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镜】云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张军五十岁了还喜欢拍云。这年秋天,老同学李先发来消息,说自己买了台相机,问他国庆要不要一起去乡下拍点照片。张军又惊又喜,问他:
“你咋也玩起这个了?”
“女儿带的呗。”
“好好好,那我订个农家乐,三十号晚上来找你?”
“行,我再捎几瓶酒来?”
张军说好,还加了两个龇牙笑的表情。七天后的傍晚,晚霞浓艳,他在李先小区门口停下开了十年的本田,刚拍了没几张,便远远听到老友的大嗓门:
“老张!吃了没?”
张军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点头。李先把两瓶大曲放到后座上,合上车门,忽然用力嗅了两下,大笑着点了点张军的鼻子:
“你咋也和我女儿一样学起吃沙拉了?”
“这不减肥吗?”
“胡扯!你嘴里一股沙拉酱味儿,把那吃了还想减肥?多少年了,你减肥和我戒烟,那次数简直是......用你们数学的话怎么说来着?”
“正无穷?”
两声大笑。李先坐到副驾上,点起烟,瞟了眼张军的肚子:
“你吃沙拉多久了?”
“半个月,咋?”
“我觉着你肚子小了。”
“我倒没感觉。”
他干笑两声:“要真小了,丢的也不是肉,是钱。那一份沙拉好几十块,可比教工食堂贵多了。不过也怪,你说这一样是萝卜生菜,怎么它照片里就看上去那么勾人呢?”
“害,滤镜打的,我手底下那几个弄宣传图的小伙子可会了,你拍云拍天不用吗?”
“我还没胆子给老天爷画花脸。”
又一阵大笑,张军一脚油门,两个老男人就朝着晚霞疾驰而去了。

夜晚,张军枕着凉席昏昏欲睡,李先的手机却响了。电话那头是李先老婆:
“老李,你快看看小妍这题怎么做,还有半小时就要交作业了。”
“什么题目......来,老张你看看。”
张军摸来眼镜,眯着眼盯了屏幕好久,嘴巴微微张大了。他晓得李先女儿在学小学奥数,却未料到如今的鸡兔同笼已经变异成三条腿的鸡和六个脚的兔子了。他琢磨一会儿才摆平了题目,电话那头的妇人连声道谢,末了还说:
“老李你看看人老张,你也想想办法辅导辅导.......”
老李挂了电话,扶额长叹一口气,两个手指麻利地探进烟盒:
“哎,这孩子是越大越难带了.......”
“小时候也不好带啊。”
“我们小时候不就挺好带的?给几分钱自己就出去玩了,兴许还能挣点钱呢,还记得咱们卖冰棍的事儿不?”
“尽惦记自己好,你翻窗逃课,满膝盖血还是我帮你擦得,忘了?”
“那时候都十一了,不小了。”
“卖冰棍不还是十二岁的事?”
李先愣了愣,敲敲脑袋,说:
“还是你们搞数学的脑子好,几十年前的日子,凉的热的都熬成糊糊了。”
“初二期末考数学多少?”
李先当即答道:
“100。那是我第一次比你高。”
“你看你看,什么糊不糊,就惦记自己好!”
李先一张脸酒醉似的红,憋了半天说道:
“我就不信你不惦记。”
张军笑笑,躺回床上说:
“人长个三五岁,回头看看以前,总是记得好事多。咱们高三读得那么苦,回头想想,记得最清楚的不还是老赵晚自修时候吹的口琴?”
“也是。小妍刚出生那会儿,又叫又哭的,可回头看,还是她睡熟时候那张小脸儿最清楚。这人脑子,真神啊.......”
他抽了口烟,雾气氤氲,月色温和:
“老张,你是没养过孩子,这先苦后甜的滋味,我今天算尝到一点儿了。”
“哈,你记得以前有次我们一起跑到村后山去玩吧?玩到大晚上,迷了路,又怕爸妈打,就缩在山坳里数星星。数了几颗都不晓得了,手电筒的光忽然打下来。你妈抱着你又哭又骂的,我妈也是。我后来就想,她们那么疼我们,为啥还骂呢?”
