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斯】回忆
*高斯第一人称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跟老师商量退学的事。我躲在隔壁桌,看见他的老师抽出一张卫生纸递给他。他没有接,但是很小声的道谢。我想,他还挺有礼貌。我在隔板后偷听着他不愿讲出的秘密。这个举动实在不道德,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选择了留下,因为此刻我无路可走。 之后我开始留意他,关注他。想着他为什么想要退学,为了满足我卑劣的好奇心。他有个好兄弟,两人常常走在一起,他是个人不折不扣的,阳光开朗的人,似乎这才使我对他的关注逐渐频繁。我用一顿饭在班上的同学那里得知了他的消息,这显得有些轻松过了头,轻松到我都不敢去想我会如何在对他十分了解的情况下说出你好这样的问候。一想到我要装作不认识的与他相识,像是止不住一样,我偷偷笑了起来。是在嘲笑我的扭捏,也是在遮掩奇特的笑点。 我要显得礼貌一些吗?我想着,毕竟他也是个有礼貌的人。然后我就后悔想起了这件事。老师正巧抽查到我回答问题,而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的大脑在被点名的那一刻已经一片空白。像怎么也刷新不了的网页,而我是焦急的等待着结果的人。 可惜网页运转的系统在并不漫长的等待下交出了一份空白的答卷。这令我感到失望和气愤,顺带着能凝固空气的尴尬被赶出教室。我几乎要后悔到扇自己耳光了,哪怕此刻在地上挖一条缝钻进去也好。但偏偏在此时,我听见了隔壁班传来了声音,太熟悉了。 嘿,你怎么也被赶出来了? 我刚运转过载的大脑此刻又恢复了运行,在遍布的回答中挑选了一条最烂的回答。 想到你了。 他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被我给吓得。我背后涌出一层冷汗,紧紧贴在背上,连带着廉价的校服一起。我脑子里只有一句:完蛋了。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飘过我悲惨的,痛苦的结局。我躲闪着眼神不再面对他。 我瞎说的。 气氛如同坠入冰点,他再没找我说过话。他触碰到了禁忌,因此不再与我交流。我应该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了学校路边的雏菊,一种不普通的开在路边的野花。在茂密的草丛中点缀着,是属于白昼的星火。 于是我们短暂的相遇了,就在我们要相识时却戛然而止。那些美好的相处时间,都随他一同离去了。他走之后校园里也没有多少变化。多了一次考试,多了一些作业,多了许多新面孔。却只有少数人记得有个人离开了。 过了一学期,我试探性的在他曾待过的班上问。我说,你们还记得马浩宁吗?原本沸腾的水一下子冷却了,他们都看着我,一双双眼睛注视过来,带着疑问。他们说,有吗?好像是有的吧。也有人在底下偷偷说,真的有吗?我不记得了啊。于是,教室里再次热闹起来,将我隔绝在门外。他们其中有个人突然大叫一声说,我记得他,他爸爸破产了,所以他爸妈离婚了,他也没办法继续读书了。这些话一路窜进我的大脑与血液中,我用力地呼吸着,感受到胸膛处的阵阵疼痛。它提醒我,这些都是真实的,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了教室,他们都去操场看篮球比赛了,但风扇忘了关,还在缓缓转着。我回到座位,像被捅破的气球倒在课桌上,脸贴着手背,突然想起了他。 回班的同学交流着刚刚的比赛,一位女生说,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呢? 我不知道诶。 我也不知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心里想着,要是我当时再勇敢一点,会不会还能和他成为朋友呢?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有人问过我,你在高中谈过恋爱吗?我想了想,笑着把笔记本合上。至于这个问题,我心里也没有答案。我心里应当是有喜欢的人的,只是我们并不认识,对他而言。有个女生偷偷塞给我一封情书,她在信中说:其实我们是小学同学,也许你把我忘了,但我一直记得你。我努力搜寻着小学时除了疯玩之外的记忆,遗憾的是并没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出现在其中。 还没等到我写信拒绝,她就约我出去看电影。她很拘谨的叫我的名字,然后犹豫着加上一句:好久不见。她化了妆,手指局促的在裙边搅弄,全身上下都流露着精心打扮的味道,像一只可爱的布偶猫。这样用心的装扮理应获得一个好的约会,所以我尽力陪伴她,让她度过了一个“梦中的约会”。在送她回家时,不知为什么,像着了魔,发了疯一样。我说,很抱歉。 谢谢你。 这次她的声音不再胆怯,对我露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我们都没有解释什么,连道别我都不敢说。万一她一直强撑着难过,被我的虚情假意给戳软了心,她会很难受的吧。于是我不回头,默默将她的联系方式删除了。后来我发现她也是这么做的。对我们双方来说最好的结局。 之后我把自己投进课业,在宿舍与教室两点一线,在那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时间去思考,闭上眼都是刻意被遮挡的回忆。我知道不管我如何让自己忙起来,总有一瞬间空闲的时候,那个人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躺在床上,室友们带着耳机打游戏,像掩耳盗铃的小偷,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他们的声音不会因为戴了耳机而减弱,发出的噪音也依然会穿过我无用的耳塞,在深处轰炸着。