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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怪故事·聊斋志异(九十八)

2021-03-06 15:16 作者:柳龙君  | 我要投稿

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卷廿一


402,葛巾

兰香已是降云车,何必僢源更泛槎?

省识秋风团扇冷,不应留子只留花。

  常大用,洛阳人。他特别喜爱牡丹,听说曹州牡丹甲齐鲁,就一心想去看看。恰好因为有别的事来到曹州,常大用就借住在一家官宦人家的花园里。当时是二月天,牡丹还没开放。他整天在园中徘徊,注视着那幼芽,希望它早日开花,并作了一百首怀牡丹诗。不久,牡丹渐渐含苞待放,而他的盘缠也快用完了。他就找了些春天的衣服典当点钱生活,整日流连于牡丹园中,忘了回家。

  一天凌晨,常大用来到牡丹花园,看见一位女郎和一位老婆婆已经先在那里。他怀疑是富贵人家的家眷,就赶紧回来。黄昏时候,他又去,又看见她们,就从容地躲在一旁。远远地偷看她们,只见那女郎穿着十分艳丽的宫装,令人眼花缭乱。常大用迷惑不解,转念一想:这一定是位仙人,人间哪有这么美丽的女子。急忙返回去寻找她们。他转过假山,正好遇到老婆婆,那女子正坐在石头上,他们相互看见都吃了一惊。老婆婆用身子挡住女郎,呵叱常大用说:“大胆狂生,你想干什么?”常生直挺挺地跪着说:“娘子必定是神仙!”老婆婆斥责他说:“如此妄言,就该捆起来送到县官那里!”常生非常害怕。女郎微笑着说:“我们走吧!”就转过假山走了。常生往回走,连脚也迈不动了。心想那女郎回家告诉父母,必定有人来辱骂他。他仰面躺在床上,后悔自己卤莽冒失;又暗自庆幸女郎脸上没有怒容,也许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一会儿后悔,一会儿害怕,折腾了一夜晚病倒了。第二天太阳老高了,不见有来兴师问罪的,常大用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回想起女郎的音容笑貌,又转害怕为想念了。这样过了三天,憔悴得快要死了。

  这天深夜,仆人已经睡熟了,常生还点着蜡烛没睡。忽然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婆婆走进来,手中捧着个杯子说:“我家葛巾娘子亲手调和了毒药,要你赶快喝了。”常生听了非常害怕,随后就说:“我与娘子从来没有什么怨仇,何至于赐我死呢!既然是娘子亲手调和的,与其相思得病,不如服毒死了好!”于是接过杯子就喝了下去。老婆婆笑着接过杯子走了。常生觉得药味又凉又香,不像是毒药。一会儿,觉得胸中宽松舒畅,头脑清爽,酣然入睡。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常大用试着起来,病全好了,心中更加相信她们是神仙。没有机会巴结她们,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到她站过、坐过的地方,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祷告。

  一天,他正在园中散步,忽然在树林深处,迎面遇见那女郎。幸好没有别人,常生高兴极了,立即跪在地上。女郎过来拉他,常大用忽然闻到女郎身上有种奇异的香气,就手握着女郎雪白的手腕站起来,只觉女郎皮肤柔软细腻,令人骨节欲酥。正想说话,老婆婆忽然来了。女郎叫常大用藏到石头后面,指着南边说:“夜里你用梯子翻过墙去,见四面红窗的房子,就是我住的地方。”说完匆匆走了。常生怅然若失,像掉了魂,不知道女郎到什么地方去了。到了夜里,他搬了梯子登上南边的墙头,看见墙里边已经有个梯子放在那儿。常生高兴地踩着梯子下去,果然看见有座四面红窗的房子。听到屋里有下棋的声音,不敢往前走。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只好翻墙头回去。一会儿,再过来,棋子的声音仍然频频作响。常生慢慢靠近窗户偷看,见女郎同一个素色衣服的美人正在下棋,老婆婆也坐在那儿,有一个丫鬟在旁边侍候。他只好又返回去。往返了三次,已经三更天了。常生伏在梯子上,听到老婆婆出来说:“梯子!谁放在这里的?”叫丫鬟来一起把梯子搬走了。常生爬上墙头,想下去没有梯子,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

