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三十三)
夕阳西斜,吹袭的风雪越渐转强,在横刮的白雪纱幕遮掩下,视野极度恶劣。
斥候型的复合式感应器似乎也多少受到其妨碍,长距离炮兵型与斥候型的炮火大幅失去准确度,多少减轻了接近的难度,但同时覆盖视野的厚厚积雪也对「破坏神」露出了獠牙。他们被砍伐遗址刻意留下的树墩绊倒,走不习惯的冰原伤到了脚部,有越来越多的机体失去行动能力。
相较于毫无掩体,斜向洒落的榴弹炮水平射击,从岩壁底下发动的炮击,无论是八八毫米战车炮或一○五毫米火炮式发射器都被锯齿状堞墙挡住,几乎没一发打中。专用的强化水泥与装甲板组成的厚实堞墙,于确保城墙上枪线的同时,还能彻底弹开攻城军的炮火,正可谓战斗要塞的完成形态。
「送葬者」钻过凌乱但残忍地射来的猛烈炮击,终于抵达了岩壁底部。辛将脚部冰爪与钢索鈎爪打进冰层陡坡,卷起钢索,让十吨重的机体向上攀登。
这上面当然也有「军团」,但是在暴风雪纱帘的阻挡下,它们似乎看不见向上攀爬的「送葬者」。赛欧的「笑面狐」前进得比他稍慢一点,也随后跟上。两人指挥的先锋战队前卫小队也是。
安琪麾下的大范围压制小队为了转移敌军目光而故意炮轰其他堞墙,炮声贯穿肆虐的强风传到此处。刹那间减弱又增强的冷风,仅一瞬间掀开了白魔鬼的帘幕。
他们与从射箭孔探出机身窥探的自走地雷,目光撞上了。
「!……撤退!会被抓住!」
辛分离掉来不及收回的钢索,果决地踢踹岩壁跳到半空中。这种高度就连考虑到高机动战而搭载了高性能避震装置的「破坏神」都会有危险,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闪避的方法。
向下坠落的自走地雷通过了跳离的眼前空间。反应较慢的友机被抓住,受到自爆波及,与它一并被炸飞……是反战车地雷型。遇到在紧贴状态下连「破坏之杖」的上部装甲都能贯通的金属喷流,装甲较薄的「女武神」简直不堪一击。
辛在空中控制姿势,用上四只脚着地。即使是辛也不习惯这种冰冻战场与雪地装备,没能完全抵消的冲击透过冰爪深入机身,某种零件龟裂的尖锐怪声传进驾驶舱。
警告讯息随着刺耳的警报声亮起,辛一瞥之后眯起单眼。右后脚的关节机构有部分破损……虽然还不至于不能动就是了。
炮口转来追击的长距离炮兵型,被冲过身边的「破坏神」扫射一堆子弹加以牵制。背部炮架的机炮与一对机枪都不怕炮身烧毁,倾尽全力射击敌机。正好与之相反的冷硬声音透过同步传来,是雷霆战队的战队长,尤德·克罗少尉的声音。
『诺赞,你退下。凭你机体的状态,无法进行你平常的那种战斗。』
「……但是……」
他的座机「乌鲁斯拉格纳」的光学感应器瞟来一眼,机械般平板的声音接着说下去。辛觉得假如「破坏神」会说话的话,一定就是这种声音。
『你如果被打倒,就没人能负责搜敌了。失去该用在攻坚时的近身战斗力,以及比我们任何人都要丰富的战斗经验,也是一大损失……你就退下吧,专心负责搜敌与指挥就好。』
辛长叹了一口气。在这种战局毫无进展的状况下,尽管要离开前线令他满腔怒火,但尤德说得的确没错。
「——收到。」
蕾娜看到拍摄地面区域的一架摄影机镜头,映照出榴弹炮的阴暗炮口。
紧接着,半数以上的主萤幕全变成了黑屏。城墙争夺战的光学影像、经过观测的周边气象资讯、敌军部队的推测机种与机体数量,这些位于地下深处的指挥所无法直接看见的要塞外部战场情报,一口气全遭到了封锁……是安装于要塞基地最顶层天篷外圈的外部复合式感应器,与指挥所的连接线被切断了。
「启动备用回路……米利杰,线路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复原,在那之前先密切接收来自外面的消息……」
「不用,没关系,我全都记得!」
维克吃惊地转过头来,但蕾娜没看见。辛推算出的敌机位置、借由报告与外部摄影机掌握到的敌我部队开展状况、要塞基地的形状与周边地势、影响弹道的平均风速与视野状况,这些资讯全都在她的脑子里,要模拟这些的动向也不成问题。
蕾娜指挥相隔一百公里之遥的战队已有多年,要在脑中重新建构看不见的战场不是难事,然而这次是一个旅团的数千人员。虽说是以部队为单位加以掌握调动,但毕竟需要模拟的状况数量庞大——展开的「蝉翼」随之开始高效率运转。无数的仿神经纤维发出淡淡紫光,描绘出随机纹路。
「——大镰战队,请集中射击西边第三区五号城墙,弹匣交换完成的长距离炮兵即将出现。吕卡翁战队与『阿尔科诺斯特』第一八中队合力扫射七号,掩护第二二中队前进。先锋战队——……」
主萤幕的影像与各种状态数值恢复正常,蕾娜瞥过一眼,确定脑内战场与实际状况毫无出入后,直接继续指挥战队。她并不觉得自己办不到,不过不用极度专心或投入就能架构脑内地图,复原后又能维持紧张状态继续指挥,想必得归功于「蝉翼」的辅助。与整个旅团的同时同步也是,就照这样——……
这时,一朵银色光辉飞进了视野。
包括蕾娜与维克在内,指挥所的所有人员一瞬间都愣住了。那是翅膀大如成人手掌的机械蝴蝶——阻电扰乱型。也许是在封锁通道前误闯进来,四处彷徨之下来到这里的?
