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小说】归刃
一个老人走进棺材店门。他宽大的肩膀撑着风衣,大声喊话时,身形就像一张帆鼓了起来:
“棺材!”
柜台后的小门里走出一个吃着猪油片的年轻鲁珀。老人把一个钱袋搁在柜台上:
“三副,要好的。”
“哦.....可这里已经不做棺材了,或许您会想来点新腌的猪油?”
“我不是来请客的。我要棺材。”
“我也希望我有,先生,可无论是卡西米尔还是乌萨斯,死人都多得连坟也没人挖。”
他摇摇头,把装了猪油片的盘子向老人递了递:
“在我老家,没人会吃这个,而卖食物的棺材店?唉.......这鬼地方的战局连最好的锯子也锯不开,谁能赚到钱呢?可我们谁不适应,谁就得进棺材......”
“既然你知道该怎么做,就少说,多做。”
他把钱袋向前推,皮革与柜台擦出粗粝的声响。
“我要棺材。”
几滴水珠淌下了气味浓郁的熊头帽。他捻起一块咸猪油,慢慢地咀嚼,像驴吃青草:
“三副,要好的。”
鲁珀人咽了口唾沫,看看他帽檐下的刀疤,又瞥一眼钱袋,点了点头。
“五天后,会有人来取。”
推开门的一刻,老人的衣角被寒风掀起,鲁珀人看见两把样式不一的短刀,直觉告诉他要远离这个人,可屋外天色阴沉,良心拒绝让一个老人暴露在乌萨斯残忍的秋雨。他从柜台下抽出一柄长伞,叫住了老人:
“先生,带上这个吧。”
“有如悲伤的目光一样,我喜爱秋雨。
在多雨的沉沉的日子里
我时常走进树林,我坐在那儿——
望着铅色的天空
和那暗黑的松林的树尖。”
一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扭动了收音机的旋钮,磁性的男音朗诵浸润了屋子。这是所不大不小的咖啡馆,靠窗摆着六张松心木桌,其中四张已坐了人。一缕风从西北角开着的窗缝中挤进来,窗边的男青年抚弄着膝上的狸花猫,冷风吹得它发出沉闷的咕哝声。
“嘿,那边那个,把窗关上,冻死个人!”
他对面的胖绅士用烟斗点着他的脑袋,他瞟他一眼,关上窗,将左耳贴到玻璃上。
脚步,凌乱、却宏大的脚步。
这脚步里有旧皮靴踏地的咚咚响:普罗霍尔,那个走路一摇一晃的男人,瘪瘪的格子软帽下藏着被削掉一块颅骨的光头。军工厂老板断言是工人操作失误,工伤保险扣掉机修费只剩下六十五。在他动完手术那天,他的孩子因交没有医药费而病死在窝棚,两岁,埋在垃圾山边像一捧灰。
这里面也有土布鞋迟滞的摩擦声:阿丝缇娜,裹着灰头巾的那位老妇,在乡下,她曾为白菜汤里要不要放盐而与丈夫吵得不可开交,直到贵族的打手上门,用耙子插在男人们的胸口拖过田垄,宣告养育数代人的黑土地,将成为帝国的军舰试验场。
去恨卡西米尔人,去边疆,去战场,他们听皇帝如是说,直到喇叭嘶哑,油墨干涸,只剩下火星,从垃圾桶里,飞扬向沉郁的天空。
“啊,下大雨了。”
右耳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他回头一望,东北角的男人正搓着双手。他长着一张山羊脸,白皙的脸上留着绵软的胡须,笑容温和。他又要了一壶咖啡,向服务生点头称谢后,便将小壶焐在腹前。
“我们的城市从未种过行道树,每每下雨,我都觉得可惜。您呢?”
“您说什么?”
“有人为帝都的冷杉写过赞美诗,也有人给炎国的梧桐谱过曲,可韵律、音符,它们比起雨与叶来一文不名。长长林荫中的雨声,您该听过吧?卡列宁市的青松树?哦,我很怀念我漫步其中的学生时代。”
青年的眉头皱了起来。
“很抱歉,但......我认识您吗?”
“那没关系,没关系!”
