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门诊部走廊上，一杯摩卡咖啡在手，他和母亲开始了最为常见的话题，“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只有两个人参与的读书会就这样简单地开始了。

从母亲确诊患有癌症以后，他和兄弟姐妹、父亲轮流定期陪母亲来医院就诊。长大以后的孩子，远离父母、独自生活，与母亲越来越难以有长时间相处的机会，也难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幸运的是，阅读这个习惯，是母亲助他培养起来的。

书籍成为我们探索彼此想法的媒介，让我们可以自然地探讨那些我们关心但又不太好开口相询的话题，也能让我们在焦躁和紧张时不至于太尴尬。

他和母亲并不一定会同时阅读同一本书，相互推荐自己喜欢的书籍，并就书籍发表各自的看法。他们不曾太多地谈论读书会本身，更多的是谈论书，谈论人生，谈论该如何面对死亡。 

毫无疑问，我们每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没有谁能知道具体是哪一天。或许是几十年后，也或许就是明天。我们可以做到的，只是尽量充实地过好每一天。

陪母亲去医院就诊，大部分时间是直接约在医院。有时候，他提早到了，会发现母亲已经等候在那里。有时候，他到太早，母亲就会打电话跟他说医院门口哪家商店的小吃好吃，让他去看看。

母亲的主治医生总是满脸微笑，体贴又温柔。在候诊的空隙里，他们看书，或者讨论某本书。

有时就诊结束，母亲身体状况良好的话，他会和母亲一起去书店。他们不会一起逛，而是各自行动，扩大搜索书籍的范围；过了大概15分钟再碰面，向对方简单介绍各自搜索的收获。

我不认为死于癌症更不幸，相比于死于心脏病或其他疾病，以及意外或任何其他事情而言。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真实的生活。假如排除掉与死亡相关的书，那么就没有几本书是我们能看的了。

也由于与母亲的读书会的契机，他决定重拾那些一直想看却没有看的书，那些他堆在床头很久、甚至出差时都随身携带、却始终没有看的书。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太多想看却看不完的书，太多该做却无法做到的事。而母亲教会了他，“读书跟行动并不矛盾，阅读真正的敌人是死亡。”

那个周末，我开始阅读这本书，只看了大约二十页，我就进入了看经典之作时才能感受到的妙不可言的氛围里，整个人沉浸其中欲罢不能。我完全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了，以至于达到了一种“正在看书，勿扰”的状态。

别人向你介绍一本书的大概内容，和你自己完完全全去看完这本书，是不一样的。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可以的话，书还是要自己去看。

光读简介并不是真正的阅读。实际上，读简介和阅读是两回事。简介是对内容的浓缩、分割，也言简意赅；而阅读是更广泛的、详细的叙述，还要连续不断地增加和拓展内容。

当他跟母亲诉说“想读的书却一直没读、读不下去”的懊恼时，母亲跟他分享了自己的一个小秘密：有一本1500页的书籍，从1926年到1942年，断断续续看了16年，至今都没有看完。

有很多大部头的书，常常光看序言就看不下去了，或者看了开头几页就中止。母亲建议他直接从一百页开始看，看完之后再转回来看开头。有些书，连译者也提出不要从序言开始看。

不论是大部头的书，还是小说，他和母亲都更喜欢经典，更喜欢纸质书。

我之所以喜欢纸质书，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们有真实的存在感。电子书没有物质形态，也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印刷品是真实存在的占据空间的东西。电子书你既摸不到，也感受不到，它们像一些无实体的灵魂，既无质感，也没有分量。它们可以钻进你的大脑，但无法让你心向往之。

一本好书，可以让人看到不同的世界，让人从不同的方面观察近旁的所有人。

化疗的过程很痛苦，癌细胞被控制，缩小、后来又急速蔓延。有护士来跟母亲做问卷调查，母亲才知道自己已经处于癌症四期了。

他阅读关于死亡的书籍，总是难以避免感到难过，却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透露出来。他去看《疾病的礼仪》，学着怎样跟生病的母亲讲话而不影响她的心情。他想把与母亲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做好，他不想让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后悔。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难过、非常孤独（不管孩子年龄多大，在被父母舍弃时都会感到孤独），为以前的时光，没有说出口的话，为不能分享的，乃至不能用一切现实的手段表示的感谢，为他们在生命最后那段时间所忍受的痛苦、无助、生理上的羞耻感，为所有这一切感到后悔。

可他的母亲，却看起来永远那么勇敢。在医生允许的情况下，母亲举办了自己的生日宴会，去陪伴孩子、孙女孙子，去参与意义重大的颁奖典礼，甚至还为自己准备了一顶漂亮的假发。

母亲一直在与癌症做斗争，永远觉得自己很幸运：有家人陪在身边，有儿有女，还能记住自己爱的人，还能看书，还记得看过的书，还能去喜欢的地方，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美好的事情。母亲早早开始有意无意地准备自己去世后的事情。

我去世之后，我不想你们任何人悲伤。不过我希望你们可以彼此关照，假如我听说你们中有谁吵架，我会很生气。假如有谁搞破坏的话，我将从坟墓里钻出来教训他。

母亲不想在一切医疗手段无效的时候、忍受插管的痛苦延续生命，她想安静的离去。当医生告诉母亲可以回家呆着的时候，他知道，这一天终究来了。

兄弟姐妹几人开始24小时不眠不休地陪护，每人轮番陪护母亲，在母亲清醒时和她说话，在母亲昏迷时握着她的手。他和母亲谈论共同读过的书、书的作者，还有书里的人物、最喜欢的段落，对母亲说他爱她。父亲和母亲呆的时间最多，回忆两人年轻时一见钟情，回忆曾经一起冒险和渡过的美好时光。

凌晨3点15分，母亲去世了。

有些事情你无法融及，但你可以把手伸向它，一整天地伸向它。像是风、飞走的鸟儿，还有上帝的旨意。寻找这些事物，让你的生命更充实、更幸福。蛇滑行走开；鱼儿跳跃，如同幼小莲花，探出水面，又钻回水里；金翅雀唱着歌，在你够不到的树梢。我看着，从早到晚，永远看不厌。

生命最后的读书会

如果陪伴父母与追求人生不能两全，你会怎样选择？在作者威尔·施瓦尔贝处于风光无限却也疲惫不堪的职业期时，母亲突然查出癌症晚期。两难之间，威尔选择了陪伴母亲走完最后的时光。但是威尔一直不知道如何与母亲沟通并自然相处，直到他们开始共读一本书。在固定进行的读书会期间，他们开始了一段阅读广度和人生深度的对话之旅。

本文作者：戎马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