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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泳

2023-03-14 00:23 作者:米嗖嗖嗖啦搜搜  | 我要投稿

我生活在如雷的掌声里,但这些掌声却没有一道是拍给我的。身旁的电影导演还在滔滔不绝,他们偶尔会带来明星,那种一个口误都能登上热搜的明星,大多数时候跟随的是名不见经传的演员,就比如今天这位男主角,原本是个的士司机,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与导演相遇,演了人生中第一部电影。他讲述着私人的传奇,引来观众聚精会神的目光。

 

我是全场离他最近的人,相隔也就不到半米的距离,微笑体面地冲他点头,一句他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正忙着跟站在影厅门口的工作人员眼神交汇,接收他打来的“停止”讯号。我的背后传来咔呲咔呲的快门声音,我知道摄影师会把我在台前最为专注的神色捕捉下来,我花钱雇她来就是做这个的。

 

导演和男主急匆匆地跑到旁边的影厅,开始他们新一轮的讲演,所谓每场的“深度交流”,不过是宣传营销的不同站点罢了,而我,就是短暂履职的乘务员。后排的观众随主创离席走了个七七八八,前排几位格外热情的影迷抢过话筒,发表着大段观后感,我猜他们不是比后排观众更喜欢电影多少,而是把刚才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签名海报看得更加真切。这时,我好像又变成高铁过道上推着小餐车发送食物的服务员了,幸亏海报数量足够,不然这些饥肠辘辘的观众怕是没那么容易罢手。

 

有人陪我去厕所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从散场交谈的缝隙里掉落下来。我的同事本来就不多,此刻居然都三三两两地结成了伴,没人理会我式微的声音。我裹上厚实的外套,背包的肩带卡住外套的皮料,让我无法一鼓作气地背好。春天到了,天气暖和起来,穿这么臃肿的一身简直毫无必要。我只挎得上单边背带,书包一起一伏地磕打后腰,像是个辎重加身的苦行僧,拖着残破的袈裟。

 

走进厕所,尿池边站的所有人立马停下手里的活计看向我,意外而又尴尬。我认出他们都是刚才活动的观众,在他们眼中或许我是不该撒尿的,又或者我的身份太过特别,而不该跟他们同时出现在同一间厕所。我环顾一圈,靠墙的隔间门旋钮都滑到红色,只有右手过道尽头的倒数第二个小便池空闲着。说实话那一刻我是想走的,但膀胱抗议了,它从电影放映到一半就开始为我憋着,现在看到瓷白的尿池,听见潺潺的水声,又翻腾了起来,催促着我。

 

我凑到尿池跟前掏出家伙,旁边戴眼镜的兄弟突然扭过头来:“队长你好!”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我尿路紧闭,下体传来滚烫的胀痛。我不得不看向他,憨厚的面相颇有几分眼熟,许是参加过我办的不少活动,但名字是万万想不起来的。最要命的是,我完全不具备边聊天边撒尿的技能,所以只能干巴巴地等着他把话说完,却没想到沉默半晌之后,他已经没话说了,从我身后蹭了过去。我揉了揉紧皱的皮肉,肚子鼓起更大的推力,这下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我撒尿了。

 

格外漫长的一泡尿,身边的人像滚动的数码一样在余光里接替着,我听见洗手池的水龙头在被按下的那一刻发出暗响,喷射出湍急的水花,然后慢慢抬升起来,声音消退,周而复始。我的额头不断冒汗,起先我以为是放松过后的自然反应,但当汗水浸透背心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不对劲,这汗水很快变得浑浊、粘腻、厚重,就像三伏天马路上被晒化的沥青。我仿佛是琥珀里的虫子,有史以来第一只被自己的汗液封死的虫子。我渐渐窒息,尿不受控制地继续滴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一滴尿从我的身体离开,负担突然卸下,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深吸一口气,顷刻间恢复了干爽与灵活,温度宜人的空气透过衣衫包裹着浑身所有角落。该去找我的同事们了,我朝外迈开步子,一步就迈到电梯间门口,他们都在那里等我。我就站在他们眼前,而他们却仍大剌剌地评价着我刚才的主持表现,兴致热烈。怎么回事?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们看不见我?这是恶作剧吗?我的搭档皮皮平时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也和他们一起捉弄我了?想到这,皮皮才看到了我,转身去按下行的电钮,而其他人还在对我评头论足,仿佛我压根不在场。太古怪了,我大喊一声停!我刚才尿手上忘洗手了,得赶紧回厕所洗。皮皮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挥手示意我快去快回。我一步踏向旁边,眨眼间又回到了洗手池旁。这就是瞬间移动?我抬起水龙头,凉水档的水流穿过我的手掌,却感受不到丝毫凉意,而是一串信息在脑海里涌现,关于水的温度、状态、冲刷的时间等等,这是关于“冰凉”的概念。