它不具有像样的感应器,也已经无从跨越厚实岩盘向母机请求指示,大概是在能源所剩无几时误闯进来的吧。阻电扰乱型好像自己一时也很困惑似的拍拍翅膀,但远比人类迟钝的思考速度更快辨识出周围的敌性存在。
在蕾娜的眼前,它仿佛威吓敌人般张开翅膀滞空飞行,银色翅脉闪熠一丝燐光。
阻电扰乱型这种机体……
是能产生足以完全封杀任何雷达或无线电等电磁波的干扰波——强力电磁辐射的「军团」。
毫无防备的一个活人,在这种极近距离下遭到照射,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尖锐怪声逐渐升高,阻电扰乱型烧焦着些许空气,加强它的燐光——
「——喝啊啊啊啊啊!」
马塞尔站了起来,用突击步枪的枪托打落了阻电扰乱型。
翅膀力量较弱的蝴蝶形体,被这种撞击轻易打飞出去,摔在地板上。它弹跳一下后掉在地上,可能是翅膀机构故障了,飞不起来在地板上挣扎。
「……了不起的反应速度,马塞尔少尉。」
同时维克拔出手枪,流畅地瞄准它开枪。
那是即使在联合王国,也只有部分特种部队会携带的九毫米冲锋枪。此时设定为单发〈半自动〉的冲锋枪,正确地射穿阻电扰乱型的控制中枢,将它打碎。
蕾娜不由得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刚才真的好险。
「不好意思,马塞尔少尉……谢谢你救了我。」
可能是紧绷的神经松懈了,反而是马塞尔脸色糟得像是差点没命。
「不会……呃,我只是觉得非救不可。应该说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没脸见诺赞那家伙……」
马塞尔用力呼出一口气,扶起撞飞的椅子回到管制席。他的侧脸定睛註视自己负责的全像视窗,註意力已经回到他的战场上。
蕾娜想起人事档案的内容提到,这位少年在腿部留下后遗症,成为管制官之前,曾经是「破坏之杖」的——于最前线战斗的机甲驾驶员。
「……下一批敌机要来了,请继续指挥。」
「……该死!」
自己负责管制的「西琳」,连同整个小队一并从知觉同步的对象中消失。
其中代表的含意,让这个年轻指挥管制官悲愤交加地唾骂。同步一旦连上,就不会从「西琳」那边中断。同步会违反指挥管制官的意愿强行中断,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在她们这些无法睡眠,连昏倒都不被允许的可怜女孩战死之时。
「该死,该死,该死!可恶的八六,没人性的一群怪物!竟然随便利用她们当诱饵……!」
对联合王国的指挥管制官来说,「西琳」不只是兵器。
她们是弥足珍贵的搭档,是值得信赖的部下。甚至有些人将她们视为深爱的恋人、妹妹或女儿。
不只「西琳」,军用犬或无人机的指挥管制官常常会对自己管理的犬只或无人机投入感情,疼爱有加。当犬只被敌人杀害,或是无人机遭到击坠时,指挥管制官为了替「搭档」报仇而冲动行事的案例并不少见。
更何况尽管只是模拟,但「西琳」毕竟具有人格,而且呈现纯洁少女的外形。
这些「西琳」一个接一个地被消耗掉。她们被迫冲向高达一百公尺的断崖绝壁与前方骤降的炮火豪雨,当成诱饵用完即丢。
不可能不心痛。
对于拿她们当诱饵前进的八六们,感到气愤与憎恶也是当然。
其中只有程度差异,只要是指挥管制官谁都一样。
如果同样身为北方王国的同胞,那还能忍受。若是身份高贵的王室成员,或许还能称得上光荣。但下贱的异国外族,而且还是遭到祖国遗弃的劣等民族,竟敢将他们心爱的「西琳」当成物品一样消耗。这件事比「西琳」们的战死更让指挥管制官们激动、气愤,甚至因为哀痛与瞋恚而流下眼泪。
竟然被那种……
非我族类的,劣等民族的……怪物们那样利用。
「可恶……!」
「够了没有?」
一名年长者看不下去,劝诫了一句。此人穿着紫黑军服,阶级章为上尉,是在场所有指挥管制官的指挥官。
「队长!可是!」
「无论我们抱持何种想法,她们就是那种存在。那些人是甘愿受到那种对待,才会志愿成为那样的机械少女,我们不该为此气愤……再说……」
身为这座基地的指挥管制官的队长,他正在与指挥攻城作战的共和国军人少女,以及她的直属部下——城外八六们的少年总队长同步。
两人都看着弟兄们一一死在城外或是眼前,压抑着那种痛楚挥军抗敌。对他们而言并不属于军中弟兄的「西琳」们接连毁坏的模样,也让他们心痛不已。
那两人并不是不难过……并不是无动于衷地把她们用到毁坏。
最重要的是……
「八六他们也有人捐躯,为了解救他们的指挥官、我们的殿下,以及我们自己……怨怼或憎恨他们都是大错特错。」
针对正面闸门下手的佯攻没有让「军团」上钩。
可蕾娜归队后找过岩壁下方的狙击位置,但也没找到。
「啧……」
辛不禁咂了一下嘴,知道自己心情焦急,摇了摇头。再怎么烦躁也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只会增加死伤人数。
但是「阿尔科诺斯特」与「破坏神」的被击毁数、伤兵人数与死者人数不断增加,相反地弹药数量则是以吓人的速度不断减少。然而战况却毫无进展,着实令人着急。大限将至的焦躁感让人五内如焚。
敌人的增援正在接近,城内的敌人丝毫不见减少。正因为辛都很清楚,也明白只有己军在消耗人力物力,所以才会越来越心急。
而且在他们伸手无法触及的基地内部,还不知道陷入了何种状况。
似乎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焦躁。
『——的场少尉!不行,请听从指示!』
『可是!我得尽量引开炮击,否则其他弟兄……呃啊!』
不遵守命令,试着从不在攻击目标内的南端壁面爬上去的小队,遭受左右两方的机枪扫射而坠落谷底。辛仿佛能听见摔在未清除干净的反战车屏障上,机体被刺穿的异样声响。
雷霆战队在长距离炮兵型的猛烈炮击下有几架机体脱队,但仍勉强钻过炮火,不知是第几次重新抓住岩壁。斥候型从堞墙的射箭孔俯视着他们。敌机确认过「破坏神」的位置,暂时缩回墙后,接着用上整个机身,推着某种看似沉重的物体再次出现。那是铁桶,斥候型就这样将它推落悬崖。
『……!』
雷霆战队踢踹岩壁跳离原位之后,好几个被推落的铁桶接连擦过他们的残影,往下坠落。铁桶被反战车屏障刺穿,或是掉在屏障隙缝之间的地上撞裂,把里面的东西泼洒出来……是透明的液体。
