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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cture Ray

2019-04-14 15:57 作者:深渊魔魂  | 我要投稿

从云彩之间的缝隙中投下的光线,其本质究竟是什么?
如果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的话,这应该是“光的衍射”吧,光在通过小孔或障碍物的时候产生偏移,偏离原本的路径,以扩散的形式照亮本应处于阴影中的,障碍物背后的一切的现象。
不过,要我说的话……
我可能会认为,这是光在被不知凡几的,拦在其传播路径上的障碍物摧残之后,能施舍给地面的最后一点恩惠。
虽然残破不堪,但这也正是必须的恩惠。不然的话,留给地表的,只有永夜。

1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所见的尽数是灰色的大地。如果用以前的词汇描述的话,这种地貌大概被命名为“戈壁”吧。说起来,这种沙石遍地的地形在以前被称作“沙漠”的来着,而“沙漠”这个名词之下,便可以包括三种地貌各异的,“沙漠”的子分类……
不过,在现在,还把地形划分得这么细致,也毫无意义了吧——在如今的地表上,只存在这种名为“戈壁”的地貌的话。
我抬头望向天空:阴云密布,简直让人怀疑阳光为何还能照亮大地。不过,现在的我们,大概也对这样的问题已经麻木了吧——因为这般阴云从出生开始,就从未散去。
为什么大地和天空会变成这样?虽然我记得不是非常清楚,但在我们生活的时间之前的人类,似乎对这个世界七搞八搞,来回折腾……反正,发生了很多事,多到甚至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回过神来,世界就变成了这般荒芜的模样。
我把目光从天穹上收回,制止了自己那不知飞到哪里去的思绪。随后,我再度看向前方:在地平线的彼端,有些许影子起伏。
“聚居地快到了啊。”我出声说道,并讶异于自己的声音是何其地嘶哑——也对,我在野外奔波了三天,都没和别人好好说过话了呢。
想到这里,我用力拉了拉放在肩头的一根麻绳。从绳子上传来的,是令我既疲惫又安心的重量。
我举起左臂一振,试图模仿这样的动作以振奋自己的精神。然而事与愿违,我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在这戈壁上踽踽而行……
伴随着背后不断响起的,“咣咣”的声响。
在我背后的平板车上绑着的,是形状各异的,染上岁月的风沙的金属构件。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又走了多久,总之,在昏昏沉沉的步行间,我听到了脚步声。
我还没来得及抬起头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就感到自己酸痛的肩膀被用力拍了拍,险些让我跪到地上。我偏过头去,有些不满地看着一旁笑嘻嘻的,灰头土脸的脸蛋:“又是你来迎接我啊,露娜。”
即便灰头土脸,挂在她的脸颊两边的,螺旋状的双马尾依然显得那么夺目。天知道在这般戈壁上,她是怎么保持头发的光泽的。还有那双眼睛,同样闪亮,而没有多少饱受艰辛的生活之后留下的浓郁阴影。
哦,其他特征我想就没必要多描述了。反正就是在这个戈壁上的人们生活的标准模样:肮脏且破烂的防风披风、被戈壁的风沙染黑的脸庞、干裂的嘴唇……不外乎这些。
“走到这里你肯定已经累得不行了嘛,我知道的。”露娜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边不忘从我手里抢过连接着平板车的绳子,更是没忘往我背后去看一眼——然后她就开始龇牙咧嘴——“哇啊……又搬回来这么多很长时间内都用不上的材料啊。不觉得辛苦吗?斯塔?”
“当然辛苦了,累得不行,简直就想现在倒下就睡上一觉。”我说着,拿空出来的手狠狠揉了揉酸胀的肩膀,要不是害怕“躺下之后就再也爬不起来”的可能,我真的会就这样趴在凹凸不平的戈壁上呼呼大睡,“真是的,什么‘为了梦想不惜自己的一切’,‘为了梦想可以忘却现实的痛苦’……根本没有这回事嘛,即便是为了梦想努力,也照样会疲惫,会痛楚……”
“啊哈哈,你又在讲我听不懂的东西了啊……”露娜尴尬地笑着,但很快,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收起了之前的笑容,“不过话说回来,聚落的大家,似乎对你的作为颇有微词呢。毕竟你虽然和他们一样会去拾荒,但捡回来的东西相对于他们的罐头啦、扳手啦之类的东西……别说他们了,就算我听你说明了一切之后,也觉得没什么用呢。”
“他们还没打算闯进我的家里吧?”我突然问道,我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
“我估计有几个冲动的快按捺不住了,不过现在还算有人压着。”露娜眯起眼睛,凑近我的脸颊,“担心自己的梦中情人啦?”
“去你的。”我毫不犹豫地给露娜来了个爆栗,“现在赶紧赶回聚落,享用晚饭才是正道吧。”
在这般波澜不起的小打小闹间,两个虽然被灰暗的世界同样染成灰头土脸的形状,但却依然保留了自己的光彩的女孩,往聚居地的方向走去。

