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永徽二年初夏的一天,李治散朝回到甘露殿时,便听得守在殿门外的内侍王伏胜大惊小怪地喊了一嗓子:“陛下,您瞧这鸽子…”
李治微微有些不满地,蹙了下剑眉。
鸽子?不过一只鸽子,这王伏胜大惊小怪什么?
但,当他走近前,才瞧见这是一只毛色雪白,长着鹅黄色短喙的鸽子。这鸽子见到他不惊不怕,还咕咕咕地朝他叫唤着。
这不是宝儿嘛!
再去看鸽子,发现它的腿上绑了一卷绢帛。
由此,李治料定,这定是武媚娘托宝儿送信了。遂单手从石台上抱起鸽子,另一只手将一卷浅褐色的布条从信鸽的腿上取下,解开红色的绑线,将布卷一点点展开。慢慢,露出几排娟秀的蝇头小楷。
不错,是媚娘给他的信。
她在信上说,陛下成功平定曹王叛乱,登上至尊之位,妾一则为陛下能够从此一展宏图,成就理想霸业感到欢喜,庆贺。
除了为陛下感到高兴外,妾着实心疼陛下。
至尊之位看似高高在上,却要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孤独,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媚娘愿意做陛下的知己,陛下欢喜时,可以忘了妾。倘或陛下不愉快,有了烦心的事情可以让宝儿传书给妾,妾愿聆听陛下诉苦,为陛下解除心中烦闷。俗话说,心不动则人不妄动,妾对陛下的感情,尽管不为世人所容,不为陛下所知,但依旧让妾感到锥心刻骨。或许,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都以为妾之所以接近您,与您相交只是为了前程命运,选择站队谋求后路,是个心机深沉的后宫女子。
是以,期初陛下并不信任妾,不肯听妾的劝告。
是,妾承认,妾的确不想为先帝蹉跎年华,不想青灯古佛一生。媚娘也想找靠山,为自己谋求一份出路。
然,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妾却为陛下圣君的才略和优秀,仁义所折服。也不知从何时起,媚娘的心为陛下而动,也就不由自主就会为陛下妄动,利用身份之便,为陛下争取更多利益,帮陛下应对先帝的猜疑,曹王母子的陷害。记得昔日曹王暗杀陛下,幸得有上天护佑得以全身而退。跟随陛下的侍卫,却全军覆没。陛下说,他等是为寡人而死。寡人定要为他们办好后事,抚恤家人。
陛下的英明,仁慈仗义,都令媚娘震撼之余,便是深深佩服。想,若老天怜我,得遇陛下这样的良人圣主,此生无憾矣!
看完信,李治嘴角牵起,勾勒出一抹笑弧。
只是在他看到她说,这么多年来陛下,只当妾是心机深沉,为谋后路的妃嫔,对妾客气疏离时,不知为何,李治登时感到心疼和不忍。
心说,媚娘,这些年来,你对朕的真心真情,朕又如何一无所知,感觉不到呢?当初,你因与朕来往,遭到曹王和杨妃的暗算迫害,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惦记着朕。那时,朕就想,在这世上,对朕最好,对朕最痴情的女子,也唯有媚娘了。这样的媚娘,又怎会让朕不心动?
“陛下,这鸽子…”
李治接过信鸽抱在怀里,爱抚着它洁白的羽毛。他嘴角噙着一抹甜蜜的笑弧,爱抚着信鸽洁白的羽毛,像是夸赞孩子般宠溺道:“宝儿越发出息了。记得,那年朕与媚娘救下它时,他才刚被孵化出来,浑身湿乎乎的。现在都能给朕和媚娘鸿雁传书了。不枉朕救他一场!”
王伏胜观察着皇帝的神色道:“陛下是要给武才人回信吗?”
“不,朕要给媚娘一个惊喜!阿胜,给朕备马,朕去一趟感业寺!”
听皇帝陛下将一贯称呼的武才人,换成了媚娘,这改口改得如此之快,还改得这么的自然而然,完全没有不适应不习惯。
媚娘,媚娘,难道陛下是要将她…
想到,这武才人毕竟是,是先帝的妃嫔,是陛下的…王伏胜惊得睁大了双眼,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短路了。
半天不见王伏胜应诺,李治不禁蹙起了剑眉,扭头正欲呵斥,却见到王伏胜惊讶又疑惑的表情。王伏胜这才吓得回过神,却是张口便出错:“陛下,您,您忘了武才人是…”
李治哪里不知,他想说什么?遂勾了下嘴角,一语双关道:“论年龄,她还没朕大吧?至于长辈,唯有长孙皇后才配吧!”