自走地雷随后追上,自己从城墙上跳崖自杀。它们毫无抵抗,头下脚上地坠落一百公尺以上的高度,于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自爆。
倏忽之间。
轰!朱红透明的业火壁垒直冲阴雪天空,挡在干壕的前面。
那片火海连下个不停的雪都不当一回事,烈烈轰轰地旺盛燃烧。上升气流如漩涡般卷起片片火花与雪花碎片,火墙赫如渥赭地屹立于铅灰色的世界。
「海鸥」不由得呆立原处,机体内的蕾尔赫呻吟道:
『火战壕〈Fire trench〉——!竟把燃料库里的汽油搬出来了……!』
哗啦哗啦地,城墙上又丢下了更多铁桶。桶子撞上岩壁底部一个斜角,整个弹跳起来,一边泼洒汽油一边飞越干壕,掉进了火战壕里,使得火势更加猛烈。靠电力驱动的「军团」不需要这种物资,看来是不觉得可惜,用来拖延时间了。
没错,是在拖延时间。
辛轻轻摇了摇头。
「这里暂时是没办法攻打了……竟然使出这种讨厌的招数。」
铝合金装甲的「破坏神」怕火,碳分子材料的钢索也是。无论是要突破那片火海,还是暴露在辐射热之中攀登岩壁,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赛欧传来报告:
『侦察队有报告了,说其他岩壁也都在起火燃烧……我是觉得雪下得这么大,火势不会维持太久,但总之只能等了……』
「…………」
冷静判断的话,赛欧说得没错。但现在时间是站在「军团」那一边。增援正在逼近,基地内的防卫设施也一点一滴被突破。辛既然明白,又怎么能命令大家一味待机,浪费时间——……
『……不。』
身旁的「海鸥」仰望着天空。
『雪要越下越大了……今天……』
降雪的天空越来越暗,混杂于空气中的雪珠更增密实。显示的周围温度数值开始下降,也在告诉他们黄昏将近。
一些「破坏神」无法启动而被菲多拖走,还有「阿尔科诺斯特」烧焦瘫倒的残骸。弹药、能源匣与消耗品等于是白白浪费了。
都蒙受了这么大的损害,竟然……
『看来,是到此为止了……』
†
太阳西沉。
这天最后一道阳光,在覆盖天空的阻电扰乱型银翅的漫射下,照得天球以及铺天盖地的白雪赤红如火。
世界如此火红,阴影如此黑暗。
对于战场的癫狂绝景,谁也没有多余精神为之惊叹。
†
夕阳西下之后,要塞基地内外也跟着暂且休战。
维克从全像式萤幕的各项情报确认了这点后,呼出一口气说道:
「米利杰,将机动打击群的指挥权暂时转让给我,你先休息。」
在战斗中,指挥官不能离开指挥所。
因此维克才会这么说,但蕾娜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不,维克你先休息吧。」
「你打算用疲惫的大脑指挥防卫战吗?你体力不如我,所以你先休息……看你黑眼圈都冒出来了,脸色也很差。」
火战壕的火势最后输给大雪,岩石上也没有其他东西可烧,于是就在燃料耗尽后熄灭了,但此时战场的支配者已经换成了遮天盖地的白魔鬼。
那可不是什么深沉宁静的降雪。几乎呈水平刮来的狂暴风雪把视界吹成一片空白,是让人感觉到上天恶意的猛烈雪暴。
难以前进自然是不用说,这下光学感应器的夜视模式或雷达都起不了作用。就连射控系统的照明波束都会失效,在这种直到产生接触才能检测到敌机接近的状况下,总不能把「破坏神」所有机体的搜敌工作全交给辛一个人扛,因此就如同蕾尔赫所说,今天的战斗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过度运用了半天时间的「破坏神」跟「阿尔科诺斯特」也都需要整备。
宿营分散设置在树木密集的针叶树林深处,不会受到暴风雪的太大影响。辛将「送葬者」交给出来迎接的整备人员,自己在天寒地冻的雪夜空气中叹一口气。
满阳把雪踩踏得沙沙作响,走到他身边来。这个娇小的少女拥有象牙色肌肤与带点茶色的黑发,据说跟凯耶同样继承了浓厚的极东黑种——大陆东部的血统。
「诺赞上尉,机体关节会结冰而无法动弹,辅助动力系统〈APU〉的电压也会降低,所以除了高度戒备待命的人员之外,所有机体还是放进运输车的货柜里会比较好喔。高度戒备的机体就在旁边生火,以免结冰。」
辛回看过去,满阳一脸倦容,却故作开朗地露出了笑靥。
「我是北部战线出身,在雪地战斗习惯了……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些人也是来自北部的部队,我去找他们帮忙,告诉大家因应的方法好了!」
「……麻烦你了,不过,不要勉强自己。要好好休息,以备明天的战斗。」
「好的,诺赞上尉也是喔。」
满阳快速地挥挥手之后走远。辛目送她离开后,也踏出脚步。
菲多率领的一群「清道夫」把「破坏神」的残骸回收带了回来。医护兵强行撬开被友机拖回来的「破坏神」座舱罩,叫来担架,把里面的处理终端拉出机外。两名整备人员抱着同一个尸袋,抿着嘴唇从他们旁边走过。
在前线医疗小队的货柜车旁边,辛从帐篷之间看了一眼高高堆起的黑色塑胶袋,然后打开先锋战队的重装运输车的车门。
先回到车内的安琪对他微笑。
「辛苦了。负责殿后的可蕾娜也说她很快就会回来。」
「嗯。」
除了她之外,车内还有达斯汀与赛欧,不知为何瑞图明明是其他战队的人,却也待在车上,达斯汀将即溶咖啡倒在几个杯子里,端给辛。
「……死了不少人啊。」
「处理终端已经算少了,倒是『阿尔科诺斯特』被击毁了很多。」
「还有弹药、能源匣与修理零件也消耗了相当多……没有补给,影响真的很大耶。」
可蕾娜一边板着脸掸掉降在红发上的雪一边回来,从正好过来的「西琳」手中接过冒热气的马克杯,然后上了车。
「长距离炮兵型从城墙上撤离了。照王子殿下所说,有一群奇怪的工作机械全体出动,在整备地面区域。现在城墙上只有自走地雷,被暴风雪吹得像雪人一样,很好笑喔。」
可蕾娜讲得一副一点都不好笑的样子。辛看出可能是因为疲劳,再加上一整天下来毫无斩获的徒劳感与焦躁,使得她心情不是很好。
「长距离炮兵型撤离……是在做炮身的修理吧。」
「八成是。」
「军团」用火战壕拖延时间,看来是为了这个。榴弹炮虽然也能水平射击,但基本上是往上曲射的炮种。炮弹重量与炸药量比较大,对炮身造成的负担也较大。这一天攻防下来,似乎成功逼得敌机必须进行整备了。
可蕾娜用视线瞟了瞟门外,耸了一下肩膀。
「刚才的『西琳』说只要有命令,她们愿意立刻动身,而且不用别人帮忙。说是为了救人,被打坏也在所不辞。」
金色的双眸,浮现出淡薄却清晰可辨的厌恶之色。
就像在看某种无法理解的事物。
