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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奶奶

2023-04-04 10:03 作者:放羊的五哥哥  | 我要投稿

记录家庭百年往事,传承家教家风。

四奶奶


前言

    管赵楼是鲁西南的一个村庄,四奶奶一辈子就生活在那里。

    郓城与鄄城交界的地方,曾经是黄河古道,古称廪丘。历史上有名的廪丘之战就发生在此地,据记载,公元前405年,齐国大夫田会在廪丘叛归赵国,齐宣公派田布指挥大军围攻廪丘(今郓城西北)。赵国派孔韦率领精锐部队,联合韩、魏军救廪丘。联军大败齐军,杀齐兵三万余人,获齐战车两千乘。次年韩、赵、魏联军又攻入齐长城,军威大振。公元前403年韩、赵、魏三国被周王正式册封为诸侯。另,春秋时期,鲁国国君曾将这一带封给孔子,孔子以“无功不受禄”为由没有接受(此处待考)。

    历史上这一带人才辈出,最有名的一个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孙膑,传说中的孙膑老家­——鄄城孙老家村,在管赵楼西南约七公里;另一个是啸聚水泊梁山的宋江,宋江的老家­——郓城水堡村,在管赵楼西北约三公里。民国时期,这里也出了一个名人——民国军阀管金聚,他曾任北洋政府陕南镇守使(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分区司令员)、陕南剿匪总司令、国民革命军第十五混成旅旅长,曾与冯玉祥(时任第十四混成旅旅长)并驾齐驱,1916年被北洋政府授予少将军衔,老家一带称呼其“管大人”。

管赵宗祠祭祖大典


    孙膑、宋江的时代离我远了些,但管金聚却离我很近,他是我老家管赵楼的后院邻居。我老家所在的胡同,老人们叫做“管家胡同”或者“楼里”,小时候村子里有人问我在哪里住,我说在马台那一带住,他们就会说“哦,管家胡同”“楼里”。胡同北口有一对大理石雕制的马台,是过去管家人上下马时的凳具,解放后一直摆在那里,显示着管家曾经的辉煌。听说十几年前,有人趁黑夜动用机械盗走了其中一个马台,十分可惜。

    在我们老家,管姓与赵姓是一家人,管仲贤是管赵共同的一世祖,据《始祖管公墓志》(明万历11年立)和《管赵家谱》记载,明洪武年间,在黄河退滩时,始祖管仲贤由滨州蒲台“负耒至此”,在郓城盘沟之西一带开荒种地,后二世祖赵二公为避兵徭随母姓改为赵姓,这样管赵楼就有了管、赵两个大姓,但管赵两姓人心里都明白,无论时代过多久,管赵永远是一家人。我爷爷赵修竹与管金聚都是管仲贤的第十八代孙。

    管赵楼和大部分鲁西南村庄一样,低矮的民房,笔直的街道和胡同,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但它却比一般村庄大很多,有四个隅:赵东南、赵西南、赵东北、赵西北,有二十个生产队,人口三千多人,号称郓西第一村。解放前村子四周还有海子墙(村庄的围墙),其中村东围墙小东门上方刻有“廪丘坡”三字。

    四奶奶,也就是我的奶奶,十八岁时嫁到了管赵楼。

    奶奶出生于1909年、清朝末年,2003年去世,享年95岁,经历了清朝、民国、新中国三个朝代。奶奶比爷爷大四岁,和爷爷共同生活了七十七年,共有六子两女(据六叔讲,爷爷奶奶另外还有一个儿子夭折了),有孙子、孙女十九人,外孙、外孙女六人,重孙(重外孙)辈四十七人,玄孙(玄外孙)辈四十五人(截止2022年10月),共有后人一百二十五人,目前在世一百二十二人,另有儿媳、女婿,孙媳(外孙媳、重孙媳、重外孙媳)、孙女婿(外孙婿、重孙女婿、重外孙婿)共五十六人。可谓是枝繁叶茂、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子孙后代中,有政府公务员、事业单位员工、人民教师、医务工作者、军人警察、水利电力煤炭钢铁战线工作者、企业家等等,亦有自谋职业和居家务农者,有县处级、科级干部数名,中、高级职称者十余名。2003年奶奶去世时,我大姑姑已经有了三个重孙子(女),从这一点上说,我们家是五世同堂。