“想你想得急了呗。”
张军点点头:“小时候咱们就和爸妈村东村西,未来你女儿也要和你天南海北。假如有一天她和你说她快回家了,你心里也会是那‘先苦后甜’的滋味吗?”
“乐都乐死了还有啥苦的?”
他翻了个身,拉上被子,闷闷地说:
“所以啊,这人脑子,真怪。”
李先默默熄了烟,忽然又想到什么,问:
“老张,你又没结婚又没孩子,你咋想那么多呢?”
张军沉默一会儿,关了灯,黑暗里只听他低低的说:
“没事干呗。”

第二天一早,天气大好,两个人先在村里扫了一圈,又准备到山上去。山路崎岖,还没走两步,李先脚下一滑,整张脸都摔进泥地里了。
“没事吧?”
他不说话,检查过相机后才点点头。张军给他一瓶矿泉水洗脸,树林里渐渐热起来,他抽了条毛巾,润湿了挂在脖子上,快走到山顶时,他喘着粗气坐下,嚷道:
“停停吧,走不动了。”
“到山顶再歇?”
“山顶日头大,先坐坐。”
张军点头,便在林子里兜兜转转。李先拍着大腿说:
“人老得快啊,这点路都走不动了……老张,你体能怎么还那么好?”
“拍拍他们,做做家务溜溜狗。这些你老婆不都帮你代劳了?”
“是这个理。结婚之后,家里最大的体力劳动可就是和老婆吵架了。”
“你们感情不是蛮好吗?”
“在一起久了,什么小事情都能拌两句嘴的,用了她块毛巾、抽了根烟,她都要唠叨两句。唠叨三十多年,习惯了。”
“她高中挺文静呀?”
“那时候她戴个眼镜坐最后排,人人看她都带着这种感觉,可一聊天就不一样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根烟又含在嘴里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我第一次和她聊天就迷上那感觉了。她总来找我问题目,有时我故意慢慢答,或说自己要想想,她就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盯着我,那双眼睛鱼鳞似的闪亮,盯得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那婚后没题了呢?”
“没题了,她就开始唠叨啦!被子叠不好,地拖不干净......我奇怪这个人怎么变得那么快,后来努力想啊想,她看值日的时候不也这样吗?可你还记得不,有次她到我座位上找点东西,也没嫌弃我桌肚很乱啊。这是为啥?”
“你们不再只是学生情侣了。”
“什么?”
“没听说过吗?恋爱里的年轻人是没脑子的,你只看见人家好处,像国画里画出来的山水,可是,国画的精不还在它的留白吗?”
李先愣了半响,烟头掉下来一大截烟灰。
“老张,你懂那么多,为什么不早点找个老婆呢?”
张军一笑,拉起李先朝山上走去:
“为了身体好啊。”

二人再到山下时,天上已星珠错落。桌上已摆上一盘红烧鸡块,香气扑鼻,李先仍兴致勃勃地理着相片。他今天拍了快二百张,想拣点发朋友圈,又觉得每张都好看,便叫张先代劳。哪知张军像批卷子似的一张张翻过去,最后只点出三张。李先眼睛都直了,问他哪里不好,张军细细地讲过,他听不懂专业的术语,只要他的相片来看。
张军发了几张,他琢磨半天,似乎明白构图什么意思了。他又看看自己相片,一咬牙删了大半,长舒一口气:
“我原来以为拍照片就是个设备和滤镜功夫......果然懂行的眼光就是和咱们不一样。”
“慢慢来,都是不懂到懂的。”
两杯酒碰到一起。李先从盘下翻了块油汪汪的上来,一咬,嚷烫。张军看了笑,自己夹了块脖子慢慢吮着。吃到第五块时候,李先说:
“老张,你为啥喜欢拍云啊?”
“好看。”
“只是好看?”
“看它们飘来飘去的,心里轻松。”
“照片里的云又飘不起来。”
张军咀嚼的动作慢了。
“老李,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
“二十年前?”