「很抱歉,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对那些家伙来说,应该也一样是同伴战死才对啊,而且人数还比我们多得多了。但她们却那样,一副没事的样子笑着。」
随便瞄一眼,就能看到宿营各处都有「西琳」们毫无倦色地到处走动分配马克杯,少年或少女虽然嘴上有道谢,回看她们的神情却显得不太舒服。机械少女们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面带与这状况不太搭调的微笑到处走动,慰劳着这些处理终端。
「不会害怕,不会疲倦,不会疼痛——是吧。」
简直就跟他们对抗的「军团」一模一样。
「她们真的是机械人偶耶……只会坏掉,不会死掉。因为已经死了,所以不会再死一遍。」
「可是……」
达斯汀视线落在马克杯里,轻声说了:
「感觉实在不太好……就跟以前只让八六战斗的时候一样。」
赛欧不悦地挑起了眉毛。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就跟白猪一样?」
不友善的语气让达斯汀急忙挥挥手。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是说……」
达斯汀视线彷徨了一会儿后,坐立难安似的低下头去。
「呃……抱歉。」
「不过——」
瑞图突然开口了。
「的确有点像在第八十六区的我们呢。特别是在大规模攻势的时候,大家都像那样……一个个地死去。」
「…………」
瑞图像小孩子一样抱着双脚的模样,让辛眯起眼睛。他突然跑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是说我们很可悲吗?」
「不……不是,只是……应该说就像库克米拉少尉所说的,我觉得她们很诡异,教人害怕。她们不是人,我搞不懂她们算是什么,所以觉得很可怕……可是,我好像也不喜欢看到她们像那样,一个个地死去。」
就好像自己跟其他战友,明天也会步上同样的末路似的。
很可怕。
这种无声地低喃的感情,对辛而言早已变得陌生。他已经习惯看到身边的同伴死去……不得不习惯。
「明天的战斗,你就别参加了吧?如果觉得难受,或许不去比较好。」
如果会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那还不如不要上战场。
因为这会导致自己主动跌入死亡深渊。
「……没关系。」
沉思了一会儿后,瑞图摇摇头。摇得很用力。
「没关系……我没事。我知道我们战力不足,况且,再说……」
瑞图抿起嘴唇说道,像在鼓励自己。
又隐约带有一丝诅咒的意味。
「因为我是……我也是八六。」
蕾娜回到分配到的房间,拆掉「蝉翼」换上原本的深蓝军服。
然后她拿起一时扔在床上的铁灰色军服。
这是芙蕾德利嘉拿来,不知道是跟谁借的。披在身上不知为何会感到莫名安心,不过等这场攻防战结束后,得物归原主才行。蕾娜心想要好好保管这件军服,尽量不要弄皱了,于是动作生疏地想把军服简单折一下。
然而……
蕾娜虽是军人,但长年以来衣服都是穿衣柜里准备好的,回到家之后又有女仆负责处理穿过的衣服。虽然在共和国沦陷后的防卫战当中,蕾娜多少必须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过那时候连折衣服的多余时间都没有。
更何况她从来没整理过男生的上衣。
蕾娜手足无措了半天后,芙蕾德利嘉在一旁看不下去,叹口气伸出了援手。司令部现在由于收容人数大幅超出了本来的容量,因此每个私人房间都是让一人以上共用。
「让余来吧。在家庭事务这方面,汝可真是毫无能耐啊。」
「……真对不起,罗森菲尔特助理官。」
「太啰嗦了,叫余芙蕾德利嘉就好啦,芙拉蒂蕾娜。」
芙蕾德利嘉手脚意外俐落,熟能生巧地把上衣折好。听辛说她的厨艺跟蕾娜相差无几,不过收拾整理方面似乎并非如此。
「……你好厉害喔。」
「当侍女也是吉祥物的职责嘛,只是他们说熨斗太危险,还不让余碰就是了。」
芙蕾德利嘉想了想,把折好的上衣放在桌上,然后侧眼看看蕾娜。
「人家不是叫汝休息吗?余去替汝端吃的来,汝就歇会儿吧。」
「可是……」
芙蕾德利嘉露出一副由衷感到不耐烦的表情。
「汝这女子真是不明事理,听不懂人话呀……现在外面那些人也在歇息,一两句话也好,汝就去跟辛耶那家伙说说话吧。」
要撑上五天等待救援,恐怕是不可能的。最多大概只能再撑两天。
大队长之间的任务报告尽是些令人心情郁闷的内容,只留下徒劳感与焦躁。辛结束会议走出货柜,看到蕾尔赫在那里等他。
「今晚这雪恐怕是不会停了……站岗工作交给我等,请各位去休息吧。」
蕾尔赫似乎聪明地看出了辛望着她的视线中含藏的询问。
「我等无需休息,因为我等乃是机械之鸟。」
「你们或许是如此,但是……指挥管制官就不是了吧。」
「站岗这点工作不需要管制,况且指挥管制官也有几位值夜班,以备夜间的战斗。」
……这倒也是。
城内的战斗也是,不见得会因为入夜就暂时休战。
总而言之,她这样说帮了辛一个大忙。辛虽然几天不睡也能战斗,但效率与判断力都会降低。能够休息的话,他很想先休息一下。
「不好意思……一有状况我会发出警告。」
蕾尔赫眨了一下眼睛。
「好的,下官派一名人员在您身边候命……不过……」
她轻快地偏了一下头,动作中带有一点童稚。
从维克偶尔会说的「七岁小孩」这个字眼来看,她的运转年数大概在七年上下吧。她的举动显得有些天真无邪,正好就像那个年纪的小孩。
「死神阁下,莫非您纵然在睡梦之中,也会听见那些家伙的尖叫……?」
「是啊。」
「那真是……」
蕾尔赫一时无言了。
那双翠绿眼眸像这样显得忧虑担心时,就跟真正的人类没两样。
就像个关怀他人痛楚的人类。
「想必您一定感到很难受吧。虽然下官只能试着想象,不过每晚的休息受到妨碍,对人类而言应该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才是。」
「……还好。」
对辛来说,这十年来他听那些叫唤已经听熟了。虽然自从「牧羊犬」变成主力以来,听见的悲叹声量比以前多出一倍,但也渐渐习惯了。
「知觉同步的原理,是人类异能的重现。死神阁下的此种异能,若有一天能以机械进行控制或重现就好了……特别是我等的话,不需担心休息受到打扰,也无需承受多少负担或痛苦,就能让阁下从警钟的职责获得解脱了。」
辛不太高兴地皱起了眉头。解脱?