  第二天夜里常生又去,梯子已经放在那儿。幸亏寂静无人,常生进去,看见女郎独自坐着,似乎在想什么事。看见常生,女郎吃惊地站起来,羞羞答答地斜过身子站着。常生作了个揖说:“我自以为福分浅薄,恐怕同仙人没有缘份,想不到会有今天!”说着就亲热地拥抱她,只觉得她腰身纤细只有一把,呼出的气息像兰花那么清香。女郎撑拒着说:“你怎么这样性急?”常生说:“好事多磨,慢了怕鬼嫉妒!”话没说完,就听见远处有人说话。女郎急忙说:“玉版妹子来了,你可暂时藏到床底下!”常生听从了。不一会儿,一个女子进来,笑着说:“败军之将,还敢和我再战一场吗?我已经烹好了茶,特来邀你痛痛快快地玩一夜。”女郎借口困倦推辞。玉版再三请求,女郎坐着坚决不去。玉版说:“如此恋恋不舍,是不是有男人藏在房里?”强拉着她出门走了。常生爬出来,恨死了玉版。就搜索女郎的枕头席子,希望得到一件女郎遗留的东西。可是房中并没有香奁等物,只有床头上放着一个水晶如意,上边系着条紫巾,芳香洁净,十分可爱。常生揣到怀里,翻墙回到住处。整理自己的衣衫时,闻到沾染的香味依然浓郁,使他对女郎的倾心爱慕更强烈了。可是想到趴在床底下的恐惧心情,又怕被人发觉受到惩罚,想来想去不敢再去了。只有把如意珍藏起来,希望她能来寻找。

  隔了一夜,女郎果然来了,笑着说:“我向来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想不到你竟是个小偷!”常生说:“确实如此!之所以偶然一次不做君子,是希望能得到如意。”说着就把她揽在怀里,替她解掉衣裙。女郎洁白的肌肤刚露出来,温热的香气便四处流散。偎抱之间,觉得她鼻息汗气,无处不香,常生就说:“我本来就认为你是仙人,如今更知道不是假的。有幸得到你的赏识,真是三生有缘!只是怕像杜兰香的下嫁,终成离恨!【杜兰香:已经散佚的六朝传说之中的一个神女,降临人世与张硕相好,不久就离去】”女郎笑着说:“你过虑了。我不过是钟情的少女,偶然为情爱动了心。这件事你一定要谨慎秘密,怕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捏造黑白;那样你不能插翅飞走,我也不能乘风驾云,遭受灾祸而分离比好离好散就更惨了!”常生认为她说得很对;但始终认为她是仙人,就再三询问她的姓氏。女郎说:“你既然认为我是神仙,仙人何必留姓传名呢?”常生问:“那老婆婆是什么人?”女郎说;“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受过她的照顾,所以待她与别的仆人不同。”接着就起来想走,说:“我那里耳目多,在外面不能待得时间太长,有空我还会再来。”临别的时候,向常生讨还如意,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遗留在我那儿的。”常生问:“玉版是谁?”女郎说:“是我的叔伯妹妹。”常生把如意还给她,她就走了。

  女郎走后,常生的被子枕头都沾染了异香。从此女郎每隔两三晚上就来一趟。常生迷恋她,不再想回家;但是盘缠全花光了,就想卖马。女郎知道以后,说:“你为了我的缘故,才花光了盘缠,又典当了衣服,我实在过意不去。现在你又要卖马,一千多里路你怎么回去?我有点积蓄,可以帮你一点忙。”常生推辞说:“感谢你对我的真情,无论怎样我也无法报答你。如再贪心花费你的钱财,我还怎么做人呢?”女郎坚决要给他,说:“就算是暂时借给你吧!”接着拉着常生的胳膊,来到一株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搬了它。”常生就把石头搬了。女郎拔下头上的簪子,在土上刺了几十下,又说:“把土扒开。”常生照做了,已经能看见瓮口了。女郎把手伸进瓮里,取出将近五十两银子。常生拉住她的胳膊制止,她不听,又拿出十几锭银。常生强迫着放回去一半,把瓮掩埋好了。一天夜里,女郎告诉常生说:“近几天有些流言,看情景我们不能长聚了。这事我们不能不先商量一下。”常生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我一向小心谨慎。如今为了你的缘故,就像寡妇丧失了平日的操守,不能也作不了自己的主。我一切听你的,刀锯斧钺也顾不得了!”女郎出主意说一块逃走,叫常生先回家,约定到洛阳相会。常生收拾行装回家,准备回家后再来迎她。他刚到家门口,女郎的车子也到了,于是一同进门拜见家人。街坊四邻都惊奇地来祝贺,并不知道他们是偷着逃出来的。常生暗暗担心,女郎却很坦然,告诉常生说:“不要说在千里之外寻访不到,就是知道了,我是世代显贵人家的女儿,家里也不敢把我怎样!”