“这…”
李治凌厉地瞪了他一眼,果断道:“这什么这!从她剃度出家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先帝的才人。快去备马莫啰嗦!”
王伏胜赶紧应了声“诺”怀揣着满腹狐疑,前去给李治牵马了。
剃度已有三年,此时武媚娘的头发,渐渐长了出来,半长不短披在肩上,却才到后心处。不能像以前那般,盘成漂亮的发髻。
此时,她坐在蒲团上打坐,看着腿上的经书。
心,却早已飞到了太极宫,想着宝儿是否已经将信,送到了李治手里。她不知,这突兀的表明心迹,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冲击。
也不知,他会如何看待她。
尽管,他当初承诺过,要将她接回宫。可那时,她从他的态度上看不到半分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像他说的,只将她看做父亲的才人,一个年轻的长辈。当初他这么说,她的心是疼痛酸涩的。
她想哭,却强行地忍住了。她想,她有什么资格呢?这次在信中表明心迹,也是她怀着赌一把的心理。
毕竟,她是爱他的,爱得锥心刻骨,爱得都有些卑微了。
她从不敢指望,李治对她有相同的感情。说不定在他的承诺中,也只是将她当太妃一般养着。正冥思间,只听得云房的门响了。
咚咚两声儿,绿柳道,媚娘,有人来了,我去看一下。
问问是谁再开,武媚娘提醒她道。
门外,传来一道醇厚,极富有磁性的男声,很熟悉又感觉是那么的遥远“媚娘,是朕!”四个字,便好像木鱼般敲在武媚娘的心里,震得她腔子里那颗芳心颤抖了起来。他唤她——媚娘!
她,这不是在做梦吧?以前,每次见面,他都是那么谦恭有礼,含着敬意和疏离地唤她武才人。听得她犹如被鞭子抽打心房般。她以为,这辈子,自己都无法听到他能亲热地唤她媚娘!
可今日,今时,她竟然听到,他喊她媚娘!这意味着什么?
他终于接受她了吗?
或许,是这样的。武媚娘想着,激动地从蒲团上起身,正欲赶到门槛给他看门。忽然,她似是想到了甚,又停下了脚步。转回去,看向一旁盛着水的脸盆儿。瞬时,脸盆中倒映出她穿着缁衣的影子。尽管容貌还未有损,但这一身出家人的装扮实在…
心,不由得凉了一大半。
这样的她,又怎能见他呢?她不想给他看到,自己这副丑陋的样子,尽管自己在他心里,并不是李夫人。但想要给心爱的男人,留下美好印象的心思,却是和当初病入膏肓,蒙着被子托孤的李夫人一样。
泪水好似小溪般,从她秋水明眸中流了下来。
这时,门,又再度被敲响,传来李治的声音:“媚娘,你在屋里吗?”回应他的,却是她强忍不住的呜咽声。怎么,她哭了?为何?
仔细想了一想,李治终是明白了。
就在他正欲向她解释,跟她说,他不会嫌弃穿着尼姑缁衣,头戴僧帽的她时,但听屋内绿柳像是想起了甚,出言道:“媚娘,换一件衣服吧。咱们出宫时,我偷偷地在箱子里放了一套襦裙给你留着呢。”
武媚娘也不想让李治在外面久等,便从善如流地,换上了久违的齐胸襦裙,尽管淡雅却也无法掩饰她姣好的容颜和婀娜弱柳的身段。
装扮完毕,她起身,再度走到门前抽调门栓,打开了紧闭于情爱两年的双扇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道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身影。
他依旧这样身材颀长健硕,相貌堂堂中,带着逼人心魄的英气。乌黑如墨的头发,在头顶盘成厚实的发髻用一根龙头簪子,固定在发冠中,身穿锗黄色绣着织金龙纹的圆领袍,衣袖套在云纹箭袖中。
腰间革带上垂下躞蹀和玉佩,另侧则悬着一柄佩剑。
武媚娘发现,他与做太子时俊朗青涩相比,更添了男子成熟的气息和天子的威严英武。
李治也在看着她,此时的她,不再是一副出家人的打扮。一袭水蓝色齐胸襦裙,包裹着她犹如春柳般的娇躯。双臂,还搭着与上襦颜色相仿的披帛。桃心如面,下颌精巧。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
鼻腻鹅脂,腮凝新荔。
李治不禁感叹,真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秋江芙蓉不减色。太美了!
