晚霞铺满半边县城的时候,绕着山谷听见鸟鸣的时候,路上所有的风景,跟着思绪一幕幕地流走。唯一不变而让人难以割舍的是,黝黑的脸蛋上透着晒伤色的高原上的娃,他们扑向我,又向我挥手再见的时刻。
一切神圣感和意义感都在孩子身上被消解,而这所有的付出,不过是让他们多了个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