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同人】炎云净 贰拾肆·仙去有谁知

“应在何日?”
“明日。”
慕容晗下颌微抬,熨帖的交领愈发衬得粉颈细佻,不着声色负手伫立于石台之上,面向无穷无尽的黑暗,一袭炎红点金螭龙袍衫无风自动,不似凡尘中人。
“你去告诉执明国主,”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请他在半山处的别业内停留两宿。”
“这……”流焰面露难色,“执明王若是问起缘由,属下该如何作答?”
“就说我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委屈他多赏几日深山雪景。”慕容晗依旧空望眼前的黑暗,并不转身,“你放心,他不会多问。”
等了好久都没有听到流焰离去的脚步声,慕容晗轻叹一声,幽幽道:“还有什么想问的,说吧。”
“主上……真的想好了么?”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死寂。
“属下明白了。是属下多嘴。”流焰不再追问,转身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慕容晗不记得自己如何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天一夜,只知道她是在第二日傍晚登上了过云峰巅。天色并不好,也无夕照炎云可赏;极目远眺,这山河、并这人间,一同消失在了一片灰蒙蒙的烟霭之中。饶是如此,当她向云端的另一头尽力望去的时候,仿佛依然能够看到坊市林立的王城,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百姓;看到殿阕雕檐下凭风摇曳着一片暖黄朱红的宫灯,墙根下伸出一枝栖着宿雪的红梅……
登玉峰兮远望,暮云隐兮心无伤。
真好啊。她忍不住抚唇微微笑着。飘零了小半生,沾了满手血,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在浮玉山巅远望故乡的时候、可以不带一丝悲伤和怨恨么?
“殿下。”身后有人轻唤。
“你来了。”慕容晗转过身看向方夜,唇边含着一抹轻浅的笑意。
“属下斗胆,”方夜第一次抬头直视慕容晗的眼睛,声音竟有一丝发颤,“若是不成,该当如何?”
“这便是我要与你交代的事。”她低头略略理了理被山风拂乱的衣袍和系带,“我已拟好教令,届时一式两本分颁于朝堂和军中,由章老大人和萧然拥立执明国主为瑶光之王。你等务必尽心辅佐,不可妄生他念。”
“殿下!”方夜喉头一哽,忍不住直直地跪了下去。
慕容晗见他如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慢步行至方夜面前蹲下,也看着他的眼睛温言道:“先起来,膝盖不能受凉了。”
方夜一双明眸噙着泪,愣愣地由着她把自己扶起来,像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开解他:“无论心性、品性还是才能,执明都是可以托付的人。我原不该强迫再你认他做主子,可瑶光很多事没人比你更清楚、也没人比你更妥帖。听话,若是天不遂人愿,好好地帮执明吧。”
“可是,这样值得吗?”方夜眉心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有!”
眼前的人越发顾不得上下之分,慕容晗苦笑一声:
“你也应当知道,若不到最后一步,我不会回头。我不能容忍错过。”
“好了。”她抿唇粲然一笑,像极了春日枝头绽开的第一朵棠梨,“你和萧然,要好好的。”
天渐渐黑了,奇怪的是居然有云开雾散之势。“主上,”流焰又忍不住出去看了看天象,皱着眉头回来,“是不是属下算错了,这天色哪像是有异象要发生?”
“不会。我自己也算了,肯定不会错。”慕容晗抬手抚上刻着离火纹样的玉箫,指尖描摹过上面的每一缕花纹和剑痕。
“嗤”一声轻响,剑刃自莹洁如雪的箫管中破空而出,寒亮的剑身映出一双澄明如秋水般的眼眸,凤眼羽睫,入目成画。
眼睑轻颤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石床上阂目安睡的人。
真像啊。
她突然好后悔。
明明像到了可以替死的地步。
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那日她换上男装在宣城城门下自刎,再由方夜等人胡乱收了尸,必定可以瞒过执明。可是,阿煦没了之后,哥哥再也不会逃了。
无妨,今日可以一偿当日的遗憾。
这里是瑶光王室新修的陵墓,也是中垣大地之上最古老的祭坛,这个秘密连崇尚巫仪的天玑都不知道。慕容晗大着胆子直接把坟茔修在了祭坛外围,其实是很冒险的。之前慕容黎的尸首的确不在这里,而是在王宫的密室里。算起来也就比她和执明早到了两日而已。这里放着八张石床,石床脚边各有一格剑龛,不用说都知道是按八卦来排布的。
“这……这里的方位该用先天八卦还是后天八卦来看?离卦在正南还是正东?”流焰初见这景象很是吃了一惊。
“都不是。”慕容晗兀自把玩着手里的燕支。“这些剑龛诞生之初便是有主次的。”
“……”流焰走了一圈细细查看,“那边那个好像与其他的不是一种材质。”
“对。也就是说那个地方盛的剑应该很特殊。残卷上记载,只要那把特殊的剑和燕支就好。
“可是……我们现在还缺了一柄兑剑。万一那把特殊的剑是兑剑该如何是好?”
