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18 对酒鸣丝桐(中)

“站住,你是什么人?”后土门口的守卫拦下拂徵,见他穿着脏乱,打扮得也就比乞丐好些,不由得露出轻蔑的神色,“这里是后土大人的居所,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你快点离开。”
拂徵终于体会到自己原本的面貌是多么有用了,他正想着变回原本的面貌,奢比尸刚好从后土住处中出来,见到他的时候愣了愣,随后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是来看望我姐姐的么?”
拂徵点点头,“我才听说她受伤了,所以便赶来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进去吧,不过我姐姐服了药,刚刚睡下,你动静小些,要是敢吵醒她,我就把你踹进三途河里喂鱼。”奢比尸说着便让他进了后土府里,门口的守卫看得目瞪口呆,“十二爷,就……让他进去了?”
“不然呢?”奢比尸不解地看着守卫,“他来看我姐姐,你们拦他作甚?”
守卫看着拂徵那潇洒不羁带着些脏乱的背影,神色十分复杂——后土大人亲民已经到了这样额地步吗?恰好这时来了一个平民,篮子里提了些东西,似乎是给后土补身子用的,那守卫便让她进去,奢比尸见状出言阻止,“姐姐受伤需要静养,不宜见人,而且她也不会要你们的东西的,你带着东西回去吧,姐姐知道你们的心意就好。”
那名平民巫人闻言便向奢比尸问了问后土的情况,嘱咐他好好好照顾后土,这才不舍地离去。门口的守卫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奢比尸转过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守卫,“你怎么什么人都往里面放啊?我姐姐需要静养,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静养?你准备让整个千桐城的人都来吗?”
守卫想了想刚刚那个带着酒气的乞丐:我委屈!
拂徵为了少些麻烦,进了后土府里之后便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不少侍女在看到俊朗不凡的上大人后都红着脸扭过头去,拂徵问了后土的房间,便径直走了过去。
后土受了重伤,不能受凉,因此窗户和房门都紧闭着,使得房间里有些昏暗,还带着浓重的药味。后土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眉头微微皱着,拂徵目光一暗,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不曾舒展,她是有痛,她到底……伤得有多重?
不论如何,能让能征善战的巫族从前线急忙回来的伤,一定不是小伤,思及此,拂徵伸手覆上后土的额头,输送了灵力过去,但是用法术疗伤这事他实在太不熟练,没过多久就满头大汗,灵力输送了一堆却也没见后土的眉头舒展,便不得不放弃。
拂徵想着采些草药,但是刚迈了一步就想起来,他也不擅长分辨药材。神魔以神化形,寻常皮肉伤立时便能好,若是真的受了重伤,在虚空之境养上几百年,再用些灵花灵草,便也能恢复如初了。都说久病成良医,但是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情况让堂堂拂徵上魔伤重要用药,因此他也没机会见识那些药材,现在真的要用了,他也只能急得干瞪眼。
巫族征战已久,对于伤口治疗一定比一向安定虚空之境更为擅长,况且后土在巫族之中身份尊贵,给她治病的人一定是医术精湛的,自己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拂徵总是隐隐觉得,后土的伤势和他有关——一定是他之前的话影响到了她,否则她怎么会在阵前放了那几个妖族呢?
是自己害了她。
——你们每个人都不无辜,并且把无辜之人也变得不无辜。
看吧,就算自己没有在战场上和巫妖殊死相搏,可是终究自己害了她,只要是与他们沾染上一点关系的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就算再小心翼翼,也终究会变得不无辜。
他终究是背上了后土的债。
拂徵为人不羁,一向逍遥惯了,就算是魔君找他,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他也是不会去见魔君的,他看似放荡,世间万千唯有琴酒入得了他的眼,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的逍遥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负责,不重情,恰恰是因为太负责,太重情。他知道自己一旦答应了一件事,就一定回去做到,一旦欠了什么人什么,就一定会还得干干净净,但是这样未免太累了,所以他便做出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以免有心人找他帮忙,这样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可是如今,面前女子神色苍白,重伤是因他,这样的事实他抵赖不得,他只能选择把这笔债换得干干净净。
后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内没有掌灯,漆黑一片,她隐约觉得房内有人,听气息是个男子,便以为是奢比尸,“小弟,外面怎么样了?边境布防要——”
“是我。”
后土一愣,“拂徵?”他怎么会来这里?“拂徵大人是找我有什么事么?我现在行动不方便,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奢比尸,让他去办就是了。”
拂徵没说话,一挥手,屋内的灯便全亮了,他端着药走到后土窗床前,“听说你受伤了,我是来看你的。”
“啊?”后土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正惊讶着,拂徵便又开口,“自己能坐起来么?”