「我并不是为了当警报器而被迫从军。」
「下官明白,自始至终都是阁下自愿从军的。关于这件事,阁下想必也会说您已经习惯了吧,就像不得不习惯服驭那匹悍马一样……不过恕下官斗胆直言,死神阁下您太勉强自己了。八六的各位人士难得都还活着,还请各位再多爱惜一点自己的身体。」
被死者脑组织的复制品——身为已死存在的蕾尔赫这样说,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
好像其中含藏了太多实际感受,让人难以反驳。
应该说……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们的事?对你们而言,我们不就是外国军人而已吗?」
蕾尔赫停顿了一段短暂的时间,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
「……因为我等『西琳』说穿了,没错,就像是洗衣机。」
「…………?」
洗衣机?
「为人类效力是我等的职责,唯有为人分忧解劳才是我等的使命……看到人类明明有洗衣机却不使用,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身为洗衣机会觉得——为何不把劳神费力的麻烦事全交给我等,将这些时间用来陪伴心爱之人或子女,或者是用在自己身上呢?因为……」
这些事情,都是我等所办不到的。
面对沉默无言的辛,蕾尔赫笑了。与话语的凄惨内容正好相反,笑得满怀骄傲。
笑得豁达明亮。
「我等是死人,是为战斗而生的齿轮人偶。我等没有未来,只有被赋予的职责。但是,阁下你们还活着,也有追求未来或其他一切的自由……不像我等,什么都不能冀望。」
「……你们……」
「不是人类,对吧,死神阁下?阁下能够听见死者的声音,知道我等……」
对于这个苦笑着的询问,辛一时没能作答。
从眼前的「西琳」……
可以听得见声音。那是跟「军团」同样的悲叹之声,是本该回到死后的归宿,却被强留下来无法归去,持续悲叹着思归之意的亡灵声音。
跟化作「黑羊」的众多战友、连相貌都不认识的远亲青年,以及——已经诛灭的哥哥,属于同一种声音。
所以她们是死者,是已经亡故的存在。
如果问到她们有没有生命,答案是否定的。她们已非人世间的存在。
但是,辛无法这样断定。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当着她们的面说:你们是亡灵——不是人类。
因为那就好像在一口咬定他的哥哥——以及众多战友,都不是人类。
看到辛陷入沉默,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内心纠葛了,蕾尔赫耸了耸肩。
「我等果然只是会动的死尸呢。」
「……你们的确不是活人,但是……」
辛还未能整理好思绪就想开口,但蕾尔赫打断了他,春风满面地笑了。
「请您别误会了,下官并不是想成为人类,也并不想被当成人类。下官乃是维克特殿下的剑与盾,因此脆弱的人类肉体与心灵,下官都不需要……只是——」
蕾尔赫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笑了一下。
「下官不是下官原型的那位人士,不过是那位女士的残骸罢了。只有这点,下官对殿下感到万分歉疚……现在清楚明白到这一点,没错,真教人寂寞啊。」
「…………」
在她体内悲叹的声音不同于其他「西琳」,不是男性。不是据说以前全为成年男性的联合王国军人,所以恐怕也不是战死者。
再加上她那宛若人类的金色秀发,而且只有她额上没有仿神经结晶。
跟其他为了显示在战场上代替人类消耗的替代品身份,而做了识别记号的「西琳」们,恐怕根本上就有所不同。
她那副模样不像是为了战斗而生,而是尝试让特定的死者复活。
「……你原本是『谁』?」
维克,我不会丢下你的——
没错,那声音即使重复着临死时的思惟,同时却也与其他无数亡灵一样,悲叹着思归之意。这个与眼前的蕾尔赫同样有着小鸟啾鸣般的嗓音,但年岁较小的女孩是……
「蕾尔赫莉特阁下……曾为殿下同乳兄妹的女性。」
原来是——知己啊。
如同出生之后随即死亡的母亲,对维克而言,又是一个至亲……
蝰蛇——食人蛇〈卡迪加〉。
这种蛇具有链状斑纹,由于身怀能让人类血肉腐坏的毒素而得此称呼,传说中它是咬死了自己的双亲而出生。虽然这似乎是卵胎生所造成的迷信,然而……
光是活着,就会将至亲之人的性命吞噬殆尽。
想起他那很可能是自愿背负的识别名称〈个人代号〉,辛感觉似乎能体会那个毒蛇王子的心情。
因为将至亲之死怪罪在自己身上的心境——辛也亲身体会过。
「下官听说她随同殿下初次出征,并在那时过世……这具身躯也是借用了蕾尔赫莉特阁下的外貌。」
——蕾尔赫是否期望着能回到该有的死亡?
之所以会那样问……原来是因为正是维克本人将她留在人世。
而辛也终于明白当他表示肯定时,维克为何会露出那种表情。
「殿下为了让蕾尔赫莉特殿下复活,而制造了下官。然而下官的这副身心,都不是蕾尔赫莉特阁下本人。下官不具备身为蕾尔赫莉特阁下之时的记忆,只有这点……让下官憾恨不已。」
「失礼了,讲了一些奇怪的话,还请您别放在心上……请好好休息。」
蕾尔赫快活地笑着这么说,然后就离开了。辛独自回到重装运输车上。
「破坏神」收纳于同一辆运输车的小队员们还没回来。也许是在别处跟其他战队的熟人讲话讲到忘了时间。
忽然间,知觉同步启动了,听惯了的银铃嗓音怯怯地问道:
『——辛?』
「蕾娜,怎么……」
辛温和地收回讲到一半的话。
蕾娜的声调,并不带有事态火急的紧迫色彩。就跟两年前在那宿舍当中,每晚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一样,是略为松懈的音调。
辛不禁苦笑了一下,同时——他有自觉,无意识之中的某种紧绷情绪顿时松缓了。
看来蕾娜似乎也松了口气。辛对着知觉同步另一头散发的安心氛围问道:
「那边还好吗?」
『我们这边勉强撑过来了。幸亏有你们帮忙引开了「军团」的主战力。』
接着她以真挚的口吻问辛:
『会不会冷?芙蕾德利嘉说外面在吹暴风雪。』
「还能忍得住。虽然没有这里这么夸张,不过联邦冬天的战线也很冷,这些装备都做了抗寒设计。」
重装运输车原本就是用来长途运输机甲的,设计成在野营时可以代替简易型宿舍。虽然称不上舒适,但不会影响到休息。
至少比起从狭小拥挤的驾驶舱到硬得离谱的便宜货座椅,每一样设备全都违反人体工学的那具铝制棺材都要好得太多了。
『有没有人受伤?……我都忘了,只靠知觉同步的话,连这点我都无从知道呢。』
辛的声音就跟平时一样,恬静到了冰冷透彻的地步。
然而蕾娜心想,就算他是装的,自己也听不出来。如果他把受伤的疼痛,或是失去某人的伤痛都压抑、隐藏起来的话……
「就跟两年前一样呢,我躲在墙内,只有你们在战斗。就算你们受了伤,有任何痛苦……除非直接告诉我,否则我根本不会察觉。」