他摘下浅灰色的圆帽,微微躬身行礼:
“’一处赏雨,一刻知己。’哦,我能坐到您对面吗?一个人可享受不尽这一整壶好拿铁。”
“请便。”
他起身那一刻,窗外的颜色变了。黑色,一点,像坠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没有声音,忽而变成一抹,一片。一旁的胖绅士愣住了,他看着街上撑开的一柄柄黑伞,一不留神,手边的热咖啡被翻倒,染黑了这片土地特产的桦木地板。
山羊脸的年轻人为那咖啡叹了声,又望向窗外的队伍:
“现在的游行简直在和戏院抢生意。不过,这次比起卡列宁市的,还差点味道。”
男青年警觉地抬眼看他:
“您那时在场?”
“市政厅楼顶,算是贵宾席吧?”
他拉开凳子坐下,舔舔薄薄的嘴唇,从小壶嘴里倒出的咖啡飘着热气。
“尝尝看吧?这家咖啡馆的拿铁一直很好,我喝了很多年了。”
“我喝不了太烫的。”
“相信我,这个温度正好,没有人不能适应的。”
“抱歉,它的颜色让我不舒服。”
他望向窗外,街道尽头的军警站成了深黑的长墙。在卡列宁市,他见过同样的阵仗。后来街上的血干了,凝成黑色,连大雨都冲不掉。秘密结社里的诗人说,那是受难者身体里淌出的黑夜,让他从此不忍在夜里望天。
“啊,您是那种不喜欢浓咖啡的人嘛?服务生,请给我些牛奶!”
“再多牛奶也一样。我不喜欢这咖啡。”
“哦……”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停下了手中搅动着的茶匙:
“您是嫌它贵嘛?价格可不该是追寻美好的阻碍。”
“哦?三十元一杯,粉包要上百,我,和外面的人们,都不是坐得起贵宾席的人。”
“那还是前年的价。玻利瓦尔出了乱子,前些日子卡列宁市的咖啡厂又罢了工,现在能喝上,更应该珍惜了。”
青年挡下他推来的杯子:
“那家咖啡厂又开工了?”
“当然,换批工人的事。”
他抿了口咖啡,咂了咂嘴。街上的队伍缓缓前进,在军警防线前停住了。
“要我看,对那些举十字架的动武不是什么好棋。黑夜,大火,呐喊的人,老天,总得等纪录片的导演来了吧?那种组织和纪律,他们打起仗来也一定是种艺术。”
青年绷住脸,未说什么。在大雨中,撑着伞的人们静静坐下,四周楼上的人们往下看,黑伞簇拥若厚厚的龟甲。
“不过,再好的咖啡也得有人磨泡。比如这里的奥洛先生,二十多年,就安心做这一件事,我很钦佩。”
“要是所有人都能有座咖啡馆,谁会上街?。”
“可所有人都能适应不讲道理的生活。人们也应当如此,’上善若水’,不是吗?”
“可你的咖啡就很烫人,先生”
青年几乎是一字一句说的。他们对视着,山羊脸在微笑。青年的手向腰间伸去,猫儿叫了一声,跳下了他的腿。
“咖啡总会凉的。”
“血也是。”
“烈士们的不会。”
一声闷响敲在玻璃上。青年一惊,转头一望,黑伞队伍中有什么东西向军警防线飞了过去。一个军警倒下,一群军警扑了上来。龟甲崩解,到处是踩踏与喊声。而原定计划中,人们本不该像上次那样主动攻击军警!