2
我知道露娜指的是什么——那是一张被我好好保存着以延长寿命的海报。
而她所谓的“梦中情人”,则是指海报上的,过于梦幻的女孩:身着对于这个废土来说太过于奢侈和无用的洋装连衣裙,裙子上更绣着复杂的花边与图案;头上戴着毫无防风作用的红色无边帽;脸蛋粉嫩且圆润,毫无风沙的痕迹……反正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可能存在于此的,大小姐的形象。
当然,海报上只有一个妹子是毫无意义的。虽然现在已无人能对那张海报给出一个准确的解释,不过这张海报的重点,想必是海报上的女孩伸出手下,闪亮的字眼——
“一同前往,苍穹下的极乐岛吧”。
我知道,在聚落里无数人对此嗤之以鼻:苍穹下的极乐岛?我们每天能看到的,明明只有这灰色的,看不到头的,让人不爽到了极点的天空而已!还“极乐岛”……这又是什么什么吃饱了撑着想出来的的名字?
曾经也有不少人困惑于我把这张海报珍藏起来的意义,有的人甚至想要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拿这张海报来干垫桌子之类的污秽的事情。所以,想必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更不会打算了解这一点吧——
这张海报的背后,潜藏的真实。
===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尚幼的我,只是随着聚落的大家一起外出,开始熟悉拾荒的工作……
然后,我就看到了,在远方升起的硝烟。当时的我能想到的,便是聚落间的人们约定好的信号:当出现危机时,燃起狼烟以求助。
自然,我在留下自己的去向的讯息后,便开始往升起硝烟的方向奔去,并最终得以确认燃起硝烟的究竟为何物——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凄惨一些,那是残破不堪的,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焦黑尾迹的,圆筒状的飞行器。其横截面大约有两个我那么高,而内部也是乱成了一锅粥,时不时还能看到飞溅而出的电火花之类的,令人不安的东西……
虽然那时的我毫无与这些飞行器相关的知识,但光看其破损不堪的造型,我也猜得到,它再也飞不起来了。
而在飞行器外,端坐在沙地的岩石上的,就是她。
一尘不染的她,仿佛与旁边那坏到不能再坏的飞行器身处两个世界。
“你是?”我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女孩转头,看向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
一开始,女孩是面无表情的,无机质的眼神让我感到心里发毛。那时的我,甚至已经开始往后退,寻思要不要逃走先叫同聚落的人来解决这般事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一个人莽撞地冲过来试图帮助这个女孩……
紧接着,女孩突然地绽放笑颜:“你好,我是光(Hikari)。”
“Hi……kari?”我皱起眉头。除了这个名字之外,都是我熟悉的词汇与语法,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至少能理解接下来我应该做些什么——“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如果需要的话,我这就把同居落的人们给叫过来……”
“不必了。”名叫“Hikari”的女孩却拒绝了我的善意。
“为什么啊?”我张大眼睛,同时指向了她身后的,升腾起直达云霄的硝烟的飞行器,“你这不是有大麻烦吗?是这个飞行器的事情吗?虽然不知道这个飞行器能不能帮你修好,但是至少——”
“修不好了。”Hikari平淡地给自己的处境,下达了最终的结论,“我也,回不去了呢。”
“回到哪个聚落中去吗?”
“不。”Hikari抬起手来,指了指天空,“是‘极乐岛’。”
“极乐岛?那是什么……”我只是倍感迷茫。那时的我,对于这个词,全无半点概念。
“天空上的城市哦。”Hikari微笑着,做出回答。
以此为开端,我和她聊了很久,聊了各种各样的话题——
比如,长得我已经记不清了的,这个世界变成这样的前因后果。
比如,天空上的城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类以及他们那明显比饥一顿饱一顿的地上生活好上一些的日子。
比如,为什么这台飞行器能够飞到天上,飞到“极乐岛”的高度。
比如,【这台飞行器,工作的一切原理】。
比如,以前的人们用的,各种奇怪的且毫无意义,但的确存在过的概念与词汇……
再比如……
“所以,我真的不用理会你的飞行器了吗?”从她那浩如烟海的,阐述各种知识的话语中,我终于找回了自己,“虽然说了这么多,但你这边的麻烦,不还是一点都没解决吗?”
“是呢……”Hikari垂下眼睛,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我没有理会,就当她已经同意了我的提议。
于是我转过身去,往我回来的方向跑去。如果同聚落的人看到我留下的讯息的话,那么他们应该已经循着我的路径赶来了吧……
我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去,以确认那个女孩的情况。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在戈壁里逐渐缩小,与旁边硝烟未散的飞行器一起,化为一个小点……
然后,当同聚落的人赶来帮忙之后,他们能看到的,唯有可以变废为宝的飞行器而已。
他们无视了我的“胡言乱语”,自顾自地对飞行器上的素材进行收集。我看着他们的作为,只感到可气,因他们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疯狂的行为感到可气。
但我对于他们的作为,却又无可奈何。我只能被他们推动着,一同对这个飞行器展开收集……
而这张海报,似乎就是和那个女孩有关的,唯一的遗物。