爷爷中年照片


    我爷爷兄弟一个,所以我小时候很好奇街坊邻居们为啥称呼爷爷奶奶为四爷爷四奶奶。邻居称呼我母亲为三奶奶,是因为我父亲排行老三。慢慢我长大了才从父辈口中得知,爷爷叔伯兄弟有四人,四爷爷的称呼是按爷爷叔伯兄弟排行得来的,爷爷在叔伯兄弟中排老四,但祖林上老祖宗的墓碑上只记载了三人:赵修端、修方、修竹,听父辈讲过,有一位爷爷应该是未成年就夭折了。爷爷是四爷爷,自然我奶奶也就成了四奶奶。

奶奶中年照片


    老家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爷爷说他小时候那棵树就在,到现在那棵石榴树还在,算一下树龄应该有一百多年了,石榴寓意多子多福,看来这话不假。记得小时候每年春天,春丽、萍丽、夏丽妹妹她们经常给石榴树浇水,每年秋天奶奶还能收获很多石榴。

    我们家应该有长寿基因,爷爷奶奶都活到了九十五岁,爷爷奶奶的儿女遗传了他们的长寿基因,大伯是在九十三岁时去世,大姑姑十多年前中风瘫痪,现在九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头脑还不糊涂。如今两位姑姑、我父亲、四叔、六叔都健在,我父亲、四叔、二姑已经八十多岁了,年龄最小的六叔今年也七十岁了。唯一早逝的是五叔,他在1975年三十岁时因心脏病去世。

    奶奶嫁过来时我爷爷家的日子过的应该还算可以。我的老爷爷(曾祖父)是个小地主,当时家里有两顷多地(一顷相当于一百亩),雇有长工(其中一个姓杨,我父亲兄弟们称呼他杨大爷,解放后回到了老家梁山),老爷爷一辈子前后共娶了四个媳妇(张、王、张、边),真正长期生活的只有两位,老爷爷有一儿一女,一个闺女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年龄比我爷爷大很多,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爷爷。

    我的姑奶奶、爷爷的姐姐嫁到郑庄一个地主家,生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表大爷仝福勤,福勤大爷年龄比我爷爷还大(外甥比舅大),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还常到赵楼找他舅舅也就是我爷爷玩,年龄相仿的老爷俩在一起喝个小酒,共同回忆往事。福勤大爷待人和蔼,他还有给婴儿扎嘴的技艺(老家一种民间技艺,吃奶的婴儿容易上火、生口疮,用银针扎一下婴儿的牙龈就能治好)。记得我小时候,村里经常有人家孩子生病时,套上牛车或马车到郑庄去请我这个表大爷,福勤大爷给生病的小孩瞧完病、扎罢针后,还会到我家来看望一下他的舅舅妗子、我的爷爷奶奶。

    1921年我老爷爷去世时,我爷爷只有八岁,八岁的人是撑不起家庭的,全靠老奶奶(曾祖母)拉扯,爷爷从小也就养成了不操心、不爱劳动的习惯。听父辈讲,爷爷年轻时不爱下地干活,总是长工杨大爷催着“少东家”他下地。电视电影里演的都是地主撵着长工下地干活,我家当时是长工带着、撵着“东家”下地干活。爷爷年轻时开过染坊,卖过馒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看闲书、给别人说书,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时候农村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每天晚饭后,爷爷就在胡同口给街坊邻居说书讲故事,隋唐演义、岳飞传、七侠五义等等,成为七八十年代我们胡同口的一景。爷爷于2007年去世,享年95岁。爷爷去世时,我曾打算把爷爷生前爱看的几部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雪山飞狐》等书籍放进他棺材里,让他老人家在地下也有书看,可惜,后来发丧时事多人忙,爷爷下葬时我把这事忘记了,成为遗憾。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随着父亲兄弟姐妹们一个个出生,爷爷奶奶家吃饭的人不断增加,日子逐渐困难,后来为了生活,老奶奶和爷爷奶奶不得已开始卖地、卖宅子。