他双眼圆瞪,即欲拔刀,东北角的另一个男人却已扑了过来。手铐“咔嗒”一声扣住,山羊脸男人蹲下身,一手扼住他的喉咙,从他口中扣出了一枚毒胶囊:
“哦,我刚刚还在猜想,什么能让一个咖啡爱好者拒绝上好的拿铁。我们的资料没出错,库尔茨基先生,作为一个年轻人,您的品质确为人倾倒。”
他脱下湿漉漉的黑革手套,礼貌地向墙边吓呆了的胖绅士借了钢笔,在餐巾上写道:
“库尔茨基.罗斯托夫,煽动,叛国,绞刑。晚十点前,西郊矿场。米洛.基尔霍夫曼。”
他把餐巾递给特务:
“请带他走吧,基曼。”
那咒骂着的青年被拖到门口时,他忽然叫住那特务。他拿起半满的咖啡壶,转头问服务生:
“这壶咖啡能让这位先生带走嘛?钱我来付。”
窗外的大雨里有许多人倒下。他微微闭上眼,语调忧伤:
“’对觉悟者,清醒的死亡是种荣耀’”
待他们走后,他重新坐下,整个人都靠在椅背上,双腿伸开。他把礼帽盖在面上,并听到黑暗中低沉,忧郁的朗诵:
“ 我无意中回想起那过去的日子,
回想起那些早就被遗忘了的人们的脸庞。
回想起那些丰富的热情的话语,
那些贪婪地但又畏怯地想捕捉住的目光,
那些最初的相会,最后的相会。”
“谁让你这么坐的,士兵。”
门口传来很硬的靴子踏地声。他的身体忽然站直,绷紧。一个老人站在门口,手搭在一柄湿漉漉的黑伞上。
“中尉米洛,向您致敬,少校。”
老人打量了下眼前的年轻人。他似乎努力让神态显出重逢的欢喜,可眼中却有藏不住的惊惶。老人在心中短叹一声:
“坐。”
坐下时,年轻人的背仍挺如橼,而老人则微微佝偻着。
“这不是战场,不用如此拘谨。刚刚不过吓你一下。”
他朝他笑了笑,米洛愣了一下,身体却依然没有放松,只是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您来找我了。”
“你希望这样?”
“我不知道。”
老人笑了。
“即使没有那个约定,我也会来找你这样的年轻人喝一杯的。”
“请别这样说,克洛维,丹穆,洛沙,他们比我优秀多了。”
“哈,谁活下来,谁最优秀。”
“那您当初何必向我们讲您战友的故事,那个勇于抗命的好医生?”
他们相视一笑。老人倒上一杯咖啡,摇了摇头:
“你还是那么能说会道。”
“所以我不是您最喜爱的传令兵。’话太多’,您总是这么教训我。”
“可篝火边少了你,我们连笑的力气也没有。”
他啜了口咖啡,雨还在下,街上散落着黑伞,远处几点行人,一行房屋,都淡淡的:
“这样的天气,点火要添松焦油。”
“您还是没忘那时的日子?”
“雨不是还下个不停嘛?”
“可城市里没那东西卖,况且,您有一把黑伞。”
“是啊,所以他们冲我来了。”
他从腰间摸出一副沾血的手铐拍在桌上,冷笑一声:
“从前,宪兵都不敢把这东西用在我身上。”
“您说了,这不是战场。”
“可为什么我看见了死人?”
“死人和雨水一样。”
话音落下的一刻他们似乎都想起了什么。米洛一愣,进而苦笑:
“少校,您曾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嗯。”
“那时候我被炮击吓坏了,说要撤退,可您回答说:’别怕,死人就和雨水一样。死得越多,战果越肥沃’,我就更怕了。”
“哼,要是真怕,就该逃跑。”
“我真怕,可我的腿泡得发胀。”
二人都沉默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听到了辽远的炮火声,像闷锅里的水煮开了。那一天夜里,他就枕着那样的炮声,看雨珠滑下钢盔,他伸出舌头,就尝到了一种铁锈味的液体。那冰凉的刺激至今仍在他皮肤上滋滋作响,它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绝望地活着:
“那天,我把刀给您,我父亲送的那柄猎刀。”
“你说你要是退伍后再走进那种鬼地方,就请我杀了你。”
“是啊,可看看外面,我就是制造鬼地方的人。”
二人又沉默了。老人说,那刀很快。米洛问他是否用它杀过人,他饮尽了咖啡,说:
“到外面去吧。这儿的地板很好。”
于是他们走过雨水横流的街巷,四处倒着被军警打伤的人,铅色的光从窄小的空隙间打下来,空气间的血腥味正被雨水刷去。
“你不该加入稽查局的。”
“您在可怜我,还是可怜自己?”
“都可怜,谁不可怜?”
