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影
从博丽神社一路向下，在兽道半途的一棵巨大落叶木前勇敢的穿过层叶叠枝，便能在密不透风的翠林之间找到一处静谧的空地。几块满是风痕的裸岩直面着无物的天空，偶尔还能看到零星的虫鸟掠过树梢草尖，若是坐上被阳光烧的滚烫的石头，面朝东边，便能看到树顶与天空恰巧虚掩着的地平线上的一切，招摇的风影与远方的浓雾不清，升腾的气流在卷云中划出白波。据说，那已经是结界之外的地方，但除此之外，这里与远方便再无半点人烟。 今日却有所不同。 遮天蔽日的双翼在阳光下反射出寒光，漆黑的身影不动声色，平静的望着外界。 一边的草木中，先是刺出一只长角，然后矮小的鬼的身影，随步暴露在烈阳之下。萃香摇头晃脑的抬起手上的伊吹瓢，细细眯起眼睛，挑起睫毛与双眉，喉咙与脖颈配合着颤动，一口一口的饮下烈酒，随后发出豪迈的嘶吟。但还没等得用手臂擦净嘴角的液体，余光便瞅见了遮挡住地平线的阴影。随即，迷离的眼神随同湿润眼眶缓慢蒸发，眼睑拉扯着睫毛排开，尚未合拢的下颚微微张开，顶住前牙的舌头缩向后方，连同她的思绪一同呆滞少时。 但鬼从来都是善于接受现状的存在，如同传说中一样。虽然平时大家都当那天狗的新闻是个笑话，不过谁都清楚关于天魔的相关的事情……开不得玩笑。 萃香小心的抹去嘴角污垢，顺着脸庞抹过双眼前的雾气，又拍了拍裙上的灰尘。 “又没什么必要，还是说这些岁月里你改变了很多？” 矗立的黝黑城墙毫无缘由的发问，当然萃香自然是明白面前存在的面目如何。 “嗯……不止我，鬼族都已经换了个样子啦。” 娇小的身姿从干裂泥土上跨到石块一角，一蹦一跳着靠近最高的秃岩。 “幻想乡里的所有人都收拢了锐气，大家和和气气的在这一小块儿地方享受最后的日子……这不就是你……或者他想的吗？” 天狗不语，以缄默面对着现实。 随着萃香靠近，一边黑羽扬起些许，恰巧足够一人弯腰通过。尖角微微一顿，便低下头颅，手脚并用地钻入阴影之中。刚刚坐定，干爽的清风便拂面而来。 萃香牵扯着衣领抖动起服势，似是忍耐的眉头随着流风舒展而开。 “不过话说，你怎么来这儿了？还是说那群天狗不够你折磨的？” 余光中，萃香看到了紧握着的拳头在双翼的阴影中渐渐放松。 “折磨……不至于吧，我也仅仅是告诉他们我回来了而已，也告诉了其他人。” “那有什么可踌躇的，接着往下执行你的计划不就好了。” 言语间，萃香抬起伊吹瓢刚想痛饮几口，而壶口漆黑的切面已经说明了一切。 “喂，想喝酒自己来拿不就是了。” 烈日下，那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陶盘，从半空切面中，晶莹剔透的流水潺潺而下，在光线里泛出闪光，映出些许地平线的影子。 “你变了，我就不准变？” “哼哈哈哈。” 二人淡淡的笑了几声。对着远方的泡影一饮而下。 “你不觉得可惜吗？” 梦的嘴中泛出酒香，用手毫无顾虑的擦着酒液。 “……” 萃香看着手里的伊吹瓢，又望望远方夹杂着树影与雾气的地平线，耳边清风掠过草木的潮声在阵阵蝉鸣声与叶浪声里变成了某种号子……古时的鬼喝酒时才有的号子。 现在的鬼几乎不再出现于地上，更别说望着地平线发呆。 “可惜，确实可惜。” “我觉得我应当能记住每一位天狗的模样，记住他们的生活，喜好，悲伤，快乐，也就像神明应当做到的一样。” “但你发现，你早已经记不起这些岁月里那些人的样子了。” 萃香身边泛出雾气，承起伊吹瓢，晃晃悠悠的向着梦手中的陶盘中倒入醇流。 “只剩几句话，几张脸，几本书，几个字。” 二人再度饮干手中器皿。 “我现在都还在踌躇，踌躇于我的判断。幻想乡美好，但同时又如此残酷。” “他没想那么多吗？” “……想了，但我脑海中也一直有一句话在回响——‘你是你，我是我’。或许是他在劝诫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幻影，又或者……在他的眼里已经有许多人只留下一些幻想般的记忆了，这太过承重，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应当去承受这些苦楚……幻想乡的目的便是创造一个平和的坟墓，但有些人连完整的自我都没法留下，空余一些无聊咿呀，连正主都被混杂在混沌之内……发酵，腐败，然后，迎来终结。” “……” “我们从他们身上抽来信仰，抽来力量，又无法真的在尘埃落定之后提供什么，太多天狗，不，太多人遭遇了这些，却连一丁点真正的幻想都无法得到满足。” 话音刚落，梦的盘中不知何时又被装满。 “这是特供的，喝吧，喝完能好点。” 二人再度饮尽手中甘泉。 远方的地平线在恍然中飞近，赤阳瞬间下沉，皎月飞升，随即是群星划出长尾，散作星尘。地平线的泡影中雀跃的雾尘，枝叶变成了成群的幽灵，仰首望向秃石的人群。他们展现出自己最精彩，最美丽的一面，笑着，呼号着，大幅招手，然后在飞驰的地平线上迅速的散去，又凝结成新一幅闪亮的群星，而燃尽的部分则缓慢下沉，随着月光埋入土中，生成一枝枝泛着微光的花，凋谢腐败成闪亮的光斑，回归烈阳与皎月。 那飞驰的地平终是来到面前，又像是毫无阻拦般穿过身躯，虚空中依旧不减速度。而在逐渐剥开的幕布中，一个白发红面的老人自昏暗中扬起面容，再将天上地下的一切用遮天蔽日的双翼扫入怀内，朝着梦投来灼热的眼神。 “你该走了” “前进，唯有前进才能得到答案。” “而他们，会在我这里，直到我们的终结。” 周围的世界溶解，失真，最后变成无数个字符，无数个名字，没入无形的混沌之中。 …… 长足的沉默后，萃香从眩晕中回过神来。漆黑的城墙依旧站在这里，羽翼依旧遮住烈日，清风依旧拂面，拨打着远处的泡影。 “我……晕了多久？” “一小会儿，不过怎么会有鬼会给人喝自己都受不了的……酒……是酒吧？” 梦轻轻缩着眉毛，嘴角微微上扬，喉咙中的气流不受控制的呼呼作响。 “欸，鬼是不会骗人的，这不是，”萃香忽然额头发痛，伴随着天旋地转与满天闪亮的星星，“你看，果然好点了不是吗？” 梦鼻中喷出一口大气，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怅然。 “所以……要帮忙吗？” “啊……” 萃香身后出现厚重的羽毛，鼻中传来太阳烘烤过后的花香。 “好久没再试过这样了，把我送到神社后面就行。” 羽翼从脚踝处向前，轻轻铲起矮小的伊吹之鬼，萃香平躺在之上，捂着脑袋缩在层叠羽毛之中，头顶则有另一片羽翼遮住太阳。 密林中的树木识相的让开通路，蝉鸣与鸟兽不做声响，之余清风拂过树梢。不一会儿，漆黑的羽翼内就传来安稳的呼吸声，悠缓，怅然。 梦向前踏出一轻缓的一步，嘴中小声念叨。 “那就只能希望别被灵梦看到了……” 至于后来，被灵梦嘲笑的鬼的身影，那便是后话了，但二人都知道，这与那些星尘划出的轨迹一样。 并非泡影。 R.I.P. 清水星 2023.7.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