    关于爷爷奶奶卖宅子,这里面有一个故事,我老家的宅子,最开始时基本是方方正正的,总面积二亩多。管家发迹后,他家里人想买我家的一块宅子,听爷爷讲,民国初期,管金聚曾经找到我老爷爷商量买我家宅子的事,那时候管家不缺钱,提出买多大的地方就用银元摆满那片地方,但被我老爷爷婉拒,那时候卖祖宗留下的宅子是件不光彩的事,管金聚虽然是大官、军阀,在当时很有势力,但是他并没有强迫我老爷爷,这里面也有原因,听我爷爷讲,管金聚早年离开家闯关东时家里没钱,我老爷爷送给了他几块银元做路费,他才到了东北,后来参加了张作霖的队伍,逐渐升官。所以管金聚记着我老爷爷的这份情。等到我老爷爷去世后,家道中落,老奶奶领着我爷爷生活,奶奶嫁过来后孩子多,日子不好过了,后来奶奶治病需要花钱,不得已才把老宅子的西北角卖给了管家,也就是现在管圣财家的前院,原本四四方方的宅子变成了刀把形。卖这块宅子时老爷爷已经去世很多年,如果老爷爷还在世,老人家一定会后悔的。

    我的大伯出生于1928年,在八十年代后期退休,其实,大伯应该属于解放前参加革命,应该是离休待遇。他当过儿童团团长,给八路军站岗放哨,有一次被日本鬼子抓去,关了三天三夜,爷爷奶奶想办法救人,奶奶去找人理论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儿童团长,我只知道他是小孩子头。未果,奶奶又回来求人,当时住在我们家小堂屋的一个商人,实际上是一个地下党,大伯的领导,他给人家说好话,才设法把大伯救了出来。可惜,解放后这个人去了北京,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大伯和他失去了联系,解放后大伯认定工作履历时没有领导能证明这段经历,否则大伯应该是离休干部了。大伯对我们整个家族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早年参加工作,早早地承担起家庭顶梁柱的责任,孝敬老人,照顾弟弟妹妹。

    解放前爷爷奶奶卖地的事,当时是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卖田地,不过解放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田地少了,刚解放划成分时爷爷被定为中农,奶奶被定为贫农。如果之前不卖地,我们家解放后肯定要被划为地主或者富农,在解放后的那种形势下,一旦家庭成分被划为地主、富农,家庭成员、子孙后代升学、就业、参军都要受到影响。

      爷爷不操心,大伯解放后又去了河南工作,虽然家里人多,但在刚解放后那段时间我们家在街面上常常受人欺负。我家一个邻居,也是本家,当时比较霸道,爷爷奶奶借过他家的钱,整天堵着门要债。我父亲考师范前,他放言:念熬要是能考上了(师范),天地(太阳)从西边出来!结果俺爹真考上了,打了他的脸。事后他居然还说:哎,考了一个傻状元。还有一个邻居,因为两家院墙的事,常常找麻烦欺负爷爷,后来念韶大爷(父亲的堂叔伯哥哥)看不下去了,对他们说:还有没有完!他们才作罢。

    老奶奶在1957年(“大跃进”前一年)去世。之后持家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奶奶肩上。除了已参加工作的两个伯伯和出嫁的大姑姑,家里还有五个孩子,七八张嘴,生活的困难可想而知。关于这段生活,我了解的不多。

    大伯父参加工作后,开始帮助接济家里,经常给家里寄钱。二伯父也到济南铁路局历城货运站工作,也能帮助家里。

    三年自然灾害时,二伯把平时在车站省下来的饭票换成馒头和大饼子,托人捎回家,几个馒头饼子不一定值多少钱,可是在那个饥饿年代这就是救命的东西。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村里饿死很多人,甚至还发生了“弑子而食”的案件,我们家没有出现饿死人的现象,这与两个伯伯对家里的照顾有一定关系。

    1958年至1961年,我父亲在郓城师范学校读书,学校离家二十多公里,听父亲讲,三年师范生活,他居然没有被子盖,睡大通铺,靠左右两侧的同学被子凑合了三年。三年中他只回家了一次,回到家后,看到家里人吃的是用红薯叶和谷糠做成的团子,这种正常生活时期用来喂猪的食物,在那个特殊时期竟成了人们宝贵的食物,可是父亲吃不下,平时他在师范学校还能吃上粮食,他睡了一觉后,第二天饿着肚子步行回了学校,半道饿了就躺在路边休息。之后放暑假、寒假,我父亲也不再回家,留在学校给学校打更、喂猪。我父亲的这段经历,我曾“思苦思甜”讲给我女儿,女儿根据这个故事情节写了一篇作文《祖孙三代不同的少年生活》,这篇作文获得了邹城市第二实验小学庆祝建党九十周年征文一等奖(评语:主题鲜明,立意深刻,生动反映了党领导人民谋幸福的过程),作品刊登在学校征文集第一篇。