一家倒闭的电影院门前摆着一排座椅,米洛坐上其中一个,老人坐在他身边,黑伞斜靠在肩上,正好把两人都罩住。这条小街远离主干道,静得只有雨打在伞面上。
“你们这些公子哥也真奇怪,有福不享,非把手弄脏。”
“您以为我不想过回那样的生活嘛,少校?”
他把头别过去,声音苦涩:
“您知道嘛?我赌技很好。”
“有你在的局,人家一根烟也赢不着。”
“那不过是小赌。在入伍前,我以为我将站上一张巨大的赌桌,为家族赢来英雄勋章。可有一天,我在山上骑马——那山顶被大炮削得很阔——我无意间向下看,看到天马的甲片闪闪发亮。从前的夏天,我总和朋友们到湖边去疯,那些甲片,它们让我想起阳光下的贝壳,我想下去捡一片,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踩在乌萨斯的军装上。”
“那军装很软,我踩了两脚,才反应过来。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什么任务,命令,都想不到了,只听到马的嘶叫。”
他把半张脸埋进靠垫里,说:
“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那种麻木、血腥的生活,我已经适应了。我不再是个赌桌边的公子哥,过去的生活,我抛弃了它,它也抛弃了我,赌徒?他妈的,我从来都是个筹码……”
“放屁!”
老人啐了一口,米洛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是因为你被吓破胆了,除了把自己塞进这特务的狗屁工作,你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做头任人宰的猪,还嗷嗷叫着说什么这是’适应’”
猎刀出了鞘。他用刀尖指着他胸口:
“我走进门时,你可以杀了我;谈话时,你也可以杀了我,可你没那胆子,不,你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过什么日子了,可我知道。”
“现在,你有一个最后的机会。走开,扔掉这个鬼地方和这个鬼工作,你还有新的生活。否则,你死。我不要做赌鬼,也不要你做士兵,我要你做个男人,像个男人一样选你的路。”
他拖长了音调,像叹息一般说道:
“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米洛,你该有良心。”
米洛呆呆地看着老人,忽然笑起来。在那笑容里,老人已悲凉地望见了一口钉好了的棺材。
“您变了。”
“您从前说,再优秀的软蛋也是软蛋。”
他身体向前一倾,刀滑进了胸膛。他伸手要过老人手中的黑伞。他把伞斜斜地拿着,半边脸颊留给阴影,而另半边则盖着死亡的灰色,放大的瞳孔直直望着落雨的天空:
“少校,我会变成雨水吗?”
老人将刀拔出,把自己头上的伞朝他的方向斜去。阴影中,一滴雨珠滑下将死之人的眼角。他长长叹了口气:
“你该听过那句诗,孩子。”
“’乌萨斯的天空容不下一朵软弱的云’”

黄昏时,雨势渐小,街上起了浓厚的雾。在这座城市住得久的人都知道,这样的雨往往还要下个几天,而雾气直到初雪后方会消散。人们无奈,但他们早已适应,并以为这场秋雨里特别的只有街角呻吟着的伤患。在酒馆,客厅或街头巷尾,他们倒上几杯便宜的烈酒,就着腌黄瓜和花生,碰出几声清脆的笑骂或感慨:
“天气和生活都爱胡来。”
而在军医院内,没人有闲心思调笑。数十位军警正等待手术,年逾五十的克洛尔主任用三分钟安排好所有能用的医生,又打电话叫来邻院的支援,走进手术室的前一刻他瞥了眼乌压压的过道,骂了一句:
“真他妈胡闹!”
做完第十例手术已是九个小时后,院内仍灯火通明。他衰老而发福的身体靠到长椅上,用袖子揩去脸上的汗。一瓶水递到手边,他一接过便大口大口喝起来。等水快见了底,他就把瓶子往脸上一倾:
“啊,凉快!……谢谢你,兄弟。”
“不用谢,兄弟。”
他愣住,转头,昔日的战友正倚着椅背,面容疲惫。
“米洛死了。”
“哦?哦……”
九个小时的操刀使他发钝。他分辨不清此刻心中的情感。
“是你动的手?”