啥?后土疑惑地看着拂徵,后者便解释道:“喝药。”
哦……后土闻言便要起身,但是刚动一下便牵扯到伤口作痛,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面容纠结在一起,起身失败。拂徵眼眸一暗,一手端着药,一手穿过后土身下,搂着她肩膀,几乎是半强迫地扶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随后把药碗递给她,“能自己喝吗?”
后土有些受宠若惊,便连忙接过药碗,好在她手臂没伤,喝药倒也不成问题,后土试探地喝了一口,“温度正合适,来我醒的还真是时候。”
“奢比尸下午就把药送来了,后来有事就走了,药我是一直温着的。”
后土拿药匙的手一顿,背对着拂徵的脸有些微微泛红,随后像是要躲开什么似的,仰首将药一口喝尽,然而苦涩的味道却让她不由得面容纠结到了一起,拂徵也不知从哪变出来一颗糖,二话不说便塞到她嘴里,后土一时不防,被他得逞,糖甜甜的味道很快便冲淡了药的苦涩,后土眼睛一亮,“这是什么糖?我从前竟没吃过。”
“回魂丹。”
“咳咳咳——你说我刚刚的吃的那个甜甜的东西是什么?”后土听见这话立马受到了惊吓,不由得转过身看着拂徵,奈何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回魂丹。虽然是针对神魔两族的药物,巫族吃了药效会有些打折,但是你的伤最迟明天就会好了,今晚好好休息吧。”拂徵说着便扶着后土躺下,作势要离开,却被后土抓住手腕,“等等——回魂丹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这么给我吃了?”练就那丹药需要的药材极为稀有,就算是灵气充沛、到处是奇花异草的虚空之境也没有那么多的药材,而且炼制时对火候和功力要求都极为严苛,放眼天上天下能练出这丹药的也只有一人。这药的效力极强,据说就算是只剩一缕残魂,吃了这药也能恢复如初,虚空之境每名神魔手里只有一颗,是用来保命的,而拂徵,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后土睁着眼望着拂徵,男子俊美的面容并不是他熟悉的面容,但是那双魔族特有的银色眼眸却依旧是她熟悉的明亮。
“既然是药,就要给受伤的人用,放在我身上它永远只是一个没用的物件而已,它能让你重伤痊愈,那么给你吃了,就算是物尽其用。”
“这哪里算是物尽其用了?咳咳…”后土听见拂徵的话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不禁咳了几下,“你……我只是皮肉伤重罢了,又不是快要死了,你把这保命的东西给我做什么?简直是浪费!”
拂徵闻言沉默半晌,最终轻叹一口气,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你在阵前放了那些妖族,是因为我对你说的那番话,是不是?”
后土一滞,心里暗想是哪个多嘴的把她受伤的原因说给拂徵听的,若是教她知道,一定罚他一个月薪水。拂徵见后土不说话,便知道是自己猜对了,眼眸轻轻垂下,“终究是我害了你受伤,把回魂丹给你也没什么,你伤好了、不再难受才是要紧事。”
难怪总觉得他今天怪怪的,话不好好说,脸上也没个笑容,要不是知道神魔是天生地养没有亲人的,后土还真怀疑拂徵有什么亲人没了。“什么叫你害了我?你不过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要放那几个妖族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做的决定,你一副‘欠了我的’的模样是做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回魂丹起了作用,后土这气急败坏的长长一句话下来,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拂徵却摇摇头,“若是我不说那句话,你在战场上就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也就不会受伤,所以是我欠你的。”
这人怎么听不进去人话呢!后土气呼呼地看着满脸愧疚的拂徵,“你非要欠我的那就欠我的好了,只是既然你欠了我的,那么听我的话帮我做事,没意见吧?”
“只要不是牵扯到巫妖之间的战事,都可以。”
“谁稀罕你牵扯进来一样,就你那套言论,真要牵扯进来,我还怕我巫族输了呢,”后土翻了个白眼,随后拍拍他的手,“扶我起来,我要下床出去走走。”
“你的伤……”
“我都睡一天了,起来走两步行不行啊上魔大人?”后土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上魔,这人最开始见到的时候疯疯癫癫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了?简直就像是变了另一个人似的,她想起奢比尸跟她说的,四哥自打让那个孤女进了府,言谈举止之间好像是变了许多。只是神魔至公,没有私情,拂徵这样前后矛盾,难道…是和他的模样有关?后土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她平日里若是换身漂亮衣裳都会温柔许多,披上战袍又成了豪气干云的女将,拂徵或许,也是如此?
