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方》第一部分 封疆之界 第二章

作者:牛顿第三运动定律(等压线稀疏)
第二章(5002字)
山林间,小路蜿蜒着延山坡盘旋而上,一眼望去看不见顶峰,偶尔有采樵人蒙着面,手里提着斧头,背着一筐薪柴低着头走下山坡。小道上的积雪已经被人为地清掉了一些,堆在两边,和棕色的泥泞、长长短短的树枝混杂在一起。
不断能听到积雪把树枝压断的声响。几只雪狐狸隐藏在雪域中,时而走动,时而停下。天空灰蒙蒙的,预示着又要到来的大雪。
雪地上是一连串的脚印,杂七杂八地堆叠交错在一起,也有车轱辘碾过的印痕,让原本纯白的小道沾满了污泥。她只顾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心里也像这些痕迹一样乱成一团,根本不想抬头看周围环境。前面,走着的是她的父亲云歇,她只看的到那个背影。
两条腿早已开始发酸,而一对棉靴根本抵挡不住严冬的刺寒。雪片,不断地被一次次抬脚落脚带上靴子,融化成水,再浸透单薄的棉皮,直接让双脚冻得僵硬。她只感觉大腿以下已经麻木到没法感受知觉了。
背上三十多斤重的背包,直压得她喘不过气。呼出的水汽在零下的低温里迅速凝结成冰晶附着到她的脸上。她感觉任何下一秒都有可能支撑不住,一下跪倒在地上。
“爸…爸爸……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快到了,坚持一下。”
“可是……之前走得没有这么远啊。”
“换地方了。”
云离心里满是不情愿。她想过无数次反抗,却从未有过真正做出行动的勇气,只能默默把这种想法压回去。她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她这样严格。
“可是,我实在走不动了……”
“那我先走了,你在这休息一刻,等会追上来。”
云离曾期盼着,幻想着父亲能给她一点爱,一点温暖的感觉,这本是一位父亲对他的女儿应该有的,但是没有,从未有过。云离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她只能在照片里,看到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却又陌生的脸。
童年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在她父亲没有回来前,借居在叔叔督焰家的那段时间。也是在那时,她和她的表弟寒烟,成为了青梅竹马。大哥云含,对待她也很好。而和云离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瑟林,是云歇收养的一个孩子,是和她最亲近的人。
在她八岁时,当云歇回到云冈镇时,一切都变了。云离躲在屋里,不敢去看她的陌生的爸爸,和那严肃的眼神。从此,童年的欢乐一去不复返,伴随而来的是严苛残忍的训练,日复一日。云离几乎完全忘却了曾经的童年。每个晚上当她精疲力尽地回到家,能看见瑟林,是她一天最开心的时候,两人在一起读书写字,直到父亲让她回到自己房间。
云离感觉周围空荡荡的,冻红的双手生硬地互相搓着,仅仅产生一点很快就消散的热量。她对父亲有种说不出的感情,有些,憎恨,可她不敢表达出来。她厌恶这样被拘束的生活,厌恶父亲对自己的漠不关心。她又感激瑟林和寒烟,把他们,而不是父亲云歇,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没有他们带给云离的一点温情,她饱受创伤的心灵的深处将更是一片荒芜。
看着父亲越来越远的背影,云离想了很多东西。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而不是哥哥云含,要受到这样的折磨。父亲是族中的长老,为什么那么多年在外?云离觉得,父亲这样对待她,是想让自己做他的继任者,但为什么一定是自己?为何不是大哥云含?甚至,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将来要发生什么?政府军都已经装备了裂能枪,剑术还有什么用?
云离一咬牙,站了起来,拍拍掉身上的雪,加快速度跟上去。
……
她只是低着头,冻得通红的两手不停地搓着,看到雪地里一棵枯黄的草。缠着灰布的剑套被扔过来,僵硬的五指却没有来得及反应,便直接落在地上。她连忙捡起来,然后,轻轻地,握住像冰块一样冒着寒气的剑柄,慢慢把它抽出来。
剑锋上寒冷的锋芒若隐若现。
父亲说过,这把剑是用纯度极高的青金锻造而成的,它叫星分,而父亲那把叫重宵。云离一直想知道,这两把剑的由来是什么,这颇像一个古剑收藏家给自己的收藏起名字一样,尽管,它们的确十分奇特。它们是云言族人的圣物,据说世代相传,只有长老才有资格拥有。“它们是有生命和自己的意识的。”云离曾经听一位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者这样说。也许吧,父亲也让她像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对待它。但云离并不相信。
云歇摆好了架势。“来吧。”
云离两步跨向前方,挥剑而上。云歇往后一退,随即举剑格挡。“太软了!用点力!再来!”