  常生的弟弟常大器,这年十七岁。女郎看到他,对常生说:“弟弟本质聪明,前途比你强多了。”大器已定下了完婚的日期,未婚妻忽然死了。女郎说:“我妹妹玉版,你曾经偷偷地见过,相貌很不错,跟弟弟年龄相仿,结为夫妇可称是天生的一对。”常生一听就笑了,用开玩笑的口气请她说媒。女郎说:“如一定要娶她,并不很难。”常生高兴地说:“有什么办法?”女郎说:“妹子同我最要好。只要两匹马驾一辆轻车,派个老婆子跑个来回就行了。”常生害怕他们自己过去的事会暴露,不敢听从她的主意。女郎一再说:“没有妨碍。”就让驾车,打发桑姥姥去接。几天后,来到曹州,快到门口时,桑姥姥下了车,叫车夫在路上等着,自己乘黑夜进了院子。过了很久,才同一个女子一块出来,上车就往回走。夜里就睡在车里,五更天再走。女郎计算她们归来的日子,叫大器身穿盛装去迎接。大约迎出五十里,才相遇。大器上车同她们一块回到家中,鼓乐齐奏,洞房花烛,拜堂成亲。从此兄弟俩都娶了个漂亮媳妇,家境也一天天富裕起来。

  一天,几十个骑马的强盗突然闯进常生的家。常大用知道有了变故,带领全家登上楼顶。强盗进来,把楼围住。常大用俯下身子问:“我们可有仇?”回答说:“没仇!但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两位夫人的美貌是世上没有的,请让我们见一见;再有一件是我们五十八个人,每人向你们讨五百两银子。”说完,强盗们把柴草堆在楼下,摆出放火烧楼的架势来威胁。常大用只答应了给他们每人五百两银子,强盗不满意,要放火烧楼,家人吓得要命。女郎要同玉版下楼,常大用劝说她们,不听。二人穿着华丽的衣服下了楼,站在离地面只差三层的台阶上,对强盗说:“我姐妹都是仙女,暂时来到尘世间,还怕什么强盗!我就是赐给你们万两黄金,恐怕你们也不敢接受!”强盗们一齐仰拜,连声说:“不敢。”姐妹二人正想回楼上,一个强盗说:“这是欺骗我们!”女郎听了,返回身站住说:“你想干什么?趁早说出来,还不算晚!”强盗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说话的。姐妹俩从容地上楼去了。强盗们抬头看不见她俩了才一哄而散。

  两年以后,姐妹俩各生了个儿子,这才自己透露说:“我家姓魏,母亲被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怀疑曹州没有姓魏的官宦家。而且如果是大户人家丢失了女儿,怎么能耽搁到现在也不闻不问呢?不敢追根问底,心里却很奇怪,就借口有事又去了曹州。进曹州境内察访,官宦世族根本没有姓魏的。于是,常大用仍旧借住在旧主人家。忽然看见墙壁上有赠曹国夫人的诗,他感到很奇怪,就向主人打听。主人笑了,请他去看看曹国夫人。到那儿一看,却是一棵牡丹,和房檐一样高。常大用问主人花名的由来,主人说这棵牡丹在曹州名列第一,所以同人开玩笑,封它为曹国夫人。常大用问它属什么品种,主人说:“葛巾紫。”常大用心中更惊奇,怀疑女郎是花妖。

