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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卓:青稞地

2023-08-24 11:38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桑丹卓玛的手飞快地挥动着镰刀,青稞们倒伏下去,一片片地,被扎起垛来,立在地头。她机械地低着眼睛,仿佛在躲避来自地头那端几乎听不见的割麦声,但那声音通过土地、麦子、镰刀、手臂,早已清晰地传入了她的心房。她一边躲避,一边又在极力地感受那声音的持续、停顿、轻微的喘息,甚至感受到了麦茬的汁液在镰刀下的无声断流。

        快中午时,桑丹卓玛一伸手,割去了那最后一道及腰高的青稞屏障。洛桑达吉手持镰刀,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看着他身后捆着的青稞,而他则看着她的脸。

        “你好。”他终于说。

        她笑一笑,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

        于是他又说:

        “瞧,太阳出来了!”

        她便矜持地抬眼看看太阳,太阳已普照了一个早晨,可她的确刚刚才发觉,太阳正暖洋洋地把美丽的光芒洒在洛桑达吉年轻的睫毛上。他在这种光芒中显得体魄健壮,富有朝气和无穷的激情。

        她的眼睛证实了洛桑达吉的太阳的确明媚地存在着,就使劲点了点头,说道:

        “谢谢你……”

        “不用谢……你们人少……不要说这些傻话。”

        洛桑达吉一听到谢字就非常紧张,他极不自然地扭开衬衣的领子,那纯白洁净的领口已湿了一片。

        桑丹卓玛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两人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太阳底下,一边是汗流浃背,一边是泪如雨下。

        桑丹卓玛从饮泣到失声痛哭,最后索性放下捂着鼻子的袖子放声大哭起来。洛桑达吉一次又一次地将硬领口往脖子后面推。

        哭了个够的桑丹卓玛听到有人在喊洛桑达吉的名字,洛桑达吉答应了一声。

        桑丹卓玛说:

        “是她给你送午饭来了吧?”

        “不会。”

        洛桑达吉一边说,一边迅速地将一条皱巴巴的手巾塞到桑丹卓玛的怀里,走了。

        桑丹卓玛的泪眼看着洛桑达吉离去,她想用手巾把眼泪擦掉,可是抬起的手却将手巾放在了唇上。

        这块留着异域芳香的手巾,是不是在那位走街串巷的小贩的毛驴车上买的呢?小贩经常站在洛桑达吉的庄廓门前喊个不停。这时,洛桑达吉的妻子尕金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唤他进屋,买他的手巾和丝线,还会和他说笑,使敏感的邻里不得不侧目而视。

        桑丹卓玛每次想到洛桑达吉,就会立刻联想到尕金,很多时候觉得想到尕金比洛桑达吉还要多,她对此毫无办法,这次又不例外,一条小小的手巾,使她烦恼顿生。

        桑丹卓玛怏怏地回到家中,发现女儿香萨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抱在怀里逗笑。她大吃一惊,扑过去将香萨抢了回来:

        “你是谁?”

        那男子笑的时候,有一口非常美观的牙齿,不怀好意的人一般不会拥有这种牙齿的。男子笑着说:

        “我是索白千户的仆人,我叫完德扎西,我们夫人听说你梳辫子梳得好,特意让我来请你,明天一早去好吗?夫人等你。”

        他一边说,一边将双手垂在袍边,好像是在等吩咐:“夫人在亚塞仓城堡里等你。”

        桑丹卓玛说:

        “我知道了。”

        “那好,就这样,我回去交差了。”

        完德扎西将怀里揣着的一块小奶酪放到香萨的嘴里,又露露雪白的牙齿,告辞走了。

        一大早,桑丹卓玛就收拾停当,然后打开炕柜,取出一把红木细梳。梳子的质地非常精良,流线形的梳身,细腻的梳齿,用来梳理藏族女人的素素长发再合适不过了。桑丹卓玛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出一条淡蓝色的哈达仔细包住它,放进怀里。

