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玻利瓦尔旧事(二)

埃内斯托.萨内斯第一次见到拉菲艾拉时,她正在河边编着花环。养母的呼唤并没引起她的注意,直到肩膀被轻轻拍打,她才如受惊的小猫般抬起头来。健硕而黝黑的佩洛女人对她耳语了几句,站起身,声音也随之拔高:
“如果他碰了你,就来告诉我。”
她离开时瞪了他一眼,埃内斯托立在原地,心中却想象着这头护崽母熊脑袋开花的场面。他厌恶她,恐惧她,所幸那腥臊的低吼已随风远去,清澈的溪河正闪动着金箔似的波光。他在那个女孩一米远的地方坐下,打过招呼后便问她:
“她刚刚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下午你要和我呆在一起;六点半开饭,还有,编百日草的时候动作要轻。”
“百日草?”
她摇了摇手中嫩绿的花环,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就是这个,你没见过吗?”
他摇摇头,她想了想,又问:
“你是从城里来的吗?”
“是的,那儿没有这种草。”
“那城里有什么呢?”
他双眉轻皱,停顿好久,一个冷淡的女音对他说:
“有一片枫树林。”
于是他说:“有一片枫树林。”
“有几家维修店,有一幢被改造成餐馆的莱塔尼亚式老屋。”
“有一家俱乐部,里面卖很多酒和碟片。”
“那里面还有舞女,付几个钱就能陪男人睡一觉。”
他忽然收了声,直勾勾地看着对岸的一丛绿草,拉菲艾拉问他怎么了,他才缓缓开口道:
“还有学校,医院,游乐场,一个城镇该有的地方它都有。”
“你去过游乐场吗?”
“没有,但我经常去医院......”
他顿了下,眼睛斜向别处:
“给我母亲买药。”
拉菲艾拉似乎从他哀怨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捻起一根草茎动作轻柔地编进花环:
“你在城里有朋友吗?”
“熟人很多,朋友.....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
他用双指揉搓着一根青草,说:
“我曾经有过一个同学,把和他一起喝酒唱歌的大人们称作朋友。有一天他替朋友们去银行送一个纸包,半路上就被警察抓住了。他们打开纸包一看,全是炸药。”
“这件事后,他再也不喝酒,也再不交什么朋友。城里人总说,每个愿意陪你喝上一晚上的人都是朋友,可我不那么想。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叫玻利瓦尔人的朋友呢?”
埃内斯托的眼神中有淡淡的迷茫,而拉菲艾拉则笑了笑:
“在我们这儿,玻利瓦尔人的友情可不只是喝酒。”
“哦?”
“来,坐过来点。”
于是他坐到她身边,她手中的花环已然成型。柔嫩的绿茎密密缠绕,还垂着一朵橘黄色的花。他想从她摊开的手中拿过花环,她却往后一缩,他正疑惑着,又听到她如露水般轻盈温润的声音:
“你要是碰到我,我是要和妈妈说的。”
在他短短的愣神中女孩清澈的灰眸子忽然来到眼前,他好像跌入一片清凉的乌云,不由自主地配合她的动作低下头,两秒后搭上头发的柔软的重量使他第一次闻到玻利瓦尔郊野百日草的香味,未来的某个深夜这清甜而素雅的气息将灼烫他的气管,但他那时只是微微张大了嘴,轻轻地说:
“谢谢。”

他们回到营地时,碎石路的上空正飘着几朵火烧云。太阳的最后一丝余热于街道流窜,小腿上的小水珠慢慢蒸干,皮肤上一点点攀升的温度让他想起她温软的小手。那是在下午三点,灼热的阳光如银鱼般游动,鸣蝉焦渴的呼唤中拉菲艾拉问他会不会玩一种叫平衡石的游戏,而他茫然地摇摇头,并以婴孩般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找来一块底部尖锐的河石,在另一块石头上慢慢立起。她问他要不要试试,而他勉强走出树荫,第一次尝试便把石头翻倒进了水里。
看着他满身水花的狼狈样子拉菲艾拉笑出声来,他狼狈地躲回树荫,她却抓住他的手,引导着他慢慢立起第二块石头。她问他手怎么在发抖,而他红着脸,侧过头,说水太凉。
晚餐时他坐在拉菲艾拉身边大口大口吃着蘑菇煲,似乎都忘了这菜肴是出自那个佩洛女人之手。拉菲艾拉慢慢搅着木碗似乎在等着谁。对面,她的养母不时抬头望钟,六点五十分,她开了一瓶酒放在松木桌子上,埃内斯托感觉到什么,停下勺子望向帐口,却失望地发现,走进来的又是个军人。
在看到那身熟悉的军服时他便把头埋进木碗,心中的反感几乎和蘑菇炖煮出的香气一样浓郁。但拉菲艾拉欣喜的叫声让他重又抬起头,他这才看到那个军人平和的笑容。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没有那样笑着走进家门,而他也没有像拉菲艾拉那样扑进父亲怀里,那嘴角的弧度中他看到一把闪着冷光的铁镐,它向他心的深处狠狠凿下,一瞬间火花溅起,世界忽然陷入黑暗。
埃内斯托听到一个如大提琴般低沉浑厚的声音:
“灯泡坏了?”