先前,他只觉得,她是那般有主见,有谋略,是个善于算计的一个后宫妃嫔,这让他忽略了她的美丽。不可否认,以前,他也只是欣赏她的聪慧机敏,善于谋划而已。她很强,和他一样都是个善于谋略,性格强势的人物,所以他对她没兴趣。
后来,他又是如何喜欢上她了呢?
或许,就是从杨妃,想剪出他的羽翼,假借找猫,带着人到她寝宫兴师问罪,非要搜索她的寝室那次开始吧!,那时,她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娇弱,与往日里她帮他解决困难时的强势判若两人。
那样的她,让李治头一次感到心疼,有了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现在,他在她脸上,又看到了未来得及拭去的泪水,有些红肿的双眸和这副温婉可怜的样子。李治不禁叹息,说到底,她终究也不过是个小女子,需要他疼爱,保护的小女子。
想到这里,李治进屋,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武媚娘不禁睁大了杏眼,咬着嘴唇,一脸惊诧地望着低头,含笑凝视她的男人。李治笑了,睨着她的眸子里溢出了宠溺和怜爱。
这,是武媚娘十多年来从未曾感受过的。只是,这怀抱真的很温暖,让她从心底生出久违的依赖。她想,他能永远这样给予她依靠。
回想自己过去十年的才人生涯,李世民将爱给了去世的长孙皇后,给了大唐的苍生百姓。将宠给了杨妃,还有她的姨母,唯独没给过她。不过她不在乎,因为不爱,也就没有希望。她真的太需要一个善于谋略,性格强势又心里有她的男人,作为她终生的依仗。
这样,就像她自己说的,只有这样她才能逃过青灯古佛一生的命运。才能,活得像个女人。好容易,老天眷顾,在她命运不定时,遇到了李治。她是真心喜欢他,赞赏他雄才大略,心怀天下。
希望他,能对自己动心动情。
可李治,却以两人伦常之差为由,对她疏离客气,只是将她当成谋求后路攀上他的心机妃嫔,一个可以相互利用,稳固地位的盟友…
即使,每一次风波之后,李治都会给予她承诺。只是,这承诺中,似乎只有对她的感激。没有见过他,对自己有哪怕一点动情。
怎么今日,竟这般霸道地将她揽入怀里,还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不得不承认,武媚娘此时是满心惊喜满足的。只要他接受她就好!
她抬起了双臂环抱住了他:“陛下…”唤得满心柔情,嗓音燕妒莺恨。
他睨着她,柔声问:“卿见到朕,可欢喜?”
那被他瞧得脸红心跳,垂下眼睑的女子,忽然听到他这么一句,下意识地,抬起脸看向他。她含情脉脉,又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句“风雨凄凄,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脱口而出。
李治爱抚着她的头发,一手,托起她精美的下颌,与她柔情对视道:“以后,你就是朕的女人,媚娘这个名字不能再叫了。朕以后唤你珝儿。你叫武珝,协玉旁加羽毛的羽,就是美玉的意思!”
最后一句“所谓,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被李治说得情深奕奕,也听得武媚娘心里荡漾起缠绵悱恻的涟漪。她睁大了杏眼,望着天子问道:“真的吗?陛下要娶我,还为妾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陛下…”
李治颔首,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云房神龛上的佛像,一字一句道“是啊,佛祖的洗礼,已将你的前尘旧事一笔勾销了。以后,你便是另外一个人——武珝!”
他不再唤她武才人,不再唤她媚娘,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给了她一个崭新的人生。李治笃定道:“珝儿,这些年,你对朕的情意,朕早已知晓。朕,也是喜欢珝儿的。只是迫于形势,不能表露。”
武珝忽闪着鹿眸,心下喜悦溢出了芳心,嘴角不禁翘起勾勒出一抹笑意。这笑十分甜美,带起了两颊的梨涡顿显倾国之色。
今天的惊喜,真是太多了!