拂徵闻言便扶她下床,搀着她慢慢往外走,谁料后土却忽地开口:“你变成之前的样子好不好?”
“什么?”拂徵怀疑自己听错了,按照青姬的说法,女子在看到好看的男子时,心情总会好些,难道自己原貌还不如那乱糟糟的乞丐不成?
“让你变成之前的模样啊。”
“……,我不。”
时值仲秋,夜晚带着些凉意,后土在庭院里走了几步便觉着有些疲惫,于是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秋风一吹,觉得有些凉,不由得瑟缩一下,拂徵看在眼里,脱了外衣罩在她身上,又帮她把系带在前面仔细系好,“身子不适还要出来吹风。”
“你不是说我的伤很快就会好么?”
“但是你的伤现在毕竟没好。”
“可是我的伤好了,你就要走了吧?回到你的小屋子里继续做着你的东西,就不让我去看你了。”后土抬头看着拂徵,眼眸宛若一汪秋水,充斥着拂徵不懂的情绪,拂徵一怔,别过头去,踌躇了一会儿,道:“你这段日子要是不四处走,一直呆在府里的话,我……可以到你府里斫琴。”
后土眼睛一亮,随后笑容在脸上缓缓绽开,“那我明日一早就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给你。”
后土在庭院里和拂徵又坐了一会儿,虽然吃了回魂丹,后土此时已经感觉身体好了不少,但是到底是伤重未愈,没过多久就觉得有些困,迷迷糊糊地倒在拂徵肩膀上,拂徵身子一僵,转头看去,后土竟然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月光倾洒,睫毛在脸上投出一片阴影,拂徵看着女子恬静的睡容,一时间呼吸一滞。
第二天后土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正好,不时传来悦耳的鸟鸣,她试着起身,发现伤口竟然已经完全愈合,连道疤都没有留下,后土感叹虚空之境的药物神奇,又想着若是有一日拂徵遇到什么危难了,他没了保命回魂丹,又当如何?后土正思索着,门口却传来敲门声,“姐姐,你醒了吗?”
“我醒了,你进来吧。”
奢比尸端着早饭进了后土房间,见她已经下了床了,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不由得诧异,“姐姐,你的伤好了?这是什么法术?教我教我!”
后土宠溺地看着自家小弟,“哪有这么神奇的法术?我是吃了拂徵拿来的药。”
“这药一定很珍贵吧?叫什么名字,我改天也去找他讨一些来。”
后土一滞,随后不知是什么什么心情地开口,“回魂丹……”
奢比尸沉默半晌,确定自己没听错后,突然大叫道:“啥啥啥?!回魂丹?!”
“你小点声!害怕别人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后土拧着弟弟耳朵把他拽到桌前坐下,自己又去关了门窗才坐回到奢比尸旁边,“这事你知我知,不可以告诉别人的,知道吗?”
奢比尸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耳朵,“哥哥们也不能告诉吗?”
后土闻言袖中的手捏成拳头,咬了咬牙,“不能告诉。”
“为什么?”奢比尸不乐意了,“咱们兄弟姐妹之间还要互相提防着吗?我连哥哥们都不能告诉,憋着多难受啊。”后土闻言,作势又要去拧奢比尸耳朵,奢比尸连忙告饶,后土作罢,没好气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傻?人家帮了我,你若是说出去,哥哥们知道了,要是以这件事为要挟让他帮巫族怎么办?而且若是被妖族知道了,少不了要去虚空之境闹上一闹。先前在边境的时候他就救了我和孩子们,现在又拿了这样珍贵的药给我,你若说出去了,不是恩将仇报吗?”
奢比尸被说得十分委屈,只得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姐姐你快用早饭吧。”后土闻言便拿起勺子慢慢喝粥,又想着拂徵今日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此刻用没用早饭,一时间有些出神。奢比尸见后土双眼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毫无聚焦,不由得好奇,“姐姐在想什么?”
“我的伤…好得太快了些。”后土皱着眉头,有些犹豫地开口,“这样重的伤好得这样快,肯定会惹人怀疑的,这些日子,我还是不出去的好。”两军交战,城里到处是细作,自己若是在街上招摇,肯定会传到妖族的耳朵里,给拂徵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何况昨夜自己答应了他,这段时间就在府里呆着,哪也不去。
奢比尸点点头,“姐姐说的有道理,那这段时间姐姐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做就好。”后土暗自庆幸来的是单纯好说话的小弟,若是换了别的兄弟,只怕又要问些她与拂徵的事。
“所以啊,姐姐,拂徵大人为何要把回魂丹给你啊?”
