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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抒情诗

2023-07-15 22:12 作者:Xyzyr_  | 我要投稿

“不知道啊,我对花的名字不很了解。”

“我也不知道,只是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的时刻了,简直像过着别人的生活一样。”

洁白如布绢的花一簇簇,绣球般水灵灵地挂在枝头。凑近些,每粒花又是雏鸟般的形状,像白玉或元宵面一样有着温润白净的质地。

同花差不多大的绿叶,细密地长满枝杈。

沐子同根走在早晨的人行道上。

 

沐子是推开自己卧室窗户的时候听到敲门声的。在这座一切都符合幻想形式的小屋里,沐子已经住了三年。

她小跑到门前。

于是,根的目光撞上忽地暴露进晨光里的,沐子的面庞。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约好的,是去干什么来着……”沐子故意做出思索的样子。

“……”

“看电影吧。——不过,我还没吃早饭。”

“对,就是这个。”

没有约定,电影也是心照不宣地打算晚上才去的,沐子却很高兴地跟了上去。下面就是方才赏花的一幕,这时候沐子为带路已经走在根前面了。

 

他们进了路边的一家早餐铺,在靠门口的一张桌面对面坐下。沐子为根点了一笼包子和一碗沙汤。蒸笼在店门口堆起人高的两三摞,穿围裙的中年男人棕色的脸上泛着汗津津的水光,中年老年顾客在脏兮兮的过道和几张油腻的桌子间挤来挤去,后厨的女人们用长勺从不锈钢桶捞起沙汤油茶,倒入大碗和未塑封的塑料杯中……沐子觉得,这是一个四处散发龙钟老态的世界,并且直到此刻都还在对年轻的人们施加生活的诅咒。——就在根身上她看得最清楚了。

 

大约十一点半。小饭馆所处的近乎市郊的偏僻马路上,根和沐子正颤颤悠悠地横穿过去。一辆打远光灯的车在他们面前刹停,两人被照得无处遁形,纷纷向挡风玻璃亮出冻红的面庞。车有些无可奈何地绕过两人开走。继续地,他们像走私大宗货物的囚犯失去卡车一样,在夜的掩护下裹紧皮袄,疑神疑鬼地张望,滑行在浓密如黑水般的黑暗中。马路对面他们刚刚离开的饭馆门口照明灯还不知疲倦地亮着,把那周围一片人行道填满晃眼的光芒,而从他们这遥远的区域看来,正如绝妙地浮在混沌黑水中的一座光之浮岛。……沐子一直是跟过来的,在刚才的饭店里,她睡着听根和他各地聚来的朋友吃喝,打牌,聊天,等他们忽然默契地一齐站起身离开时,她惊愕了一瞬,便也学着披上外套,跟着走出饭店门口,虽然还是没有醒来的状态。对沐子来说,只须臾这几小时就纷纷过去,而又一须臾门口聚集的远客便全散尽,那灯泡在头顶掷着凛冽的寒光。她连忙跟进还没走远的根,而刚被暖气蒸得飘飘欲仙的根自然也洒着踉跄的步伐,往放了行李的宾馆走去。

 

一直到进房间,根似乎都完全没注意到跟在他身后的少女。他晕晕乎乎地钻进洗澡间。沐子坐在床上,方才宴会时候根和那些人说的事情渐渐开始沉淀。

根顶着没完全干的头发走了出来,看见沐子趿拉拖鞋走到了浴室门前。她没闭上眼睛,可根本什么也没看。根用难以置信的声音说:

“你没带衣服啊,回家去吧。”

她停下来,转过脸来盯着莫名其妙的清醒的根。一种疲倦到极点的情感猛地整个占据她的心头。她感到自己好像在和谁赌气一样。沐子伸出右手向墙摸索,屋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

 

根在房间外待了一晚上。醒的差不多之后,沐子注意到电视旁的椅子上,有个小孩安静地在玩什么,而根还没有回来,于是她仍旧睡在床上。又睡了许久,沐子感到根已经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眼盯着地板发呆。她便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根。“哦,忘了说了,他非要跟着我就把他带来了。”根示意那孩子。他约莫四五岁,棕色皮肤,垂眼盯着支在桌上双手卡住的手机。沐子感到他有些闷闷不乐。

“今天呢?”

“今天我得回去了。”

“你不是昨天刚来吗?”

