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交界地
格里芬的直升机又进城了，它在一栋建筑顶部悬停，若干名人形索降着陆，进入楼内几分钟后，用担架抬出了一名被急救胶囊包裹得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外面的女孩。之后，格里芬并未做过多停留，加大油门离开了现场，在直升机离开时，松采沃帮的警戒线刚拉了半圈。
克里斯赶到现场时，他的手下正将从楼里拖出来的梅尔薇团团围住，将各种各样的问题用最严厉的措辞源源不断地往少女的身上丢来。但明显收到了过度惊吓的梅尔薇哪里还有回应的余力，只是蜷坐在墙根的角落里，将脏兮兮的脸蛋埋在瘦削的大腿之间，肩膀不住颤抖。
克里斯驱散了明显已经上头了的几个大汉，自己亲自上前，放平语气耐心沟通了好一会儿，梅尔薇终于才肯抬起头，透过的垂下的凌乱的刘海怯怯地打量着这个背光半蹲在自己面前，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之中的高大男人。
相比那些聒噪的手下，克里斯显得淡定了许多，甚至可以说过于淡定了。他什么都没说，在半蹲下后甚至都再没动作，唯一有动作的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将缩成一团的少女从头到脚，又由脚至头地反复打量着，仿佛视线之内的这个活物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
凝视持续了将近5分钟，克里斯缓缓且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合上上下眼睑，并放下了一直环在胸前的双手。围在四周的众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自己老大结束了对嫌疑者的审核，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所以当克里斯猛地拔出匕首，直挺挺地扎入了梅尔薇的右小腿时，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反应应该最激烈的梅尔薇此时却诡异的安静，她松开护住双腿的胳膊，抬起脸来继续怯怯地打量着克里斯。但眼神中除了一开始就有的恐惧之外，更多的是困惑。
克里斯没有将匕首拔出，而是直接将扎着匕首的那条少女的小腿从对方脏兮兮的长裙下拽了出来。这又引得其余的帮派分子发出一阵惊呼，但没人上前制止这种明显已经超过的行为。他们不确定克里斯是否只是想到了什么余兴节目，以及没弄明白为什么人类的腿能够如此轻松地被从身体上拆下来。
第二个困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众人看清了那截小腿的断面，没有剖开的血肉和骨骼，没有电路和传动结构，只有和人类皮肤相近颜色的塑料。
那是一根很复古的假肢。
克里斯把匕首拔了出来，将小腿随手丢在梅尔薇的脚下，转过身分开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将女孩包围的人群随着克里斯的离开彻底安静了下来，大家疑惑地彼此交换目光，就这样僵持了大约几分钟。在确认克里斯再没有返回后，所有人渐渐地散开了，小巷在短暂的拥挤和吵嚷之后，重归了空荡和安静，独留梅尔薇一个人仍蜷缩在角落里，她又花了十多分钟来平复心情，而后才慢吞吞地爬到假肢前，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拭净泥污，最后将其重新接在缺少的那截肢体的位置。
但少女的动作进行到拉下长裙，将假肢遮住时，她捏住裙摆的双手突然定格了，因而裙摆也定格在了一道醒目的裂痕正上方。那是克里斯刚刚用匕首，在木头的假肢表面戳出的伤口。