然后是佩洛女人慌张又低微的声音:
“我这就去换。”
“等会儿吧,我们可以搬出去吃。”
半分钟后松木桌子搬出了营帐,此时热气已退,草叶间流淌着温和的蝉声,碎石路两边,军人们的谈笑声和篝火毕毕剥剥的响声连成一气。埃内斯托摆好了四把椅子,那军人问他:
“你就是埃内斯托?”
他“嗯”一声,而军人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辛苦了。”
埃内斯托的心脏忽然用力收缩了一下。军人让拉菲艾拉坐在自己腿上,倒了两杯酒,问他:
“你喝酒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
“不喝。”
拉菲艾拉的养母斜了他一眼。军人把酒杯放到一张空椅子前,指着自己微笑着说:
“我叫皮尤,你爸爸和你提起过我吗?”
他摇摇头,皮尤喃喃道“想想也是”,又说:
“你爸爸问我能不能让你和我们一起住。你和拉菲艾拉相处得还好吗?”
他用力点点头,而这时,龙舌兰和硝烟的气味随着一个声音从背后飘来,
“嘿,皮尤,咱们又把政府军.......”
走到餐桌前时他与儿子的眼神短暂交错,又极快地偏过头,向抱着女儿的战友笑道:
“杀了个片甲不留!”
“哦,潘乔。都和你说过多少遍了,餐桌上别谈那些打打杀杀的。”
“谁让我们的小伙子打得那么漂亮呢?难道你不高兴?”
他爽朗地笑着,拉开凳子坐下,而埃内斯托则朝一边挪了挪。
“他们打得是漂亮,可我觉得你应该多看看你自己的小伙子。”
“是,是。埃内斯托,你.......”
潘乔的笑容忽然凝滞,嘴一张一合像只搁浅的蚌。他把一个“你”字反刍了四遍,第五遍时玻璃酒杯被“嗒”一声碰倒在桌上,佩洛女人忙拿起抹布擦拭横流的酒液,而潘乔在桌下一把握住了起身要走的埃内斯托的手。周围的战士依旧说笑,路灯忽明忽暗,父亲额上刀刻般的皱纹让他停住脚步,面对着孩子,大胜归来的军官低下头,说:
“你觉得今天的饭还好吗?”
“好。但我吃饱了。”
说完这句后他拿起空碗走向河边,那悔恨的叹息只让少年的脚步滞了一瞬,很快他便在凉爽的沙土地上坐下,十几米外有几个男孩玩着抛接球,看到他们脚边河石上的一竹筐冰啤酒时,他忽然觉得喉头发干,起身走过去,突然间一个球砸到身旁的河水里,四溅的水花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数朵白郁金香,而少年的呼唤亦变形成母亲讥讽的问话:
“刚刚在餐桌上怎么不要了?”
他站住,机械地躬身捡起那个棕色的瘪瘪的球扔过去。球穿过她的身体飞向一个少年,白郁金香随处飘飞像落了一场小雪:
“你不是想由着性子来吗?去要酒啊,去啊,这些热情的孩子肯定会给你的。”
可他好像没听见般,坐下来,静静地洗起碗。
“你父亲敢抛下我们靠双手赚来军功,而你呢?难道一口酒就会让你在他们面前无地自容吗?”