    1963年,国家开展“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清政治”就包括要对农民家庭重新划定成分。当时我家重新定成分一事,也有插曲。一开始重新划成分我家被定为贫农,可是一个邻居给四清工作队反映,说我家应该是富农,因为解放后我家还住着一个长工,他这是说杨大爷的事,杨大爷解放前的确是在我家做长工,解放后他回到了梁山老家,他在老家也没有儿女,生活过的很凄凉,我们家又把他接到了赵楼,把他当老人伺候,我伯伯弟兄几个一直称呼他大爷,对他恭敬有加。我爷爷哭着给四淸工作队的负责人冦芙蓉解释这件事,我六叔对这事记忆犹新,当时他在场。后来工作队把爷爷的成分从富农改为中农。我大伯从河南回家后又据理力争,把奶奶的成分改为贫农。夫妻两口子家庭成分不一样,不了解这段经历的人会觉得这是一件稀奇事。这件事后,杨大爷的侄子才把他接回梁山老家。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国家经济极度困难,1961~1962年,国家调整政策,中央决定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大量精简城市人口,下放工人回农村,二伯父被下放回了农村。又因性格不合等原因,二伯父与媳妇离了婚,我曾经听街坊一个爷爷说过,当时二伯和二伯母闹离婚时,二伯母回了娘家,我爷爷碍于面子,没有主动安排人去接二伯母,否则二伯父伯母就不会离婚。二伯父是兄弟姐妹中对爷爷奶奶付出最多的,他的命运结局也是最不好的。爷爷奶奶的晚年生活主要靠二伯父照顾。2003年奶奶和二伯父意外去世后,我父母又把爷爷接到村东我家里照顾。

    一个大家庭,父母与子女之间有抚育和赡养的法定义务,兄弟姐妹之间虽无法定责任义务,但是在困难时期更需要相互帮衬,兄友弟恭,兄恭弟谦。在孝顺父母、照顾兄弟姐妹方面,大伯和大伯母做的十分称职到位,五十年代我父亲读高中、读师范时,大伯每月寄来几块钱,父亲的姨哥、张楼的表大爷张书琴也经常从河南给我父亲寄钱,父亲才得以顺利读完师范,还有,四叔六叔参加工作、结婚成家,大伯都操心办理。即使是到了九十年代,我考上了中专到长春读书,大伯和伯母回山东看望爷爷奶奶时,还给我钱让我交学费,这个时候的钱已经不如1958年我父亲读书时那么救急、重要了,但是,它更多的是体现了一份长辈对子侄后代的亲情和关爱。

    关于我父亲的工作,大伯曾经也有过安排。1958年我父亲郓城一中毕业考上了郓城师范学校,同时,那年他也考上了开封水利学校,收到了开封水利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是大伯帮助联系的。可是郓城县不放人,不让我父亲去开封水利学校报到,说是郓城培养的人才不能给外省。从此水利系统少了一个工程师,老家郓城多了一个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

我父母结婚照片


    1960年,老家生活困难,吃饭都成了问题,于是大伯让四叔来河南。四叔到菏泽汽车站买票时,车站上的人说青壮年不准出去,不卖给票。当时四叔带了大伯在武陟河务段给开具的介绍信,可是车站要求出具户口属地公安局派出所的介绍信才卖给票,四叔没有,没办法,四叔就从菏泽步行到了河南长垣,再从长垣坐车到了武陟。从菏泽到长垣将近二百里路,四叔步行走了三天,中间没吃一口饭。到武陟下车后有卖牛肉的,一块钱一碗牛肉,四叔连吃了两碗牛肉,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四叔不再吃牛肉。四叔在武陟大伯家待了一天后,就去博爱找表哥书琴。我书琴大爷在博爱河务局给四叔找了一份工作,工作了半年后,1960年8月,四叔参军走了。父亲的姨表哥张书琴大爷是我们家的贵人,他早年参加工作,后来又把大伯带到河南(当时是平原省)。