 

莫名的变化叫我兴奋不已,我抬头望向镜子,里面映照出一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倒还是我原本的面相。我试着去了几个地方:放映厅、检票口、女厕所,畅通无阻,并未引起任何关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全身,在确定这样的移动不会对我造成伤害之后,我回到电梯间门口,刚好下行的电梯到站,便跟皮皮前后脚进入轿厢。

 

“这就走啦?不再等会儿队长啦?”皮皮的女友简简问道。

 

抢在皮皮开口之前,我从剩下每个人眼前跑过,确定他们都看到我之后才回到原地。我发现我可以比想象中跑得还要快,快到看上去就是他们同时发现了我。简简率先进了电梯,仿佛自己从没问过那句话似的。其他人紧随着,鱼贯而入。

 

在拥挤的轿厢里,他们脑袋上的七个孔洞就像是北京的外城门一样敞开着,神秘而热烈地邀请我进入其中。我在每个人脸上任选一扇门进去,看到满天星斗一般的突触闪烁着,彼此环抱,突触中央最明亮的结晶有叶片大小,无数画面在上头交接生灭,像是夜晚游在塘底的鲤鱼的鳞片。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时他们能看见我,有时又看不见了——我可以直接把“我”的存在投射到他们的意识深处,也可以选择隐藏,一切凭我心意。他们的所有想法,好像狂欢的马戏表演一样,在我面前不知疲倦地播放着。

 

皮皮在想今天的活动有他没他两可,来了也没什么事干,还不如趁这会儿工夫接个剧本杀DM的兼职,赚点外快,要么干脆就应该窝在家里不出来,在境外的电影节网站上多看几部好片子,Letterboxed上评分超过3.5的那些,他精挑细选出来之后,还没顾得上点开。

 

简简的右脚踝传来一阵酸痛,是一周前的舞蹈课上崴的。当时课上最后一支曲子是NewJeans的《OMG》,鼓点节奏并不突出,但她跳得心花怒放,大汗淋漓,结尾处给自己加了一个从椅子上跳下来的Ending Pose,这才马失前蹄。她计算着脚踝消肿的日子,还有下次去上跳舞课的日子。要是很长时间不去的话,办卡的钱就浪费了。

 

海老师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一位出过书的影评作家。虽然现场不用他太过操心,但项目是他谈的,收尾的合同细节还要他来经手。一串串数字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在想为这五斗米放下书桌上堆积的一摞爱书是否值得。为了弥补浪费的时光,他决定一夜不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捧读到天亮。

 

只有财务同事高哥是开心的,他意识天空上的那些思维面格外流畅明亮,混在我们这些人里,就像是救助中心的土狗堆里混进了一条哈士奇。这场活动他除了到场帮忙,没付出什么辛劳。今天他能从天津来到北京,还是他本职公司安排的任务,晚上过来纯属搂草打兔子,白捡了电影看,凑了场大热闹,还分到了钱。

 

踏上地铁月台,我遭受到猛烈的挤压。即便没人真个碰到我,也谈不上疼痛,我还是清晰地感到,来自上下四方的压力喟然决堤,迫使我的身量缩小到了一个可以忽略的地步。我在每个人的识海里下坠,行迹被钳制住,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那一瞬间内含了无穷的煎熬,我仿佛重又被打回到那泡尿之前的状态,那种任生活裹挟,无法掌握任何事情的状态,慌乱、窒息。等到通往大兴方向的地铁开动,我才重获自由。思维面的图像渐渐恢复显示,却也没法达到之前的程度。如果按照分辨率来算的话,之前画质完全可以达到4K,现在勉勉强强,也就维持在720P的水平。

 

车厢里人的想法就像他们的呼吸一样污浊,让我不堪忍受。我心底升起明悟,哥们已经想去哪去哪了,为什么还要在这个烂地方束手束脚?为什么还要再浪费时间,不向她靠近?