“那时候我几岁?”
“你不数学老师吗?”
“三十岁的数学老师没什么,可三十岁的男人不结婚?”
“晚了。”
“晚得不得了。”
一口酒呛进喉里,连着鸡脖子也咳出来:
“至少,在我妈看来。”
“有年中秋,我带月饼回家去。到村口,月亮铁镜似的圆,我妈就坐在一口火盆边呆看。我远远叫她,她扭过头时很惊喜,可忽然又板住脸。我晓得她在想什么:这孩子怎么还没带媳妇回来呢?我心里酸,忙把月饼递过去,她咬一口,便说吃过面条,吃不下了,可刚工作那几年,我给她带的点心,别的小孩来要都护在怀里的。”
“这是她最后一次吃月饼。后来我每次回家,她都催我,骂我,最后干脆不理我,把我锁在门外,亲戚好说歹说才叫我到灶台上吃年夜饭。但我妈以前多疼我,你是知道的。”
“农家人嘛,独苗要是没孩子,再好也是不肖。来,喝酒。”
“她临走那段日子,天天都到庙里祈福,还坐到河边,说菩萨早晚会送来一个娃娃的。可那这‘先苦后甜’,她最终也没等到.......”
“好啦好啦,现在后悔,早点怎么不结婚去?”
“我没后悔,只是奇怪,为什么过了三十岁,她便会那么嫌我。”
“观念嘛。咱小时候遇上老光棍,不也要笑两声?以前的事就少纠结了,我还奇怪过为什么你不结婚呢。”
“你觉得为什么?”
“想不出,不想了,喝酒。”
张军淡淡地笑起来。喝干两杯,他说:
“老李啊,我挺羡慕你的,高中的对象,能走那么久.....”
“害,这有啥?.......”
“难不成.......”
杯子“咕噜”滚落,李先的瞳孔微微放大,愣了愣神,帮张军倒满了酒。
“她也五十啦。”
“我晓得。”
“都有孩子啦。”
“我晓得。”
“皱纹也上来啦。”
“........”
李先忙划开手机相册,递到他手边,他却一手遮住屏幕,侧过头凝望杯中倒影。粗厚的鼻息摇动水波,他的心一下子空而轻,像那些年里一起看过的云。瑰红,柳青,樱粉......记忆软化成的重重油彩,叫他多少年来面对阴霾也能看见落霞,即使云如晚潮,人似孤礁。
“你和她,有在一起过吗?”
张军将酒一饮而尽。他们没有时间一起看日出月落,而云还载不动青春的誓言,于是他们只是靠着栏杆,静静地,看阳光穿过云团,洒在一地淡黄的桂花瓣上。
“后来有见过面吗?”
张军摇头。坐火车途径她的城市时,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曾一次次涌上心头。他晓得,那记忆中的完美也是朵云,纵使幻想能定格时间,可现实仍滚滚向前,她终究会变,直到一场大雨降下人间。
“想见见不?”
张军沉默。时间早已将那对婚姻的渴盼压成泛黄的信纸,他想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却又怕自己守护多年的想象崩于一时。
李先一脸的难以置信。
“那你记着她这么久,有啥用啊?。”
“不,老李。”
他仰头望天,繁星铺遍,蝉声四起:
“我拍云,也没什么用啊。”

又一个秋天,李先打来电话,他说,当年那个她离婚了,问张军要不要去看看。张军挂电话后一个人站在房里好久,最终走进了更衣室。
她和他住着同样普通的公寓楼,楼下种着几树桂花,香风阵阵。到她住的楼层,几个搬家工人走进门来,是她的邻居要搬家,门外还斜摆着一面穿衣镜。镜子里的张军身材发福,头发稀疏,背微驼着,宽阔的黄脸上两只眼睛似乎连睁开都觉得疲倦。窗外天蓝,云却是铅灰的颜色。他心跳得响亮,将要敲门,却听门里传来读书声。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他呆立在门口,忽然间,一声轻笑,走下楼去。外边,天蓝得好像加了滤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