云离一下子被推开,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她看着把剑悬在一侧的父亲,忽然,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让她的心跳加速,越来越猛地撞击着胸膛,汗水渐渐在额头上泌出。右手紧抓着剑柄,左手上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
那是愤怒导致的冲动,而云离察觉不到,她有些失去了理智。
“啊啊!”
云离手中的剑飞速划过云歇手中剑的剑锋,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突然一个转身,提剑便刺上去。云歇向后一晃,又躲闪过几下劈砍。他看到云离双眼中,似乎有什么,他曾一直忽视了的东西,但是,云离已经完全乱了阵脚。
突然,他一下使力弹开了云离的剑,然后一剑猛挥过去,同时下意识地及时停住手的挥动。但云离却未曾察觉到,她眼前只有一个目标,奋力抡起剑劈上前。
似乎有衣服被疾速划开的撕裂声。
“傻孩子!”
青骨绽出的一拳不偏不倚地捶在云离右肩上。她一下感到手臂一软,同时重重摔向了雪地,星分剑插进了雪地里。
云离回过神,回头发现了一地的血滴,在雪被上散开。她惊恐地看到了左臂上的衣袖已经被染成了红色,还在一点点地扩大着。云离越来越慌。“爸爸……爸爸!”
“没事的,一点小伤。”
云离根本听不进,她吓呆了,尽管有过无数次的摔伤、划伤,但她从前从未有过这么大的伤口。顷刻间,剧烈的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她急忙伸手捂住伤口,却只让疼痛愈发强烈。“爸爸……我好痛啊……”云离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这撕裂的痛感,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云歇看到了自己的剑的剑刃处,几丝暗红色的血正一点点流下。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放下剑,走向了坐在雪地里的云离,蹲了下去。“让我看一看吧。”
仍旧是那样冷淡的语气,对自己没有半点关心。云离在看到父亲冷峻的脸时,一阵失落和气愤涌上心头,心灵的痛苦让她暂时忘记了肉体上的伤痛。她已经无法忍受了,她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了。
“问题不大,等会儿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为什么啊!”
云离突然站起来,捂着左臂,撑圆两眼盯着父亲。这位父亲以前从未看见过,也很可能没想到过,女儿终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天——有这样的话、这样的举动。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啊!”
云离奔出去,在荒木乱枝间乱撞,伤口处的鲜血不断涌出,溅落到雪地上,落下一路的血迹。早已冻僵的十指握为双拳,麻木地挥动着。
父亲站在原地,久久怅惘,惘然若失的样子。云歇这时才后悔莫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他脑中一片混杂。云离以后永远都不会知道,父亲此刻正瘫坐在地上,靠在树桩旁,双眼望着女儿跌跌撞撞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叹气……
云歇这时才站起来。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把剑的剑柄,猛地抽到眼前,仔细端详着上面那一道道他再熟悉不过的纹路,那是他一位最挚爱的人最后托付给他的事。而每当他看着云离,他总有一种内心深处恍惚的感觉——云离和她长得太像了。
云歇一直在默默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正确的事——他做过太多错事了。他深知云离早已不堪这样的严酷,但却不曾让她有过放松。
…………
天空飘起了纷扬的小雪,几片雪花落到云离发梢间,迟迟未化成水,如星彩点缀在上面,随着云离的短发在凛冽寒风中上下翻动。她毫无方向地往前跑着,眼前只有一片模糊。脚下的碎石枝杆不断地绊到两脚,但她根本没有害怕摔倒的心思,她已经被另外一个自己完全控制住了。
一路上的松针刀枝,无情地挑逗着那处最敏感的皮肤。她伸出手狠狠地抓向左臂,然后斜侧起身。
脚底忽然一滑,云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或者说,一片冻结成冰的小湖面上。可怖的伤口处,汹涌的疼痛再度袭来。在冰天雪地里,云离一个人痛苦地低声呻吟着。手上,指缝间,都沾满了血痕,她不敢去看眼前的一切,无数的似有似无的记忆,那些在脑中游离着的人和事,全都涌上心头。她的心砰砰直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耳边千万种不同的声音刹那间想起,或远或近,或轻或响,都在一遍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她听不到风声雪声了,也听不懂那一遍遍的呼喊。“云离”这两个字,在一瞬间变得万分陌生,是她对自己变得陌生。
飞舞的雪片融化成微小的水珠,然后再在那对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晶体。她几乎站不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滑倒,只能把双膝跪在冰上,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粗糙、寒冷、深黑色的松树干,成了唯一的能倚靠的地方。云离紧抱住树干,尽力支撑起身体。十几里的山路,那么久的训练,不断冲击着的痛苦,已经让她精疲力尽……
刺骨的冷悄然爬上后背,云离一阵哆嗦,蜷缩起身……
两眼茫然,瞳孔中已经失去了一个本正值花季的少女应有的光芒……她突然觉得,自己做的很过分,太过分了……她完全可以和爸爸好好谈一谈。但她没有,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自己和爸爸之间,永远有一堵墙,一道无形的隔膜。云离感到十分的悲凉,又孤苦无助。一遍遍地思索、苦苦搜寻的,是云离自己也不清楚的问题,而最终也抓不住任何在虚空之中游离的所谓答案。
父亲一向是严肃、不苟言笑的人……而自己,已经被这种人格慢慢渗透,她愈发觉得,她在变得像自己的父亲。
云歇茫然若失地走着,往四围不停地观望着,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种罪恶感渐渐出现在脑中……过了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让一个尚还有些懵懂、有些天真的孩子,去承担那些罪责……
“云离……”他绝望地呼唤着,可只有不断的、虚无缥缈的回声传来,冲击着他的耳膜……
“离……”
她又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确信这不是幻觉。
“云离!”