多得,让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多得令她应接不暇。
此时,李治已侧过脸,鼻子蹭着她的,吻上了她没有沾染唇膏香料的唇瓣。瞬时,武珝面颊爆红。腔子里的芳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须臾,李治便已顶开了她的齿贝,加深了吻的力度。武珝将抱着他腰腹的双臂,移到了他的脖颈上,踮起脚尖回应他愈发霸道的亲吻。一时之间,两人将深埋许久的情意,再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吻过后,武珝看了下周围。李治笑道:“早就退出去了!”话落,便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云房的炕上。宽衣解带之后,第一次,他们作为恋人,作为夫妻,有了肌肤之亲。云雨巫山,情意缠绵。
初时,他还不知,武珝为何要对他说:“陛下送给珝儿一个美玉的芳名,妾亦报之以琼瑶。”只当是以身相许的情话。然而,当云收雨停之后,才恍然,原来这么多年她竟白顶了个才人的名分。
李治睨着她那张,被缠绵滋润得愈发红润的脸蛋,讶色道:“你…”武珝笑得颇有些庆幸道:“大概,这便是道德经中所言,祸兮福所倚吧!若非当年杨妃的霸道,专宠,妾又如何与陛下有今日之缘呢?”
闻言,方解了李治心中疑惑。他笑道:“那么,今日,才算是你的开苞之喜。是朕给你的!彼时见你,朕就觉得奇怪,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才人,十多年怎会连个皇子,公主也未曾给父亲生一个,竟在才人位置上呆了十年。咄咄怪事,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武珝凝视着他,甜甜一笑“我,只愿给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
闻言,李治只觉得情难自禁,愈发喜爱她的这份温柔,痴情。遂低头亲吻她的额头,顺着额,吻在她的翠眉,鼻尖上犹如蜻蜓点水。
最终,再度吻上她的唇瓣。
离别之时,已近黄昏,李治不得不起身穿衣离开。武珝从身后抱住他的腰,柔软的娇躯贴在他宽广的背上依依不舍唤了声“陛下!”
李治也握住了她葱管似的小手,将它们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柔声道:“珝儿,若有事,便写信让宝儿带给朕。这次回去,朕便设法将你接回宫。需要些许时日,珝儿莫急!”
武珝的一句“夫君珍重!”听在李治耳中,似是暖流涌入心田。他转身,将她的娇小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的,似是怕她受到伤害般。
尽管,他知道身为帝王对女人只可幸,不能爱。然怀里这个,将他视为夫君的女人,带给他的情爱和一颗宝贵的芳心,却是值得他真心以待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李治正与裴行俭在两仪殿商议朝政。
忽然,一只白羽褐喙的鸽子飞入殿中,落在了李治面前的案几上。李治无奈一笑伸手抱过鸽子,从它的两条腿上取下褐色的绢帛。信中武珝说:“九郎,妾身承蒙九郎恩泽,已怀有两月身孕。郎中言,观脉象,十之八九为龙儿。妾身闻之,心悦之情难以言表,遂迫不及待修书告之九郎。九郎喜否?”
李治嘴角扬起,勾勒出心里喜悦的弧度。他颔首,一连说了两个好,听得裴行俭一脸懵。“陛下,是,是曾,曾侍郎送来的密报?”李治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媚娘!”
“竟是她?她给陛下来信……”裴行俭心头一震,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李治负手踱步道:“守约,媚娘她从未曾被先帝宠幸过,她是完璧!而且,朕一直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才人。先前朕只是碍于曹王的威胁,不得不做出疏离之态。这次她来信说,她有了朕的皇子!”一番话犹如石破惊天般,听得裴行俭整个人都呆住了。
“陛下和她,和她已经.....”
李治微笑颔首,不管心里多么激荡欢喜,面上却依旧风平浪静,云淡风轻:“她有了朕的骨血!她是朕的女人。如此,皇后他们便再无理由反对接她回宫了。朕要尚服局给她做一件天底下最美的嫁衣!”
“陛下是希望琉璃来为…”
李治知晓,他还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武珝,便毫不犹豫地接上他的话道:“为武昭仪裁制嫁衣礼服!朕封珝儿为昭仪!”
裴行俭退后了几步,叠手加额朝李治作了个揖礼道:“臣遵旨!”平常,不能再平常的三个字,却蕴含着裴行俭对李治无尽的感恩。
得遇明君,可以一展抱负的知遇之恩,还有,两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