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约定》(乃贝)
婚礼仪式结束后,乃琳没有留下来继续陪贝拉度过枝江早春的最后一个夜晚,她是出差之前特意请假回来参加婚礼,顺便也陪陪她的小贝拉。而婚礼结束后,乃琳也该离开了。
情绪高昂会模糊人的感知,手指的磨纹被隐去后便抓不住时间,所以快乐总是短暂。乃琳明明觉得自己的航班落地不过是前一秒,却又要被迫飞向离贝拉数百公里的北京。
她上了出租车以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躺在贝拉的膝盖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贝拉不动。
“你在干嘛?”贝拉垂下脑袋,扎着红色发带的乌黑发尾刚刚好遮住乃琳的视线。
“这位模特请你不要乱动。”乃琳拨开发丝,伸手捏住贝拉的脸,将她固定住,“我在画你。”
“你还是个画家?”
“错,是枝江著名大画家,唯一代表作是每一刻的贝拉。”乃琳纠正道,“将我的小贝拉画进心里,如果我特别想你的话,就翻出来看看。”
“怎么现在才画?”贝拉假装不满,但她像蝶翼一般快速眨动的眼睛出卖了她的羞意。
“每一次见你都是不同的,所以每一次都得重画。”
“但很遗憾地告诉我的画家大人,您的绘画时间可能要结束了。”
“为什么?”
“我的腿麻了,赶快起来!”
“切,没劲~”
乃琳不情愿地起身,将头侧向另一边,视线投向车窗外。她们离开枝江的这几年,这里的变化让乃琳觉得眼前流动的景色有些陌生,钢铁丛林包围了街道,要比从前更加令人感到逼仄,路旁的香樟被换成了梧桐,抽起的新芽却绿不过往年。
她们途径过以前经常去的烤肉店,每次当乃琳惹贝拉不高兴的时候,她就会拉着生气的小狗去吃最喜欢吃的烤肉,顺带兼职一天的陪聊陪玩加上专职烤肉师和专业导游,甚至已经认识老板和里面每一位服务员。那家店开了有七八年了,现在店面外面摆满了即将转售的锅碗瓢盆,人头攒动,却无一是食客。
白云无常,苍狗倾没。乃琳这才能真切体会到那句诗歌的意味,她没回头,只是用手指戳了戳贝拉说:“你喜欢的那家店倒闭了。”
“啊?!”小狗趴上乃琳的背,脑袋从白色头发里面钻出来,不满地低吼,“我还说明天去吃一下呢!”
“可以去吃其他好吃的嘛。”
“可是不一样!你知道吧?”
乃琳当然知道,那个地方于她们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个餐厅,或是和平协议签订地,而且更是承载了她们多年回忆的储存箱,保存着每一个彼此都会珍视的瞬间。
现在却要被一个个陌生人肢解成碎片和残渣。
明明兔子在身旁拥抱她,可狐狸却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戚,上一次有这种情绪都还是小时候,乃琳常去的小公园被开发商买走用作修商场,她当时还和小伙伴们还去工地大哭了一场,但赚钱机器从来不以小孩的意志为转移,乃琳亲眼看着推土机蛮横地将他们的秘密基地推平,置换成大人们最爱的购物商城。
她从来不去。
乃琳觉得很奇怪,明明小公园和餐厅都不属于她,可是她却好像比当事人更加难过和不甘。大概是因为人的回忆容易褪色,需要一些东西来纂刻过往,而当它们被摧毁或者遗失以后,只有年老色衰的记忆还能苍白地证明那些快乐和伤心,那些愤怒和原谅,那些重要的情绪和事,那些珍贵的时光是真实存在过的,而非一个真实在迷惘之中的梦境。
“贝拉你说以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乃琳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一部分过去的凋零让她担忧起未来。
“我没有想过。”贝拉摇摇头,“但我梦见过,我们去了同一个城市生活,买了不大不小刚刚好住两个人的房子,还养了一条狗,你最开始坚持要给它取名叫王贝拉。”
“然后呢。”
“然后我揍了你一顿。”
“我现在要重新考虑下跟你结婚的可能性了!家暴女!”
“别打岔。最后取名是我取的,叫乃贝贝。我们每天晚上吃了晚饭都会去马路对面的公园散步遛狗,你老是会撺掇我去跳广场舞,结果我去了你就带着贝贝偷偷跑去吃炸鸡,而且每次都会被我抓个正着。回家路上你问我要不要吃点水果,我说好啊今天想来点葡萄和橘子,我顺便去隔壁买点明天的菜。买完回来看见你跟那个水果小贩因为缺斤少两吵起来了。”
“真美好。”乃琳感叹了一句。
“吵架也美好?”
“是跟你生活在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日子里很美好。”乃琳笑着回答,她并不向往热烈而奔放的跌宕起伏,也不在意是否会被粗茶淡饭磨灭激情。乃琳只想跟贝拉一起生活,与“贝拉一起”排第一,生活可以排第二,况且贝拉的描述带有很浓的人间烟火气息,光是想想会跟贝拉经历一日三餐,白昼夜晚,她的灵魂都开始惬意地呻吟——只要最后是你就好。
“是挺美的,可是梦是相反的。”
“噩梦是相反的,好梦不是。”乃琳挤进贝拉的怀里,从下向上仰望着贝拉,声音轻得像被风托起的羽毛,用一种诉说无人知晓的秘密的语气说:“所以那个会是我们的未来。”
“好。”贝拉答应的同时低头吻了下乃琳的额头,老夫老妻的她们已经不会再在意他人的目光如何如何,想接吻就接吻,想牵手就牵手。
到机场已经差不多是九点,早春的晚风还有些未完全褪去的冬意,乃琳刚刚跨出车门就打了个冷颤,而贝拉及时地给予了一个温和的拥抱,比春风更像春风。
月光缓缓地淌动在她们身上,乃琳这才发觉月亮是一位多么无情而残酷的老头,不照山间不照云,只予即将离别的情人以清冷。
贝拉久久不发声,只是将脑袋埋进乃琳的胸口,听到了登机预报也没有撒手让乃琳离开的意思。
“怎么啦宝贝?”
“我在记住你的味道。”贝拉深深吸了一口气,“每次个隔很久见面你身上的味道都会很陌生,有时候闻着都不像你,像另一个陌生人。”
“不会隔很久的。”乃琳安慰道,“而在那之前,你记得要去检查你的腰,不要又忘记了。”
“那多久再见面?”贝拉红着眼抬头,她显然没听后半段。
离别总伴随着感伤,但如果有约定的话,即便相距万里,也能给彼此多一点对抗思念的勇气。乃琳右手指了指头顶的月亮,伸出自己的左手小拇指:
“当它下一次圆的时候,我就会来你身边,我们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