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逢文摘了斗笠,把打湿的木柴靠墙放下,赶忙向暖和的炉子边上走过去。
头场春雨,便冷的刺骨。
暖了身子,换了衣服,逢文舀了两缸米,煮了饭,用大勺热了中午的菜,习惯性的打开门招呼了一声。可外面除了哗哗的雨声,没有其他回响。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上周刚埋了家里那条老黄狗,已经没有谁这么早在家里等他了。
饭熟了,逢文看了看挂钟,关了火,没有掀开盖子,回到屋里坐在床头看起了书来。
那是一本舅舅家的孩子上中学时候用的语文课本。逢文从小在这片渔村长大,没有念过书,识字都靠是亲戚朋友你一句我一句,断断续续教的。后来他到处求亲戚家孩子不要的教材,算是自学成才有了小学文凭。这本初中语文自然是让逢文看得津津有味,世界名著的节选看了,便觉得自己有些修养,也有模有样地念起古诗来。
逢文当然不懂这些古诗词到底是什么意思,白话文的词汇有时都搞不清楚,他只是那样放声反复读着,摸索着脑海里的感觉,凭感觉理解着字里行间的意思。这次他读到“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鸥鹭为何,他并不明白,但这两个带鸟的字,怎么也能猜到是水鸟的名字,原来如此,讲的就是划船着急了,把水鸟吓跑了的故事。课本就是这点最好,下面注解甚多,即便没人点拨,大多数时候也能看懂。逢文一半靠猜,一半靠注解,又读过了一篇古诗词。“好诗!”就算是没念过书,还是能感受到韵律带来的快感,有了韵律,不认识的字看着结构多少也猜到了读音。逢文就这样,依靠课本窥探着知识的世界。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不知不觉中雨声渐歇,外面隐约有人在喊着逢文的名字。
逢文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读了这么久的书,他把课本倒扣在床头,推开门向院子外面张望着,便看见了她。
她是四家外的孩子,在这样的小村子里并没有相隔多远,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只不过她家算是有钱的人家,很早就送她去镇上读书,所以两个人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才能见一见。
她头脑很好,学习成绩听说是拔尖的,圆圆的脸上两个酒窝带着笑意,逢文每次想起她,一条麻花辫总是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因为小时候她就一直拉着逢文漫山遍野地跑。逢文的性格,多少受到了她活泼的影响。
这次她手里抱着一个纸箱,一脸神秘的在院子外面喊着逢文,见他出来了,便迫不及待地招呼着。
“快来快来,看看这个。”
逢文低头往纸箱里一看,原来是一只没几个月大的小狗,全身都是褐色,毛茸茸的,逢文从来没见过这种狗,因为乡下并没有宠物狗。
“真好看。”逢文伸手逗着小狗,小狗垂着耳朵,又圆又黑的眼睛像两颗小玻璃球。
“亲戚家的狗子生的,你养着吧。”
她把纸箱塞给逢文,拍拍他的胳膊。
“你就这么送我了?那怎么行。”逢文又要把箱子还回去,她使劲儿往逢文怀里塞。
“我要上学,哪里有时间养呀,你就当是咱俩的,放在你这里养吧,我只要回来就来你这里看它。哦对了,等我下次再来,你送我两条好鱼啊。”
逢文想了想,也是,就接了箱子。
“那你给它取个名吧,这样它也认你。”
她盯着小狗,挠了挠头,又眨了眨眼,“噢!”的一声,眉毛翘的老高。
“就叫小苍耳吧。”
“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全都是毛毛刺的那个细长的,枯萎以后是褐色那个……”
“噢!”这次轮到逢文叫了,他觉得这个名字太过贴切,惟妙惟肖,也头一次知道了那个植物的名字。
“小苍耳!要记得我哦!”她敲敲纸箱,又看看逢文的表情,一笑。
“我回去吃饭啦,别忘记我的鱼!”