3
现在的我为什么要收集这些在聚落里的人看来,没什么作用的金属构件?
因为我清楚,根据飞行器的工作原理,这些构件可以被用于飞行器上。
现在的我为什么要制造飞行器?
因为要飞上那个名为“极乐岛”的城市。
为什么非要飞上这个城市?
……好吧,我承认啦,我的确羡慕着那里的生活,想改善自己的日子。正好我也有制造飞行器的理论和技术,于是就开始动手了。
但肯定也有一部分,是为了那个遗憾的女孩吧……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发现过她的踪影。要不是她与我之间的对话如同刻骨铭心一般烙印在脑海中,我有时都会怀疑,我和她的相遇是不是一场梦。
她在天上有没有自己的家人?在她消失在地上之后,会不会有人为她而担心?
我担忧着这样的情况,因此,我决定飞上去,寻找那个女孩留下来的踪迹……
“斯塔现在是不是着了魔啊,整天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是啊是啊,我想她可能已经疯了吧,就在她自称和某个妹子相遇之后”,“但她现在还煞有介事地造着……这个叫啥?飞行器?也许她是认真的吧”、“得了吧,狂想出来的玩意,你还指望它能飞起来”……
于是,在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聚落里就传出了如此这般的流言蜚语。
我怎么可能责备他们呢?即便是我的好友露娜,在听过我所描述,关于那个女孩的一切信息与我做出的相关的决定之后,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暂且以“叙述”的形式记住,而不是化为自己同样能理解的“知识”。
更何况,我又怎么能让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他们配合我的计划,而不顾他们的生活呢?
于是,我只能选择无视着这些流言蜚语,专注在我的计划上。偶尔,也会与那些反对我的计划,认为我的设想是无用功的邻居起冲突,这般生活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斯塔,出来!”露娜猛地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把正在桌前设计着飞行器的内部构造的我用力拽了出来。
而我还有些踉跄的双脚,在听到露娜的话语之后,猛地就站稳了。紧接着,我更是跟着露娜一起,跑了起来——
“那些完全不想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的人们……现在已经开始试着去拆了你造出的飞行器架构,来给村子里用啊!”露娜哭喊着,如是向我说道。
——这样的下场,我也应该,做好觉悟吧。
——毕竟,对于只求生存的聚落来说,我的想法,实在是过于奢侈了啊。