 

我钻进手机的另一个微信号里,那是我们用作客服的账号,通讯录里3000多人,而她就是我在三千弱水中寻觅到的鎏金。她刚刚加过来的时候留着短发,像极了古川琴音,稚嫩的可爱压倒一切,美得尚且不那么张扬。但在那之后,我亲眼目睹她四季的变化,朋友圈照片视频里的她头发逐渐长长,就像果园里新植的幼苗抽出嫩芽,变成了华光溢彩的桂树。而我好像一个骑车路过的行人,透过网络的院墙嗅闻她的花香。当她的头发披肩的时候,我对她的爱恋也再难收拾。

 

我跟她没有过直接交流,聊天记录仅止于添加好友时候她发来的昵称,以及过年过节我给她发送的祝福。她的微信名是个英文单词,翻译过来是“乔木”的意思,我更愿意称她为乔。印象里她一直穿着轻薄的衣服,哪怕是在我已经裹紧羽绒服的大冬天,这让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在国内。

 

由于搞不清目的地在哪,对于能不能去到她那里我也说不准,只顾埋头涌向照片。疾行间,世界的洪流在我耳畔叠加,时而震如黄钟,时而声如蚊蚋,思维面的像素块化作绵延的波澜。终于前面没有路了,我停下脚步,这里的景象和我一路所见都不同,一切都慢了下来,那些结晶像风铃一样飘摇作响,后方的叶脉舒展开来,活泼的光点在当中游动着,汇流成和煦的天光。我凝望着高天上那些明亮的脸孔,仿佛月球凝望着地球。

 

走对了!但萍水相逢,我还没法把自己的任何讯息传送给她,只能观摩着她的影迹。即便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相比起从前连话都不敢跟她说的局面,我们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鹊鸲在窗根下啼叫,阳光穿透银白色的窗帘。乔翻了个身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活动活动酸痛的手指,抽手回来的时候没留心,碰倒了桌面上的洛神花香味蜡烛。那根细长的蜡烛磕在床头柜边缘,滚落到木地板上,摔成几块。她趴在床边试图捞起蜡烛,却只能看它粉身碎骨。她躺回原位,长叹一口气,打打被子,坐起身来。

 

拖鞋就摆在床边,乔却没穿上,而是光着脚走到餐桌旁,从纸袋里捻出一块可颂,放到厨房的微波炉托盘里面,旋动加热钮到30秒,同时按下咖啡壶的烧水键。这间租来的房子厨房电压不稳,咖啡壶在工作时常常滴滴作响。她手忙脚乱了一小会儿,才把可颂和咖啡端出来,动物奶油天然的香甜和咖啡的风味充斥过道。

 

没吃两口,乔就把食物都留在餐桌上了。她推开阳台窗户,清新的气流拂过衣架上晾干的袜子。她洗了把脸,从厕所抱来化妆包放在茶几上,嘴唇点上唇釉,颜色只比她的脸颊红一点点。

 

乔又回到卧室,拔下已经充满电的CCD相机,站在试衣镜前面自拍。她嫌身上的蕾丝吊带太单薄,想到新从古着店买的波西米亚围巾,回身发现,围巾卡在被子堆叠的褶皱里。她用力把围巾拽出来,被子堆里传来关节磕碰的脆响,接着是一声闷哼。一个女孩从床的那头冒了出来,揉揉头发,嘴巴撅起。乔笑眯眯地窜上床,捋顺她的炸毛,从被窝里拉出女孩,把相机塞到她手里。那女孩起身,比乔要高出半个头。

 

闪光灯把乔的轮廓点得更分明,模拟机械快门的咔嚓声接连响起。女孩拍完把相机还给乔,坐在餐桌前,翘着二郎腿,把乔吃剩下的可颂塞进嘴里,呷了两口咖啡,就仰起脖一饮而尽。蓝牙音箱里播放的是Juice WRLD的《Lucid Dreams》,前奏采样的《Shape Of My Heart》熟悉而又嘈杂,她们换下贴身的背心,露出两具纤细的躯体,像是羽毛刻成的雕像。

 