同样地,自己再度为了存活,而将他们封锁在战场上。
辛他们此时在外面战斗,是因为物资不够让所有人撤退,再加上蕾娜他们被困在城塞里。是因为总部遭到压制之际,他们因为担心而停止进军,结果遭到敌军趁此机会将附近一带全部封锁了起来。
要不是蕾娜等人留在这里,他们早就撤退到安全地带了。
所以,假如有人因此受伤或牺牲,那都是蕾娜他们的错。
既然这样,至少……
『现在身处最大险境的人是蕾娜,跟那时候不一样。况且你也有在战斗。』
不知道是否感觉出了蕾娜内心的懊恼,辛淡定地说……温柔到没有自觉的他,就像这样,不会否定蕾娜说的话。
不知不觉间,蕾娜苦笑了一下。
既然这样,既然他是这样的人。
那么这种冷酷的话语,就该由自己来说。
「——辛,假如……」
接下来的这句话,让辛一瞬间气愤到感觉头发都竖了起来。
『假如连你们都有可能全军覆没,到时候不要管我们,请你们撤退……就算无法让所有人撤退,我想至少还能让几个人生还。』
「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蕾娜。」
辛不等她说完就一口回绝。不管再怎么说,这都太离谱了。
「竟然要我们丢下你们逃走,这是在侮辱我们。就算是上校的指示……就算你以为这是命令,我也不会答应。」
『不是逃走,撤退是正当的战术行动……况且,为了保护还活着的战友,我想你们也不是没有见死不救过吧。就像你告诉安琪,不要去救凯耶的头颅一样。』
「那是……!」
辛反射性地想否认,但讲到一半就哑口无言了。
不只凯耶,多得是无法解救的人……见死不救的人。辛无法只为了救一个人就让更多人送死,也无法舍命保护他人。
「……是这样没错,但是……」
『我不是在怪你。你是战队长,当然应该做出让更多人获救的判断……这次也一样,请你不要下错判断了。』
「……!」
不一样。
辛曾经因为有所必要而割舍过一些事物,次数多到数不清。但那跟现在,在这里对她见死不救是两回事。
的确对辛而言,对八六而言,战友是总有一天会逝去的存在。
只要身在战场,任何人总有一天都会死去。例如先上了战场的父母与哥哥、在第八十六区送走的五百七十六名战友,以及为了不让他受苦而开枪射杀的尤金。
就连一同奋战的岁月比任何人都久的菲多,也一度险些抛下他离去。
只不过是先后问题罢了,而所有人都比辛先撒手人寰。
其实辛根本不希望他们死。
但蕾娜却要他对她见死不救,讲得如此简单。
辛想带她看海。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心愿,她却毫无自觉地一句话就想夺走。
竟然说要丢下我,先走一步。
既然说是战友,既然说要一同奋战,就表示即使是蕾娜,也有可能比他先一步捐躯。辛以为自己很明白这一点。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辛却无法接受。
不愿去想……
那种可能性——……
『……辛。』
「我不要。」
自己反射性地回答的声音……简直就像迷失方向,无理取闹的迷途孩童一样。
第五卷 死神,你莫骄傲 第四章 机械降神
他应该早就学到,颠覆死亡是禁忌了。
在他试图让母亲复活,最终失败而永远失去母亲遗体一部分的那天。
孩子仰慕母亲,是身为人类极其自然的感情。
为了挚爱之死而悲叹,对人类来说是理所当然。
然而如果一个孩子试着让死去的母亲复活,那却是疯子或怪物的行径。他一直等到别人告诉他才知道这点,就连听到了都由衷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为何令人作呕,所以自己正是疯狂的怪物。
他应该已经彻底体会到了。
已经体验过父亲看见妻子遭到解剖的遗体,以及动手解剖的亲生儿子时,那副悲愤怜悯交加的表情。
体验过哥哥无言地紧紧抱住呆站原地的自己时,那臂弯的力道。
以及抓着自己哭泣的,同乳兄妹少女的那些眼泪。
所以即使无法理解,应该也学过,发誓过了。
知道那是滔天大罪。
知道会害深爱的父亲、哥哥与她终日悲叹。
所以自己再也不会侵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界线——……
然而……
「维克。呐,你没事吧——?」
那个少女此时,在他的眼前,被压在瓦砾底下。
「……蕾尔赫。」
自己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的声音,像是出自别人之口。喉咙干得厉害,仿佛快被满是粉尘的空气割伤一样。
被榴弹爆炸压断而崩落的水泥块,淹没了前线基地一个房间的一半空间。这是长距离炮兵型的一五五毫米榴弹一旦直接命中,能把「神驹」或是强化水泥掩体尽皆炸个粉碎的破坏力,展开密集炮火造成的结果。
比刚刚满十岁的他个头还大的一块巨大瓦砾,像要把她斩成上下两截那样,插在成堆的瓦砾上。
在纤尘不染的王城长大的他,从未闻到过这种腥味。从瓦砾下方——红色的鲜血黏稠地漫溢而出,形成水滩。
在腰部以下被压烂,恐怕超乎想象的痛苦当中,她用失去血色的惨白面容,以及染血的发青嘴唇,拼命挤出了笑容。
「那就好……」
「……为什么……」
他不由得抢着问道,随即满心后悔。这是遗言,绝不能打断或是漏听。
但他却无法停止说话。
「为什么要保护我?……刚才应该是我要被压死才对……!」
蕾尔赫被瓦砾压住的地方,正是房间崩垮前他身处的位置。他不可能不知道,是蕾尔赫一把将他推开了。
因为自己是王族,是你与生俱来的主君?你是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受到这种命运束缚,而舍弃自己的性命吗——……
「问我……为什么……」
蕾尔赫轻轻偏头,苦笑了起来。就像在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呢?
「因为维克是我最珍爱的人啊。」
「……!」
这个少女出生以来没过多久,就註定了一辈子要担任他的贴身侍卫。
当她的母亲成为他的奶娘时,她的人生也被一并买下。
不过是刻意安排的忠诚与感情罢了。她自己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但蕾尔赫却在笑着,好像全然不把这种他人的盘算放在心上。
用一种伴随着失血而逐渐失去清晰意识与视线焦点,仿佛身处梦境的眼眸。
「我跟你说喔,维克。我虽然是隶民,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国家。喜欢这个国家的漫长冬天,以及闪亮美丽的春天、夏天跟秋天。因为它是我的祖国,是我跟你一起活到今天的国家。」
所以。
蕾尔赫说着,用身处梦境的眼眸,用尽管往上看着他,却早已不看着现实世界任何角落的眼眸。
「以后,请你继续保护我跟你的故乡吧。」
「——好。」
除此之外。
还能回答什么话语?