4
时光流逝,又是数年过去。
露娜借了个理由,带上披风,往聚落外走去——但不是走向最新发现的,可以收集到最多资源的拾荒路线的方向。
这片戈壁一成不变,依然是被广袤无垠的荒芜灰色所覆盖。天空也依然如故,依然是积压成层的灰色压在人们的心头。
不过,现在的露娜看着这片天空,却似乎没有感到那么压抑的样子。想来,是因为友人的目标,就在这阴云的深处吧——就像启明星一般,在黯淡的世界中,熠熠生辉。
——说到她……斯塔,你还好吗?
露娜想着,有些惆怅地望向前路。
自从当初与斯塔一起与聚落里的居民们抗争之后,虽然飞行器的架构被保了下来,但作为代价,斯塔被聚落里的人,彻底排斥。对于她的情况,聚落里的人们已经放弃了过问,任由其自生自灭……
而与她保持着一些联系的露娜,也有几次三番地,被聚落里的人当成了怪人。虽不至于被排斥到完全不过问的地步,但她明显也开始被边缘化……
露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的思绪从这些消极的过去中摆脱。她拉紧披风,继续向前走去。
在远方的风沙中,她分明看到了人影。
既然许久未见,她又怎能用消沉的神色来迎接对方?
===
“上次见面……差不多……三个月前吧……对吗?”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都有些不会说话了……舌头没打结吧?喉咙还没开裂吧?”
“呵呵,不必担心这些事……忙活这台飞行器的事,很愉快。”
“真是乐观呢……换我来的话,我估计没多久就会向聚落服软,选择回去吧。”
“听上去……是很像露娜会做出的选择。”
“我在你的心里有这么不堪吗喂……”
“没有,只是对你的个性的了解而已。再说了,对于聚落里的人们来说,像我这样活着,才是异类吧。你这样过着日子,挺好的。”
“哈……但你这样与世隔绝着过着,真的没问题吗?还是说你现在靠着那个梦中情人,就已经足以成为心里全部的寄托了呢?”
“或许吧,啊,到了。”
此时的露娜,看着眼前的烟囱状建筑有好一会没能说出话来。
这个“烟囱”想必就是斯塔远离聚落后,独自竣工的飞行器吧。之所以以“烟囱”作比,是因为其表层实在是过于斑驳,分明就是四处拾荒所得的材料拼凑在一起的成果,尽管一眼看去没有什么开裂或翘起的部分,但光是这外形,再联想戈壁上的废弃物的质量,就足以让露娜心惊胆战了。
“我说……没问题吗,飞得起来吗——呃?”露娜才刚自然地道出这个问题,就感到自己的手掌被一只粗糙得过分的手抓住。
仔细一看,那只有还在颤抖。露娜抬头一看,斯塔的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只能看到她那被紧咬着的,甚至已经明显出血的下唇。
露娜抓紧了斯塔的手掌:“很害怕,对吧?”
“是。”斯塔的声音,在露娜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如此柔弱过。
“试飞过吗?”
“没有……因为,要是失败了的话……我还有多少个十年呢……”
“所以把赌注全押在这初次试飞上?”露娜无奈地笑了笑,“为了她,你现在也变得冲动得不行呢。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斯塔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回握露娜的手掌。
“露娜……如果,我是说如果。”然后,斯塔以几乎听不出颤抖的声线,道出了自己的遗言,“试飞失败了的话,你能替我,树一个墓碑吗?另外,我的飞行器的设计资料,都放在这起飞场附近的小棚屋内了,记得帮我收好。”
“啊,当然了。”露娜点头道,“我还会向聚落里的大家求情,一起给你收尸呢。”
斯塔的身形一震,不过,她并没有拒绝露娜的这个提议。
她只是拉住露娜的手,让她正面朝向自己。
在暗灰色的天地间,虽然风尘仆仆,但依然有着明亮双眸的两个女孩拥抱在了一起。
最后,是露娜先放开了手,向斯塔挥手告别。
她没有特地放下兜帽,遮掩从她的眼角随风飞扬的泪水。