  回到家后,不敢质问,只是述说那首赠曹国夫人的诗,观察女郎的表情。女郎听了立刻皱起眉头,变了脸色,猛然走出房门,呼喊玉版把儿子抱来,对常大用说:“三年前,我感激你对我的思念,才嫁给你报答你!如今你既然猜疑我,怎么能够再在一起生活!”就和玉版举起孩子远远地抛出去,孩子落在地上一下子不见了。常大用吃惊地看着,两个女子也忽然不见了。常大用悔恨不已。

  几天后,孩子落地的地方长出两棵牡丹,一夜间就长到一尺多高。当年就开了花,一棵紫的,一棵白的,花朵大得像盘子,比平常的葛巾、玉版花瓣更加繁茂细碎。几年后,枝繁叶茂,各长成一大片花丛。把花移栽到别的地方,又变成了别的品种,谁也叫不出名字。从此牡丹的繁荣茂盛,洛阳可算是天下无双了。

  异史氏说:“既然爱恋专一,能通鬼神;那么花朵也不是无情之物!白居易不是说过:‘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吗?只要能善解人意便是好夫妻,又何必去追究其根源呢?可惜大用还算不上一个达人!”


403,黄英

千里萍踪卜隐居,酒香花气梦醒初。

良缘应为梅花妬,处士风流转不如。

  顺天人马子才,家里世世代代喜好菊花,到了马子才这辈爱得更深了;只要听说有好品种就一定想法买到它,不怕路远。

  一天,有位金陵客人住在他家,说自己的一位表亲有一两种菊花,是北方没有的品种。马子才高兴地动了心,立刻准备行装跟客人到了金陵。客人千方百计为他谋求,才得到两棵幼芽。马子才像得了珍宝似地裹藏起来。

  回家路上,子才遇见一个少年,骑着小毛驴,跟随在一辆华丽的车子后面,生得英俊潇洒,落落大方。马子才慢慢来到少年跟前攀谈起来,少年自己说:“姓陶。”言谈文雅。又问起马子才从什么地方来,马子才如实告诉了他。少年说:“菊花品种没有不好的,全在人栽培灌溉。”就同他谈论起种植菊花的技艺来,马子才十分高兴,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少年回答说:“姐姐在金陵住厌了,想到黄河以北找个地方住。”马子才很高兴地说:“我家虽然很穷,但有茅草房可以居住。如果你们不嫌荒陋,就不要再找别的地方了。”陶生快步走到车前同姐姐商量,车里的人掀开帘子说话,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绝世美人,她看着弟弟说:“房屋好坏不在乎,但院子一定要宽敞。”马子才忙替陶生答应了,于是三人一块儿回家。

  马家宅子南边有一个荒芜的园子,只有三四间小房,陶生看中了,就在那里住下来。每天到北院,为马子才管理菊花。那些已经枯了的菊花一经他拨出来再种上,没有不活的。陶生家里贫穷,每天和马子才一块吃饭饮酒,而他家似乎从来不烧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很喜爱陶生的姐姐,时常拿出一升半升的粮食接济他们。陶生的姐姐小名叫黄英,很会说话,也常到吕氏的房里同她一块做针线活。

  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你家生活本来就不富裕,又添我们两张嘴拖累你们,哪能是长久法子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一向耿直,听了陶生的话,很鄙视地说:“我以为你是一个风流高士,能够安于贫困,今天竟说出这样的话,把种菊花的地方作为市场,那是对菊花的侮辱。”陶生笑着说:“自食其力不是贪心,卖花为业不是庸俗;一个人固然不能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谋利,但也不必去追求贫穷啊。”马子才没有说话,陶生站起来走了。

  从这天起,马子才扔掉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掇回去,也不再到马家吃饭。马子才叫他,他才去一次。不久,菊花将要开放了,马子才听到陶生门前吵吵嚷嚷像市场一样,感到很奇怪,便偷偷地过去瞧,见来陶家买花的人,用车载的、用肩挑的,络绎不绝。所买的花全是奇异的品种,从来没有见过的。马子才心里讨厌陶生贪财,想与他绝交,又恨他私藏良种不让自己知道,就走到他门前叫门,要责备他一顿。陶生出来,拉着他的手进了门,马子才见原来的半亩荒地全种上了菊花,除了那几间房子没有一块空地。挖去菊花的地方,又折下别的枝条插补上了,畦里那些含苞待放的菊花没有一棵不是奇特的品种,仔细辨认一下,全是自己以前拔出来扔掉的。陶生进屋,端出酒菜摆在菊花畦旁边,说:“我因贫穷,不能守清规,连续几天幸而得到一点钱,足够我们醉一通的。”不大一会儿,听房中连连喊叫“三郎”,陶生答应着去了;很快又端来一些好菜,烹饪手艺很高。马子才问:“你姐姐为什么还不嫁人?”陶生回答说:“没到时候。”马子才问:“要到什么时候?”陶生说:“四十三个月。”马子才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陶生光笑,没有说话,直到酒足饭饱,两人才高兴地散了。

