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忘记》(上)
新疆的路很直,尤其是战备公路。
八年后,他们终于回来了。
这车队的规模并不大,尾车上装载着十二名礼兵和全套的仪仗,中间是通讯车组。
最前边的前导车上,退伍军人事务部派来的军官坐在了副驾,摄制组占领了后排的座位,法医与我则分别坐在中排靠窗的两个位置。
窗外戈壁草原一眼千里,两侧物象天色不差分毫,唯有天山高耸,横亘莽原大荒,于是可以区分南北,不至于在心里丢了方向。
前导车之前一公里,一树之高的地方,旋翼无人机有闪烁的红色灯光。
自出瓜州以来,我们起初一日间只能挪动十公里上下,一周之后,每日路程才渐渐增加。进入星航峡前一日,行程几乎达到八十公里每小时。
但一过星航峡,进度便又大大缓慢下来。新疆路直,有时见到前路上红日西沉,向后回望,仍可见当日早间、甚至前日早间东来之处。
七公里外有一辆军车向我们驶来了,无人机已将识别结果发送回来:那是一台解放MV17,2042年左右开始服役,弹药补给车,车上已无负载,反应堆工作状态正常,辅助驾驶模块工作状态正常,通讯模块重建成功,预计乘员人数2-3人。
不知道为何,这些年它一直往返穿梭在原来的前进仓库与曾经的前沿阵地,一直没有被击损。
军官打开车队通讯频道,语气平静如海:“各车,做好准备。”
顷刻间来车已至面前,迷彩涂装斑驳,底漆却有脱落之处,露出锈迹斑斑的金属底色,好在车辆号牌仍然清晰可辨,伪装色号牌上凸起着一串编码:LS97640。驾驶室被锋利地削去了半个,但车体仍然完整,轮胎磨碎严重,右后侧轮毂已经变形。整个车身两侧都密布弹孔,有的破口仍新——那是多年来被边境大小军事冲突的新旧武器反复射击的结果。
通讯车组成功接管了来车的控制,遥控来车停靠在路边。无人机在车体前后二十米处投下信标,向前进基地发回了坐标位置与车辆信息。
今日天晴,大风涤荡,虽然一路上早已习惯,但我还是闻得出来——这风里还有硝烟火药,味道微苦,却醒人精神。
前导车除司机外,一行六人,在军官的带领下依次来到驾驶室旁。驾驶室的遮光玻璃之后,果然还坐着它的驾驶员。
服装仍可辨认是荒漠2035式迷彩,但右半边长期风蚀日晒,已经几乎没有颜色,盾形臂章也褪色到完全无法辨认。
至于服装的主人,身体早已脱去几乎所有水分,于是在这西风中,破碎的衣袖无法止住晃动,但从服装号型和骨架推测,驾驶员当年身高应不低于180公分,身材健壮。
军官掀开车体的反应堆舱盖,幽蓝色的光穿过重重尘埃,映在他凌厉的脸上。
他摆一摆手,示意通讯组关闭了车体的反应堆,随着幽蓝火焰的熄灭,车体呜咽沉沉,最后一声浅吟也随西风散去。
它不再抖动,前后十个载重轮胎泄下了气,轮毂轻轻敲在了沙土上。风沙击打玻璃和钢铁的声音终于明显了起来,叮当作响。
车上的每一个齿轮,每一处传动,都依次停止了运作。从它安静下来那一刻,就仿佛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就在这里。
“反应堆号:2593746。车架号:336520。车辆型号:解放MV17通用载重平台。车辆牌照:LS97920。核对无误。
车辆单位:西宁联勤保障中心瓜州前线联勤保障基地。
车辆乘员:驾驶员,三级军士长许安国;副驾驶员,上士李军辉;机械师,上士林家英。
车组于2050年11月2日上午五时二十分,从瓜州前线联勤保障基地甲-4号仓库出发,前送重型次声弹药二十组,当日上午九时三十分与调度平台失去联系。”
军官的眼睛从手台屏幕上转向我,程序上,他的部分已经完成。
“许安国,2012年5月8日生,兵源地为江苏省苏州市,现联系人为其子许嘉国;李军辉,2015年6月16日生,兵源地为河南省洛阳市,现联系人为其兄李国辉;林家英,2022年9月25日生,兵源地为辽宁省沈抚市,现联系人为其母陈海音。”
这是我的部分,民政抚恤,联络遗属。
“身份识别码、生物检材检验结果均可证实,驾驶仓内遗体为许安国烈士无误;驾驶舱右后侧发现大臂遗骸一具,有重度烧伤痕迹,经检验为林家英烈士。”
法医从驾驶舱内跳下,一言不发,翻进了驾驶舱后的车斗里。二十分钟之后,他从车斗里出来,浑身黑灰,但再无一言。
“如实上报吧……”军官给出了他的决定,在上报文档上带头签下了他的姓名。
礼兵的军靴踏在水泥路面上,那铿铿之声又响起来了,这一个月来,我已经听了无数次这个声音。星航峡以西的公路上,戈壁上,草滩上,沙地上,到处都是这个声音。
礼兵将烈士装殓进檀木棺椁,又将棺木擦拭整理三遍,覆盖上鲜红国旗,抬高至肩头以上。
一面“八一”军旗在棺木前展开,军官面对军旗,昂首直立:“许安国、林家英同志,当年你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依照兵役法光荣入伍,在这伟大的一生中,你们忠于职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你们严守纪律、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敢于蔑视和战胜一切困难。今天,你们正式退出现役,即将回到家人的身边。你们的贡献彪炳史册,你们的英名万古流芳。我谨代表第235搜索队全体官兵与同志,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在场的军人在军官的手抬至眉间时,一齐敬起军礼,而我们肃穆站立。
风大了起来,空中传来螺旋桨的啸叫声,那是后送烈士遗骸的重型无人机,它们带来了两具新的棺椁,第235搜索队,按照预定路径,继续向西,直至山口之前。
那一晚,我们在山口扎营,高山草甸上花开茂盛,但几十米外就是皑皑积雪,砾石小路呈之字形蜿蜒而上,直通茫茫天际。
天将黑的时候,我从我的同事们那里听到了好消息。
冲上山坡上的台地,我看到军官的背影,他静静地望着境外的谷地,那里有一面冰湖,倒映着天上的层层霞光。
“李队!李军辉烈士找到了!第236搜索队在公路旁的沙漠里发现他了!”
当然,他们找到的是那位永远35岁的李军辉同志,但这对于眼前这位48岁的李国辉上校,仍然是一个好消息。
军官听到消息并不回头,他依旧望着境外:“还能找到,还能……”
“是传统的弹片,只有一片,他没受太多苦。”我赶紧补充。
“没想到还能找到他啊……”军官的语气释然了许多,他的眼泪想必早就干涸了。
“是啊。”我坐倒在草甸,“就像我们都没想到,那场战竟打了八年;也没想到,又是西边那个自诩世界第一的霸道家伙……李队,我们拿到的数据显示,已成功找到了95%的失踪人员了。能找回来的,我们都找了,对后辈,有交代了!”
“不,还没找完,至少还有七个人呢……他们还在那,我们还没有尽力!”
“谁?”
天色黑了,边境上的星河总是浩瀚,他的手指向银河,那里有粼粼波光。
是啊,这么多年了,那里还有七个人,七个我们的人,是那场战争中第一批牺牲的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