“他自己选的。”
医生露出困惑的神情,可不一会儿便明白了:
“他是个好孩子。他来看过我几次,不,不如说是审查,但……唉,真他妈的……”
少校等他感慨完,轻声说:
“你说,要是我不去找他,他会过得好吗?”
“为祖国出过力的都该过得很好呀,他还杀了不少叛徒呢。”
“可不论怎样,杀人总是缺德的事。”
“是啊,是啊……现在日子多好,退伍军人、工人、连种地的都有保险,为什么还会有人打来打去呢?”
话音未落,他兜里的电话尖锐地响起来。他嘀咕着“别是什么坏消息”,听了几句,皱起眉头:
“和那些开诊所的说,拒绝为军警提供治疗的,日后问责;拒不执行的,联系警局。没床位?他们自己解决。”
他挂掉电话,摇了摇头:
“这些呆瓜都没良心嘛?那可是军人啊。”
“可今天不是还有很多平民受伤吗?”
“平民?……”
他眯了眯眼:
“这儿是军医院,还要管前线伤兵的。”
他又顿了顿,瞥了少校一眼,压低了声音:
“他们,涂点跌打膏就好了吧?我听说,军警现在只用橡胶棍了啊?”
“哈?那是报纸上说的吧?”
少校笑了:
“兄弟,当初卡西米尔人怎么说我们那个团来着?”
“我不记得,反正总不是什么好话。”
“’烧杀抢掠,奸污妇女’。可我记得,你这双手,这双医生的手可为埃拉菲亚女人接过生。”
“啊,一时冲动罢了……”
电话又响了。他不耐烦地接起一听,面容却忽而变得恭顺了:
“是,是,院长,都安排好了。是,不会出差错的。死人?不,那都是些小伤,谁手上死了人我拿谁是问。补贴?不,不用,为军人服务是应该的……”
挂断电话时候,他注意到老朋友正盯着自己看。
“别这样,洛卡,我们都是老马啦,烂谷子要嚼,嫩草也得吃嘛。”
“我晓得我晓得,但你只是吧唧嘴,草还在那头呢。”
他看向走廊里的伤员,而医生摆了摆手:
“那些都是小伤,不用我动手——”
“主任!”
手术室里探出一个白大褂上沾着血的年轻医生:
“这里大出血了!”
少校摇了摇头。医生涨红了脸,骂了一句,便快步朝手术室走去。二十分钟后,他坐回长椅上,长吁一口气:
“他妈的,只用橡胶棍怎么能打成这样?”
“平民们原本只拿了伞,军警扑上去后,他们才拔出武器。可怜人啊,他们该想到军警也不止有警棍。”
医生的眼神忽然冷冽了:
“你,为造反的说话?”
“这是事实,兄弟。我们凭着良心做事,这点你不是最有体会吗?”
“哈,我早就过了抗命的年纪了。先治谁,还不是上面一张嘴?”
“可拿手术刀的,一直是你。”
“腿长在马身上,马就能瞎跑了?别活得像个孩子呀,洛卡。”
“我去年刚退伍,我清楚什么比命令更重要。你们有军警,我们有宪兵。”
“都是些让人不自在的玩意儿,说它们干什么。”
他躲开他的目光,抽出一根烟,又想起自己在医院,悻悻地收了回去:
“反正,规定就在那,没什么好说的。”
少校冷笑:
“几个规定就可以让那么多人被扔在医院外面?我们到底退没退伍啊,兄弟?”
“那还能怎么办!”
他的声音高了些;“他们都是伤员,而我是医生!……”
他顿住,转过头,用手摩挲着汗津津的脸:
“我也只是个医生。”
少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这没什么好颓唐的,至少今天你把能做的都做了,不像你来信时那样。”
医生的身体颤了一下,
“你看我那封信了?”
“看了。犯了错就想着死,和逃兵一样丢人。”
“哦,我知道,我知道……”
医生微微抬起头,冷光照得他的皱纹更深了:
“我不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会染上那样的病,为什么又会撞上那种事。那次是退伍军人,这次是工人,为什么造反就不停呢……”
“你不如问问自己,为什么不敢从打人的混蛋里争一个床位。”
“不敢?!可我他妈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他有些歇斯底里了。而少校望着他,静静的。
“你清楚,许多荣耀铸不成勋章。”
“去外面走走吧。透口气。”
医生一言不发。少校知道他在犹豫,或者,挣扎。
“怎么了?这里不都是轻伤了吗?”