  过了一宿,马子才又去陶家,看到新插的菊花已经长到一尺多高,非常惊奇,苦苦请求陶生传授种植的技术。陶生说:“这本来就不是能言传的,况且你也不用它谋生,何必学它?”又过了几天,门庭稍微清静些了,陶生就用蒲席把菊花包起来捆好,装载了好几车拉走了。过了年,春天过去一半了,陶生才用车子拉着一些南方的珍奇花卉回来,在城里开了间花店,十天就卖光了,仍旧回来培植菊花。去年从陶生家买菊花保留了花根的,第二年都变成了劣种,就又来找陶生购买。陶生从此一天天富裕起来。头一年增盖了房舍,第二年又建起了高房大屋,他想建什么就建什么,从不和主人商量。慢慢的旧日的花畦,全都盖起了房舍。陶生便在墙外买了一块地,在四周垒起土墙,全部种上菊花。到了秋天,用车拉着花走了,第二年春天过去了也没回来。这时,马子才的妻子生病死了。马子才看中了黄英,就托人向黄英露了点口风,黄英微笑着,看意思好像应允了,只是专等陶生回来罢了。

  过了一年多,陶生仍然没有回来,黄英指导仆人栽种菊花,同陶生在家时一样。卖花得的钱就和商人合股做买卖,还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良田,宅院修造得更加壮观。

  一天,忽然从广东来了一位客人,捎来陶生的一封书信。马子才打开一看,是陶生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看了看信的日期,正是他妻子死的那天。又回忆起那次在园中饮酒时,到现在正好四十三个月,马子才非常惊奇。便把信给黄英看,询问她聘礼送到什么地方。黄英推辞不收彩礼,又因为马子才的老房太简陋,想让他住进自己的宅子,像招赘女婿一样。马子才不同意,选了个吉庆日子把黄英娶到家里。

  黄英嫁给马子才以后,在墙壁上开了个便门通南宅,每天过去督促仆人做活。马子才觉得依靠妻子的财富生活不光彩,常嘱咐黄英南北宅子各立帐目,以防混淆。然而家中所需要的东西,黄英总是从南宅拿来使用。不过半年,家中所有的便全都是陶家的物品了。马子才立刻派人一件一件送回去,并且告诫仆人,不要再拿南宅的东西过来。可不到十天,又混杂了。这样拿来送去好几次,马子才烦恼得很。黄英笑着说:“你如此追求廉洁,不觉太劳心吗?”马子才感到惭愧,便不再过问,一切听黄英的。

  黄英于是召集工匠,置备建筑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制止不住,只几个月,楼舍连成一片,两座宅子合成一体,再也分不出界线来了。但黄英也听从了马子才的意见,关起门不再培育、出卖菊花,生活享用却超过了富贵大家。马子才心里不安,说:“我清廉自守三十年,被你牵累坏了。如今生活在世上,靠老婆吃饭真是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别人都祈祷富有,我却祈求咱们快穷了吧!”黄英说:“我不是贪婪卑鄙的人,只是没有点财富,会让后代人说爱菊花的陶渊明是穷骨头,一百年也不能发迹,所以才给我们的陶公争这口气。但由穷变富很难,由富变穷却容易得很。床头的金钱任凭你挥霍,我决不吝惜。”马子才说:“花费别人的钱财也是很丢人的。”黄英说:“你不愿意富,我又不能穷,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你分开住。这样清高的自己清高。浑浊的自己浑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谁也没有妨害。”就在园子里盖了间茅草屋让马子才住,选了个漂亮的奴婢去侍候他,马子才住得很安心。可是过了几天,就苦苦想念起黄英,叫人去叫她,她不肯来,没有办法只好回去找她。隔一宿去一趟,习以为常了。黄英笑着说:“你东边吃饭西边睡觉,清廉的人不应当是这样的。”马子才自已也笑了,没有话回答,只得又搬回来,同当初一样住到一块了。