他本身虽然觉得祖国的四季与白雪很美,却毫无眷恋之情。对于自己出生长大的这个国家,也没有半点骄傲或认同感。
即使如此。
对于这个步向死亡的贴身侍卫少女……对于他的同窗好友,他的青梅竹马,他的同乳兄妹这个少女……
对于即使遭人讥笑为蝰蛇的玩物,仍然不弃不离的她……
她总是陪在自己的身边,仿佛相伴左右是天经地义。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她。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这个国家与所有人民……所以……」
面对即将无法挽回的丧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
怕的不是她即将死去,而是自己将被抛下。自己的这种冷酷与自私又让他心惊胆慑。
他彻头彻尾体会到自己果然不是正常人,是天生冷血的腐毒食人蛇。
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不乞求。
乞求再犯下一次——已经自行禁止的过错。
「所以,蕾尔赫……今后,你仍然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乞求她——不要抛下自己逝去。
蕾尔赫一瞬间,睁大了双眼。
只要那眼眸中含有些微犹疑或恐惧之情,他想必已经回心转意了。
然而忠心耿耿的少女点头了。
尽管他自私自利地要求她交出遗体,供人切开变成活尸,她仍然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当然愿意,我的……」
怕寂寞的王子殿下。
这是他听见的,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
维克自假寐中忽然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于四方围绕着水泥厚墙,一如往常地严重打乱人类时间感的房间里。
这三天来眼睛早已习以为常的幽暗空间中,蹲踞着联合王国紫黑色、联邦铁灰色,以及共和国深蓝色的军服剪影。由于只有做最低限度的换气,空气很闷,疲劳气息也钝滞地沉淀于室内。
从开始固守不出算起,进入第三天——守城军已是一副势穷力竭的惨状。
维克叹了一小口气,看来是这个环境害他作了奇怪的梦。
那时候,他也是待在前线基地的碉堡当中。虽然那里的规模与设备,都粗糙得不能与现在这个地方相提并论。
联合王国是军事大国,伊迪那洛克王室则在其领导地位,身在战场向来是一马当先,永远站在最前线之上。当年他依照这种家风被送往南方战线,参加第一场战斗。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维克遭到疏远。除了国王与王位继承权名列前茅的王族之外,所有人都公平地被送往战地,结果到目前为止,维克的王弟叔父、最小的王兄、大他五岁的王姐,以及小他一岁的义妹公主都已经为国捐躯。
维克慢慢挪动背靠着墙入睡而有点僵硬的身体,然后撑起身子。
他实在很讨厌这种阴暗封闭的空间。
因为会让维克想起她死去的时候。
「——蕾尔赫。」
他用有些干燥的喉咙,只在口中喃喃独语梦境的渣滓。
用来与她——与如今那个复活的她相连的仿神经结晶嵌在体内,位置在脖子的后面。这样谁也不能把它拆掉。
他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你有在听吧,蕾尔赫?」
回答透过知觉同步,反应迅速地传送过来。
『当然,殿下……殿下有何吩咐?』
「西琳」不会入眠。
尽管作为精密机械需要整备与调整,有时会关闭电源,但那不同于生物的睡眠。「西琳」的人造大脑不会累积疲劳物质,也不需要利用作梦整理记忆。
她们终究不是人类。
「先听报告。外面状况如何?」
『剩余弹药与能源匣皆所剩无几。「阿尔科诺斯特」损耗了四成。「破坏神」虽然损失不到这么大,但是……各位处理终端已经快到极限了。』
「我想也是,攻城战总是攻方消耗比较快,人力与物资都是。」
相较于居住设备一应俱全,有城塞的所有设备作为帮助的守城军,攻城军被迫生活在风吹日晒的露天环境下,在精心设计成对己方极端不利的战场战斗。虽说现代科学稍微减轻了野战宿营的负担,但能在陌生的雪地战场撑过三天已经算值得赞许了。
「『军团』增援的位置呢?按照诺赞的搜敌结果,敌军入侵到哪里了?」
『于昨日日落时分,已到达百灵统制线。搜敌结果指出敌军在该地驻足不动。』
「照想定状况的话,应该已经突破百灵了……或许该说真不愧是联邦的战狼〈禽兽〉队吧,可谓勇猛善战。」
『一如尊意……还有一事。』
蕾尔赫罕见地显得有点难以启齿。
『说到诺赞阁下,他的体力消耗是目前最值得忧心之处。万万没想到他竟连睡梦之时,都无法掩耳不听死者的声音……虽然阁下什么也没说,但我等「西琳」的存在,其实一定也成了他的负担。』
蕾尔赫的意思是——再继续拖下去,可能会令他崩溃。
维克聪明地听出她未曾讲明的忧虑,点了个头。
「关于今后你们与八六们的合作关系,我最好思考一下运用上的对策……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向本人问问看。」
维克不禁心想,也难怪蕾娜会忧心了。
那个死神不知是否因为没有脑袋,连自己痛不痛都不知道。
他想必不是有意害对方伤心落泪,却不知道是什么造成对方的悲叹。
「我们这边弹药也快见底了。我已经让援军尽快了,但似乎还需要时间——不能再撑了。」
今天这一刻就是分水岭,之后只能被敌军逼得节节败退,一点一滴辗烂。
或许该说幸运的是,敌军炮火也已经消耗到能进行那个行动的程度。
「一决胜负吧,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本分与荣耀。」
蕾尔赫似乎笑了笑。
『尽如殿下的心意……殿下。』
「嗯?」
『祝您平安,下官很快就会赶到您的身边。』
一瞬间,维克张大了眼睛。
他关闭知觉同步后,仰望着上方无声地笑了。
那里只有冷冰冰,阴森森的天花板,而她也并不在那上面,只是……
「你这七岁小孩,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啊?」
维克没有对蕾尔赫做消除记忆的处理。
真要说起来,他是等到「西琳」确定进行量产,实验性地制造了几架之后,才在她们的制造过程加入这道程序的。在留下死前瞬间记忆的状态下,收纳于与生前不同的身体当中的人类意识,会在启动之后立即崩坏,再也无法载入。他是明白这一点才做了处理。