    六十年代中期,蒋介石反攻大陆,东南沿海准备打仗,四叔他们部队被调去打仗,部队到火车站准备上车出发时,上级下达命令不去了,四叔这才没上前线。四叔在部队多次立功,获得三等功两次,二等功一次,获得“神射手”、“优秀士兵”等称号,家里现在还有很多四叔在部队立功受奖的证书和奖章。

    1966年3月,四叔从部队复员,四叔当兵走时用的是博爱县黄河段的职工指标,复员回来时博爱黄河段应该安置工作。因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闹的厉害,黄河段里没有人具体负责这事,只是说你们等吧,就没音信了。大伯就把四叔的户口落在了武陟县秦厂村,在村里待了三年后,焦作煤矿上招退伍军人,四叔就和村里的另外一个人一起报名了,手续全部办好后才和大伯说了,大伯不想让四叔去煤矿,因为煤矿太危险,四叔坚持来到了矿上。四叔工作认真,在部队如此,到了单位也是如此,多次获得“焦作市标兵”“优秀党员”等荣誉,几乎每年单位的表彰大会都有四叔,他还经常去市里参加表彰大会。

    我读中学时,有一年暑假我到焦作找四叔,先是到演马煤矿四叔办公室找他,四叔当时担任煤矿掘进队队长,当天四叔值班下井了,我在办公室等他。四叔升井后带我去煤矿的大澡堂泡澡,很舒服。那次我在四叔家住了几天,记得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作川弟弟还带我去捉螃蟹。

    六叔1974年4月高中毕业,那个时候正值文革期间,取消了高考,当年4月底六叔就到了河南武陟,大伯安排他在武陟黄沁河一段做临时工,当年年底转到了新乡黄河施工队,隶属新乡修防处。1980年六叔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隶属于河南省黄河河务局的下属单位。后来六叔一直从事财务工作,参与了黄河小浪底等国家重点水利工程建设,2014年退休。

    老实善良的人容易受欺负、被冤枉。大约是1964年,我四叔还在当兵,生产大队把我家东屋当作生产队的粮食仓库,有一天粮食被盗,大队干部怀疑我奶奶监守自盗,就审问我奶奶,先是在我家整夜的问,我五叔和六叔年龄小,被吓得只知道哭。后来大队干部把奶奶叫到大队部吊起来审,经过核对现场遗留的脚印,与奶奶三寸金莲的脚印完全不符,暂时排除了奶奶的嫌疑,才把奶奶放回来,奶奶半夜回家后,觉得被冤枉,痛哭,五叔六叔陪着哭。后来四叔所在部队来信过问此事,才不了了之。

    奶奶的平和待人和勤俭持家,换来了家庭的稳定和繁荣。老家院子里有两间东屋,不是全砖的那种,房顶也没有几片瓦,泥草顶,基本算是土屋,但是,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两间土屋,奶奶用它娶了三个儿媳妇(我母亲,四婶,六婶),我哥仨、四叔家秀丽姐以及六叔家的三个弟弟妹妹,都出生在这间土屋里。如今,我们叔伯兄弟姊妹十多个以及表哥表姐(妹)们,生活的都还可以,虽然分散生活在各地,常年难得一聚,老家成了父辈和我们这一代寄托感情的地方,前几年曾经有个邻居想出钱买老家这片宅子,几位父辈坚决不同意。前几年我回老家,每次都要到老院子里转转,那个东屋已经倒塌,断垣残壁上还留着我上中学时在上面刻画的文字,睹物思人,让人感慨万千。

父亲和我兄弟仨,八十年代留影于赵楼中学


    老家院子很大,八十年代最多的时候大院生活着三家人,爷爷奶奶,我家,六叔家,再加上当年在老家读书的三姐捷丽、四姐文利、表哥德清,十几口子人,很热闹。记得秋天时,奶奶在院子里铺一张大席子,我们小孩们躺在席子上拉呱、休息,白天看天上飞过的大雁,晚上躺在席子上数星星。