        骑上马,母女俩在清香的晨霭里,从处在凹地的恰姜仓出发,走上山坡,绕过亚浪山,走在通往亚塞仓的小路上。

        一派秋野。

        一派丰腴而甜美的秋之原野。

        她捂着梳子,缓缓地走。梳子是很多年前,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礼物,母亲曾用它打扮过多少美丽的女人啊!母亲的梳头绝技曾名噪四方,如今,母亲的梳子连同梳头绝技都留给女儿了。同母亲一样,她常常被这个人或那个人请去梳头,她梳过多少新娘的头发已记不清了,但是新娘或木讷,或羞涩,或哭泣的粉脸是难以忘怀的。她也曾是新娘,但她的头发,却是自己梳的,用的也是这把红木细梳。

        马儿喷着响鼻,它的四蹄已被露水打湿了,它轻盈地替换着步子,保持着平衡的高贵与尊严。

        这匹马曾有一位雄性伴侣,伴侣的名字叫作雪狮。那一年,桑丹卓玛的丈夫嘉措,在一次赛马会上相中了它,他一下子就相中了在赛马会上一举夺冠的雪狮,然后用二十张上等水獭皮把名扬天下的雪狮据为己有。

        他第一次跨上去的时候,雪狮立刻四蹄张扬,给新主人来了个下马威。那以后,嘉措愈加疯狂地爱上了它,经常不厌其烦地翻上翻下,对它百般照拂,企图和它建立一种家庭氛围中的兄弟关系。雪狮是懂得感情的,它渐渐冷静下来,默认了这一事实,它对主人最好的回报是,不论主人在任何地方烂醉如泥,它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驮回家交给女主人。

        女主人对烂醉如泥的丈夫常常报以无奈的一笑,她的无奈在于她不懂丈夫何至于如此。在她看来,天空依然是蔚蓝的,而蔚蓝只属于看得见蔚蓝的人,她是其中之一,他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或许他看到了另一片天空,那片天空,对她来说却是十分虚妄的,甚至有些可笑。

        嘉措到底还是走了。那天天气很好,他一早就牵出雪狮。晨光中,雪狮洁白透亮的身体变成了温柔而灿烂的金色,如同梦幻中某位王子落难时留在观者瞳仁里的剪影。

        嘉措吹着口哨,故作轻松地给它紧紧地系上肚带。雪狮昂扬而立,长啸一声,卷曲的金色的长鬃纷纷扬扬,露出它雄性的结实的后颈。

        这时,嘉措同他的护身盒一起跨上了雪狮。他为他今后的漫漫长途只准备了两样东西,雪狮和护身盒,生命和保卫生命者。

        雪狮再啸,随即绝望地走出了院门。牛犊般大小的黑色牧羊犬,低唳着跟了几步。晴朗的天空下,雪狮的胸铃哀哀不绝,灵巧的四蹄踏着冰封的大地,笃实而沉重。就这样,嘉措离开了代扎。

        那一年,小香萨只有两岁。

        只有两岁的小香萨对那一年的记忆却是超常的,她知道她有一位英俊高大的父亲,不论怎样,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当他打猎时,当他和朋友们谈笑时,当他用胡子茬来逗她时,甚至当他和母亲大吵大闹时,他都是独一无二的父亲。

        父亲的伴侣雪狮,也是她的伴侣,雪狮只属于她同她的父亲。因此,她绝对禁止雪狮同牝马的交往,每当雪狮归巢,她便坚守在它的身边,不许它去亲近它的女伴,每个午后,她都倦睡在雪狮的脚下。

        由于她的坚守,雪狮同那匹牝马饱尝了相思之苦。它们只能以目传情,以歌代思,聊慰衷怀,但它们绝没有半点抗议的表示,它们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或许它们没想到最后等来的竟然是分离,但结果就是结果,当雪狮的咴声哀哀不去的时候,牝马的前蹄到底渗出了血来。

        如今,四岁的香萨就骑在这匹失去爱侣的牝马的背上,她抚摸牝马的鬃毛,仿佛在抚摸心中怀念着的雪狮。她看见牝马的两只尖尖的小耳朵转向前,又转向后,茫然无助的样子,便即刻感到悔意在烧灼她握着鬃毛的双手。

        香萨放开两掌,对从后面抱着她的母亲说:“阿爸什么时候回来?”

        桑丹卓玛紧紧抱着女儿,她盯住女儿头顶的两涡发旋,吃不准那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女儿在鞍子上扭来扭去,等待着母亲的回答。

摘自《太阳部落》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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