后土面容一僵,正考虑该如何和奢比尸说,后者便又道:“我听说那东西珍贵得很,是是他们神族和魔族保命用的,魔界鹭老板那样爱做生意的人,都不曾把这东西拿来变卖。如今他把这东西给了姐姐你,不就是…把自己半条命给了你吗?”奢比尸话里透着不解,总觉得拂徵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土听见这话愣在那里,半晌没说一句话。
拂徵带着自己的东西来到后土府上的时候,下人们已经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只是…拂徵看着他房间旁的那一间,这不是后土的房间吗?“是她叫你们安排我住这儿的么?”
婢女们捂着嘴偷笑,“是我们自作主张的。”
毕竟是在别人府上住,自然是客随主便,拂徵也没说什么,安心住了进去,于是半日不到,后土府上便传开了——
“听说了吗?有个俊美的男人住到后土大人房间旁边啦!”
“啊啊啊我昨天看到他了,真的好英俊啊!”
“他昨天来过之后,后土大人就好了,你们说他是不是对后土大人有意思?”
“你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不应该是他救了后土大人吗?”
“因为对后土大人有意思所以才救她嘛,你们说后土大人同意他住进府里,是不是要以身相许啊?”
正带着拂徵在府里逛的后土听见这话,脚下一绊,险些摔倒,拂徵条件反射地去扶,后土便跌在他怀里,两人的姿势有些暧昧,旁边的婢女看见又在捂嘴偷笑,后土不禁气恼,“活都干完了吗?再偷懒就扣钱,扣钱!”
婢女们听见这话便不敢再造次,连忙离开各干各的,拂徵见她这样,笑了笑,“我在虚空之境的时候,也常听见振鹭说这话,果然好用。”
“让你见笑了,是我平日里太惯着她们了,”后土无奈叹息,自己造的孽,总要自己承担才是。
拂徵随后土在府里转了一圈,之后便回到房间继续斫琴,后土想着自己这段时间总是要呆在府里的,闲着也是闲着,便拿了些酒菜到了拂徵房里,同之前一样,静静看他斫琴。
拂徵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笔直,虽然是男人的手,但是也并不粗糙,只是指尖处有些薄茧,许是常年弹琴的缘故。“拂徵,你从前的琴呢?怎么想到重新做一把?”
拂徵正给琴身上漆,不言不语,后土只当他是又下了禁制,便也不在继续问,而是坐在地上托着脑袋看他,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到食盒前似乎在弄着什么,拂徵余光瞥了她一眼,便继续干手里的活,然后……
面前出现一双筷子,带着米饭和菜,拂徵一愣,抬头看着后土,后者把饭菜送到他嘴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拂徵也不知怎的,脸上有些泛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张嘴把饭菜吃了下去。
味道很好。
“我以前总是听别人说,魔族的拂徵大人最是潇洒不羁,怎么还有这样害羞的一面?你这几日对我恭恭敬敬礼仪周全的,我倒有些不适应,怎么也不觉得你是传闻中的那位上魔拂徵。”
拂徵依旧没说话,直到把琴面全部上了一遍漆,才放下手中工具,抬起头看着后土,“我也不知道,对着你我总是不能如往常一样肆意相处。”
后土一愣,他……这是听到她刚刚的自言自语了?
“我之前也做了一把琴,叫做‘绿绮’,送给了月君,这才想着重新寻木头做一把。”
“你……没下禁制吗?”后土呆愣愣地看着拂徵,终于确定这人刚刚确实没下禁制,随后反应过来,不禁有些气恼:“你偷听我说话!”