    1988年前后我家搬到村东,1995年六叔举家搬迁到郑州,大院子空了许多,只剩下爷爷奶奶和二伯父。前些年我父亲在赵楼生活时还在院子里种菜,有白菜、萝卜、茄子、南瓜等,居然能自给自足。老年人容易怀旧,2018年我父母搬到郓城城里生活,可是父亲总想着回老家看看,哪怕是在老家院子门口站上几分钟,遇到老邻居说上两句话,那也是老人最大的满足和欣慰。别人对此可能不理解,可是我理解父亲的心情,这片土地生育了他,养育了他,这种感情不是金钱物质能替代的。就像我刚刚参加工作时,每次回郓城老家,吃着母亲蒸的白面卷子,就着她腌的咸菜,那味道对我来说,真的香!胜过山珍海味,因为,这饭里有亲情!现在老家老院子空了,成了邻居管圣财家儿子“三妮”管考安养猪、存放杂物的场所。

    奶奶一辈子吃斋信佛。这个应该是她嫁到赵楼后开始的,我老爷爷、老奶奶都信佛,那时候家里还设有佛堂,老爷爷每年春天还会到黄河边,从打渔人手里买下刚刚打上来的活鱼放生。奶奶继承了老爷爷老奶奶的信仰习俗,一辈子吃斋信佛,不吃荤,更重要的是与人为善,从不和街坊邻居吵架,遇到有人上门吵架,她也是细声慢语的和人家讲道理,息事宁人。奶奶有好几个儿媳妇,孙子孙女十多个,人多家务事自然就多,老人很难做到什么事都一碗水端平,不管哪个儿媳妇闹,奶奶都不会生气,后来我总结爷爷奶奶长寿的原因:奶奶长寿是因为心胸开阔不生气,爷爷长寿是因为心里没事不操心。奶奶教育后代也是要我们诚信、友善,教育我们不偷不抢不惹事。

    记忆里奶奶从未打骂过我们,即使是有一年我办了一件大“坏事”:我八九岁时,有一天我和邻居小朋友赵曰红,在家后马台那里看到另一个邻居小朋友小军独自坐在胡同口玩,这家伙平时不和我俩玩,我俩早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决定“收拾”他。我跑回家偷偷拿了奶奶的缝衣针,最大号的那种,我和曰红把小军摁倒在地,用针扎他的嘴,扎的他嘴上流血,疼的哇哇大哭,之后我和曰红赶快跑到曰红家,藏在床底下。小军的娘是那一带有名的厉害媳妇,到我家闹了一下午,奶奶还有我娘一直给人家赔不是,煎鸡蛋做好饭给小军吃。后来家里人在赵曰红家床底下找到我,把我拽回家,当时我想这回肯定要挨打了,回到家居然没挨打,奶奶还是给我讲道理。

    小时候我们兄弟偶尔也偷瓜偷枣,小孩子的这种行为在农村不能算偷,“生瓜梨枣,谁见了谁咬”,奶奶知道了就给我们讲“小时候能拿别人家的针,长大了就敢牵人家的牛”,还讲一个故事:有个人总偷人家的东西,被官府抓住要处死,临死前提出要见一下他的老娘,见了他娘后提出要吃娘的最后一次奶(现在想想这个故事挺荒诞),结果他一口咬掉了他娘的奶头,怨恨他娘为什么不早一点制止他的偷盗行为。

    说一说我五叔的事。五叔的心脏病应该是先天的,听我父亲讲五叔身体有一侧始终不出汗,我父亲参加工作后曾经用自行车带五叔找地方上一个有名的医生去看病,那个老大夫给五叔号脉后,悄悄告诉我父亲,五叔最多能活到二十岁。五叔是在1975年正月初二晚上去世的,当时五叔躺在小堂屋的床上听收音机,爷爷奶奶、四叔四婶和大脚奶奶(爷爷的叔伯嫂子,修端爷爷的二老婆)在堂屋里聊天,四叔计划第二天带五叔回河南,给他找一份临时工作。大家聊天时突然听到五叔痛苦呻吟的声音,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远离城市,突发心脏病死亡的概率很高。那天晚上事发时,我母亲还带着我去奶奶屋里看正在抢救的五叔,所谓的抢救,也就是大脚奶奶用针扎五叔的人中和脚心,家里人也不懂得心肺复苏急救,很遗憾五叔没有抢救过来就走了。那时候生产大队对去世的人要求遗体必须火化,大队干部对这事抓的挺严,所以我四叔、大姑父还有本家作伦哥(圣文父亲)连夜就把五叔的遗体运到村外悄悄埋了。记得那几年逢年过节,奶奶总是掉泪,思念早逝的五儿子。