5
起飞时一切正常,燃料没有在发动机里直接炸掉。
起飞后一分钟内,飞行器没有自行解体。
起飞后数分钟内产生的加速度,成功被克服。
飞行器逐渐进入云端,抵达对流层高空后,飞行器内压强与温度仍维持稳定。
直到现在,我才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一般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感受着浑身上下不断涌出的汗水黏湿了贴身的衣物,感受着自己因为过度紧张而燥热的身体……我真真切切地感到,现在的我还活着,是个何等的奇迹。
我在飞行器内部拿疑似手术台座椅改造过来的椅子上呆坐许久,才放开差点没被捏变形的起飞控制杆。现在的我终于有一点往外张望的心情。
不过,不出我所料的是,阴云深处只有一成不变的阴霾。看了一会,我都快弄不清自己飞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应该要往哪里飞去,以找到“极乐岛”?
我摁着眉心,思索着。这部分的知识,当初的Hikari似乎没讲。而且,由于在之前我一直专注于她教授给我的,让飞行器飞起来相关的知识上,其他的关于她的记忆,我现在已然有些模糊……
——还是说,只要我能飞到阴云深处,我就能找到极乐岛的所在?
——是因为其庞大的体积,所以我才找也不用找吗?
想到这里,我的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因恐惧而生的巨石。在过去的人类口中,似乎管这种感受叫“巨物恐惧”。
——还是说……
飞行器飞行的嗡鸣中,似乎夹杂了些许异质。听上去音调和我的发动机类似,但如果说我的发动机是时而咳嗽吐痰的老爷爷的话,那么那“异质”听上去,就像一个保持匀速跑动的年轻人。
我往窗外看去,一台洁白的流线形机体正在我自制的飞行器的左侧,与我保持相对静止。
我瞪大了眼睛,Hikari来到地上时,身边的那台飞行器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如果把她的那台飞行器维修完毕的话,想必就是我面前的这台飞行器的模样了吧。
肉眼可直接观察的自然光信号打到了我的飞行器的舷窗上,意思是:“跟着我走”。
——好吧,看来“能运用飞行器飞上天”,应该是一种资格……能让我进入“极乐岛”中的资格。
我摇了摇头,驾驭着飞行器,跟随着这台与我保持相对静止的,明显更为精致的机体,沉入阴云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飞了多远,总之,当我突破阴云,随着这台飞行器来到了这片空旷无云的空域的时候,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以平复我的心情。
“极乐岛”就在我的眼前。
如果让我给它的造型打一个比方,那么它就是一只肌肉野蛮地突出,各种各样的血肉内脏暴露在外的洪荒巨兽。
它很大,我甚至怀疑它可能比我之前走过的,所有收集过飞行器的素材的荒漠都要大。整体上就像一个标准的陀螺,中央高耸的尖端或许是通讯用的天线,而底部的凸起则扮演了稳定底盘用的陀螺仪的功能,中央的侧向凸起,想必就是工作区与生活区了吧——
我捂住脑袋,海量的知识如同泉涌一般充斥了我的大脑。明明是第一眼看到“极乐岛”,但对于其上每个位置的功能,我却都了如指掌,就像我对平时经常去拾荒的戈壁的了解一样。
Hikari当初对我的讲解,原来细致到了这样的地步吗?还是说……
我摇了摇头,努力不往这方面想。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能感到,心底的某个角落如同开了洞一般,开始摇摇欲坠。
我转而关注这个浮空岛的细节,以转移自己在这方面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的思绪:我说这个浮空岛的外形如同血肉内脏外露的野兽一般野蛮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其钢筋架构就是赤裸裸地暴露在空中,除了必要的防锈油漆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修饰。此外,在某些钢架或者钢梁上,似乎还有奇怪的附着物凸起,看上去就像人体增生的瘤块似的,不知用途何在,更不知其存在的意义……
但是,那“增生物”的造型,却是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地熟悉。
我跟随着飞行器的指引,逐渐接近“极乐岛”。我渐渐地能看清其上更多的细节:空旷的运行轨道上,来来往往的只有机械的车辆;经过的房屋的窗户之内,没有一分人影;弥漫在整座城市间的,唯有枯燥的机械运行的声音。
“啊!”然后,我看清了那个“增生物”的本质,让我不由得捂住了嘴巴。
那正是飞行器的结构。
就像这座飞行器,被迫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一般。
——不,不止如此……
虽然我只成功地造出了这一台可以飞行的飞行器,但托制作它时获得的经验以及Hikari留给我的知识,我好歹也是了解飞行器的大体模样的……
因此,我才看得到,这座城市的每一寸钢筋下,都是扭曲的飞行器熔化后的形状!
“极乐岛”,简直就是拿成千上万的飞行器的骸骨堆砌而成的!
——所以,驾驶飞行器飞到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一张单程票吗……
我咬紧牙关,死死地握住飞行器的操纵杆,却没能获得一点安心。
真没想到,我会以这种形式,与露娜永诀。
就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那台光洁的飞行器回过头来,示意我在停机坪上——也就是一块平整的钢板上——停下。