“你现在喝醉了又想去干什么呢?去找那个女孩一起编花环吗?真是个好哥哥。”
他忽然不再搓洗,抬头问道:
“你渴吗?”
他直直地望着母亲,说:
“你在床上下了一年的命令,一旦我做错了你就像只乌鸦一样喋喋不休,甚至会把不合意的餐食掀到我脸上,还记得那碗木薯汤吗?它烫得我在脸上贴了一个星期的膏药,而你嘲笑我说那是块犯了白癜风的狗皮。”
他说得沉静而缓慢,像在念一段没来得及在葬礼说的悼词:
“还记得那天家长会吗?我乔装打扮挤在一群大人里,用录音笔录下老师夸赞我的话,回家放给你听时,你却说我生来就是当小偷和骗子的料,而你的怨气不过因为我帮你按摩时多用了些力。”
“你死前几天,把所有的气力都花在训斥我上。母亲,如果你能少骂我两句,或许省下来的那几口气就能让你那颗浸满了蛇毒的心再多跳两下。可我为什么要提醒一个自己都不想活的人这么做呢?更何况她折磨了我整整三百六十五天。”
“今天我在这里找到了你和潘乔从未给过我的温暖,装也好,骗也好,我想让拉菲艾拉和她父亲相信我是个好人,不行吗?我想发挥下您口中骗子的技艺,不行吗?我想有个家,不行吗?”
他将木碗放进河流,在亡者的阴影中戏谑地问道:
“母亲,一年多了,你渴吗?”
扬起的水花泼灭了一个死人的回答,少年们已丢下皮球开始欢饮。埃内斯托起身走过去,碎石路上两辆军车缓缓驶过,战俘的呻吟清晰可闻。他正欲开口要酒,两声刺耳的喇叭声陡然响起,为首的少年忽然抛下酒瓶,指着军车兴奋地喊道:
“我们又有行刑可以看了!”
几声兴奋的欢呼后他们跟上军车,而直到一声凄寒的鸟啼钻出树林,埃内斯托才像被惊醒了一般快步跟上远去的少年。在营地门口,三个军人把六个战俘押出车来,六枚军官肩章已盖满烟尘与血迹,而昔日战场上的雄姿已然被恐惧吞没。埃内斯托看着人群聚过来,他们或嘲笑或谩骂,在一张张落井下石的嘴脸中他看到那个曾嘲笑过重病的同学的自己,极度的反感驱使他朝无人处走去。一声玻璃破碎的脆响炸起,他知道那是一个绿酒瓶砸在了军官的头上。一片叫好声中他双手冰凉,仿佛自己也被拷上了手铐。微微颤抖的双腿支撑着他朝拉菲艾拉的帐篷走去,谩骂声掺杂了踢踹的声音和痛苦的闷哼,走啊,软蛋,往前走啊,他浑身触电似的一颤,没有回头,因他望见不远处的街道上拉菲艾拉正好奇地踮起脚往人群里看。
他慌忙跑过去,拉起她的手朝家走去,却在一棵嘀嗒着露水的巴旦木树下闻到了那头母熊的气息。她琥珀色的双眼于树影中闪着微光,他连忙松开手,拉菲艾拉却将他拖回那熟悉的温热触感之中。那头母熊没有动。她牵着他的手,轻轻摇摆,挂着一脸天真又好奇的笑容走向刑场。离人群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说:
“那是杀人的地方。”
“可是大家都在看。”
“你不怕做噩梦吗?”
“妈妈会陪着我的。”
战俘已被绑上木桩,刽子手嘶嘶地磨着砍刀。他站到她面前,蹲下身说:
“拉菲艾拉,你想看到一个人死在你面前吗?”
她懵懂地睁大了双眼,顿了会儿,说:
“可大家都在看。”
明晃晃的砍刀横在战俘的脖子上,人群一下子坠入沉默,他听到有几百颗心脏在这沉默中疯狂地跳动,几百个喉咙发出如金属乐歌手般声嘶力竭的嘶吼。当他伸手捂住她的双眼时,从背后袭来的浓郁的血腥气像一根火柴点爆了人群。野火般炽热的叫好声中,他的心脏狂跳着,而不远处的巴旦木树下,几滴露水正随风飘落。