“不,不……”
终于他捂住脸,说:
“那不止是橡胶棍,不止……”
少校重新坐到他身边去。雨丝朦胧了窗上的灯光。
“你该知道,没有麻醉药能让人睡一辈子。”
“除了死亡,是吗?”
他挤出一声生涩的笑:
“可医生,就是让该死的也死不了啊。”
“而你女儿本不该死。”
“是,是。我被那些鬼玩意圈住太久了。我骗自己那是指令,那是规定,骗自己报纸上的美好都是真的。二十多年了,伤兵去了又来,而我对自己说那已和我无关,我只要缩好脑袋,就万事平安。可我还是要为了一群凶手,去牺牲我自己的孩子,凭什么?……”
少校轻笑了一声。他拔出腰间那柄柳叶刀,在医生面前抛了一下:
“记得它吗?你退伍时送我的。在信里,你说要我用这个杀了你这个软蛋。 ”
“记得。”
他面容上不再有畏怯,望着少校的眼神发着光。面对死亡,他坦诚相待,一如在某个遥远的秋日午后,他站在军事法庭上慷慨陈词:要为了一个轻伤的贵族军官放弃一群危在旦夕的平民,那不如直接吊死他。
“我问你,克洛尔。”
少校微笑着擦了擦刀,用刀尖指着他的喉咙:
“这儿还有空手术室嘛?”
“那得和军警老爷们抢了。”
他们相视一笑,下一刻,少校将刀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卡西米尔有这样一种水果,皮硬且厚,肉瘪瘪的,内核却多汁甜蜜。卡西米尔人用它考验战士们的用刀水平,而这方法后来成为了乌军赌局中最具观赏性的一项:最快剖出果核的即为胜者。
而洛卡少校,他往往只需一刺,一挑,就能赢来满桌喝彩。在他还是个新兵的时候,这项技能让沉默寡言的他很快融入了集体。一次冲锋后,赌桌边的他举起甜核却无人分享,他惊觉赌友们的离去,从此再不主动参与赌局,只在新兵入伍时为他们调一杯果香的威士忌。
漫长的军旅生涯中,他信任自己的战友,就像信任手中的刀锋,而令他骄傲的是,这习惯至今未背叛他。一个青色的清晨他觉得自己有了力气,便走下旧仓库中的小床,向这几天来庇护他的医护们道了谢,顺了份报纸就踱出院门。
报纸上登载了这家医院主治医师叛逃的消息,他望着街灯下垂挂的薄雾,心想着这确是个逃亡者的吉日。他买了几片薄面包,在雾气弥漫的河岸边坐下,河水打着轻快的涡旋向西流去,这样的天,一面轻帆就能让小船走得飞快,而克洛尔一定不会忘记他们在暴雨中乘舟奇袭的那一回壮举。
追忆使他的脸颊浮上笑容,他想起少年时的划艇比赛,那座能闻到新鲜青草味的小镇外,溪河年年翻涌着动人的绿波,风车上飘动眩目的日晕。那时他仰躺着在草地上,幻想着骑兵,警察与指挥官的生活,可仅仅数年,这个国家就变得让他陌生。它逼着人适应杀戮,猜忌与冷漠,践踏着无数人的亲密与友爱,他曾一度想把悲剧都推给皇帝与战争,最终却惊讶地发现身边人已对那种生活习以为常。像他这种大头兵当然想不出为什么,只能以一句谚语自嘲:
“鞋子能穿上,说明合脚。”
而现在他凝视着长河,那鹅蛋大的石头,泥沙间摇荡的水草,他陷入从未有过的沉思,直到不远处传来“啵”的一声,是一个橘红色的浮标落了水。
一个胡须浓密的老人站在水边,他的面容看上去有八十,九十岁,背却挺得很直。二十年前它这样挺着,四十年前它也这样挺着,这根脊梁挺过了六次乌卡战争,而它傲人的模样似乎预示着它的主人还将挺到下一次再下一次。
“您好,将军。”
少校轻轻脱帽:
“这样的天气,您也来钓鱼?”
