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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一#尼维尔之夜的孤寂(最终话)

2022-04-24 18:56 作者:琳の希望  | 我要投稿

        我们的目标是东北方敌军占领的圣柏莎教堂废墟和废墟后的两排战壕。也许机枪和坦克,陷阱和埋伏就在等着我们,但别无选择,这里是探照灯覆盖范围最小的区域。我们需要等待西侧的部队打出信号灯和闪光弹对另外的目标点发起强攻,我们才能在敌军疏忽防御的情况下尽量打一个措手不及。之前受伤的队友我们一致决定将他留在上一片战壕较为安全隐蔽的位置,留下了一些食物和搜集到的弹药。接下来的行动伤亡绝对无法预估,我不希望让他白白牺牲。

        来了。空中飞起一颗耀眼的闪光弹,让月光变得暗淡。西侧的高地已经传来激烈的交火声,我们也开始向前摸进。其他战友们也默契的推进,尽最大可能减少挪动发出的声音。其他小队率先摸进废墟,给出手势,没有发现敌人。我们这边摸到战壕,也没有发现敌人,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碉堡和探照灯急中照在西侧高地,架着的机枪也在往交火点扫射。确认目标点安全后,因为没有通讯设备,只能让二队队员带着消息向后方汇报,听候接下来的行动指示。我们以废墟的残垣断壁为防御工事,上好子弹,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和向西侧支援。

        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高度紧张的我们听到了轰鸣声,地面也在随之震动,伴随而至的,是象征死亡的索敌照明灯。刺眼的亮度把来不及躲避的我们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然后,一发炮弹落在了废墟里。冲击波和爆炸让我顿时失去了知觉。

        我再一次站在了没有光亮的死水中央。我听不见战友们的冲刺,听不见教堂的交火声,看不到战友们的身影。我蜷缩在原地,眼里空洞无神,曾经燃烧的篝火已经消失不见。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开始怀疑。我身上沉重不堪,如枷锁般困住我,让我不能移动半分。上战场之前的美好和回忆正如断片般消失不见,不止这个世界是黑暗的,我的眼前也是黑暗的,我的灵魂也被黑暗吞噬了。黑暗中伸出无数只手将我拉扯,企图将我拖入死水之下,将我置于死地。身上的沉重和虚弱让我失去了挣扎的权利,在悲愤中陷入无边的死水。我看不见教堂的战场,但我的心能够看见,听见。我的队友或许已经倒在废墟之下,被水泥掩盖;也许已经被子弹洞穿,失去生命迹象;也许被炮弹击中,在痛苦中挣扎而逝去;战友们一个个倒在枪口下,用尸体铺出路来,让后方的战友有机会炸掉;也许我已经被炮弹洞穿,陷入长眠……

        我的灵魂再一次接受审判,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也不知是否实现的状况让我宁愿现在就陷入死水中淹死,让我的灵魂得到解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次受到幸运的眷顾却只能伸手多救一个身边等待救援的队友或是眼看着队友倒在血泊中,一旦活下来,我的后半生也注定与后悔、遗憾和悲痛相伴。这里倒下几十万,之前已经不知道倒下多少个几十万了,法国能有多少个20岁的几十万经得起死亡的考验呢?这里躺着的不只是士兵,是法国的青年一代啊!今天大家倒在这里,日后若再发生战争,发生在本土,发生在家乡,还有多少人能拿起枪反抗?难道要老人和孩子来奔赴前线吗?我的灵魂在咒骂,骂这战争的丑恶,骂这场毫无意义,以命换命的战争,我不知道这片战争的创伤要多少年才得以修复,我也想象不出来这片土地曾经是多么的秀丽和温馨。生灵在哭泣,鬼魂在游荡,死有不甘,死有不甘!我哪怕死,也要博得别人生还的机会,我若是活着,就要背负无数人的期望,将未来的生活以10倍、20倍的努力过好,让他们看到这个世界的变化,让他们见证战争不再的世界!