“嗯,中午吃完饭坐高铁回去。他待的有点急了。”

沐子站起身来,向房间外走去。“我买了早饭。”

“啊,待会。”沐子转身进了卫生间。在白瓷洗手池上,她刷牙,而后扭开映着金碧辉煌的天花板灯的水龙头。她俯下身,以捧满清水的双手捂上了脸颊。

 

早饭是照例的什么沐子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她盯着此刻的根把一大碗沙汤大口喝完,然后什么都没说地溜了出去。根走出店门,看见面前不远处的地铁站口台阶上,沐子的背影已有一半在地面以下了。

然后是浸泡在地铁凉气中的沐子,想起那个清朗的空气渐渐热起来的早晨的沐子,和送她从宾馆门口走到另一个地铁站的根说了一路的话。“我回家收拾下东西,顺便洗澡换衣服。”她突然对根说道,因为她吃完他带的早餐,沉默走出房间时根也什么都没说地跟了上去,让玩手机的孩子暂时留在了宾馆里。那时的心照不宣,是因为沐子知道根有话想说,也许是昨晚那么久的宴席都说不完,或者逼不出来的话。根点点头,目送她进了站口。那时沐子也浸泡在这样的凉气中。身旁照例是稀稀拉拉地站满了人。她忽地对地铁涌起一股连结着这座城市每一片繁华和秘密的感受。它在别的一些作为伪装的夜里,同谋一般在这样黑暗的地底,在窗玻璃上幻影世界的沐子身后疾驰着。可十五岁时体味的地铁,和当下与根一起乘着的难道是同一种东西么?

而身旁像散落一样分布着的人们中,同样年轻的面庞,是众多的。

“五六年前结的婚。没办法啊。”这是根的声音。

“孩子要的也早,但是,我因为工作原因一直在外面各地跑,大部分时候还是自己住。”这是根的声音。她有些迫切地转过身,想在这些隐没了脸庞的人里找见根。

地铁停了。双眼含着迷茫和悲伤——她并未在脸上其他部分表现出来——这眼神落在纷纷走出地铁的匆匆人群中。没有根。

她焦急得像一只迷路的鹿,环顾着周身如沙流动的人的森林。每个人都打扮得滴水不漏。她一个也不认识。她简直是奋不顾身了——决绝地迈步。门还没关。车仍未动。她要从那里冲出去。她像是纵身一跃,向一片她抛弃的钢筋水泥之林冲去——然而她狠狠地撞在了谁的身上。她退后几步,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略含歉意地盯着这个男人。那便是她与根相识的契机。

 

她溜出了地铁,身后跟着根,三两步,他们穿过地铁站粘滞而并不稠密的人群。

“这边路认识了吧?”沐子记得曾带根来过。

“没什么印象啊。结构倒像我待过的另外一块地方。”

沐子甚至想骂他笨蛋的。

“废话,这里的街和刚出门那边一模一样呀。”石砌的大街,颇具古风地如一座小公园横在似中轴线的地方。两旁是分立的栽着桃树的方形花坛,人可以坐边上的那种。这样左右列开两排,才是左右对称,行向相反的柏油路,再往两边去是路边兼作住宅和店面的楼,马路两边停了许多餐车,摆了一些小摊。方才沐子和根便是在那样的一楼吃了早餐。

沐子知道,这一带的风格与核心市区相比的确是有些土气的。

“这次我一个来的。”

“你不是要连夜赶去哪儿吗?”

“嗯,是啊。还早呢。还有一整个白天。”

“那电影呢?”

“哦哦,电影也是晚上的票……晚上都快十二点的时候我才走,能看完的。”

“嘿嘿,去打牌吧。”

“呣,牌哪都能打,也给我留点纪念啊。”

“你不是还要再来的吗?”

“……也得至少几个月后吧。我也想放长假。”

“要是安定下来就好了啊。”

“暂时不可能……长期定居在离妻儿老小遥远的地方,会被抗议的。”

“喔……”

 

他们走进整个后腔都充塞着黑暗的电影院。在银幕放射的白光里,灰尘自顾自浮动在空气中。他们的座位是最后一排。空洞的嘈杂声,不停死命地撞向四周漆黑的墙。……

好像快要开始了,稀稀拉拉的观众纷纷乖巧地坐在座位上。银幕放射的白光,投向这些陌生的脸庞。……沐子又想起早餐铺里见到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肝色的脸,灰蓝色衬衫,突出的啤酒肚,疮疤和汗毛遍布的小腿,满是褶皱的灰色袜子和皮鞋,牡丹和菊花凌乱印染的连衣裙,无精打采地向周围散射的棕黄色卷发,尖利的长于辱骂的口舌……像这样无穷无尽地列举下去的话,它们好像便能从幻想的灰色天空中纷纷落下,掩埋沐子的一小片世界似的。