慕容晗沉吟片刻:“我觉得,不会是那把兑剑。”
参商既见,阴阳可乱;神剑为凭,逝者往生。
六壬残卷和瑶光秘典上虽有当年参商同现之日的记载,但到底只是个大概。
“流焰,”慕容晗似乎如有所悟,“你说,何为六壬?”
“河图五行,以水为首,十天干中壬癸都属水。壬为阳水,癸为阴水,舍阴取阳,故名为壬,天一生水,地六成之,故为六。”流焰初始时仍不解其意,说着说着好像也明白了,“所以,所以……”
“齐之侃的千胜带来了吗?”慕容晗唇边泛上一丝笃定的笑容。
坎位属水,若真的有这把剑,一定是齐之侃的千胜。
坎位已定,离位自然也好判断。果不其然,当他们将两柄燕支放入剑龛之后,慕容黎身下的石床上出现了离卦的卦象。
“你该走了。”她平静地看向流焰。
“主上……”流焰也不禁红了眼眶。
“今日这一个个都是怎么了?”慕容晗歪头瞧着他,“嗤”一声笑了出来,“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为什么要哭呢。我们好聚好散的不好吗?”
流焰用袖子揩了揩眼角,强然笑道:“是,属下失态了。”言罢,深深一揖,趋步倒退了出去。
只是这一步一步走的分外沉重,腿像是被灌了足量的铅水、根本拖不动步子。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面前纤弱的炎红色身影一点点变小,眼睁睁地看着那扇沉重的石门轰然关闭。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最后的时刻,他看见一袭红衣慵懒地倚在一方山石之上,眉眼间犹自萦绕着一抹浅笑,单手支颐,另一只素手闲适地握着刚刚从髻边拔下来的赤金盈月流云簪,就着山石,击节轻吟。
慕容晗听着石门合上的声响,停了歌板,轻身从山石上跃下。那支簪子始终握在手中。
她款款走向祭坛中央——那里的石壁顶留了个可以窥视苍穹的圆洞,一片星光从洞外柔和地泻入、如水洒落。慕容晗在圆洞的正下方站定,才发现脚下竟刻着一幅恢弘浩荡、密布曲折的星谱。她依照星谱找到了东官苍龙的商宿,可待得转目望向西官白虎诸宿,却始终看不见参宿的所在。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周遭却越来越静谧安详,饶是慕容晗原先坚定如磐石此刻也开始怀疑日子的对错,甚至是传说的真伪。
六壬传说,必须是真的。
突然,远天有一颗星子落了下去,在墨色的夜空中留下一道一闪而逝的银弧,倏尔又有一颗星从连绵起伏的群山阴影中升了起来。仅仅在一息之间,群星起起降降如同落雨跳珠,其在周天中运行的轨迹分明可见。慕容晗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只一瞬不瞬地盯着西官白虎诸宿。
仿佛又经过了一个沧海桑田的轮回,一颗星子没睡醒似的隐隐浮现,银芒微烁。
那便是西官参宿了。
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眉心轻展,坦然而又满足的神情仿佛放下了这一世所有的欲求。
她缓步行至慕容黎身边,慢慢抬起了握着簪子的右手。红袖间陡然泛起一道金光,锋利的簪尾瞬间割开了左腕上的血脉。
满眼蔓延的血色,她只觉头脑眩晕了一瞬,那一瞬之后便是裂魂般的疼痛牵扯震颤着每一缕经络和骨骼。她犹自咬牙按住了腕上另一寸静脉,使得血不至于不受控制地溅落。
怕吗?