蕾尔赫没有做过当时并不存在的处理程序,但并没有留下生前的意识与记忆。
起初这件事让维克失望透顶,彻底绝望……但同时,也稍微安心了一点。
因为他内心的某个角落,害怕会听到她的怨言——听到她说「其实我并不愿意像这样被强留下来」。
所以没有记忆,也没有原本的人格……连讲话口吻都跟原来的她不同的蕾尔赫,就某种意义而言拯救了维克。
他有时候会想。
说不定其实她什么都记得。
明明记得,但故意换了一种不同于生前的口吻与举止。
好让维克不受束缚,好让他这次能放宽心,将自己当成工具尽情利用。
因为那个同乳兄妹的少女,以前就是个傻呼呼地好管闲事,把照顾别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人。
「——蕾尔赫莉特。」
这个世界已经一点都不美丽。
没有你的这个世界,春天恐怕再也不会来临。
即使如此。
因为你希望我保护它。
只要我还记得的一天,我就会感觉到你还在我身边。
「我会实现约定的,这次也是……几次都行。」
†
「死神阁下。」
虽然辛知道是她,但近在身边的亡灵之声,仍然让他感到不太舒服。
在代替会议室的货柜当中,辛正在依照夜间的些许变化,更新作战图上的「军团」分布位置时,蕾尔赫进来了。他抬头看看对方。
「阁下起得真早,下官以为现在恰好才是起床的预定时间呢。」
「有状况吗?」
说完辛才註意到自己的口气,啧了一声。现在是战场备战的早晨时间。对异常状况保持戒备虽然很合理,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发出的声音会这么带刺——没想到这三天的战斗,会让自己如此地心浮气躁。
「……抱歉。」
「不会。」
蕾尔赫缓缓地摇摇头。
她自己则是毫无半点倦色,用一如平常的雪白面庞接着说了:
「各位也是,您也是……看来您真的是累了,脸色很差。」
「是啊……」
辛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然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二十四小时受到「军团」叫唤声的疲劳轰炸,还是有点难熬。
再加上陌生的寒冷环境,以及在战况几乎毫无进展的状态下,预定时限已经逼近眼前。
今天莫名地起得较早,恐怕也是因为如此。
「人类的肉身真是不方便呢。不睡觉就撑不住,不吃饭就动不了,只不过失去一只手脚就会死,完全不适合战斗。不……应该说是人类跟不上战争的脚步了吧。」
战争原本就是会死人。
然而像是名符其实地震耳欲聋的枪炮巨响、战车或机甲严苛的震动与排热,以及虽然已经许久无人运用,但曾经存在过的战机的高加速能力。双方为了咬破对手的咽喉,各自持续追求更强大的破坏力、更坚固耐打的装甲,以及更高速的机动动作,结果曾几何时,兵器于杀敌的同时,也折磨着使用者的肉体。
蕾尔赫说着,用她那无需睡眠饮食,只要动力与中央处理系统完好如初,就算失去半个身体也能战斗的,不具有会受伤的血肉的机械身体说道:
「下官认为,各位大可以在更早之前,就将战争交给我们来做了。」
辛瞄了蕾尔赫一眼。
的确,对兵器来说,人类早已不过是个枷锁。
有人机之所以对运动性能做限制,是因为里面的人类太脆弱。搭载驾驶舱等多余的机械结构白白增加了机体的重量与大小,讲得极端点,人类本身除了脑神经系统之外,不过是重达几十公斤的累赘罢了。就连脑部也会立刻因为疲劳或恐惧而变得迟钝,以兵器而论完全是个不良产品。
即使如此。
「那样……会让我们变得跟共和国一样。」
蕾尔赫温吞地眨了眨眼睛。
就像是机械人偶听到无法理解的话语时会有的动作。
「我等确实不是人类啊。」
「我不是在说这个,这跟兵器里面放的是不是人无关。让别人去战斗,自己却逃离战场,弄到最后丧失前进或自卫的力量,就跟家畜没两样,那样不能叫作活着。舍弃战斗的力量与意志,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决定,那样——太难看了。」
八六的骄傲具体来说就是如此,这正是他们与「白猪」最大的不同之处。不是头发或眼睛的颜色,而是对生命的态度。
仅以自己这具身躯与战友为依靠,在无处可逃的战场求生存。他们决定不让任何人为自己的命运作主——因为这才是八六的骄傲,也是存在的证明。
蕾尔赫冷笑了一下。
「……难看?」
声调中带有——明确的讥诮。
辛忍不住狠狠瞪了回去,然而蕾尔赫扬起下巴,喉咙发出压低的笑声,脸上却不带笑意地眯起一眼。
「难看。难看——您说难看?阁下之所以战斗,就为了这点理由?」
嗤笑。
她那翠绿眼眸中,燃起诡谲火焰般的——憎恶与愤怒。
「什么不好说,竟然说因为难看?选择活在战场上的理由,竟然就只因为怕丢脸,觉得难看…………哈!」
这时,蕾尔赫像花朵绽放般笑了。
「——阁下明明就还活着。」
嗓音如小鸟啾鸣。
然而那声音却恶浊黏稠,蕴藏着浓厚的阴气。
那是沾满憎恶、叹羡与怨念的——死者之声。
「你明明还活着,跟我等不一样。明明还没死,明明还多得是挽回的机会,明明还能重新来过。」
对着一时受到震慑而无言以对的辛,她咄咄逼人地越说越激切。带着笑容,在目光如炬的翠绿双眸中,燃烧着阴惨的冷焰。
辛的异能,能够接收到死后仍徘徊人世的亡灵,死前最后一瞬间的思惟变成的无声呐喊。
他听不见死后的机械大脑编织的思考,就连尽管血缘关系较远但确实出自同一血统的同族青年,或是亲哥哥的思考都不例外。
所以。
辛至今从来不曾听过,死后仍徘徊人间的亡灵,在化为亡灵之后的话语。
没听过那种——对生者发出的,火烧火燎般的嗟怨与叹羡。
「嘴上说要战斗到底,却又不肯舍弃你那不适合战斗的肉体。明明就丝毫不愿放弃能看到他人的眼睛、听见声音的耳朵、触摸万物的双手、能与某人共度一生的人类肉身,明明就想跟人相伴左右……其实你明明就希望,有一天能跟某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惨叫般的谴责响彻室内——我已经失去这一切了。
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跟任何人共度一生了,再也无法获得幸福了。
而你明明可以,明明就还活着。
竟然还敢这样大言不惭。
有脸讲这种话。
蕾尔赫笑着,笑得开朗,笑得悽惨,带着满腔的憎恨。
「你明明就还活着——竟然敢讲这种……」
明明就能跟他人获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