电影开始放映之后,空气越来越热,也许空调早就跳闸了,每具躯体又在密闭的空间内火焰一般散发热量。这种级级抬升的酷热蒸融着沐子的感官,她于是忽然听见了所有观众杂乱,粗重,不均匀的呼吸声,闻见他们每个人满身大汗时热腾腾的气味,还感到他们像是在这团被汗湿,因而紧贴肌肤的衣服般黏糊糊的黑暗里得意地晃荡起了身子。沐子只能将这所有吵闹无聊的家伙,连带那个喋喋不休,却自己都已不清楚在说些什么的银幕都扔出了这块世界去。随后她便捡起某个来自未知的黑暗中的律动,循此调整自己的心跳。而当她领会到这也许是同样被世界隔离的根的律动时,一股凉意伴着清爽的气味,如河边的夏风般穿过了她的身体。

沐子占有了均匀完整的黑暗。这是与沐子亲密无间的黑暗,在这团伪装里沐子第一次领会到自己与十六岁时在地铁里敏锐地感知到,并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等待的事情浑然一体。她能够熟练地掌握这心情的两极,不至于冷眼旁观也不会迷醉其中。这样一来,她呈递的便是一种看似罪恶的合适的满足。根像摇曳在河底的水流中一样,亦即在那荒原般囊括和飘忽的黑暗之雾中,暗暗地想把手伸过来。沐子也像飘浮在失重环境那样将身体向前划去,伸出同侧的手以相应……那时她会别过脸,垂下眼,而两人的手注定般短暂地交织在一起。

 

他们话并不多地走过这里,到了中午,沐子带根吃了羊肉泡馍,又钻进一家网吧的隔间聊了整个下午。电影放完之后,那股黑暗中蠢蠢欲动而不受掌控的嚣扰又像灰尘一样被扬起在空气中,沐子跟着步伐有些忙乱的根出了电影院往地铁站去,她开始想一些更能集中注意力的东西,譬如早晨那条中央道旁的花圃,好像有人在小声说什么秘密的事情,就像他们下午在网吧里叽里呱啦吐露的那些一样,——三年来好像一向是这样,又或者方才她向根在那片荒芜中的身影寻觅的东西。她并非不懂得节制幻想的孩子,而未来又常会向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的。就像……她第二次送根回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好像拉着根的手,穿着那件有些单薄的白T恤,在黑漆漆的隧道口四顾张望。……这孩子一直都安静,审慎地对待外部世界,有时睁着他那双很大很圆的眼睛,好像钉在沐子身上一样。可她明明记得那时刚吃过午饭,而且等车真的会在那样阴暗的地方吗?那天更确实的记忆,是自己走在回家路上时,看见初中学校的铁栅栏墙那里,深红色的蔷薇伴着浓绿的枝叶,繁茂地溢出了铁条之间的空隙,而一闪而过的是初中种种琐屑生活片段和那个陌生的自己。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她就想,下次一定不能和根再打整个上午的游戏了。今天夜里她要坐的电车会经过自己刚毕业的高中。最后几个吃西瓜,搬书本,挪桌椅的日子也宛在眼前。电车于幽蓝色午夜的飞驰中,它们会更加轻盈地如像素点般消解于心中,就像从来都未曾存在过一样吧?那时沐子和根坐在没有别人的候车室里,都假装在睡觉。她还想着下次和根相见的事情,列车就开进站,他们都站起身来。沐子跟着他走到车门前。根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整个世界都似乎就这样停了下来。沐子看见,那眼睛里含着她从未见过的温顺和克制的悲伤。可是因为交相映现的缘故,暗淡的眼眸里沐子已经分不清彼此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根转过身去,走进流线型的车厢。门滑动着合上,然后列车又开走。沐子面前向下陷落的轨道,好像能满满当当地躺下两个人。深蓝色的月光抹过支撑顶棚的巨柱,电线杆和停在那里的沐子,它们从脚下淌出了沥青般黏稠的影子。长廊般无尽的铁道没入两端的黑暗,在沉眠的阴冷土地上延伸着。在根凝望沐子眼睛的最后一刹,周遭所有灯火好像突然一齐点亮,如同盛大的节日一般,根身后的列车发动起来,飞速驶离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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