她们出了门,出租车后座那块狭小的空间也是乔喜欢拍照的场景。她手捂胸口,把探出的镜头怼在锁骨前头。老黄历会说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做的,不知道她的锁骨能做出什么。

 

乔又推开庭院里的玻璃门,这间屋子采光调教得正合适,古色古香的陈列看上去像是展馆,但实际是茶馆。落地窗的墙壁旁立有一副石版画,画上的女人背对来客,全身赤裸,蹲下身子,弓起豆青色的脊背。她学着那女人的姿势蹲下,遮盖住画面底角的男人。服务员端来一壶招牌的荔枝乌龙,乔有些醉茶,索性起身躺在木桌上,咯咯地笑着。

 

等乔醒来,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一条废旧的沙发横陈在茶馆门口,她们路过的时候,沙发上趴着几条狗,皮毛整洁,毫不见外,见她们伸出手指就把肚皮翻上来。乔捏了捏一只灵缇的下巴,又留下几张照片。这时候她们都饿了,茶馆里的点心又贵又不好吃。女孩约了几个朋友,相聚在附近商场里的甜品店。乔要了一块提子蛋糕,人多之后她的兴致显然又有高涨,手举叉子,被同伴的笑话逗得合不拢嘴巴。

 

她们乘着余晖踏过开阔的草坪,去往巷子里的一间酒吧。回廊的音乐吵到她们听不到彼此说话,只能靠夸张的喊叫来猜测对方的意思。她们决定靠猜丁壳的输赢分批出门口抽烟,以免老板觉得她们要逃单。乔第一局就赢了,那女孩直到最后也没有。乔就跟着同桌的亚逼朋友们一齐往外,刚出大门,她们就四散开来,叫乔落了单。她点燃一根芙蓉王,百无聊赖地踢着刻意做旧的门槛。突然,围墙后面的住家亮起灯来,乔向斑驳的墙壁伸出怀抱,好像是在城市的迷宫里飞舞的蒲公英花蕊。

 

我顺着乔的眼泪涌出,这样我就能以她身体的附属物自居。停留在她的眼角,我吐出一口浊气,即便是我,要收取她一天内生活的所有细节也有些疲劳。空气中飘来一股辨识度极强的鲜湿味道,我听见人流间翻腾的泼辣口音,铁勺敲打在锅沿的铛铛爆鸣。是因为她的缘故,让我对周遭一切都产生了亲切感,还是我原本就来过这个地方?

 

是因为她,还是我原本就来过?

 

我来过?

 

......

 

不知怎的,我的耳畔突然浮现出接连不断的自语,仿佛身陷回环复沓的音壁之间。我循着那些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越来越多的黑点汇集在乔的发梢、指尖、膝盖,而那些黑点竟然全是“我”!“我们”一边呢喃,一边侵占着乔的身体,堂而皇之地从衣襟、裤脚钻进去,向着她的隐秘部位发起冲锋。我感到脱缰的恐惧,然而更让我恐惧的还在后头——“我们”事无巨细地共享占领区的信息:乔的膝盖上有5块淤青、嘴唇上有91条皱纹、胸脯的温度是37.1、大腿根梢的毛发数量是1226227......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我的穿越扰乱了时空,眼下混乱的折磨就是我理应付出的代价。无数的“我”正从未来而来,每改变一次方向就分衍出另一个“我”,我们就像是烟熏火燎后倾巢而出的蚁群,攀上洁白的象牙。

 

我担心微观层面永无止境的冲击会不会对乔产生什么实质性的损伤,这种近乎主宰般的掌控也让我如坐针毡,我是来跟她作伴的,而不是一寸一寸地占据她、俘获她。我必须采取行动,当我迈出步子,从她的眼睫毛上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即将钻进乔内裤边缘的“我”无声无息地湮灭了,尽管那个空位很快就被新“我”填满,仍然叫我看到一线希望。

 

我沿着苹果肌往下滚落,从过去到未来,乔的身体化作起伏的世界线。走到鼻子旁边,下腹周围的“我”已经消失殆尽,但这还远远不够,清除我留下的业障远比时空穿梭吃力得多。我远眺着乔的山根,那里长着一枚交界痣,它是外延轮廓的制高点,也将是我的点将台,唯有登陆那里,才能发号施令,叫来自无尽时空的“我”平顺下来。

 

走吧,再翻越她的鼻梁,趁她还没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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