        一丝光明硬生生把我从沉没于死水的濒死边缘拉了回来。我的灵魂不知道还是否完整,但我知道,我的灵魂回归肉体了。当真实感逐渐降临在我的感知中时,我才发现之前的沉重感并非虚拟,我被掩盖在废墟的碎石之下,下半身没了知觉。战火已经到了远方,我的身边只有沉寂。也许是爆炸的影响,我的左耳从恢复感知以来听不到一点声音,外界的消息只能从右耳一点一点的捕获。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有着一丝生机的人。背部沉重的碎石让我喘气也逐渐成为了奢望,干瘪的嘴唇和失声的喉咙让我不能呼叫,虚弱的身体让我不能挥动手臂。我不知道自己的血液是不是已经流干,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有人发现,我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对疼痛感做出任何反馈。如果上帝真的在保佑我,为什么不愿意再拉我一把呢?慢慢的,我连睁眼的力气也在流逝,一股困意也涌上心头,我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我最后的感知,来自我微弱的听觉。与其相信是上帝有所不忍伸出了援手,我更相信是队友从死人堆里把我刨了出来。那双手,给我的生命续了一把火。

        我不清楚自己背后的负担是怎么消失不见的,我被重物压迫许久的双眼无法见证,我失声的喉咙也不能说出一句感谢,连眼泪都因为脱水而干涸。我就这样软绵绵的任其摆布,哪怕是敌人为了补枪,我也没有怨言和遗憾了。喜出望外的是,这个人给了我一口水,然后撕扯着布,给我腿部和腰部做了包扎,接着给我的手上塞了一把手枪,拖着我往远离战火的方向行进。

        “队长,我求你不要这么轻易死掉,我已经给这里每个人都尝试救援了,只有你还有一口气,如果你还活着,就麻烦你拽一拽我,让我不要独自拖着一具尸体回到后方交差。”

        如果我还能哭泣,我此时一定已经泪流满面了,可我现在连抬手都已经费劲,只能尽力睁开双眼,用模糊的视野去看看这个我还能看到的世界。我张开嘴,试图发出一些声音。虚弱的喘气让他边拖着我走,边啜泣。我笑了起来,虽然笑不出声。我真想告诉他,之前兄弟留给我的手表,差点把我硌死。他让我把手枪上膛,这里并不安全,教堂废墟的交战只持续了两天不到就把主要集中到了西侧,人数优势压制不了敌人的布防,在无数的牺牲之后,敌军虽然选择退走去支援其他战线了,但这里镇守的,除了我,就只有一地的尸体了。

        我笑不出来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并且没有给我机会去消化,接受。阳光的照射让我的四肢有了一些知觉,我两手用力给手枪上膛,然后警惕着队友的背后,权当是安慰我们俩。他拖着我没有办法防御,我迟钝的反应即使看到敌人也来不及瞄准反击。我只希望,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注意两个毫无作用的小兵。刚闭上双眼,我最不希望出现的变故还是发生了。我感到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右腿,刚刚恢复知觉的我连疼痛都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看着腿部流出一股鲜血,带走我的残存的生命力。我的视线内只有两个敌军,他们像开玩笑一样践踏我的生命,明明有机会一枪将我打死,他们却选择最混蛋的方式,让我怀着绝望消逝在这片土地上。我的队友听到枪声立刻拖着我狂奔,他拖着我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喘息也变得沉重,我恨不得给自己一枪,给自己一个解脱,而不是拖累本能活下来的队友,让二人难逃一死。他边跑边痛苦的大喊,叫我开枪反击。我看到那两个敌人不紧不慢地上好下一发子弹,瞄着我们的方向准备射击。抬起枪口已经成为了奢望,我只有扣下扳机的力气。连开了三枪之后,险些因为脱力而丢掉了枪。显然,不但没有打中敌人,还成为了他们的笑柄。第二枪射出,队友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仍然没有丢下我,拼命地在地上爬动,呐喊中带着哭腔,“我一定…把你安全的送到后方……”我把手枪的子弹认真的打完了剩下的三发,然后静等着死亡。敌人一点一点的折磨我的队友,我没有心思数那个混蛋一共打了多少发子弹,我恨地直咬紧牙关却无力反抗,他们就这样折磨我的队友,直到他的血液流干,直到他再也没有了动静。我哭不出来,因为他们没有再给我补上一枪。