没等逢文回答,她已经跑出去很远,回头朝逢文摆着手。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就这样,逢文养着小苍耳,等她偶尔回来玩,炫耀着自己在课本上学到的东西,听她讲着她遇到的事情,一本一本地借她的书来看,等她下次来再还再借,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逢文知道她要离开村子和镇子,去真正的大城市读书,却是母亲告诉他的。
她毕业的假期很长,可逢文和她竟没有见过几次面,每次见到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今逢文才明白过来。这次她回来,逢文把她约到两个人最常去的地方,大吵了一架。
直到太阳停留在二人眼前,他们终于累了。她站在岸边的护栏前,面对着海风,半扎起的长发轻轻飘摇,黄昏将她纯白的连衣裙染上米色。
逢文索性越过了栏杆,坐在崖边,痴痴地盯着海岸线之上的落日,一直将碧波映起的余晖送到自己跟前。
“对不起呀……”
海风将她细柔的声音吹散,逢文听的不是很真切。
“喜欢吃鱼,是骗你的,其实鱼是我最讨厌的海鲜,你的鱼我送给那个送小狗的亲戚了。”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些或是调皮,或是难堪的笑意。
“喜欢狗,也是骗你的,我不喜欢小动物,也从来没有养过,所以才把小苍耳塞给你。”
逢文仍然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海,没有回应。
“其实我很早就决定走啦,我想看看大城市的风景,见见世面,交交新朋友。可我每次想要告诉你的时候,却总是开不了口。”
“……”
这样的沉默仿佛持续了很久,直到夕阳不声不响地沉没在大海之中,逢文站起身来,拍掉了手上细碎的石子,他抬起头,面对着她。
“那你说喜欢我,也是骗我的吗。”
她微微张开嘴唇,一怔,视线却垂向了地面。此刻落日已去,新月未升,黑暗中变成冷白色的连衣裙闪着唯一的光亮,照得逢文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有那么一点点。”
海浪悄悄拍打着海岸,淹没了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沿海几处渐渐灯火亮起,照亮了通往崖边的这条小径。
“该回去了。”
逢文翻过栏杆,踱步到她身边,顿了半晌,接着循着光亮走去。
“但是,是认真的。”
逢文停下脚步,彼此都不肯回头。
“明明是骗我的?”
“即便是骗你的。”
最后的浪潮也终于褪去,海岸线慵懒地吞着迎面而来的光亮,时而发出细小的声音,仿佛是俏皮的嗤笑,凭着身后无边的黑暗捉弄着村落的微光。
“那也是认真的,我想让你开心,我知道你很会抓鱼,也很喜欢狗,也……”
她突然讲的很小声。
“不该骗你的……”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她走以后的第一个春天过去了,第二个春天也过去了。逢文早已习惯了每每收了网子,摸着晚霞来到这个低矮的石壁边,越过栏杆,坐在崖上发呆。来这里的路上,沿途又多了几颗梅花树,抽着新芽;禁止跨越的牌子早就歪倒在一旁,老树上的鸟巢已经空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但就算是他,也早就不在意这些变化了。
逢文甚至没有留意眼前的落日,自顾地想着心事,直到眼前的霞光全部被最后一波浪花带走,两颊不再有阳光的暖意时,他才迟迟起身,攥紧手上的石子,低着头往光亮的地方回去。
“你要一辈子这样,坐在这里看回不来的浪花吗。”
听到这声音,逢文终于再度在这条路上抬起了头。
“为什么……”
“为什么要当做永别呢。”
她背对着灯火,逢文依旧看不清楚她的脸。
“你觉得大城市的风景更加迷人,我不会对这片海有任何留恋?”
她往右边侧过身,背着手讲着。
“还是说,不想再面对现在的我,就把我想成一个绝情的人?”
逢文没有讲话,手中的石子扎破了皮肤,他咬紧了牙。
“无论怎么样,我最不希望看到你走不出来,就像我害了你一样。”
“我依然在意这里的一切,春天到了我会梦见这片海,这条崖,小苍耳,还有你。”
“你是骗人的。”
“我是认真的。”
她靠了过来,微弱的渔火照亮了她的侧脸,淡淡的眉线和眼线,在昏黄的暖光之下显得格外温柔。
“只不过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尖对着悬崖边的栏杆。
“我就是它,是你一定要跨过去,然后有一天再也不会到这里来的那道坎……”
她迟疑了,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嘴上说说是很容易吧,或许我自己也没办法做到。”
她拍了拍逢文的肩膀,转了一圈,很轻快地向前走着。
“回去吧,我的假期还有一周,让我再看看小苍耳吧。”
逢文望着她熟悉的背影,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可石子却粘在他的掌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