可是我没有办法反击,难道我要用更大的声音压制他们吗?没有人愿意与我共同沉默,造成这种结局的还是我自己。我并没有几个朋友。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戴上耳机,在封闭的床上看手机。 有人失误被爆了头,他骂了一句,将手捶在桌上,震得水杯翻倒了,无知的水源就这样被释放,漫无目的的朝着前方摸索。有人劝他别太生气,他便顺着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怒火,目的是为了让对方能理解到他的心情,然后与他一起怒骂。像一位失误了的脱口秀演员,他声情并茂的描述并没有得到哄堂大笑的回应。他气急败坏,又像是掩饰尴尬,指责道: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应? 因为那不好笑。 我这么想着,在脑中模拟那杯打翻的水回流向哪里。果不其然,他打喊着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他拥有了刚才所期望的——其他人的目光。但这并不是他现在所期望的。 我想到了他。他的眼睛湿湿的。像委屈着什么,像一只小狗。 这个夜晚对我来说是一场契机,它使我死去的星星重生了,又一次要在白昼释放出火花。 上天眷顾我,同时戏耍我。它害我远离人群中心,又将回归的机会送到我面前。他离开学校的这几年变了很多,变成了网上小有名气的红人,变成了大家口中的“马哥”。唯独不变的是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我心动了,几乎马上准备了简历投过去,但我犹豫了。就在手指要点击投送简历的时候,我止住了。 我要如何向他介绍我呢?我该说:我们认识的,就在高中,我们有次都站在教室外。他会有什么反应,是假装忘记或是敷衍过去。或者他真的不记得了。也许当我提起我们见过时,他也会像我一样在脑中回想,然后说,很抱歉。就像那时候一样。 如果成功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将出现在我面前,它能使我在这个大城市站稳脚跟,还能让我和他更进一步。各种意义上的。算是一份不错的投资。 于是我关上手机,在那之前申请了他们的合作微信好友。 一切都很顺利,比当年顺利过了头。我晕头转向的坐上公交车,司机那按耐不住的赛车热情也拉不出我,我紧张的护住腿上的包。里面有一只猫。 它叫嘟比。 他笑着帮我拿行李,伸出手想拍拍嘟比的头,被它龇牙吓得缩回了手。悻悻地说,它好凶啊。 它很听话的,你……你可以再试试。 我迫切希望他能说,好。这样我会把这个小家伙乱动的爪子按住,让它乖乖的,替我享受那遥不可及的触碰。 于是他说,好啊。 像一股暖流顺着血液去往全身,然后堵在大脑,像路边罐子里的玉米粒,在高温的翻转下发出嘭的响声。我的脸就因此隐隐发烫,在嘟比的毛里。在他的手搭在嘟比塌陷的毛里时,我感受到嘟比的呼吸和心跳,比手心更暖,比手掌更软。 在禁锢下,嘟比被限制了行动,它不满地从我手中挣脱,带着乱糟糟的毛远离了我们。 我遗憾着,他并不记得我。但那个欢乐的气氛说明我们并不是陌生人。 那是第一次,我们有了独处的机会。 夜晚的高楼显得有些凉,另我无法入眠。我走到阳台,看着与群星接壤的灯火陷入了一阵无力感。我想埋怨他,想指责他,明明我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竟然还能视若无睹的对我说,你好。 这不是我想听的,不是我期待的,不是我喜欢的。 我突然意识到了人们常说的,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它说的没错,凉风灌进我的身体,吹乱我的头发,在繁华热闹的街市用冷漠刺伤了我。 或许真的,从他退学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人生就分成了两条路,截然不同了。 高斯。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从背后传出。我一度怀疑是大脑出现了幻觉,陷进去的毛,湿冷的眼,旋转的高楼……是风太冷了吗?它鲁莽地闯进衣服中侵蚀我的皮囊,撕裂我的内脏,还十分“贴心”的留下了一段甜蜜又痛苦的回忆。它让我暂时忘却了疼痛,坠入一场编织好的梦境。我自嘲地笑,但不知为何,地面上行进的车,闪烁的光连在一起变得模糊。所有的痛苦化为一颗晶莹的水珠,脱离眼眶,随着地心引力沉入了黑寂的海中。 你太瘦了。 他看我,又看了眼躲在窝里的嘟比。连猫都比你胖。他突然拉进我的衣服,像是嫌弃。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高中,在连接教学楼的楼道与他的兄弟畅谈着未来。要幸福美满。要开心快乐。他觉得有些过于普通,思来想去又补上一句:再发大财吧!声音不大,只有几个人回头笑着看他的梦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在人声嘈杂的楼道口。像有魔力一样感染其他人,说着在其他人眼里简单过头的幸福。 我故作无奈,半真半假的。 可惜没能早点遇见你。 他的手愣了一下,随即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在我的连帽衫上用力拽着拉绳。是吧,看来他早就忘了我。我有些想张嘴,但真的张开后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该说什么呢?就像好几年前的那天,在那个并不阳光明媚的一天我曾说过的一句足以灼烧内心的话一样。我不得不说些什么,这不是出于我强烈的好胜心,而是源于其他人炽热的目光。 我听见他的呼吸声,看见他湿漉漉的眼睛,还有我早已吞干的唾沫,大脑再一次下达了错误指令,它只能在我极度需要的时候挑选最不合适的一条。 我们以前见过,你还记得吗? 于是我鲁莽的,带着那些回忆强行闯入他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