    我对五叔最深的印象是“严厉”,我和哥哥弟弟调皮时,五叔会马上板起脸来训斥我们,不像六叔始终对我们乐呵呵的。

    五叔去世十几年后,大约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奶奶想把五叔的坟子迁到祖林旁边,免得五叔一个人在地下孤单,按老家风俗,未结婚成家的人去世后不能入林,最多只能安葬在林地旁边。可这时遇到了一个麻烦事,找不到五叔的坟头了。当年五叔的遗体是四叔、姑父、作伦哥他们夜间偷偷埋的,大致埋葬位置是在崔庄村东、顺河楼村西,那块地是赵楼赵北六队的地。刚下葬的头几年,还能找见坟头,可后来土地调整、道路重新规划,找不见五叔的坟头了。于是,大姑父整天带着铁钎子和洛阳铲在那一带寻找五叔的坟子,大约找了大半年也没找到,奶奶伤心不已。

    正当我们要放弃寻找的时候,转机出现了,老邻居管圣财得知此事后,告诉我家,他家在那片位置的一块责任田地里有一处地方,庄稼每年长的都比其他地方旺盛,怀疑那个地方可能是五叔的埋葬处。果然,我大姑父在圣财的指引下,挖开那片地,找到了五叔的遗骸,虽然五叔去世已有十多年,之所以还能确认是五叔,是因为五叔下葬时穿了一双解放鞋,挖出遗骸时解放鞋的胶底还在。这件事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五叔在天有灵、始终想归入祖林,或者说是祖宗积德让五叔的灵魂得到安息。

    五叔的坟子迁到了祖林旁边。2003年二伯去世后,先是埋葬在村前小窑我自家责任田里,三年后我大哥又把二伯的坟子迁到祖林旁边。我这个人不迷信,但是后来一件事让我感觉是二伯托梦给我,有一天我做梦,梦见回老家去看二伯,梦见二伯住在村后一个十分简陋的屋子里(只垒了墙,还没有屋顶的样子),梦里他对我说:我这个屋子太简单了,言外之意能不能修好一点。2010年我大哥在老家给老爷爷和爷爷立碑时,大哥也曾打算给二伯和五叔立碑,可是当时那块地是赵东南一队的地,大哥找人家商量,人家不让立碑,怕影响耕种,只好作罢。

    奶奶虽然以95岁高龄离世,其实奶奶的身体健康状况并不好。奶奶有心脏病,奶奶家堂屋桌子上总放着一瓶速效救心丸,放在那里紧急备用。记得有一次,奶奶心脏病发作,我跑到胡同口卫生室喊大夫,刘建杰用听诊器给奶奶听了听,奶奶的心跳居然到了每分钟一百五六十次。还有一次奶奶发病,爷爷手忙脚乱怎么也打不开速效救心丸的瓶盖,情急之下我拿起秤砣把瓶子砸碎取出药丸。八十年代,奶奶身体不好经常发病,有一次奶奶病重,我到陈坡邮电所给六叔发电报通知大伯和叔叔,到现在我还记得电报内容:“母病危速归并告鑫湘”。听我父亲讲,奶奶六十多岁时,曾经一天三次断气,当时棺材都准备好了。可奶奶居然挺过来了,还活到九十多岁,我想这还是与她不生气的性格有关,与我的父辈对她的精心照顾有关。大伯父经常从河南给爷爷奶奶捎回各种营养品,大伯母还给爷爷奶奶做了一个纯鹅绒的被子。两位姑姑隔三差五来看望老人,记得奶奶晚年时,大姑姑已经七十多岁了,几乎每天步行来奶奶家,给奶奶做饭洗衣服。我小时候农村生活困难,一年难得吃上几次肉,最盼望爷爷奶奶过生日,每到爷爷奶奶过生日,两位姑姑、我娘、六婶都会买肉给老人过生日,或者送一些鸡蛋,我们小孩们能跟着吃一次肉。