        我想起了上战场前大家一起夜里聊天的欢快,想起了大家找我谈心,托付我的悲伤,想起了队友送给我的手表,想起了他给我代写的信。他想把我拖回后方,因为我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可是…可是他也有妹妹啊!我无声的嚎叫,无力地咒骂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生的希望就在眼前非要被活生生掐灭,但凡有一丝怜悯!敌人给我的不是怜悯,是对我的侮辱,是对在这里牺牲战友的侮辱,是对生命的侮辱啊。我松开手中的枪,吃力从怀里掏出几乎要硌死我的精致手表。我也没能保护好这个,指针已经折了,可我还能听到齿轮如老人般和蔼、温柔的转动,好久没上发条,这颗机械的精密心脏也在缓缓停止跳动。我想到接下来就要轮到我的时候,悲哀已经充斥我的大脑,不再抱有任何抵抗的想法。我靠在队友的脚边,感受到他温热的血液从我的脑后流过,然后被这吸血的土壤掠夺,直到完全殆尽。

        不是我命不该绝,而是所有队友用他们二十岁的生命和清澈健康的灵魂始终庇护着我。夜晚的月光头一次让我感到刺眼,之后是更加刺眼的灯光。我在昏迷之前听到了他们急切地呼唤,“这里!这里还有活着的,快来救援!”

        根据隔壁病床的战友所述,我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个奇迹,几近衰竭的肾脏,受到创伤的眼角膜和眼部神经、左耳破裂的耳膜,小腿的贯穿伤、肺部的中度损伤,虽然每处伤势都不至于导致死亡,但经受这么多痛苦还能活着,真的让他感叹生命的伟大。我不想跟喜欢大呼小叫的人作出回应,但是当换药的护士过来时,我死死地抓住她的手,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跟我倒在一起的人,你们救了吗,他还活着吗?”

        她叫人摆脱了我的威胁,然后一脸严肃地通知我,“我们到达的时候,你的战友已经因为子弹造成地多出贯穿伤导致失血过多死亡,我们不能为了救治一个救不活的死人,浪费了本应该救治更多幸存者的医疗物资!”

        我说不出话,闭上眼睛,任凭泪水划过脸颊,打湿被子。作为队长,我收到了最后一位队友的铭牌——在战壕躲避敌军的时候,他所在区域遭受了毒气弹的范围打击以避免冲锋部队有后撤的路线,等下一批人员到达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变得认不出是谁了……唯一的可能也在此破灭,我不知道该如何去交代,只能躺在在病房里像孩童一样哭泣,我活着还不如死了更令自己安心。在发泄情绪之后的昏睡中,我好像看到了曾经一起较量腕力时的笑容,看到了一起比试耐力时的不服气,看到了他们晚上聊着未来,聊着喜欢的女孩时候的一脸纯真和自在。没了,都看不见了,我想象不出被留在后方的队友被毒气活活熏死时的绝望,我想象不出队友拖我时中弹倒地的绝望,我也看不见队友们被炮弹击中连嘱托都来不及出口就被打碎了的,生还的希望。他们之中,有的身首异处,被废墟和泥土覆盖,长眠在战争的焦土下;有的因为毒气侵染而不能魂归故乡;有的倒在即将安全的道路上,双眼不能瞑目,只能在火化后身披着国旗,回到家乡,陪伴他心爱的妹妹。他们所托付的,我认真保管并交给他们的家人;他们所没能活下去的,我会认真活下去,以十倍、百倍的努力去好好活着!