那伤口并不会疼，更不会流血，但梅尔薇的肩膀却渐渐明显耸动起来，双手将裙摆紧紧攥住，骨节因用力而从皮肤下显现出轮廓和纹理。少女无声地哭泣着，用袖管一遍又一遍擦干滑落的泪水，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爬上自己住处门前的几级矮阶，用身体的重量压开合页生锈的大门，无视了每次听来都会让她应激的刺耳噪音，在清晰的爬楼梯声响起时，被压抑了很久的哭声终于从梅尔薇的喉中阵阵传出，逐渐隐没在公寓楼的深处。
但过了一两分钟，哭泣的声音去而复返，梅尔薇红着眼眶扁着嘴巴重新出现在大门前，用力扣上了刚刚忘了关的大铁门。
铁门扣合，室内的空间重回黑暗，梅尔薇抽泣着第二次迅速爬上楼梯，来到了有采光的二楼。一束透过窗格射入楼梯间的光线映在了少女的脸上，映出了一张狡黠的笑脸。女孩眼睛在爬楼的不到十秒时间里已褪去了红肿，也再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委屈和愤懑，只有喉咙深处还在播放着阵阵本应来自鼻腔的擤清鼻涕的声音，播与楼外可能仍未撤走的监视者们听。
少女的面部肌肉和骨骼正缓慢变化着，属于梅尔薇的特征正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实习生玛德琳的面孔。
PPK：[不忍心为我定太高的硬指标是吧，大善人？您现在又作何感想呢？]
「你家大善人已经出发做别的事情去了，从5分钟前对暗哨的指挥权限已经移交到了我的手里。你做的很不错，玛德琳同学。」
PPK：[卢指挥官？]
「不用加头衔也也行，现在来讲讲你之后有什么计划吧？」
PPK：[我基于自律方案分析的结果是，暂时先像一个被吓坏的女孩子一样在家里多猫几天。在此期间我需要指挥官您的配合。]
「被你替换的钻石城住民苏醒之后，我们就会开始对她的问话，有用的情报会第一时间更新给你。有需要补给支援的话就联系加兰德吧，她会从她的落脚点准备好送来。」
PPK：[然后它再安排一辆挖掘机把东西捅进我现在的安全屋？]
「额……我会叮嘱它注意方式方法的。」
PPK：[嘿嘿，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您不必那么敏感，我会做好对接工具的。]
「那就好好干，别让你家的大善人失望。」
# 指挥官 卢逸思 拍了拍 PPK 并叫了一声“爹”。#
「？」
PPK：[是大善人设置的。]
「收到，他回S09的那天我会将他风光大葬。」
# 指挥官 卢逸思 离开了频道。#
“啊——嚏！”
谭瀚林突然发出的动静把坐在旁边发呆的97式吓得直接弹了起来：“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我这几天有好好戴着口罩！”
“97，熊猫烧香是电子病毒，不会传染给人类。”95式伸手按在妹妹的肩膀上，把它压回了座位。
“熊猫……你们这几天在做什么？”谭瀚林接过79式递来的纸巾，一面擦鼻子一面向两名人形投去疑惑的视线。
“这孩子从艾德蒙小姐那里要来了一套黄金时代的操作系统模拟器，这几天玩得忘乎所以。”95式答道，“然后把近代所有被记录在案的病毒都装在里面，说要搞什么赛博养蛊。”
“我们无聊的时候都会找点事情做啊，咱们隔壁宿舍的日产人形还往心智里装医用人形教具的补丁包，然后啃河豚玩呢……”97式不满地嘟起嘴来。
“好的不学！”95式一记手刀斩下，邻座立刻抱着双马尾脑袋悲鸣起来，“所以长官，是空调太冷了吗？”
“有时候喷嚏真的就只是喷嚏，别太敏感了。”谭瀚林尴尬地抹了抹鼻子，“我们还有多久抵达？”
“5分钟，15公里。”79式答道,“说到空调，卢长官的母亲这几天邮来了几个立式空调防尘罩，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先叠起来放仓库呗，”谭瀚林揉着97式的脑袋答道，“不过你们为什么要处理？”
“因为伯母是给她们所的产品准备的，也就是我们，还要卢长官返图。”79式移开了注视着谭瀚林的双眼。
“我就说这几天怎么看NZ75用的睡袋换了样式——呜呜呜呜呜！”97式刚一出声就又被旁地里扑出来的黑影捂住了嘴巴。
“长官，麻烦您下一个死命令，让您治下所有的人形都认为那是睡袋。”NZ75的目光几乎要将谭瀚林的身上钻出两个窟窿。
“……”
沉默持续了很久，被95式的一声炸喝打破：“都给我把安全带扣上！直升机还没落地呢！”