“十一月,鲟鱼正长膘。”
他颠颠鱼竿,满意地收了浮标,将一旁停着的小船推进了河里:
“想要你的刀,就上船。”
少校坐上船去,很自然地握住了桨。老人似乎笑了一下。
“怎么了?”
“想起你从前给我当司机的日子。划吧,孩子。”
他们到了河心。老人将折叠鱼竿展开时,少校觉得那简直是根粗钢筋。
“所以,你的鱼钓着了?”
“嗯。”
“没有一条脱钩?”
“克洛尔走了。他有一个新生活等着他重新适应。”
“啊,一条溯游的鳇鱼,味道会很不错的。”
老人用力甩竿,很远的水面上一阵涟漪。
“您撒网了?”
“多此一举。等它产了卵,又会有鱼回来的,这是天性。”
他把竿搁在舢舨边,从腰包中摸出一把短刀。它的刀刃有着数个豁口,乌桃木柄上似乎还能闻到血味。他抛了抛,用手捻住刀尖。少校伸手去要,他却缩了手:
“可你给它的鱼笼,不就要浪费了吗?”
“没有浪费,它本来就是给过去的克洛尔准备的。”
“哦……”
老人挑了下眉:
“他请求你杀了自己,却逃跑了;你答应他要动手,却放他走了。你们是在侮辱那把刀吗?”
“握刀的是人,将军。”
鱼竿动了。老人伸手握住,猛地一提:
“啊哈,鱼上钩了!”
他花了半分钟弄上来一条大狗鱼,青白色的肚腹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得有十五斤吧!我的老天爷。”
他在它的腹上吻了一口,将它放进了桶中,又甩出钩去:
“你瞧,孩子,无论多大,鱼只要长在河里,就只有上钩和没上钩的区别。这毕竟是乌萨斯的长河嘛。”
“可河里不止有鱼啊。瞧那些石头,水草,它们也可爱,不是吗?”
老人靠在舢舨上,用嘲弄的语气说道:
“只有诗人会看那些东西,乌萨斯的军人不会。”
“可这里没有军人,只有两个老头子。”
“是的,是的,你杀了自己的部下,还装作若无其事。”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约定,自己的命。挥竿的是这该死的生活……”
“而你不过是那只钩上的蚯蚓?哈,别逗了。杀掉一个好孩子,再杀掉一个好朋友,最后自己也逃到那地狱里去,不论你怎么想,你干的就是这勾当!”
小船微微摇晃。少校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流水。老人则转头盯着浮标。他听到少校倦怠的声音:
“是的,将军,您说得对。退伍后,我就是块石头,注定要在这条’乌萨斯的长河’中沉底。”
“可和我在一起的都是谁了?三天前的游行,您该知道吧?我从军警手上救了几个人,丢了工作的残疾工人、没了丈夫的失地农妇,有人把他们的鳞片都剥光,还想让他们到水里过活!”
“而我呢?除了杀人,我会什么?除了黑作坊,谁会要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头子?除了他们的约定,我再没有什么能做的啦。可他们一死,我也再没有朋友了。我近来才明白,原来我当他们软蛋,也不过是石头鄙视一株水草……”
船的近处,一条银链鱼跃出水面,泛出一阵令人愉悦的波光。
“可克洛尔’逃亡’了,将军。他曾是个软蛋,可现在再也不是了。我也不是。”
老人的脸色沉下去。
“你反悔了?”
“您看过那些’造反的’住的窝棚嘛?它们四个加起来甚至都没有您庄园的厕所大,可那一无所有的,活得比您的军队更团结,鲜活。你们连同伴的尸体都不愿埋,而一个小棺材匠却愿意借我一把大伞?……人的适应能力不奇妙嘛,将军,我们总能活下去的,和你,你们,都无关。”
老人握住鱼竿,干瘪的皮肤下突出血管:
“放下刀,叛徒,约定还生效。我会让你在棺材里沉河。”
“不,将军。”
他握住刀,目光炯炯:
“我们总能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