“哈哈哈,明明是你自己说与我听的,怎么又变成是我偷听了?”拂徵说这话时不同于往日的克制有礼,而是眸中带着些狡黠,言语中也带着些豪气,后土一时看呆了,说起琴来,他的脸上竟然会有这样明亮的表情,她大约有些知道别人口中的拂徵,那个真正的拂徵是什么样子了。潇洒,张扬。
后土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微微红了脸,“你……以后和我相处时,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必特意照顾我的感受,那样礼仪周全,我……也实在不适应。”
拂徵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也不知是什么心情地点点头,“我尽量。”他只能尽量,因为拂徵心里知道,或许是因为欠了她的,他在面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时,竟然会有些莫名的紧张,他想要亲近,却又害怕自己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会让她厌恶。如今她虽然这么说了,但是……
拂徵也只能尽力而已。
一向心大的拂徵终于在活了几万年之后面临了人生的难题——怎么在后土面前潇洒不羁。原本对酒当歌恣意活着对拂徵来说是平常的模样,但是到了后土面前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十分反常,竟然是难得的想要……主动认真。
后土在一旁看拂徵斫琴看得无聊,便趁他能说话时央求,要拂徵教她斫琴,拂徵本想拒绝的,但是看着后土满脸希冀的模样,就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好在之后的步骤边说话便试音倒也没什么关系,拂徵便答应了下来。
“上弦的时候同样要时刻注意着,仔细试音。”拂徵一边调弦一边仔细听音,后土嘴上应着,但是眼睛却一直看着拂徵的侧脸,只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好看,也没注意听拂徵到底说了什么。拂徵拨动了一下琴弦,确定音是准的之后才拿起下一根,晃眼却看到后土吃傻傻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微微皱眉,“看我做什么?”
后土闻言连忙转过头去,“看你…你脸上有灰。”
拂徵闻言抹了抹自己的脸,“现在呢?”
后土看了看,摇摇头,“没了。”拂徵便接着上弦调琴,后土经过这么一出也不敢再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拂徵,而是强迫自己看着拂徵修长的手指拨弄琴弦,然后有些悲哀的发现,她还是无法集中精力好好跟着拂徵学斫琴,眼睛满满的全在盯着拂徵。
自己或许有些不正常了,但是自己身体很好,精力充沛,饭也吃得同平时一样多,不像是病了的样子啊。后土有些不解地轻叹一口气,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拂徵听见后土的叹气,调弦的手一顿,“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我是怎么了。”后土托着脑袋,苦恼地开口,“拂徵,我学不进去。”
“那就不学了。”拂徵言语温和,带着些笑意,“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手艺,学不进去就不学了。”
“但是…前几日和你说起琴的时候,你的神情与平日都不同,我要是学会了这个,你会不会开心些?”拂徵平日里实在是太彬彬有礼了。那日在边境,拂徵救下她和孩子们的时候,和传闻中一样,说不出的恣意张扬,可如今面对她却恭敬有礼,不曾见他开怀畅饮,不曾见他仰天大笑。
这不是他。
——我要是学会了这个,你会不会开心些?女子的面容姣好,仰首看着他,眼中带着些期望,还有些拂徵看不懂的情绪,他呼吸一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垂下眼眸,“我一直都很开心。”只要你不再因我受伤。
“那你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开怀大笑?你连喝酒都变成小杯轻酌了,真的开心吗?”
拂徵沉默半晌,像是在纠结什么,最终还是如实说了出来,“在你面前,我做不到以前那样。”
啥?后土不解地看着拂徵,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到?自己很凶吗?难道拧小弟耳朵的时候被他瞧见了?
“我想要认真对待你。”
拂徵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十分认真,字字印入后土脑海中,后土怔怔地看了拂徵半晌,忽地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说罢便迈步向门口走去,谁料却一头撞到门框上,声音之大,拂徵听着都觉得疼,后土揉了揉脑袋,走出门,没走几步却又险些绊倒。
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拂徵不解地看着后土跌跌撞撞的背影,随后便又低头继续调弦。
“所以…他这算是表白吗?”奢比尸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自家姐姐,“他先把自己半条命给了姐姐,又对姐姐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表白了吧?”
“表…白?”后土犹疑地吐出这两个字,“不应该,他们神魔什么时候喜欢过别人?”
奢比尸嗑着瓜子,满脸不在意道:“什么叫别人?不喜欢之前,都是别人,喜欢了之后,你就是你,旁的才是别人。”
“你这臭小子又在胡说。”后土作势要拧他耳朵,奢比尸连忙捧着瓜子躲开,满脸委屈,“我没有胡说,我上次问四哥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外人,四哥对我甩了好一阵子脸色呢,说‘既然他喜欢了,那巫静就不是外人了’,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么?”