她问自己,眼角一颤,不由自主地溢出一滴泪。
怕。
若说真的不怕疼不怕死,那是假的。但是相比于死,有的是让她更为恐惧和不能承受的事。
汩汩如注的鲜血流入石床上凹陷的离卦纹理之中,像一条河流,一直淌入慕容黎身下。卦象的阴爻和阳爻之间有细沟相连,故血很快就灌满了整个卦象。慕容晗越来越感觉不到疼,脑袋昏昏沉沉不知所往,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细线将她和这纷繁的世间拴在一起,而今这条线越磨越细、越磨越脆,就快要断了。
天道常恒,此消彼长,若是要向天讨一条性命,须得拿另一条去抵。
而且是同源同血的一条命。
很公平。
就这样舍了这一身筋骨,是不是会轻快些?她浑浑噩噩地想着,竟有些盼望这姗姗来迟的死亡。
天上的参宿倏然坠落,几乎是直直堕入了浮玉山,与此同时,商宿不知不觉、悄然隐没
……
慕容黎在一片混沌中踽踽而行了许久,早已精疲力尽。真是,活着这么累,死了也不好过,这大约是报应吧?他自嘲一哂。
突然一阵风沙呼啸而来,他下意识举起衣袖来挡,那阵大风在一瞬吹开了眼前混沌,沙砾摩擦的声响逐渐变成了枝叶摇曳的轻音。
他最终在一片阒寂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在瑶光,四周是千树怒放的羽琼花,熟悉的雕栏画栋都隐没在云蒸霞蔚一般的馨芳中。花树下一张矮几,几旁一人安坐,一手执笔,一手执卷,衣上黼黻焕然,鬓边微霜,眉眼慈祥。
“父君!”慕容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唤了出来,只是这一声唤满含了多少委屈和悲喜。
“黎儿。”瑶光君放下手里的纸笔,抬头笑吟吟的看着他,满眼疼爱。
可正当他几乎是跑着靠近的时候,父亲的身形瞬间化成了一道烟尘蓦然消散。
“阿黎。”原来的地方幻出了一个浅蓝色衣衫的少年,抱着一卷竹简认真地叫他。
“阿煦……”不知不觉一滴热泪划过那雪玉一般的脸颊。
像之前那样阿煦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了羽琼花丛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玄色的身影。
依旧是亭台楼阁、羽琼掩映,只是此处早已不是瑶光。
这里,原来是向煦台。
领悟这里的一切不过是幻境,慕容黎淡然了许多,可当他看到执明的时候心跳还是止不住漏了一拍。
他可以忍受屈辱,可以忍受悲伤和孤独。一开始他会痛苦,但最后这所有的都不会再在激起他心中的波澜。
但是执明是个例外。看见执明笑的时候他不知不觉也会很高兴,看见执明用那样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会偷偷地心动。
哪怕执明一次又一次误会他、嘲讽他,心还是会老老实实的一次又一次滴血。有的时候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为什么还不去习惯。
执明啊……当真是他最无法习惯的习惯。
他拭去眼角的泪痕,微微一笑,朝那个人走去。
“王上……”
明明有千言万语要纾解,真的四目相对慕容黎却又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执明只是笑而不语。
鬼使神差地,慕容黎下意识抬起手抚上了执明纯然又不发英气的脸颊。
那确是肌肤的温热触感。
如果这是幻境的话,未免太过美好了些。
果不其然,眼前人再一次在他手中消散。尽管他做足了准备,依旧忍不住心中一痛。
这便是他两世的全部结局了吗?一样的失去?一样的孤独?慕容黎唇边勾起一抹苦笑,认命般地闭上了眼。
执明看见浮玉山顶星辰寥落的时候只是震惊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夜空中似有一个声音驱使着他、指引着他向那里走去。
慕容黎再一次睁开眼,看到的又是无边的黑暗,但是后脑似是抵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身子骨酸痛得无法动弹。但他犹自挣扎了起来下了石床,脚步虚浮地向祭坛中央走去。
这是……在哪里?
视野还有些模糊,脑袋还被一阵一阵的钝痛袭扰着,但他看清了天顶后波谲云诡的星空,也感受到了夜风抚慰下头疼稍稍缓解了些。
我,到底是死是活?他不禁有些难耐。
他扶着石壁走到门边,摸到了一个机关便顺手一扳。慕容黎红衣拂地,容颜如雪,软缎一般的青丝覆了满背,就这样赤足站在缓缓开启的门后。
这便是匆匆而来的执明眼见之景。
空气一瞬间凝固,这样一刻执明却愣住了。倒是慕容黎以为自己又见了幻像,也不去想这幻像瞠目结舌的样子倒是惟妙惟肖。
“王上……”他松弛地笑着,伸手去够执明的脸庞,声音微弱,“你来了啊……”
尔后一阵长眠初醒的虚弱无力毫无征兆地袭击了他,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
执明听得他那一声唤立时如遭雷击,一把揽住了后仰的慕容黎,眼中刷地流出两行清泪,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阿离!阿离!”
“嗯……”慕容黎唇边尚挂着一抹满足的浅笑。
他只觉得,又是一个要消失的幻境。
但他很高兴,因为这次,不用他看着他的背影。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意在说明分别之时何必扭扭捏捏地作小儿女之态,其实也表明了慕容晗的态度,聚散有时,不必伤怀。其实她心里是难过的,只是不想看着身边的人也难过而已。真是一个帅气又洒脱的女孩子呀。
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只是有恶于死者。这是一个鱼和熊掌的故事。我不相信慕容晗是圣人,她害怕死亡,但她更害怕兄长真的死了而她什么也不做。人生亦莫不如此,我们所有的抉择不都是两害取其轻么?唯心而已。
p.s.明明呀😊这回要好好表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