6
“欢迎来到编号为A0007,通称为‘极乐岛’的飞空岛。”我才刚把飞行器停稳,一台望远镜样的器械便如同变魔术一般,从眼前的地下钻了出来,它的两个镜片倒映着我的双眼,却让我有种“被某种存在直视了”的感觉,“请问你的识别名称是什么?”
它发出的,正是机械才有的,冷冰冰的金属之声。
“斯塔。”我毫不犹豫地道,这是我唯一的名字。
“识别为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中英语的名称,分析中……识别名称内信息过少,无法查证……增加‘独立制造并驾驶飞行器的能力’词根,进行高级搜索……资料吻合。”在短暂的噪音后,那台“望远镜”再度看向了我。
然后,它说出了一句我始料未及的话语——“与十年前,通称为‘光(Hikari)’的电子记忆传输装置接触的人类,为同一人。”
Hikari?它刚刚是不是说了这个名字?
但是,电子记忆传输装置,又是什么鬼?
“我有一个问题。”我咽了口唾沫,问道,“我来到这里,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找一个失踪在地表上的,名为Hikari的女孩的家人,请问——”
“识别代号为‘光(Hikari)’的电子记忆传输装置,全岛内存资料中,只有一个。”“望远镜”一边说着,同时一侧的镜头开始闪烁,投影出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身影。
如同让我充分意识到它有多么陌生一般,构成这个女孩的身影的投影还因为噪音而颤抖了一下。
至始至终,这个女孩都没有把目光投向我这边。
我终于明白,当时我和她第一次相见时,她的眼神究竟为何如此无机。
回过神来,我已经感到喉咙一片酸楚,却没有哭出来。常年的戈壁上的生活,早已把我的眼泪蒸干,然而,此刻的我,却是那么地渴望痛快地哭上一场,以彻底解放在喉咙中扩散的痛苦。
“你把她投放到地表上……是为了什么?”我能问出的问题,也就只有这个了。
“为了让更多具有相当的知识贮备的人类成功抵达‘极乐岛’,从而保存更多的人类遗传信息。”“望远镜”冷冰冰地回答道。
“考虑到地表的资源已接近枯竭,继续在地表求生只是自灭的行径。因此,以保存人类遗传信息为目的的飞空岛被制造出来,合计23座。”
“其中16座已完成任务,并飞往宇宙中以搜寻新家园;6座因设计上的失误而坠毁;现在未完成任务的飞空岛只有这一座。”
“所以……‘拥有独立制造飞行器,并可以驾驶它成功飞上空中’的人类,便是你们搜索的标准?”我咬紧了下唇。
光听着它的话语,就感到如同有一只黏湿的手掌,掏进了我的心窝。
“是。因为将记忆内容转化为电子化的遗传信息的技术的诞生,所以当人类具有相当程度的知识储备后,他们的量化后得到的的基因质量的数据也会被随之提高。”“望远镜”继续陈述着,陈述着,陈述着。
我的手掌突然间失去了力气。
——我应该庆祝吗?
——我可是从基因层面,和那些只能留在荒芜的地上的聚落居民不一样了啊。
——拥有更多的知识储备的我,在基因层面上算是更高一等的人类了呢。
——我可是有能力来到这浮空岛上,享受更接近阳光的恩泽了呢。
——我更是可以把自己相关的信息保存下来,传承到未来了呢。
——我不应该为此庆祝吗?
——所以……
我差点没一拳头敲到仪表盘上,让自己好好清醒一番。
——什么“基因上更高一等”?我所承受的,唯有数年的,几乎让我忘记了如何说话的孤独!
——若不是和露娜的聚会,恐怕就算飞到了这里,我也早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吧!
——若不是和露娜最后见的一面,恐怕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是一个有恐惧,有担忧的人类了吧!
——天才……呵呵,有更广阔的知识储备,就足以被称作“天才”了吗?
——就算失语,就算只懂依照脑子内的知识进行按部就班的操作,也一样能被称为“天才”吗?
——就算放弃一切情感,只会冷静的思考,也一样能被称为“天才”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狠狠地盯着眼前的“望远镜”。
地球的最后的科技的遗产,把它们接受到的恩惠,以“光(Hikari)”的形式,投向地表。
也只有少数的人,能享受到这般恩惠,成为所谓的,“符合最低标准”的人类。
更多的人,依然只能在阴霾中踟躇。
而能享受到这般恩惠的人,他们又真的,一定能利用好这份恩惠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自己或许就是一个例子。
最好,还是能将恩惠的范围扩大吧。每个人,都应该有接收到“光(Hikari)”的权利。即便从冷酷的机械角度来思考,扩大样本容量,正是能取得最佳实验结果的做法。
所以——
“我可以选择放弃这个保存遗传信息的机会吗?”我问道,“我想回到地上。”
“不可以。”机械理所当然地答道。
“那么,我有一个提案。”而我,也自然地抬出了我准备好的说词。
也许,在我意识到我并不能作为“更高一等的人类”后,我的确,有了些许的进步吧。