后土说不过他,只得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土依旧每日拿着酒菜去拂徵房里看他斫琴,两人时不时闲聊,却再也没有提起先前的的事,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与拂徵相处的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已是冬日,奢比尸来找后土,说是算着日子她的伤该好了,而且酆都也来信,叫他回去,后土便送走了小弟,捡起了千桐城的事务,忙碌了起来。
“后土大人晚上又没吃东西么?”一个管事的婢女看着分毫未动的饭菜不禁叹了口气,还冒着热气,想必是刚送进去就被赶出来了,“后土大人中午就没怎么吃,现在晚饭又不吃,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刚刚斫好琴拂徵正要抱着新琴找后土,却听见这样一番话,银眸不由得一暗,走过去道:“饭菜给我吧,我让她吃。”
“若是您真的能让后土大人吃东西那可就太好了!”那婢女见到拂徵像是见到了救星似的,“可一定要让后土大人吃饭啊!”拂徵点点头,背着琴,拿着饭菜进了后土房间。
后土在房间看着今年秋收报上来的收成,仔细盘算着开战之后需要的粮草物资,十分专注,没有听到门口的说话声,更没听到拂徵的推门声,直到拂徵把饭菜送到她眼前了,她都还是头也不抬,随便吩咐了一句:“不是说了过一会儿再吃么?拿下去吧。”
“你若是垮了,你那弟弟就又要来了,与其让他来回奔波,不如直接让他统领千桐城?”
熟悉的声音,带着些笑意和张扬,后土抬起头,“怎么是你?你不是……”话未说完,便看到拂徵身后背的琴,眼睛不由得一亮,“琴制好了?”
拂徵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先吃饭,吃完再给你看。”
后土犯难地看着旁边厚厚一摞的文书,又看了看拂徵身后的琴,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处理公务。拂徵见状不由得一滞,上前夺过后土手里的文书,“吃完再看。”
“你还我!”后土说着便伸手欲夺回来,谁料拂徵身形一闪便瞬间离了好远,后土便跟了上去,两人一言不合,这便在屋里打了起来。
两人虽然功夫都不弱,但是身经百战,知道分寸,因此虽然是在屋里打,却也没碰坏什么东西,只是桌上墙上多了许多脚印。两人打了许久都未分胜负,眼看饭菜就要凉了,拂徵银眸一眯,招式忽地凌厉,后土应对不及,被拂徵几下便束缚住了行动。拂徵束住后土的手脚,站在她身后,“不要逼我把你定住喂你吃东西。”
拂徵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洒在后土耳后,有些痒痒的,这样亲密暧昧的举动让后土不禁红了脸,她试图挣开拂徵的束缚,却发现只是徒劳,只得认输,“我听你的,吃饭,可以放了我吧?”拂徵听见这话果然放了她,后土走到桌前用饭,拂徵却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一时间竟有些怅然若失。
“你之前那把琴叫绿绮,这把琴可有名字了?”
拂徵回过神来,从背后取下新斫好的琴,十分爱惜地抚摸,“还未取名……说起来,这琴和你有些缘分,不如就你来取如何?”
“我?”后土听见不禁一愣,上战场杀敌她在行,取名字这么困难的事情她可不擅长,便连忙摇头,“我取不好的,还是你自己来吧。”
“名字不过是让人叫的代号罢了,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尽管取就是了,别想太多。”
拂徵既然这么说了,后土再推辞也不好,她仔细瞧着那琴,看见尾端被烧焦的痕迹时,不由得想起那日拂徵出现在烈火之中救下她的景象,便喃喃开口,“就叫,‘焦尾’吧。”
“焦尾?你倒是写实。”拂徵说着拨动琴弦,涔涔琴音如溪水般从拂徵指尖缓缓流淌,琴音清亮悦耳,后土不由得听得入迷,等到拂徵一曲弹奏完毕,她还有些意犹未尽,“你们天上的,音律都这么厉害吗?”
“整个虚空之境,若论音律,能入我眼的也只有月君一人罢了,月君善箫我擅琴,若是有人能听一曲我们二人的合奏,想来是死而无憾了。”这话说得狂妄,但是后土却知道,此言非虚,便也弯了弯眉眼,“有机会的话,真想听听呢。”
后土吃了饭便继续处理公务,拂徵见她眉头紧锁,料想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但是巫族内务他不能插手,便也不能帮她解决,想来想去,便抚琴与她听,“有琴音相伴,想来你处理公务时也能舒心一些。”我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后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想了半晌,“拂徵大人在我府中呆了这么久,可曾想出去过?巫族风土人情与别处不同,拂徵大人可想四处看看?”
“若是能看看自然是好。”只是你有公务在身,不能与我一道,那我还不如就在你府中呆着陪着你。后土听见这话却笑了,“既然如此,那明日便出去吧,我带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