那声音从山下艰难地翻越上来。
她忽然抬起头,艰难地站起来。“寒烟……寒……”
…………
寒烟刚刚刷完牙洗完脸。窗外是一片透射着靛蓝色的漆黑,只有最东方的一些沉淀状的白雾,轻飘飘地覆压在山林的阴影之上。他睡了一觉醒来,头里不再昏昏沉沉了,反而神清气爽,对接下去的旅程充满了期待。
寒烟听见躺在沙发上上的云离,好像在说些什么,声音酥酥的,似乎又有一点娇羞,钻进他的双耳。“女孩子刚睡醒时的声音怎么可以这么好听!”寒烟心里暗想。她是在叫自己,是让他过去?还是?
寒烟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见云离还是闭着眼睛,忽然翻了个身,似乎又睡着了。
昨天晚上,在深夜里,他好像说了些什么,寒烟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觉得那时迷迷糊糊的。“我不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他一直期盼着一件事,只是,他还未能遇到。他一直在做着准备,却未曾真正准备好,为那一刻的到来。
…………
那个身影,一点一点在雪盲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确实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无数的追忆,在一瞬间全都浮现在脑海里。
“云离!没事吧!”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
“镇上的人都在找你!”
云离已经冻得浑身战栗了,她还是强忍着捂住伤口。她不想让寒烟看见,执拗着转过身,可洁白的衣服上已经沾上了许多血渍。寒烟一眼就看到了异样。
“怎么了?怎么回事?”
云离的右手已经变得十分可怕。
寒烟把她的手拉开,然后——他一瞬间被惊呆了,峡谷一般,深不见底的裂口进入眼帘。“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云离选择了沉默不语,她也无法接受。这是她的父亲,她的亲生父亲,她不想说出来啊!
寒烟的手正紧抓着云离的手臂,颤抖着。双眼睁圆,眼神之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是你的……?”
云离蓦地一阵心虚。她突然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她不应该这么对待这样一位赋予自己生命的人。“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越来越轻,越来越小。她此刻才发觉,她既没有反抗的勇气,也没有维护父亲的勇气,这样两难的境地,就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云离低下头,各种复杂的感情缠绕在一起……“别说这件事了……好吗?”她几乎是在恳求寒烟。
“好,好的……”寒烟轻轻地回答她。此刻他眼前的云离,显得十分憔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或者被雪水打湿,或者粘上泥尘,或者被倒刺带破,或者染有血迹。而那张原本洁白无瑕的脸蛋上,也被抹上一道道伤疤似的灰土,凌乱不堪的满头蓝发在微微摇动着。
雪还是下个不停,一片死气沉沉的树林里,无数枯枝上,已经积起了雪。天色不知为何渐渐消沉,云离不知道,自己在寒天雪地里待了三个小时。
寒烟又满面愁容地看向那道伤口,似乎自己的左臂也在隐隐作痛。他突然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云离的两肩上。
那一刻,数不尽的感动化为心间涌过的暖流。
“快点,我们一起回去吧。”
山野之上,草木零落。满山遍野白如一片樗蒲,笼罩着天地。北风凛冽,吹过天山相接之界,短暂的白昼稍纵即逝。远方寂静无声之处,暗流涌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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