7
虽然阴霾密布的天空难以区分白天黑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篝火旁瑟瑟发抖的露娜感受到的寒意,绝非虚假。
她时不时地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有流星闪过。
——成功起飞之后……她抵达“极乐岛”了吗?还是说,失败了呢?
露娜回想起曾经的斯塔和她讲述过的,“极乐岛”上的生活后,叹息一声。
听上去像是一个能让人乐不思蜀的地方。
这么看来,正在这个发射场旁待着的露娜,正在期待着某人的回归的露娜,简直就像傻瓜一般——
“嗯?”露娜突然注意到,她之前抬头看见的那颗流星,正在变大。
熟悉的,时断时续的引擎响声,逐渐扩大。
露娜愣了好一会,脸上浮现出喜出望外的笑意。
出现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个熟悉的,有着亮色调的蓝色双马尾短发与明亮的偏蓝色瞳孔的友人。
===
“哎呀,真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啊。”当我走下这台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寿终正寝的飞行器的时候,露娜差点没冲上去一把抱住我自己。
“毕竟我去那里的目的,也只是寻找Hikari的家人啊。”我无奈地挠着脑袋,说道。
“找到了吗?”
“当然了,他们似乎也接受了Hikari失踪的事实,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一边说着,一边抓着自己的衣角,但愿在阴暗的环境下露娜别注意到我的这些紧张时做出的小动作。
不待露娜回应,我就先一步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对飞行器的技术,有兴趣吗?”
露娜一愣,旋即拍了拍我的肩膀:“当然了,毕竟是我的朋友掌握的知识呐,我又怎么能落后于你呢?”
“哈……别学到放弃啊。”我调笑着说道。
“你说什么?我又不是笨蛋好吗!”露娜笑着,和我打成一片。
——就……从她开始吧。
与此同时,我却是在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
这是我的提案的一步。
===
我的提案,说来也很简单。
因为投放电子记忆传输装置需要消耗飞空岛的能源,故而为保证飞空岛仍能继续执行飞往新家园的任务,更好的选择应当是节约能源,而进行“知识传输”的工作,则交给人工力量。
当然,现在所谓的“人工力量”,自然就是我。
而飞空岛提出的任务要求是:五年之内,五个达到“最低标准”的人类。
有些苛刻的任务要求,但现在,毕竟是有了人与人之间的“合作”。相对于之前我单打独斗了十年造出的一架破破烂烂的飞行器来说,肯定要好上太多。
而且,我想要做的,可不止这些呢……
===
我想着,抬起头来,望向那高高在上的,飞空岛的方向。
现在的它,想必是一如既往地接受着最接近“光”的恩惠。
而它享用完毕之后,最后剩下的碎光,如今化为名为“斯塔”的人类,来到了地上。
即便是碎光,也应当可以让更多的人,享受到“光”的恩惠吧。

关于文中部分意象的来源:

飞行器:《Fracture Light》里,背景可以听到一段从七到一的倒数,于是就联想到了这个……事实上如果详细描写飞行器的外观的话,最类似的大概就是”联盟“系列的载人航空飞行器吧233

Fracture Light:骨折光

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我是把这个名字译作“碎光”的。至于是什么样的碎光……参见那段类似于题记的文字,想到这样的印象倒没啥特别的原因了。

不过貌似写着写着就跑题了233

顺便一提海报上的画面就是《Fracture Light》的封面图。

“极乐岛”:把人类最后的希望写成浮空岛大概是因为想到了《末日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空?可以拯救吗?》。而这个名字的话……没记错的话,古希腊冥界,英雄们最终的应该去往的极乐天堂貌似就被翻译成这个名字,记错了另说(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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