  一次,马子才因为有事到了金陵,正是菊花盛开的秋天。一天早晨他路过花市,见花市中摆着很多盆菊花,品种奇异美丽。马子才心中一动,怀疑是陶生培育的。不大会儿,花的主人出来,马子才一看果然是陶生。马子才高兴极了,述说起久别后的思念心情,晚上就住在陶生的花铺里。他要陶生一块回家,陶生说:“金陵是我的故土,我要在这里结婚生子。我积攒了一点钱麻烦你捎给我姐姐,我到年底会去你家住几天的。”马子才不听,苦苦地请求他回去,并且说:“家中有幸富裕了,只管在家中坐享清福,不需要再做买卖了。”说过,马子才便坐在花铺里,叫仆人替陶生论花价贱卖,几天就全卖完了,立刻逼着陶生准备行装,租了一条船一块北上了。一进门,见黄英已打扫了一间房子,床榻被褥都准备好了,好像预先知道弟弟回来似的。

  陶生回来以后,放下行李就指挥仆人大修亭园。只每天同马子才一块下棋饮酒,再不结交一个朋友。马子才要为他择偶娶妻,陶生推辞不愿意。黄英就派了两个婢女服侍他起居,过了三四年生了一个女孩儿。

  陶生一向很能饮酒,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马子才有个朋友曾生,酒量也大得没有对手。有一天曾生来到马家,马子才就让他和陶生比赛酒量,两个人放量痛饮,喝得非常痛快,只恨认识太晚。从辰时一直喝到夜里四更天,每人各喝了一百壶,曾生喝得烂醉如泥,沉睡在座位上;陶生起身回房去睡,刚出门踩到菊畦上,一个跟头摔倒,衣服散落一旁,身子立即变成了一株菊花,有一人那么高,开着十几朵花,朵朵都比拳头大。马子才吓坏了,忙去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赶到菊畦。拔出那株菊花放在地上说:“怎么醉成这样了!”她把衣服盖在那株菊花上,让马子才和她一块回去,告诉他不要再来看。天亮以后,马子才和黄英一道来到菊畦,见陶生睡在一旁,马子才这才知道陶家姐弟都是菊精,于是更加敬爱他们。

  陶生自从暴露真相以后,饮酒更加豪放,常常亲自写请柬叫曾生来,两人结为莫逆之交。二月十五花节,曾生带着两个仆人,抬着一坛用药浸过的白酒来拜访陶生,约定两人一块把它喝完。一坛酒快喝完了,两人还没多少醉意,马子才又偷偷地拿了一瓶酒倒入坛中。两人喝光后,曾生醉得不醒人事,两个仆人把他背回去了。陶生躺在地上,又变成了菊花。马子才见得多了也不惊慌,就用黄英的办法把他拔出来,守在旁边观察他的变化。待了很长时间,见花叶越来越枯萎,马子才害怕起来,这才去告诉黄英。黄英听了十分吃惊,说:“你杀了我弟弟了!”急忙跑去看那菊花,根株已经干枯了。黄英悲痛欲绝,掐了它的梗,埋在盆中,带回自已房里,每天浇灌它。马子才悔恨欲绝,怨恨曾生。

  过了几天,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盆中的花梗渐渐萌发,九月就开了花,枝干很短,花是粉色的。嗅它有酒香,就起名叫“醉陶”。用酒浇它,就长得更茂盛。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成人,嫁给了官宦世家。黄英一直到老,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

  异史氏说:“唐代的傅奕醉死,自称青山白云人【《旧唐书·傅奕传》:“又尝醉卧,蹶然起曰:‘吾其死矣!’因自为墓志曰:‘傅奕,青山白云人也。因酒醉死,呜呼哀哉!’”】。后世人惋惜他,可仍然把喝酒当成大乐事。把这种佳种‘陶醉’种在院子里,就如同终日跟好朋友见面,又像面对美貌娇女,不能不费心寻求一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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