    奶奶娘家苏楼有个侄子,我表叔翟杰忠,对奶奶也特别关心。在忠叔他们兄弟小的时候,舅姥娘就去世了,奶奶作为姑姑,对几个娘家侄子关爱有加。八十年代,忠叔当工头带领人在满洲里修铁路,挣了不少钱,忠叔每年都会给奶奶捎来很多瓶刺五加人参口服液,记得那几年奶奶家屋山夹道里总有很多人参口服液的瓶子,这些刺五加人参口服液对预防和治疗奶奶的心脏病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亲情、缘分和福报就是这样有因果轮回,你给予别人的好,别人以及上天自然会回报给你。亲情只需要付出,不必非得要回报,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奶奶晚年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这是老年人常见的病。最后那几年她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了,整天坐在堂屋里,每天看太阳光照进屋的光线判断时间的早晚,时间到了就去做饭,那段时间我表侄圣聚、苏楼的表弟翟登岭也先后在赵楼中学读书,在奶奶家吃饭。

    1995年我在山东邹县电厂参加工作,每次回家探亲,我都要第一时间到老院子看望爷爷奶奶,很多时候我从邹城回到赵楼已是晚上,奶奶已经休息了,我轻轻推开奶奶屋门,拉开灯,坐在奶奶床边,看着奶奶,奶奶听到动静,睁开眼问“谁呀?”,“奶奶,是我,二佩”,奶奶默默看着我,简单交流几句,没有太多的语言。

    后来我谈了女朋友,记得1997年第一次带媳妇回老家去见奶奶,奶奶正在厨屋里做饭,见了孙媳妇后,她高兴地合不拢嘴,她看到她个头最矮的孙子也找上媳妇了。那时候我发现奶奶的头脑已经开始糊涂,我从和她的那次对话中听出来了,奶奶第一句话还算正常:俺家二佩找的媳妇还怪俊哩,歪瓜裂枣那样的咱可不能要。可是奶奶的第二句话就不正常了,让人哭笑不得,奶奶小声问我:你这媳妇不会是二婚吧?幸好媳妇没听见这句话。

    再后来的日子,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大腿摔断了,从那以后她就不能行走了,整天坐在屋里。

    大约2000年,老家老屋莫名其妙着了一次大火,我猜测大火应该是电线线路老化引起的,当时爷爷和二伯父都不在家,火势很猛,把老屋烧了个精光,已经糊涂且不能行走的奶奶,居然自己从屋里爬了出来,脸上有一小块轻微烧伤。再往后,奶奶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最后那段时间她连自己的儿子和闺女都不认识了,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儿子几个闺女,大姑姑来伺候她,她喊我大姑“姐姐”。2003年春节,我带着媳妇和刚刚两岁的女儿回老家过春节,奶奶看到乖巧的重孙女,只是微微笑笑,没有言语。

2016年我和父母在北海银滩


    2002年我调到山西河曲工作,回老家看望老人的次数少了。

    2003年端午节后,一天下午,我在山西河曲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奶奶和二伯去世了!匆匆往家赶,单位领导给派了一辆车,那时候交通不像现在这么便利,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奶奶和二伯已经下葬,我没能见上奶奶和二伯最后一面,对奶奶无尽的思念只能埋在心底。

    那年年底,除夕上午,我和三弟作岭按照风俗到祖林上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望着奶奶的坟头,想起从小到大奶奶对我的关爱和教诲,想起了奶奶去世后,我从山西河曲日夜兼程往家赶,在河南濮阳范县准备过黄河浮桥直奔郓城,当天家里人迟迟没有给奶奶合棺,就是等我和六叔赶回家,六叔当时在新疆工作。车到黄河岸边时,发现因为汛期来临,濮阳范县的黄河浮桥刚刚拆除,我只好又返回濮阳,绕道菏泽东明黄河大桥,晚上八点我才赶到家,六叔大约晚上九点左右赶到家,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留下遗憾,如今,阴阳两隔,再也听不到奶奶熟悉的声音,再也看不到奶奶慈祥的面容,心头不由得一酸,我和三弟在奶奶坟前磕头烧纸的那一刻,我俩情不自禁痛哭:奶奶,我们想你!

 

后记

    最近这段时间一直想写一篇纪念奶奶的文章。未及下笔,农历壬寅年八月二十五日,我的母亲病故,母亲刚刚去世,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悲痛之余,家庭往事时时在脑海里浮现,我觉得趁父辈们还在,不能再拖延了,很有必要写一篇纪念我奶奶以及记录我们家庭往事的文章。2022年国庆节期间,含泪写下这篇《四奶奶》,记录家庭往事,传承家教家风,纪念离开我近二十年的奶奶。

                                                    2022年国庆节于广西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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