15分钟后。
气密闸门伴随着剧烈的进气声缓缓打开，因为平衡负压剧烈涌入室内的气流卷起了已经静静在地面沉积多年的灰尘，让室内的能见度瞬间比室外还要低。
一道手电的光束射入其中，沿着墙壁、天花板、地面和上述三者接合的棱角将空无一物的室内飞快地扫了一遍。
“我们已经事先检查了这里的维生设备，净化循环系统，还有主要的电力系统，大部分都维持了正常运转，今天带齐了工具，不能运转的小部分也就能修理好了。”79式提着两口黑色的大号工具箱率先踏入室内，紧随其后的NZ75拉动了墙上的电闸。
沉闷的电流声传来，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逐渐亮起了暗黄色的灯光。
“这种地下避难所是设计出来应对核冬天的，设计使用寿命是100年起步。”谭瀚林第三个迈入室内，“说不定命比我还长呢。”
“长官，这里是红黄区交界，可不兴说那种话。”95式从谭瀚林身旁经过，略带责备地望了自己的指挥官一眼。
“这叫反向Flag。”谭瀚林正经道,“根据格里芬的指导手册，我最多只能在这儿停留12小时。放心，一出状况我直接跳上直升机就跑。”
“您能听话就好。”95式点点头，转身跟上了向避难所更深处前进的前两名人形，“我和79它们再检查一遍深处的电机室和其它被封死的房间，请您不要跟来了。”
97式拉着悬浮货架最后钻进气密门，将累在货架上的各种模块化工具一件件取下，又将它们一件件从便于收纳的方正的多边形展开，成为在格里芬基地里随处可见的人形充电桩、武器架、维修支架等各种物件。
谭瀚林往旁侧跨出一步让出空间，随后更多的带着货架的傀儡涌入了不算宽敞的避难所内，迅速地张罗起来。
“长官你说你，非要跟来凑热闹，我们的人手和分工都已经被计算划定好了，你在现场和在指挥室内不都是被动地袖手旁观么？”97式和傀儡们一面干活，一面不忘揶揄自己的指挥官。
“我不喜欢闷在地下工事里，有机会我就想出来——哪怕是来这种地方。”谭瀚林应道。
“但你现在不还是在地下工事里么，空间甚至还不如你的宿舍宽敞呢。”
“所以我现在要到地表去了，你们结束之后告诉我。”留下这句话后，谭瀚林从几名忙碌的97式傀儡身边侧身穿过，重新穿过气密门，爬上台阶消失在了人形们的视线中。
“……长官真奇怪。”97式撇撇嘴，随即收回注意力继续手头的工作。
谭瀚林从隐藏在一片乱石中的洞口中探出头，四下环顾。
直升机的桨叶还在随着残存无几的动能缓慢地旋转着，除了桨叶搅起的微弱风声，这里再没有任何其它的声音，只有填满视野的绿意。只不过，发出绿色的不是植被，而是空气。
坍塌辐射，本质上并不是辐射，而是一种目前还没有被准确定义的自然现象——或超自然现象，它与传统意义上的“辐射”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坍塌辐射达到一定浓度后就能够被肉眼直接观察到，比如位于红黄区交界的这片区域。
谭瀚林往视野的右下角瞥去，确认当下时间是克里姆林12点整，但在绿色空气对可见光的阻隔下，四周如同日落时昏暗。谭瀚林叹了口气，将有些发痒的后脑靠在了头盔的按摩组件上。
随着这个后靠仰头的动作，谭瀚林的目光穿过浓重的辐射空气射往面朝的方向。他能望见一些似有似无的深色轮廓，在更远的地方伴随着辐射云团的翻滚而扭曲着。
又或者，那些所谓的轮廓只是谭瀚林愿意看到的东西，是他面对坍塌辐射组成的视觉屏障时脑内的想象。
但那个方向确实存在着一些东西——确切的说，是一座已横遭废弃的城市。
伊凡城区。
谭瀚林将双手举起，透过厚重的面罩玻璃望着它们缓慢地翻转。他的双手实际上位于防护服的袖管内，而外人看起来的五指实际上是依靠电子传动的机械臂——一双摸不到自己后背的笨重机械臂。
97式说他帮不上忙，一方面是人形确实已经将前进营地的布置工作划分完毕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谭瀚林现在身穿的防护服，让他从视觉效果和实际质量上都重了20公斤以上，这让他此时也有一些了超重人群才会有的烦恼。
直到双手酸痛，谭瀚林也没能对着他此次任务的目的地比出一个标准的中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