 

        我之后再也没有上过战场,上级也没有阻止我回到家乡——部队大幅减员导致的哗变让他们不得不审视我们这些炮灰一样的角色所提出的诉求,去以此稳定军心。八个月的时间,我养好了腿伤,尽管还有些不便,但大概可以一个人正常的活动了。我告诉自己,我是在走出我们五个人要走的路,要去看五个人一起看的家乡和世界,我不能再以任何理由去糟蹋自己的身体,因为这是一种对生命的侮辱,对牺牲队友的不敬。穿好一身干净整洁的军服,我回到了家乡,站在了家门前。我的脖子上挂着剩下四个人的铭牌,激动又克制地敲了敲门。迎接我的,是泣不成声地父母和一把抱住我哭泣的妹妹,还有…哥哥的骨灰。爸妈悄然出现的白发,让我感觉快两年的时间好像过去了十几年,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向哥哥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我知道,从今往后,我所经历的故事,要再多一个人倾听了。

        家里的烟火气因为我又一次点燃了。我珍惜每一天和家人的陪伴,珍惜每一天和邻居的问候,珍惜每一天都能完好无缺的生活,不用在生与死的夹缝中竭尽力气生存。我拜访了我剩余四位队友的家人,给他们分发了从上级要来的抚慰金、他们的铭牌和托付我的物品。每一家都留我一同用餐,一起聊起了这些永远年轻的他们曾经的过往。当我找到队友的妹妹发现他们是一家残缺家庭并被好心人收留的时候,我差点当着他的妹妹控制不住眼泪。他们的养父母偷偷抹着眼泪,我却不能就这样告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哥哥已经不在的残酷真相。经过养父母家庭和我父母的同意,我决定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收留并将她和妹妹一视同仁,连同队友对她的关怀和呵护,一并交给她。

        战争也在后来结束了,我不认为这场战争存在输赢,也不认为这场战争可以结束一切。我们这一代人,无数葬在了战争之中。而这场在我们眼里无意义的仗,也不会塑造出所谓的英雄,我们不会是,那些把人向死亡推动的军官也不会是。我们本应享受青春年华,却不得不拿着武器走上战场,进行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厮杀。这是我们的使命,却不应是我们的使命;可我们能做的,却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向前推进,直到最终将这里作为自己的归宿。英雄应被铭记,但等着我们的只有被遗忘,只能沦落为这无名的土地上同样无名的孤魂野鬼。作为幸存者,我背负着那些将来会无名的战士们的美好愿景,让他们看到这个世界还有美好,从而得以安息。

        这场仗,给法国的伤害太重了,给我们的创伤也太大了。做梦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梦到曾经几乎殒命的战场,梦到那些年轻的他们,尽管我不再年轻。我在20多岁的成长几乎是指数型的,一夜之间,我的心性好像已经可以跟年过半百的父辈相比,这样过度快速的成长,只能用悲哀来形容。如我所言,这场战争不是结束一切的战争,它不可避免地让下一次战争在欧洲再次扬起战火,我没有再选择奔赴前线,因为我所背负的不允许我这么做,我的国家也没能展现如一战时的勇猛斗志,我也可以理解——当可以背负国家命运的一代人已经消失不见的时候,你还要找谁去承担?难道要让老人和孩子奔赴前线?我很庆幸国家的领导人没有这么做。当二战也随之结束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让我难以置信的奇迹,它发生在遥远的东方,这个雄鸡一样的国家版图让我感到亲切,有着高卢雄鸡一样昂扬的姿态。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和政府用落后的武器和不向侵略者低头的意志打败了像纳粹一样邪恶的法西斯主义,哪怕承受了3500万的伤亡和数以亿计的损失和大片土地的的创伤,也能在这样惨痛的胜利后逐渐强大起来。我给予来自我个人的崇高敬意,并在接近高龄的时候,和我的队友们以及哥哥一起拜访了这个令人起敬的国家。我们一起听闻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迹,也参观了这里美丽的风景。

        愿经历过战争苦难的人民都能重建起他们的家园,再次建设起一个伟大、富强的国家。

        埃纳河的夜晚,永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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